血剑与菊花,落到丈外,盯着那把再普通不过的长剑,眼中有不甘。

杀气,在挫折里犹疑成了畏惧,如猛虎见了新奇巨大的怪兽,砺着四爪徘徊,进退两难。

黑衣人再开口时,沙哑的嗓音在三人听来,已多了不可抗拒的威严,“你们还想再打么?”

无命人异口同声道:“阁下究竟想干什么?”

黑衣人“嗤”地一笑,嘴中轻轻飘出“可笑”两字,“是我听错,还是你们太蠢?”他静默了片刻,又道:“杀手如今放火劫财,又想干什么?”

销魂手不耐烦地将手一挥,语气里添了坚定,“不能让他坏了我们的事,和他拼了!”双手错开,竟隐约有金石之声,向黑衣人面前探过来。

黑衣人喝道:“不知死活的东西!我就以‘浣溪沙’这招,让你们尝尝厉害!”剑花忽暴涨几尺,似狂潮骇浪,把那朵菊花掩了个密不透风。黑衣人悠闲地吟道:“蓼岸风多橘柚香,江边一望楚天长,片帆烟际闪孤光。”

无命人对视一眼,血剑“嗷嗷”叫唤几声,已是饥饿难忍,当即毫不犹豫地扑去。黑衣人长剑一带,划出天上银河,顿时繁星似锦,千颗万颗跌落人间,血剑不觉已陷于千万红尘之中,无法脱身。

黑衣人哈哈笑道:“你们以为我会念完同一首词么?错了错了,我偏让你们多吃些苦。这一式就叫‘雾柳暗时云度月,露荷翻处水流萤,萧萧散发到天明。’”

长剑轻挑两下,蓦地里掀起惊涛骇浪,浪过处,风过处,无命人躲闪不及,蒙面盖俱被揭开。两人露出了真面目不算,发髻也刺得松散了,果然是所谓“散发”。

无命人均是一脸沮丧,原本看上去有些凶恶的面容,也和气了,添了苦恼的和气。销魂手仍不心服,菊花“嘶嘶”吐香,熏人欲晕,犹如舌间长了利刺,朝他舔去。

黑衣人向后退了几步,笑道:“还是送你一句词作回报:”弄影西厢侵户月,分香东畔拂墙花,此时相望抵天涯。‘你看如何?“

长剑分香弄影,菊花抵不过岁月,终于消尽盛气,褪去金装,没了颜色。销魂手双手不知怎的竟贴到了长剑上,如遇火灼,痛彻心扉,尖叫数声方才止住了,互相捧着,避在一旁再不敢说一字。

无命人瞧她的架势,必是受了什么苦,可手上一丁半点伤也看不出,不知道黑衣人如何使的招式。伤情的诗词剑法本是天下闻名的绝招,此人运将起来,竟不比伤情差一丝一毫,只一招“浣溪沙”已如此惊天动地。三人心下均觉大惧。

黑衣人提剑,悠然问:“你们是几时改的行啊?”

无命人眼中惊惧更甚,默不做声,销魂手忍痛道:“我们收了银子,不能说出雇主,阁下手下留情。”

“哦,谁手下留情?我本不想找你们的麻烦,是谁死缠不放?你们如此口紧,倒忠心得很。”

销魂手道:“阁下既会诗词剑法,和伤情必有渊源,请看在伤情的份上,放我们走吧。”语意谦恭,和起先大不相同。

“伤情?你们和伤情很熟么?”黑衣人剑犹在手,昂着头,跃跃欲试似的。

销魂手不觉发颤,说话没那么流利,“阁下莫再问了……”

无命人忽然同声对她道:“多说无益,你还要命,就闭嘴!”两人说完,又是一言不发。销魂手顿时没了声,只是身子抖得越发厉害。

黑衣人长叹一声,收了剑,温言道:“你们走吧,我不想杀人。”那三人闻言,也不答谢,也不犹豫,说走便走,朝荒地外疾撤。的确是杀手的做派,干脆利落。黑衣人望着他们奔驰的背影,忽然加了一句,朗声问道:“失魂还好么?”

三人的身形几乎都在空中停了一停,像撞上了一堵墙,然后纵步如飞,跑得更快了。

黑衣人望着他们的背影,若有所思。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的影子只有脚下一圈,人显得更为瘦小。四下里无人,一只小鸟扑扇着飞到他的头上,东张西望。黑衣人微微一笑,身动了动,小鸟“刷”地展翅飞开,在空中剪出一条弧线。等它飞得瞧不见了,他“噗”得吐出一个果核,清清嗓子,往城里走去。

到城门口时,他已摘了头上蒙脸的黑布,年纪果然只有二十余岁,两眼冷而有神,却不大移动。进了城,他直直地走进最近的一家客栈,要了一间上房。一进门,吩咐伙计打水洗脸。伙计端来木盆,他付了赏钱,又嘱咐伙计不必再打扰。关上门,黑衣人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倒了些汁水在木盆里。

木盆里的水,一时全变了颜色。一种嫩嫩的黄,像下锅便起的鸡蛋,用筷一戳,蛋黄汩汩地流出。他捞起盆里的洗脸布,拎住一角,然后转起圈来,直至整个盆里均匀地撒布了那种嫩黄色。

他吹了声口哨,欢快而顽皮,低下身,把湿了的布细心地往脸上抹去,由上而下,抹一下,就再浸一次水。另一张脸,完全不同的样子便显了出来。皮肤细嫩了,也光滑了,双眼更多了慧黠与灵巧。

黑衣人,居然是花非花。

她刚卸妆完的样子,和任何一个年轻好动的少女没什么不同,也没了在人前的那种稳重。她抄起镜子,往眼前一摆,认真看自己的模样。右脸上有一块东西没洗净,像个疤似的贴着。她笑起来,一边拿着镜子,一边俯下身,一点一点将它擦去。再左看右看,没毛病了,这才放下镜子,低头看自己的装束。

她手一扯,黑衣应声而开,露出里面的女儿红装。她忽然兴起,摇头晃脑地又念了一句:“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簾闲挂小银钩。”镜中的容颜也兀自在桌上笑着应和。

把一切打扮停当,便坐在床边想起刚才的一番遭遇。她想了一阵,似乎有了主意,从床上跃了下来。刚到门口,摸摸肚子,自言自语道:“该去吃点东西。咦,出柳家庄时,好像看到郦逊之,他难道也爱管闲事?”

打开房门,见四周无人,正欲出去。想到房中的那盆水,又折回去,重新关好门,开了另一边的窗,朝窗下的泥中倒去。倒完水,想了一想,索性放下盆,从窗中钻出。到了外面,仍有一面高墙挡着,双足一点,掠到客栈之外。

找了家饭铺,随便叫了些饭菜,几下吃完。付了帐,朝十分楼走去。白天的生意并不热闹,远远的看见十分楼前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影。她瞥见对面有一家茶坊,心想,左右无事,不如吃些茶,等上两个时辰,也就该进去了。待走近了,正想去茶坊,余光里瞥见十分楼的门似乎关着。以为看走眼,转身再看,果然大门紧闭,难怪门庭冷落。

她查看了半晌,未见有何异样,径自上前拍门。过了片刻,一个约摸四十来岁的精瘦妇人打开门,见她是个女子,不由一愣,花非花抢先道:“这位姐姐请了。我是来找我大哥的,他昨儿进了这里,到这会子还未回去。娘叫我来喊他,该回家去了,还有不少事等着他呢。”

那妇人听她喊“姐姐”,眉眼大见柔和,笑道:“小姑娘莫急,你大哥姓什么,我进去问问。”

“谢谢姐姐,我大哥姓李,长得很高,姐姐一认就能认出来。对了,姐姐,怎么今日不开门呀?这里不是很兴隆的么?”

那妇人本欲回身去问,听她这么一问,立即干笑了两声,道:“小丫头懂得倒多,你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说了这句,突然打住了,敛了和她取笑之心,“今日出了点事,老板娘不在,这十分楼可能又要换主人了,就关门了。老板娘可找到好出路咯。”话到这里,又停了,自觉说得太多,望了花非花一眼,“你等着。”便朝里面走去。

花非花回味她的话,不知就里。过了一会儿,那妇人回到门旁,“没有姓李的大爷,你会不会弄错了,你大哥是往十分楼来的么?再去别处找找罢。”

花非花谢过妇人,仍走到那家茶坊里,叫了一壶加杏的毛茶。茶博士上了茶,被花非花叫住,问:“对面可是十分楼?”

那茶博士刚才见到她去叫门,不知何以仍有此问,便道:“你一个姑娘家,问这个做什么?”

花非花眼圈一红,无限辛酸的样子,低了头,过阵子方吞吐地道:“不瞒大叔,我是去找人的。我的一位同乡姐妹,前日被卖入十分楼,我想见她一面,却见不着。也不知她如今是死是活,境况怎样。我和她很是要好,实不愿意……”

茶博士同情地道:“既是进了那种去处,你是见不着她了。你还是自个儿小心些,最近世道又乱了,顾着自己要紧。”

花非花掏出块帕子,拭了下脸颊,楚楚可怜道:“多谢大叔良言,不过,我想凑些银两,把她给赎出来,就是不晓得他们会不会放人。”

茶博士上下打量她,摇头叹息道:“你出不了多少银两的话,还是莫要去找事的好,十分楼可不是一般的地方,有几个王府的人撑腰呢。就说今早,金王府的人就请走了老板娘和一位姑娘,听说是这个月的花魁娘子,浩浩荡荡地把人给接去了。看来金小王爷要有位侧妃了,十分楼在京城的地位可就抬得更高。”

花非花愣了愣,像没听懂,眨着双眼问:“大叔说什么?王府的人居然也肯娶一个青楼女子吗?”

茶博士一副“那当然”的表情,“谁说不是呢?再说,金王府的人,自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皇帝老儿也管不着。要说那花魁也是福气,你那小同乡若有她般好运,此生就不愁了。你也不必替她操心,像十分楼这种地方,最能遇上达官贵人……”花非花似信非信地点头。又有客人叫唤,茶博士道:“你慢用,我招呼去了。”

妇人和茶博士的话,背后都似藏着玄机,花非花托腮细想,心底有些糊涂。一面吃茶,一面想,却一时理不出个头绪。在茶坊里耗了一阵,想不出个所以然,便提步往金王府而去。路上想到江留醉和郦逊之两人,尚且不知出了变故,突然住了脚步,自言自语道:“奇怪,似乎有人知道我们的心思。”

临近京城时劫走燕飞竹,在江留醉、郦逊之和君啸的食物里下毒,火烧大理寺证物房,接走若筠和秋老板,诸如此类,似乎事事机先。她不服气地想,好在我赶上了柳家庄一事,没让他们伤了柳家兄妹的性命。思及事态多变,对方势力庞大,不由捶了捶脑袋,苦心推算他们的下一步。嘴角忽然溜出一抹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等着瞧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