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要是没人来呢?”

“傻瓜,我可以假扮呀。”胭脂以袖遮面,“扮成蒙面人,好不好?”

“你的身子无碍了么?”江留醉并不清楚胭脂武功高低,暗想,若是师父一眼瞧破她是故意,才不会上钩。

“吓唬人的本事总还是有的。”胭脂热心地道,“你和小王爷一路照顾,如今该我回报。虽然我的功夫不济事,只盼能够蒙混过关,让你和师父团聚。”

江留醉跃跃欲试,花非花此时方道:“那人若是你师父,不来见你,一定有他的用意。你这样贸然设计,万一扰了他的初衷,怎生是好?”

被她一说,江留醉的兴头矮了三分,不乐意道:“我们是师徒,有什么苦衷只管当面说,我还能帮他呢。兴许根本就不是我师父,万一他居心叵测,想骗取王爷的信任,又怎么办?”

“郦王爷早已说过,他是空幻楼的人,你引他出来,不是让他由暗转明,给敌人逮个正着。”花非花言辞犀利,听得江留醉不觉哑然。

“我……”他搔搔头,“难道我想师父想疯了?”

花非花婉转地道:“你是离家日近,生怕回去见不到他。是不是?”

江留醉颓然叹气:“唉,不错。他们三个要是见我一人回去,只怕要怨死我了。”

胭脂目露怜惜,想到独自在灵山的哥哥,不由说道:“是啊,看不着亲人,一个人是怪寂寞的。”她捋起帘子望向前面行驶的马车,“……小王爷走了,郦王爷孤零零回老家过年,唉,真可怜。”

透过她掀开的一角,江留醉怔怔地看那辆颠簸疾驰的马车,目光被牢牢牵引。说不清道不明的一股强大心绪,促使他非常想登上那辆车,揭开埋藏在心底的疑问。担心再次被花非花阻拦,他急切地站起身,一猫腰钻出马车,丢下一句话:“我找王爷聊天去!”

胭脂盈盈一笑,朝他的背影道:“莫要忘了,你须叫他一声‘义父’或‘干爹’呢!”花非花默默地转过身去,暗自摇头。

江留醉大感头疼,掠出马车时笑容已经没了,苦思如何向郦伊杰开口。他在路上几个纵跃,已轻巧停在郦伊杰所乘马车的辕上。闻着声响,郦伊杰拉开帘子,微笑请他进车道:“坐。”

江留醉钻进车中,心里暖暖的,这一声招呼,亲切地如同师父,让他有到家的感觉。郦伊杰仔细地端详他,那久违的慈爱神情,都使他忘了喊不出口的那个称呼,而真切地感受到一种亲情。

“你和逊之一般大。”郦伊杰的口气中有着深藏的感叹。

“是啊,巧得很,我们竟是同一日所生。定是缘分。”

“缘分。”郦伊杰慢慢地念出这两字,“命中注定的事,向来是改不了的。”

江留醉见他幽邃的眼里,仿佛有万千心事,不由好奇地多了句嘴:“王爷相信命数?”说完才想起,称呼又错了。

郦伊杰嘿嘿苦笑,似乎没听出他说错话,涩声道:“你看得很准。”

“难道,义……父……曾经遇到过什么伤心事?”江留醉鬼使神差地道,“和逊之有关?”说完自己也吓了一跳。

郦伊杰惊讶地瞪眼,上上下下看了他一遍,笑容比吃了苦瓜还苦,“你和他真有缘啊。唉,想不到,想不到……”他兀自叹息,“你知道为什么逊之自幼便去远游,去到那么远的地方么?”

“听说他幼时体弱多病,命中有劫,须离家千里才能长大。”

郦伊杰摇头:“其实命中有劫的不是他,是我。”他萧索地望定一处发呆,“我是亡神入命,刑妻克子。他若不离我远些,只怕……”

江留醉完全呆住,虽然自小背《论语》,就知道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但他生来就不信命数。否则,他兄弟四人从小便家破人亡,难道天定他们都克父克母不成?但面对笃信的郦伊杰,他又无法说什么劝解的话,不精通易经五行,隔靴搔痒的安慰并不是郦伊杰所求。他想,只有寻一高人,切中要害破解心障,方可灭除缠绕多年的伤惧。

“不必为我操心……过去十几年了,不是太平无事么。”郦伊杰按住他的肩,用力拍了拍,笑容也慢慢爬上颧骨。

江留醉此时已不忍心利用他引出他师父,若是与他聊天,伤感的气氛又始终弥漫车中,挥之不去。郦伊杰忽然道:“孩子,你马术如何?”他似乎也感受到了沉闷。

“凑合可以。”

“嗯,该比逊之强得多,一直在岛上过活,可不大会骑马。”郦伊杰道,“可愿陪我遛遛去?”

江留醉苦恼地点头。他的本意就是引郦伊杰出去,暴露在假想的杀手眼皮底下,或是被胭脂假意袭击。但此时此刻,他竟有种不安,似乎外面有个天大的圈套正等着他们,而踏出马车,便只余下后悔。

午后阳光耀眼,虽无暖意,白辣辣地亮堂着,令江留醉看久了双目微胀。积雪渐融,沿途满是水迹,更映出粼粼刺眼闪光。郦伊杰一跃上马,姿势矫健,江留醉仿佛看到他昔日领兵横扫天下的风姿。跟在他的马后,江留醉就像幼驹追随母马,有种依靠的感觉。

两人不觉纵马到了车队的前方,燕王府的徐将军见状连忙追来,朝两人喊道:“郦王爷请回。”郦伊杰摇手示意不碍事,那徐将军不得不急切赶上,拱手恭敬地道:“郦王爷容禀,下官奉镇南王之命,护送王爷到杭州,这一路上不能出任何差错。请王爷回车中休息。”

“有劳将军挂心。我们只骑一阵,不会离车队太远。”江留醉替郦伊杰答道,郦伊杰闻言点头。徐将军无奈告辞。

正当此时,异变突至。

一支长箭,掠过整个车队,掠过徐将军,惊觉此箭如鬼魅射到郦伊杰面前时,江留醉已来不及有任何思索。

近了,更近了,那箭直挺挺地往郦伊杰心口插去——它来得太快,劲道太大,江留醉根本没法出手。

他没有想到师父,没有想到胭脂,没有想到杀手,没有想到郦逊之。那一刻,他只想救身边这个人。于是他从马上一跃,将郦伊杰扑倒在地。

箭擦过他的肩头,割出一道火烫的血痕。跌在地上,见郦伊杰毫发无伤,他欣慰地一笑,立即跳起,警觉地望着箭发出的方向。不远处,一个黑影正在逃窜。徐将军已赶了过来,江留醉丢下一句“照看好王爷”,拼命向那个黑影追去。

他只知道,那不该是胭脂的出手。果真是杀手的话,抓到真凶应比找出背后的朋友更加重要。刚奔出两步,他原先所乘的马车里忽然伸出一只手,发出若干暗器,那黑影一顿,被这暗器阻住。

胭脂冲出马车,与那黑影交起手来。那人见江留醉转眼即至,丢下一物往地上砸去。江留醉阻拦不及,那物着地即炸,烟花四射,泛出大片白光,将马车四周笼罩在烟雾之中。等他赶到,那人已不见踪影,胭脂似被火药震伤,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车队停下,花非花帮他搀扶胭脂上车,江留醉心痛不已,自责道:“都是我,非要找什么师父,又牵连别人受伤!”他觉得近日来缠绕于身的麻烦又回来了,更变成厄运,窥伺者似无处不在。

他忽然大声吼道:“要来就冲我来啊!”一拳砸在车上,震得马车摇晃。

“让我瞧瞧你的伤。”花非花安静地道。

他这才记起肩上的伤,随意看了一眼,“皮毛之伤,不必瞧了。你照顾好她,我还是陪着郦王爷,防有不测。”他吸了口气,“那个人,也许早就走了。是我的错,该听你的话,不去逼他出来。”

“该来的,总是要来。与你无关。”花非花随口又道,“倒是这些人,像是随叫随到似的。”

江留醉摇头,他无法原谅自己,心底的过失是无法抹去的。为了自己,居然想到要牺牲他人,要别人去做诱饵,他一想到这点就扼腕而痛。那是郦逊之的爹啊,他怎可如此轻率,险些铸成大错!缓缓走回郦伊杰的车前,他步履沉重,低头垂手,似个罪人。掀开帘子,郦伊杰依然是那亲切的笑,“来,坐。”

他脸皮发涩,僵僵地道:“王爷……没事罢!”竟不知从何说起。

“唉,我忘了。既有克子之命,又何苦认你为子?”郦伊杰低沉地道,一瞬间仿佛又苍老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