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非花往金王府去之时,京城另外一处地方,正有一双眼睛透过一个小孔,朝一间屋子里看着。看了片刻,那人对一个妇人道:“她休息过么?”妇人道:“一直又叫又骂,哭也哭了半天,吵得我们都不得安生。现下还算是安分。”那人道:“吃过东西吗?”妇人道:“始终犟着,不肯吃。倒是喝了些水。”那人点点头,“你下去吧。”

那人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屋内锦被罗衾,全是富贵人家用物,桌上还放有四盘可口小菜和一碗米饭,却都已凉了。一少女听到动静,回过头来,一双眼虽又红又肿,神情仍不失高贵。那人朝她欠了欠身,以打趣的口气道:“燕郡主好啊,给您请安了。”

燕飞竹冷冷地移开目光,并不理会。那人继续道:“姐姐莫非不记得我了,你说过要做我的姐姐,才过了两日,就全忘了么?”燕飞竹身子一抖,死死盯住他看。那人轻轻笑着,浑不在乎,“在下江湖人称‘小童’,姐姐既是自己人,叫我什么都行。”

燕飞竹咬着唇,前事一幕幕闪现在眼前,她心存怜爱所对待的那个叫“许安康”的少年,竟然是闻名于江湖的杀手小童。被他如此戏耍,思及前事,几乎又要哭出来,见他走得极近,一怒之下骤然出掌。

小童早知她的心意,身形甚是油滑,眼见掌已要触到身上,忽得腾开了数寸之地。一伸手,紧紧匝住了燕飞竹的手腕。她使劲拔了几次,却难以把手抽出,泄了气,冷笑道:“你抓着我的手做什么?”

小童笑嘻嘻道:“姐姐想打我,何必自己动手?”拿着燕飞竹的手,轻轻拍打自己的脸。燕飞竹嫌恶地撇过头去。小童松开她的手,嘴角翘着,微笑道:“不吃东西可不好,你看,你一点力气都没有,想打架也打不过,想逃也逃不远哪。”两指一夹,拣了一块鸡肉,在鼻间嗅了嗅,“好香!油而不腻,火候恰好,可惜已冷了。姐姐若有胃口,我叫人去热一热。”

燕飞竹道:“免了。”

小童靠近她,柔声道:“姐姐若生了病,我们如何向王爷交代呢?”

燕飞竹厉声道:“你们还敢见我父王么?”眉眼间又恢复了郡主的神情。

小童笑而不答,燕飞竹道:“只怕你遇上了他老人家,天下就再没‘小童’这个名字了。”

小童点头拍掌:“说得好,天下原本就没‘小童’这个名字,也是人家起的,既有来就有去,我换个新鲜的名儿也好。”他越是满不在乎,燕飞竹越是生气,然而打又打不过,当即劈手将他推崇的那盘烧鸡朝地上掼去。

小童眼尖脚快,单足一伸,已稳稳地用脚面接住了盘子,他从容地笑道:“姐姐的脾气未免太大了,既然不想吃,我就让人撤了这些菜,省得惹姐姐烦心。姐姐的性子急了点,需知接姐姐来此,是王爷的意思,我们不过是替王爷办事而已。何必跟我们过不去,又气坏了自己身子?”

他俯身拿起菜盘,放到桌上,转身欲走,燕飞竹却挡在了面前高声问:“你说什么?是我父王叫你们绑走我的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郡主姐姐说错一字,我们没有绑你,我们是请你来此地。令尊大人根本没有请什么如影堂的人来保护你,蓝飒儿给你看的信物,也确是从府上来的,我们是自己人,可惜郡主总是好坏不分……算了,身子是你自己的。”

燕飞竹大声道:“我可不信你的花言巧语!你们存心不良,分明是想绑走我威胁父王,还一心骗我。”她坐回床上,使劲一捶床面,斩钉截铁道:“我决不上你的当。我不能害了父王。”

小童笑道:“好啊,好啊,郡主请便。”他走到门口,喊了个妇人进来收拾盘子。燕飞竹想借机冲出门去,怎奈他正站在门口,没有机会,而门窗俱为铁制,无法脱身而出。小童的视线里似乎出现了什么人,只见他笑意更浓,朝那人喊道:“伊人影飘,这里有个麻烦,你过来一下。”

燕飞竹不知他又叫来了谁对付自己,目光停在门口处等着。一片红色亮进了她的双眼,她吃惊地看到了那日曾经现身在她马车上的人物。“红衣”。她可以确定他就是红衣了,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他像火似的烧进来,整个房间里顿时多了份奇异的生气。她一时糊涂起来,怔怔地盯着他不语。

他的脸,冷得像冰,却似乎同时可以发光发热。那片红色里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只朝房内看了一眼,便对小童道:“你去看看回来的那三个笨蛋,这儿交给我。”

“他们回来了么?事情如何?”

“我懒得问。”他说完,一步踏入房中。燕飞竹立即站起,警觉地注视着他。

小童拍拍他的肩,丢下一句话:“她再不吃东西,就要饿死啦。”放心地离开。

她看了他几眼便想移开目光,因为那眼光让她发慌。却不肯在他面前示弱,只好始终凝视着他。红衣也不说话,在一张凳上坐下,只拿眼神扫来扫去。

“我该称呼阁下‘伊人影飘’呢,还是‘红衣’?”燕飞竹不得已地问,她感到自己必须说话,却不知怎的,没提他们劫她来此之事。问过后,她才发觉实是心中害怕,不敢提。堂堂一位郡主,决不能露出惧意,想到这里,她努力平定内心的紧张。

“叫什么都行。”他静静地道,“伊人影飘是我的名字,红衣是我的绰号。”他说完便没了话,似乎并不爱多说,能讲这几句已是例外。

也许是两人之间有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加上他一直安稳坐定,她狂跳的心渐渐平静,又坐下,直着腰身问:“小童说,是我父王请你们带我到此,是吗?”

“是就是吧。”

“这是什么话?若真如你们所说,我该是客,为何把我困在此处,不见天日,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伊人影飘并不回答,却说道:“你很久未进食了罢?我让人再做,你一定要吃东西。”喊人再去做菜。

燕飞竹见他独断独行,不由提高了嗓门,“你不老实地告诉我发生的事,我就不吃!”

伊人影飘看着她,淡淡地道:“是么?你不吃,我就揍你。”

她闻言又跳将起来,怒道:“你说什么!”说完方意识到自己太凶,生怕他真会出手,往后退了退。她的手握成拳,竭力控制情绪。在传说中,红衣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果真被他打一顿,痛也要痛死。她心中又怕又觉委屈,要不要就此认输呢?肚子其实已经很饿了。这样撑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若饿死了你,如何向燕王爷交代?”他依然神情淡漠。

“你也这么说……”她的语气缓和了下来,想发火又不能发,胸口一起一伏,郁结难消,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些人。依着床架再次坐下,一阵心灰意懒,像耗尽了全部力气,带着哭腔道:“你们到底想如何?”

这两天来,她见人便骂,能砸的器物都已砸了,见到的总是逆来顺受的下人。她们并不和她搭话,任由她一个人哭闹,把她砸烂的东西拿出去,再换新的进来,一点脾气也无。嗓子叫哑,眼睛哭肿,心情大坏之后,总算没了力气。该发泄的都发泄了,面对四面空墙也再无话可说。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罢,她已无力再纠缠。

“你不太相信人。”伊人影飘忽道,用冷冰冰的眼睛打量她。她忍不住也回望着他,依稀从那黑漆透亮的眼底至深处,看到有别于冰冷的一点暖。她忘了回答他,呆呆地看着他的双眼。

他看向别处,燕飞竹顿时想起他的话,回应道:“怕是我太相信人,才会如此下场,身陷囹圄,任人摆布。”满是讥讽与不甘。

伊人影飘摇头道:“你错了。事情非如你所想,我们也想护你周全。”他的语气已和先前不同。若是他人也是这般神情,她一定仍觉冷淡,可因为是他,倒已算格外和蔼亲切。对他们的疑虑不知不觉减了许多,她开始愿意重新思量,毕竟和当今最厉害的高手作对,为她力所不及。

“可是,你们杀了丁伯伯!”她的口气已软。

伊人影飘看着她,“是么?”他拍了拍手,走进一个妇人,他嘴唇轻动,说了句话,那妇人领命而去。燕飞竹不晓得他搞什么名堂,心中满是猜测。不多时,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人,恭敬地道:“丁鼎给郡主请安。”

燕飞竹大惊。眼见丁鼎好端端地站在门口,一点事也无,衣服虽与出来时所着不同,但眉宇间的神情仍好好的。无论怎么看,既非他人装扮,也不是从死人堆里走出,的确是活生生的九华山丁鼎。

这当儿热菜也送了上来,扑鼻的香气引出饥饿之感,她盯着饭菜看了几眼,又看看丁鼎和伊人影飘。“丁伯伯,这是怎么回事?”丁鼎望了望伊人影飘,没有答话,整个人的气势矮了半截,根本不比在燕王府时张扬。

伊人影飘挥挥手,丁鼎便退下了,他对燕飞竹道:“你不必问太多,饭菜要凉了。”

燕飞竹仍问:“你们真为我父王所请?”

伊人影飘默了片刻,“你不能见其他人,受委屈了。”他语气如此温柔,她几乎无法把他和传说里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形象连缀起来,倒像个从不违逆人心意的兄长,心下不禁信了几分。

伊人影飘拣起筷子递给她,温言道:“郡主请慢用。”她缓缓接过筷子,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他的沉寂中有股惊人的气势,令她心折,也令她心惊,只好依他所说,动筷夹了点菜。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捧起了碗,目光又飘到他脸上。

没有丝毫讥讽与不屑,他满意地道:“这才乖。”燕飞竹呆了一呆,他的脸上隐隐有笑意,让人惊艳。她匆忙低头,矜持地吃了两口,依旧顾忌着自己郡主的尊严。他点点头,转身欲走。

她失神望了他一会儿,心里竟有错觉,如见到至亲一般。完全没有了杀气的红衣,比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要和善,都要可亲。她的心态又和第一眼见他时一样,对他生不起一丝敌意。

伊人影飘似乎发现了她的转变,回身添上一句话:“此事事关机密,郡主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再想抬头看他时,他已出了门,一片红色的背影此刻在她眼里,不再是冷酷的血色,而是温暖的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