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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前在你们家吃了这么多顿饭,你遇到苦难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也不只是因为那几顿饭,她是为了他才来这里插队的,虽然他绝不赞成也不高兴只觉得多了层压力,但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出事。

  凌漪继续搅拌着杯中咖啡,方穆扬同她说:“你不用觉得欠我的,我现在的生活比读了大学要好得多。”

  说完,方穆扬起身跟她说再见。

  凌漪把方穆扬送到门口。待方穆扬转身,她忍不住说:“你不去画报工作,是怕费霓误会吗?如果费霓误会,我可以去跟她解释。”

  “跟这个没关系。我这人就不想工作,我工作就是为了挣钱,只要能挣钱,对我来说在哪儿工作都是一样的。我从来不认为服务员的工作比别的低。不过你帮我换工作,我很感谢。”

  他就想随心所欲的画画,除此之外,做别的都是为了赚钱更好地生活,连画主题先行的连环画大半也是为了挣钱。

  别人这么说,凌漪会以为那人是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但这话从方穆扬嘴里说出来,她相信这是真的。

  “但两个工作在别人看来……”

  “别人怎么看我管不着,只要费霓能理解就行了。”

  凌漪看着方穆扬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任由眼泪滑落到脸颊。

  方穆扬自始至终给了她足够的体面,他也是确实不喜欢她,从来都没喜欢过她。

  她转身进门,她的父母已经回到了客厅。

  她知道她的父母听到了她和方穆扬的对话。

  方穆扬回到家,他的父亲正坐在客厅思考自己的人脉,想着给逆子安排一个工作。

  “画报的事情拒了?”

  “拒了。”

  “不要着急,我会给你安排一个相当的工作。”大不了拉下这张老脸。

  “我觉得我现在的工作很好,时不时还能让后厨帮我炒俩菜,那菜您也觉得不错吧。”

  老方确实觉得不错,天天能吃,前两天他还给了逆子一笔钱,点了两个菜让他带回来,但他不能为了口舌之欲牺牲逆子的前途。

  “平时咱们也可以下馆子。我觉得服务员这事不是长久之计。”

  “您是嫌我的工作给您丢人了?”

  老方连忙否认。

  “我就知道您不会这么肤浅。我不觉得画报的工作比服务员好在哪儿,工资也不见得高。”方穆扬又把刚才跟凌漪说的工作挣钱论说了一遍。

  “你怎么这么庸俗?工作就是为了挣钱?”老方很不能认同逆子这番言论。

  “庸俗?”方穆扬笑,“您是觉得赚钱庸俗,还是觉得钱庸俗?”

  老方一时回答不上来。

  “您要是觉得挣钱庸俗,您工作的时候也没拒绝过工资吧。要是后者,我不嫌庸俗,您可以把您的钱都给我,我一点儿都不嫌弃。”

第87章

  老方沉默,这沉默表示,他并不因钱庸俗就丧失对它的喜爱。

  他把儿子叫到书房,拿出一个信封,很厚,里面是一百张十元纸币。

  “这是补给你的伙食费。”

  方穆扬接过信封,一摸就摸出了数量,笑着对他父亲说:“剩下的钱您不用急着给,我不是很着急。”

  可老方并不准备再给现金。他是有一笔钱留给逆子,但那要分散在日常的花费中。

  老方正待说明自己的意思,就听方穆扬问他:“您的手稿整理得怎么样了?”

  老方叹了口气,医生让他不要过度用眼,他又不放心把手稿交给外人去整理,一个月下来也整理无多。

  “要不我帮您整理?医生不是劝您说不要过度用眼?”

  老方没想到逆子竟有这番孝心,可是考虑到他的能力,只能委婉拒绝:“你工作这么忙,回家还要画画,我还是自己来吧。”

  “再忙也不能耽误我对您尽孝,您要是不放心我,可以把您已经誊好的稿子给我试试。要是您满意的话,我就接着给您整理,不行就算了。”

  老方把逆子叫到书房,拿了一页书稿给他看,指着纸页上其中一个繁体字道:“你认得这是什么字吗?”老方对逆子并不抱有期待,他是自家的异类,不光没接受正经的大学教育,初中都没毕业。就连受教育的那些年也没正经学习过,文化水平大概也就认得些常用字。

  “您也太看不起人了。”

  老方为自己辩解:“我的意思是字太小,怕你看不清。”

  “那您不用担心,我视力好得很。”

  老方嘱咐了半天,才给了儿子一页书稿,让他工作优先,不愿整理了就还给他。那页书稿他之前已经用大字誊抄了一遍。

  听到门响,费霓马上调整好情绪。她不想让方穆扬以为,她因为他去画报工作有一丝一毫的不高兴。他终于有了一份符合他特长的工作,她怎么能不为他感到高兴呢?如果方穆扬真听他父母的放弃了去画报工作,她反而会愧疚,她知道这放弃完全是为了顾全她的心情,因为方穆扬没有别的理由拒绝。方穆扬虽然不像别人把职业当作面子,但他当服务员当了这么长时间,有机会换个地方尝试,他没有理由不愿意。

  方穆扬没说工作的事,他把那个信封递给了费霓。

  费霓打开信封便看到了钱。

  “这钱哪来的?”

  “我不是跟你说,我爸非要补给我成年前的伙食费吗?”

  费霓又把信封还给方穆扬,“咱们都有工作,能不用长辈的钱还是尽量不要用。”

  方穆扬笑:“我也是这么说,可他非要给,我也不能不要。不要反倒显得生分了。我想着老头子最近正在誊书稿,他的眼睛又不好,我准备用这笔钱给他找个人帮他誊稿,你觉得怎么样?”

  费霓想起凌漪也要帮忙整理这份书稿,“你打算找谁?”

  方穆扬展开费霓的手心,把信封塞到费霓手里,“不知你有没有时间帮帮我的忙?你要拿了这钱,我也可以沾你点光。”

  费霓接过方穆扬递过来的书稿,看着上面的小字,“我可以帮忙,只是你爸信得过我吗?”

  “咱们是一家人,他有什么信不过的?你拿不准的地方,就空出来。他现在很谨慎,文字的东西都不敢过外人的手,只可惜我的水平有限,只能劳烦你了。你这几天不忙的时候,可以先给他誊这一页。”

  费霓拿手指刮了下方穆扬的耳朵,“你倒客气起来了。”

  “那你把钱收起来,以后交房租就靠你了。”

  “爸没准不满意呢?”

  “他肯定满意。”

  费霓并没把这钱当自己的,但她在钱上并不信任方穆扬,怀疑钱一到他手里,马上就变成了别的。她把信封放到抽屉里,上了锁。

  费霓自然没忘画报的事:“你什么时候去画报上班?”

  “我还是喜欢现在的工作,我猜画报的食堂不会好。”

  “就因为这个你就不想去?”费霓当然不相信方穆扬的说辞。

  “这个还不够重要么?你觉得吃不重要?我要去画报因为饭不好瘦了你也会心疼吧。”方穆扬拿手指去捏费霓的脸,“我也心疼,我怕把你硌疼了。”

  “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这件事,你没跟凌家说死吧,要是他们再劝你去画报,你就去。”

  “我刚才去拒绝得很彻底,人家绝不会再劝我。”

  费霓去拍他的手,“你怎么这样啊?你拒绝之前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商量。我不说了吗,我支持你去画报工作,你怎么就不懂呢?我是真这么想的,不是假客气。”她知道,方穆扬不去画报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否则他不会拒绝得这么快。她自己的工作毫无进展也就算了,可她不能让方穆扬因为她丧失更好的工作机会。否则,她成什么人了?

  她的那点儿好恶跟前途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的。

  费霓因为说话太急,还带了点儿哭腔。

  “我懂。我怎么不懂?”方穆扬突然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因为这是凌家人介绍的,你反而会更坚持让我去,哪怕我拒绝这份工作有百分之一是因为你,你都会认为这是你妨碍了我的前途,所以你必须支持我去画报工作。其实我的前途跟去不去画报没任何关系。”

  费霓的心事被戳破,转过脸去看窗外的夜色。

  “我并不觉得去画报比我当服务员好多少,而且承了人家的人情,以后不想干了还不能直接走。”方穆扬从背后环住费霓,“相信我,我并没有为你牺牲什么,我只是单纯觉得这个工作不如我现在的好。”

  他扳过费霓的脸,去亲她红了的眼睛。费霓闭上眼,眼泪落下来,落在方穆扬唇边。

  费霓并不十分信方穆扬的话,可正因为不信,才觉得感动。

  方穆扬去吻费霓,费霓很热情地回应他,两人推着挤着走向床边,倒在床上,把床单都给滚皱了,方穆扬的手指很熟练地去解费霓的扣子,费霓从迷乱中清醒过来,死死地护住自己的衬衫,“今天不行,我得把你爸的稿子誊出来。”

  方穆扬去吻她锁骨上的那颗痣,“不急。”她锁骨上的痣更红了,夏天还没过去,费霓的鼻尖上浸着汗,她急促地喘着气,按以往的经验,这时候无论方穆扬做什么,费霓都不会拒绝。

  可费霓偏偏坚决地拒绝了,“我必须得今天做完。”她猜如果不是因为顾及她的感受,老方没准真会让凌漪帮他整理书稿,如今另觅人整理书稿,她不好不帮忙。而且她需要证明她除了顶父母的班去制帽厂工作外,还有别的能力,她很配得上方穆扬。

  方穆扬看着费霓在旁边整理被他弄乱的头发,只有苦笑的份儿,连老头子的书稿都比他本人对费霓有吸引力。

  费霓用两天的时间帮老方誊好了一页书稿,为了方便老方看,她的字很大,是方方正正的楷体字。英文的音译,她全都转换成了单词。两处拿不准的地方,不知道是什么语言,她都空着。她把整理好的纸页交给方穆扬,方穆扬又交给老方。

  他问老方:“您觉得我整理的您还满意吗?”

  老方翻过来倒过去地看,时不时点头,但脸色马上又变得严肃起来,“你找谁帮忙了?”

  “您怎么会这么认为?”

  “你的字不是这样的。”

  “您看过我写字吗?就认定这不是我写的?”

  “你心太躁,写不出这种字。”以前他也让逆子练过字,他根本坐不下来。

  老方在心里说,以逆子的水平,根本无法整理得这么准确。他英文倒是说得流利,可都是些日常对话,对话场景还主要集中在餐厅,单词稍微生僻一点的,根本不认识,更别说写了。有些掌故他特意写了错字,这次在却被誊抄的人纠正了过来。别人他不知道,儿子的水平他很了解。要是美术史相关,他倒可能懂一些。

  方穆扬说:“费霓帮了一些忙。”

  “还有别人吧。”

  “两天的时间,您让我去找谁?”

  “这稿子真是儿媳整理的?”老方仔细看誊抄的字体,秀而不媚,确实颇像他儿媳的为人。

  方穆扬笑道:“我也做了一些工作。”

  “你做了什么工作?”

  “我把你的稿子交给了她。您对我做的工作还满意吗?”

  老方叹了口气,微笑道:“没想到你这小子还真有福气。”娶的妻子不仅对他有情有义,还颇有才华。

  “难道费霓不给您整理书稿,我就没福气了吗?看来我俩的福气就是给您整理书稿。”方穆扬可不觉得给他父亲整理书稿是什么福气,这两天费霓眼里只有书稿,根本没有他。

  “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第88章

  老方因为儿媳给自己整理书稿,把前些天老友来访时送他的金笔转赠给了费霓。当时他收了金笔,回赠给老友一对他在文物商店买的官窑粉彩盖碗。

  费霓就用这新笔给老方整理书稿。遇到不确定的地方,费霓自然要向老方请教。方穆扬发现,费霓一天和老方说的话比和自己说的还多。

  好几次,天还没大亮,方穆扬醒来发现费霓正在桌前写字,他让费霓再歇会儿,费霓说她已经睡够了。

  自搬来和父母同住之后,因为房间的墙壁和地板都比较隔音,他们的夫妻生活频次高了一些,但最近一周一次都没有了。费霓天不亮就开始工作,晚上一沾枕头就着,方穆扬心疼她睡眠时间少,也没向她表示不满。

  费霓乍然接到接到这任务,憋了一股劲儿要证明自己。但慢慢她就被这文稿里的内容给吸引了,老方是个很爱卖弄的老头子,但他的确有卖弄的资本,他有一句话引申开来,能写密密麻麻两张纸,同一个观点他不仅能追溯到先周,还能在古希腊人那儿找到出处。老方是不讲什么国民性的,也不讲什么差异化,他只讲人类的共性。费霓很是佩服她公公的学问,同时又得出一个结论:知易行难。老方在他的文稿里时不时提醒自己祸从口出,要讷于言敏于行,还列举了一堆例子,但是轮到他自己,一有机会就忍不住展现他的学问,并且忍不住褒贬和他同时代的文人,在老方的嘴里,他的同代文人各有各的缺陷,并无新的建构,费霓完全不必读他们的书。言下之意,费霓只要读他的就可以了。

  老方劝费霓整理书稿不要过急,费霓说她急着想把书稿看完。

  这样,老方就没办法劝了,谁让自己的书稿如此有吸引力呢。

  费霓只在老方面前说真话,遇到自己不同意的,便沉默,也不附和。老方忽略了这沉默,只觉得儿媳夸自己夸得很到位,求教的问题也很能凸显自己的水平,愈发觉得儿媳是可造之才。逆子真是好福气。

  费霓这么急着整理还有一层考虑。

  老方说要给方穆扬介绍一份跟画报相当的工作,但这些天也没个动静,她也没好意思提,等她把书稿整理好了,到时再和老方说方穆扬工作的事儿,那时提也有点儿底气。她总觉得方穆扬拒绝画报的工作,至少有一半是为自己,心里总有点儿过意不去,如果方穆扬去了一个差不多的单位,她也能彻底心安。

  又是一个周六,方穆扬回家时带了一张唱片,他以为费霓会喜欢,以前他们在收音机里听到这曲子时,费霓会一时忘了这墙壁不隔音,甚至想把声音放大一点。上了一周的班,他想让费霓放松一下。费霓看到这唱片确实生出一些喜悦,但没等方穆扬把唱片放到唱机,她就说,“你去隔壁听吧,我这页稿子还没整理完。”

  “老头子又不急着要。”

  “还是赶快整理好吧。”

  “那咱们明天一起听。”

  方穆扬离了费霓,去隔壁临摹画册。自从费霓帮老方整理书稿后,方穆扬在这间临时画室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因为是周六,方穆扬这次呆的时间并不长,他十点就回了卧室。

  他走到费霓身后,掐她的肩,笑道:“今天咱们是不是要早点儿休息?”

  费霓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她马上就听懂了方穆扬的潜台词,“再等一会儿,我很快就写完了。你先去洗个澡吧。”

  方穆扬俯下身亲费霓的侧脸,手指滑进费霓的领口,费霓拿手去拍他,“别闹了,好不好?”

  费霓以前也说这句话,但方穆扬知道那时不好意思的成分居多,现在则是真的有一点不高兴,觉得他扰了自己的正事。

  方穆扬洗完澡回来,费霓又说:“要不你先休息吧,我这一页还剩一点儿没整理完。”

  “我等你。”

  方穆扬靠在床上翻费霓整理的稿子,通过纸上的字,他都能想象老头子是什么语气。他不得不承认老头子确实有两下子。

  十一点时,方穆扬问:“还没好么?”

  “马上。”

  方穆扬用铅笔在书上画费霓的小像,偶尔向费霓看一眼。

  费霓睡着了,她的脸贴在了桌子上。

  方穆扬苦笑了一下,起身把费霓从椅子上抱到了床上,给她褪去了衣物,用薄毯给她盖好。

  方穆扬听着费霓均匀的呼吸声,看着她的睡容,在心疼中生出了一些不满,倒不只是因为生理需求没被满足,他觉得自己完全被费霓忽略了。

  朦朦胧胧里,费霓感觉有人在亲她,凭她皮肤的记忆,她知道这吻是方穆扬的,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因为这梦生出些不好意思。她不像方穆扬总是有那种欲望,她只是在方穆扬亲她抱她时有想要结合在一起的想法。她随着本能而不是理智去回应方穆扬。

  又过了一会儿,费霓意识到这是真的,方穆扬越亲越狠,把她都给咬疼了,相比之下,他的手却很温柔,因为好几次没这么亲密的接触了,费霓也有些激动,她每次都能被方穆扬的手指调动起热情,这次也不例外。她的手指插在方穆扬的头发里,急促地呼吸着,等着方穆扬进一步的主动。

  但方穆扬却好像并不着急,既不急于满足费霓,也不急于满足自己。

  “我知道你不想,我不会勉强你的。”方穆扬说的话和他的手指一样温柔,他跟费霓说未来新家的布置,“你还记得那天我给你画的那幅画吗?我准备买个画框,把它裱起来,挂在咱们卧室,你觉得怎么样?”

  费霓咬住牙齿,防止别的声音从嘴里流出来。她又想起那天的情景,方穆扬在画画之前边削笔边打量她。

  “你不会是忘了我画了什么吧,那我帮你重温一下。”

  方穆扬的手指头充当了画笔,而费霓则变成了一张供描画的纸。

  费霓的腰窝也是这纸的一部分。这纸很快就被汗给浸湿了。

  方穆扬很遵守承诺,一点儿都不勉强费霓。

  “你如果不想,我绝不会勉强你。”虽然费霓的身体没有一点儿拒绝的意思,但只要她不说,方穆扬并不做进一步的主动。

  费霓伸手抱住方穆扬,微微吐出一个舌尖在方穆扬干燥的嘴唇上舔了舔,“你是不是渴了,我去给你倒杯水。”

  直到天亮,方穆扬都没喝到费霓倒的水。费霓难得睡到这个时候,方穆扬的手指在费霓脸上描画着她的轮廓。昨天费霓很是兴奋了一会儿,她很热烈地回应他,但只做了一次,费霓就又睡着了。

  方穆扬不知道是该心疼费霓,还是心疼自己。

  方穆扬发现这书稿的吸引力果然很大,费霓不光忽略了他,连他们要租的房子也忽略了。上个住户已经搬走了,房东通知他们可以去住了。因为房子要好好的拾掇拾掇,方穆扬并未把这事儿告诉费霓。他想着彻底弄好了,再跟费霓说,好给她一惊喜。他新得了稿费,拿这稿费添置东西,一下班就骑自行车去他们未来的小院儿收拾,对家里人说他在加班,让他们不要等自己吃晚饭。

  费霓并没有因整理书稿就忘记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她仍然按时按点地上班,任劳任怨地做帽子。和以前唯一的不同就是她不再排队在厂里的公共浴室洗澡。

  有一天,和费霓同车间的女工在浴室洗澡,突然问:“这些天我怎么一次都没看见费霓?”

  这时候,大家发现费霓确实有一段时间没来了。搁往常,每逢澡堂开放日,费霓必来洗澡。

  又有人提到费霓最近换房的事。

  “没准儿人费霓现在换的房子能洗澡。”

  费霓不可能突然不洗澡了,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换的房能洗澡。

  费霓曾经的邻居汪晓曼这天恰巧也在,她听到便说:“费霓换的房子好像是有个卫生间,可我听跟费霓换房的人说,他们以前也是在外面洗澡的。”

  有一女工提出猜想:“是不是小费她爱人跟她动手把她身上弄伤了啊?”

  刘姐为费霓和她的丈夫辩护道:“不知道可别乱说,我见过小费的爱人几次,人家看着可不像那人。”

  “知人知面难知心。小杨的爱人戴个眼镜,看起来像个文化人吧,也打人。前些天这个眼镜把小杨给打了,小杨也是好些天没来澡堂洗澡。”

  “不是吧,小杨她男人现在不是在医院里躺着嘛,怎么能打人?”

  “小杨挨了打,就回娘家找她三个哥哥去了,她哥哥们一听,直接过来就把妹夫给揍进了医院,听说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呢。”

  话头又转回到费霓头上。汪晓曼并不相信费霓被她爱人给打了,这俩人好得那叫一个腻歪,腻歪到她都受不了。但她一时也想不到别的原因。

  最先问费霓这个问题的是刘姐,刘姐作为费霓的组长,当然不能坐视费霓被她的丈夫给欺负了。

  她从费霓的高领衬衫看出了异样,直接问:“小费,最近怎么没在浴室看见你?”

  “我现在在家里洗。”

  刘姐当然不会想到费霓可以在家洗现成的热水澡,费霓以前不在家洗,现在突然一次不来浴室,刘姐也不免怀疑费霓是不是真被她丈夫给欺负了。

  “你和小方最近还好吧。”

  “还好,怎么了?”

  “你要有困难,不要瞒我,厂里会为你主持公道。”

  费霓一时不能理解刘姐说的话:“您这是什么意思?”

  “小方是不是打你了?”

第89章

  “绝对没有这回事,您怎么会这么想?”

  刘姐一时拿不准费霓话的真假,“这么热的天,你干嘛穿这么高领子的衬衫?”

  费霓心里怨方穆扬,可当着刘姐的面,只好说:“做了衣服总不能一直放在柜子里。”

  刘姐并不信服费霓的解释,“你以前都来浴室,最近怎么在家里洗了?”

  这些问题要是搁别人问,多少有些过界了,费霓未必会回答。可刘姐的热情关心往往就建立在过界上,要是吃饭时接受了刘姐饭盒里的红烧肉,家里烙饼用了刘姐送的猪油,结婚时拿了刘姐搞的猪下水,就必须得接受刘姐好心的询问。费霓虽然没领受刘姐那些好东西,但也不好拒绝刘姐的提问。因为刘姐经常要把红烧肉分享给她,虽然她没要,后来还要介绍方穆扬去肉联厂工作。

  费霓没想到刘姐是因为这个误会的,不得不解释道:“我们暂住在公婆家里,那儿洗澡比较方便。”

  刘姐一听就知道费霓公婆的房子很不错,曾经分到她们车间锻炼的冯琳见天儿散发优越感,也得在厂里洗澡。

  刘姐想什么就说什么:“小方他爸妈是干什么的,分这么好房子?”

  费霓想了想说,小方的父亲目前还在等待安排工作,小方的母亲在学校当老师。

  “我有一亲戚教中学,到现在也就分了一间小房,小方妈是教大学的吧。”

  费霓说是。

  “那多好,可以天天在家洗澡。怎么之前没听你说过?”

  “我们也是暂时住在公婆家里,过些日子就搬出去了。”

  “干嘛搬出去?长住,别人也说不出闲话来。章程是章程,人情是人情。”

  刘姐知道费霓的哥哥也在制帽厂工作,还没分着房子,费霓换的房子八成她哥在住。她猜费霓是怕别人说她分了房子不住,才说暂时住在公婆家,那意思是她换的房她以后还得去住。其实真不去住,别人也不能把已经分给她的房子要回来,一来她已经把房子给换出去了,跟她换房的还是别的单位的;二来她哥也没分到房子。

  刘姐作为知情人,自然不能任由谣言蔓延,就把费霓暂住在公婆家的事儿说了。

  可还有人不信:“可我听说大学里的老师住筒子楼的也多的是。这事儿有两种可能,一是小费她公婆估计不是一般的老师,分到的房子真能天天洗热水澡;二是小费面皮薄,没说实话。”

  “照你这么说,小费非得去医院开个验伤报告,你们才肯信了。”

  刘姐也不是完全相信费霓的话,倒不是不信她公婆有这么好的房子,而是因为她这几天捂得严严实实的。刘姐出了个主意,她对厂工会的袁红香说:“红香,这不中秋节快要到了嘛,你们工会不是要到职工家里慰问吗?把小费也列名单里边。去她家里看看,看看她家家庭关系怎么样,要是小费真被欺负了,我们也好出面为她讨个公道。小费这些年在厂里勤勤恳恳,一次都没迟到过,谁有个困难让她帮忙代个班只要条件允许她也没拒绝过。评优秀职工回回没她的份儿,你要说每次有更优秀的我们也能理解,可你们不该去慰问慰问她吗?我作为小费的直属领导,到时候,跟你们一块儿去。”

  话说到这儿,袁红香就不好说别的了。

  大家都觉得这个办法好,家访的同时顺便也能摸摸底。

  礼拜六,刘姐把明天要去费霓家慰问的事情传达给了费霓。

  费霓第一反应是:“还是去别人家慰问吧,我不够资格。”费霓既没为制帽厂做出特殊贡献,也没有特殊困难,按理说慰问名单不该有她。

  刘姐说:“你怎么不够格?这几年,你在厂里一直勤勤恳恳,大家都看在眼里。”

  费霓填了她父母的地址。

  刘姐看了地址问:“你公婆住这里?”

  “我之前不是跟您说了吗,我只是暂住在公婆家。”

  “你的优秀你父母已经知道了,也应该让你公婆了解一下。放心,我会跟工会的人说清楚你是暂住在公婆家的。你换房的事没人会说三道四。”

  费霓自然不能拦着刘姐来公婆家慰问。

  礼拜六的晚饭,方穆扬还是没回来吃,饭桌上只有费霓和她的公婆。

  有人送了老方的朋友一只云南火腿,朋友将火腿切了分送给人,老方也得了一份,他又让杨阿姨把送来的火腿分成两份,一份自己吃,一份留给亲家。

  饭间,老方感叹:“穆扬最近怎么老加班?”

  费霓也觉得老加班不是个事儿,她发现方穆扬加班回来还要煮挂面当夜宵,想来还是加班还是很累的。书稿没整理完,她又没法问她公公什么时候能找到和画报相当的工作,只好保持沉默。

  一顿饭吃到尾声,老方打开电视机看新闻。电视机票是方穆扬搞到的,买电视机的钱是老方出的。自从有了电视机,到了点儿,老方就准时坐在电视机前观看新闻。

  在新闻正式播报前,费霓把工会要来自己家慰问的事儿跟公婆说了。

  老方照例表示欢迎,穆老师问:“还需要备饭吗?”

  费霓忙说:“不需要,来一会儿就走了。”

  方穆扬十点钟才回家,费霓见他回来,微微点了点头,就去了厨房,把晚饭剩的几片火腿切了丁,剥了豌豆,开火炒饭。方穆扬也跟着进了厨房,在卧室之外的地方,他还是颇有分寸的,他并不和费霓肢体接触,在饭厅拉了张椅子旁观费霓炒饭。

  “我今天怎么这样有口福?还劳你亲自为我下厨?”

  “谁说是给你做的?”

  “你最近口味这么清淡,哪能吃得下这个?我都以为你要吃素了。其实,我也愿意你开开荤。”

  一语双关。

  “你可别贫了,最近你怎么这么忙?”

  “你猜一猜。”

  “我懒得猜。”费霓盛了炒饭,端到方穆扬面前,又给他拿了个勺子,“赶快吃吧。”

  方穆扬舀了一勺饭送到费霓嘴边,“你也尝尝你的手艺,我就没吃过这么好的炒饭。”

  费霓说:“这火腿是不错。”

  趁着费霓说话的功夫,方穆扬把炒饭送进了费霓的嘴里,“你倒是谦虚。”

  “烦人!”费霓去拍方穆扬的手,“我刚才刷牙了。”不过她自己做的炒饭确实很不错,比以往做的都好。

  “为了赔罪,我一会儿再帮你刷一遍。”

  “你快点儿吃吧。”费霓给方穆扬倒了杯水,放到他面前,起身就要走。

  “又急着去给老头子整理手稿?他的手稿对你就这么有吸引力?”

  “你不也说爸写的东西很有意思吗?”

  方穆扬笑:“越是有意思越是得慢慢品,你这么着急反而会丧失了乐趣。”

  老方正准备到饭厅倒水,一只脚还没踏进去,就听到了逆子和儿媳的对话。没想到逆子虽没什么学术素养,也能意识到自己学问的好处。还没来得及感慨,就听逆子在表达对儿媳给自己整理手稿的不满。他没想到因自己手稿吸引力过大,竟引发了逆子和儿媳的矛盾。他作为手稿的作者,或许应该劝一劝。但贸然进去,好像自己在偷听逆子谈话,于是没进去就退回了书房,关书房门的声音也很轻,好像生怕别人知道他出来过。

  这番关于手稿的争论并没持续到卧室。

  为了能让费霓能在未来的房子洗澡,方穆扬把手头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他买了拆旧的小锅炉,给费霓砌了一个小浴池。画室还完全没装修,房东允许他在画室开天窗,只要他离开时能把房子恢复原状,画室装修的钱他准备先从费霓这里支取一部分。这个装修顺序方穆扬有自己的考虑,如果他先装画室,费霓就会说在厂里洗澡不也可以吗,没必要花钱买锅炉。但他如果装完了锅炉却没弄画室,费霓不管愿意不愿意都会给他一笔钱。费霓对生活舒适度远不如对事业在意,不管是他的事业还是自己的事业。

  方穆扬因为装修的事情也很累,但他不像费霓,累了就想睡觉,反而想做点儿什么放松一下。

  十一点到了,费霓还在整理书稿。

  “咱们不是说好,今天十一点之前你就睡觉吗?”

  费霓知道方穆扬的潜台词,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明天,我们厂工会要来咱们家慰问。”

  “来就来吧,需不需要我也在家里陪你等着?”

  “你知道为什么要来咱家慰问吗?”

  “因为你优秀呗。”

  “根本不是因为这个。”

  方穆扬笑:“那是因为什么?”

  费霓的嘴唇张张合合,最终还是说出了她的猜想:“我们厂里的同事怀疑你打了我。”

  不只是刘姐怀疑她跟方穆扬发生了冲突被打了,否则工会不会专程来她家里慰问。她也不能把衣服脱了自证,她不愿这样自证,也不能这样自证,因为她身上确实有别的痕迹。

第90章

  方穆扬一时竟不知如何问起,他实在想不到费霓的同事竟有此种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