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不起恨意,惧意也遁远了,头脑里混沌弥漫,思想不再作用。吃着吃着,饥饿之感越发排山倒海袭来,腹中似有一个无底洞,等她去填塞。先前执意不肯吃饭,实在并不高明,不但被意外惊得手足无措,也是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她开始有些后悔。

饭菜的香从四面八方包裹起她的无助,心情逐渐畅快。她宁愿相信所听到的都是实话。可是,另一种不安正悄然走近。她努力专心吃饭,不想其他,然而思绪总又被逼到同一个地方。

伊人影飘所谓的那个秘密,是父王的秘密吗?她已到京城,可以去查失银案的真相,为何要把她软禁在此?难道真相,早在父王的料中,根本不须她多此一举?──她不敢再想,也不愿再想。放下碗筷,没有了饥饿,没有了愤恨,只有说不清的愁绪。一时间,她害怕知道原委,害怕去推算事实。她忽然又想起了江留醉,他在何处,他在找自己么?

她觉得很无助。

伊人影飘拐了个弯,走进相邻不远处的另一间屋子。小童正细察着销魂手的双手,后者轻微地呻吟了两声,手上完好无损,显然是有内伤。伊人影飘不知就里,见状“哼”了一声,“柳家庄,也有高手么?”语气里满是不屑。

无命人两兄弟异口同声道:“不是柳家庄的。”

“哦?”伊人影飘单眉突跳,眼中掠过一道闪光,像苍鹰见了猎物,张开利爪。他把目光移向小童,饶有兴趣地问:“你看出什么了?”

小童扯出一个勉强的笑,不再一派轻松,“看来这个麻烦更大。对了,她肯吃东西了?”

“自然。”

“还是你有法子。现下这个麻烦,也交给你罢。伤他们的人,居然会诗词剑法,这可有趣?”小童吸吸鼻子,耸肩又道:“反正我是糊涂了。”

伊人影飘的眼眯成一线,于缝隙里射出精光,一字一句慢慢地重复:“会诗词剑法?”

“是啊,你说卫伤斋的绝招,有什么人会使?我看,得回去问问他咯。自己人打起来,算什么?”

“自己人?未必。这套剑法是他所创,又不曾收徒弟,有谁会?”

小童忽然想起什么,惊道:“不错。”他沉默了一会儿,对无命人和销魂手道:“你们休息去吧,此事不怪你们,我们会替你们说话。”

三人惶恐地退下。待他们走了以后,伊人影飘悠然坐倒,筛了杯酒,闭上眼尝了一口,舒服地叹出一声长气,“你明白啦。”

小童的表情比他肃然许多,干脆利落地道:“归魂向他讨教过诗词剑法。”

归魂身为失魂和断魂的师弟,是灵山大师的关门弟子,精通医术,在江湖上和名医弹指生齐名。此人成名近二十年,向来神出鬼没,每次行医模样不同,因此究竟是老是小,从没有人清楚。

“我知道。是他又怎么样?”

小童犹疑了一下,又有笑容,“既然你这样说,想是自己可以应付,我就不管了。”

伊人影飘嗤笑:“你又来了。”

“反正我只是跟班,没啥名堂,原是你拿主意我听着。归魂我没见过,万一打他不过,大好年华就此断送,何苦来哉?起码也得活到你的岁数,再去见阎王呀。”

伊人影飘看他的眼神又飘飘的,“是么,归魂就很了不起么?没见过的人你也怕!”

“嗳,说得对,我就是谨小慎微,才无事一身轻,好端端活到如今。虽然没见过他,可另外两人你我都是熟的,究竟怎么样,可也不必多说。”他言下所指的是失魂和断魂,伊人影飘无动于衷道:“你越说越远,是不是归魂尚不晓得,已被吓回老家。说出去可真让人笑话!”

“和我齐名很丢脸罢?”

“贫嘴。”

“我倒无所谓啊。反正有你一马当先,足可护着我。嗯,如果那人真是归魂,你欲如何?”

伊人影飘慢慢地喝着酒,慢慢地吐出几个字,“和我们作对就得死。”眼中杀气森然而起。

小童不觉打了个寒噤,躲开他的眼神,笑道:“你还是那么狂。”

伊人影飘看着他,忽然叹了一口气,“也难为你,一个小孩子……”

“啊哈,你又倚老卖老啦。其实我怕的不是归魂的功夫,而是……”

他没说下去,伊人影飘接口道:“他若使起毒来,当真令人防不胜防。不过,你要明白,他一心钻研的是医术,有断魂在,未必就怕了他。”

小童大摇其头道:“药物是救人还是杀人,只是分量有别,我们都是外行。说不定把毒酒当作美酒喝了,还要感谢他。那时想等断魂救你我,哈哈,到阴间去等吧。”

“早知如此,今日就该你我去柳家庄。会一会他。”

小童突然说道:“他只用了一招。一招浣溪沙,就逼得他们三人罢手,你以为如何?”

“不愧是灵山大师的关门弟子,很好啊。”

“他能从何处得来消息?该不是回过灵山了吧。”

伊人影飘的眼里光芒一现,“回灵山?哼,回去过也好。”

“卫伤斋去了思故崖,闭门不问。归魂是不是也会和他一样?”

“若是一样,今日就不会来找麻烦。”伊人影飘摊开一双手掌,边看边道:“断魂和卫伤斋是一般态度。他们师兄弟三人各走各的,不是很好?一左一右一中,尽被他们占全了。”

“你是说,自己人要打自己人了?”

伊人影飘依然看着手掌,“你糊涂了,归魂几时是我们的自己人?他救人,我们杀人。他行医,我们送终。始终是天壤之别。但不知是杀人的功夫好呢,还是救命的本事厉害?”

“无论如何,他是灵山大师之徒。你我也算在灵山住过,总该顾念些香火情。”

伊人影飘冷冷地瞥他一眼,“你这么爱发慈悲,干嘛不做和尚去?真是笑话。”

“哎,我可不想做和尚,秋姐姐最讨厌和尚,见一个杀一个。再说,我还是个孩子,你总得让我留着点天良罢?”

伊人影飘哈哈大笑:“留点天良?相识多年,数你这句话最可笑。我一定会牢牢记住,看你如何积德行善,好到阎罗殿讨个差事做做。”

小童脸一红,露出害羞的神色,让人意识到他本是欢蹦乱跳的年纪。他不甘心地道:“我当然没有你有本事,人家郡主两天未吃东西,让你说几句话就乖了,要是到阎罗殿,阎罗王准以一半天下恭迎。真奇怪,你很少对女人说话,不过要真说了,倒都挺管用。”

伊人影飘淡淡地道:“要一半天下有什么用!”长长地叹息,小童心一紧,却听他又道:“整个天下我都不放在眼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不愿让小童看到他的神情,很快站起身,走到房外。

午后的阳光照得满园暖意。光秃秃的树干上,停着两只晒太阳的小鸟,木楞楞的,时不时朝四周张望。伊人影飘吹了声口哨,双鸟扑朔朔惊飞而去,他仰头看着园边的高墙,看着幽幽蓝天,道:“好天气啊。”小童站在门口,怔怔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