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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音机里没准就有考点,你就权当复习了。”他给费霓掖好被角,和她说:“你躺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你去干什么?”

  “给我自己改善下伙食。你好好躺在床上休息。”方穆扬警告她,“你要是偷偷看书,我就默认你允许我亲你,你知道,我最禁不起你主动,到时候我可不管你有没有病。”

  费霓当然不能让方穆扬亲他,她和他说话都带着厚纱布口罩,生怕传染了他。

  “我走了,你就把口罩摘下来吧。”方穆扬把相机给费霓,“你要是不愿意睡觉,可以拍拍照片,等高考完了,我给你洗出来。”

  因着方穆扬的警告,费霓抑制住了看书的冲动,她躺在床上听收音机,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睡着的费霓摘去了口罩。

  方穆扬的手指还没落到费霓的脸,她就醒了,见方穆扬回来了,她赶忙拿起口罩戴上。

  “哪有这么严重?只有小孩子才怕传染。”

  “就这几天的事。”

  和方穆扬一起回来的,还有一堆罐头。

  方穆扬拉了个椅子坐在费霓床边,“把口罩摘了,吃罐头。”

  “你自己吃吧,我没胃口。”

  “知道你没胃口,才给你买了这个。”

  方穆扬开了一罐菠萝罐头。

  “我吃不了这么多,你去拿个碗。”现在他俩不能分食一个罐头,只能分开吃。

  “我不喜欢吃菠萝。”方穆扬开了罐头放在床头,就回到书桌前看复习资料,像他之前做惯了这种事。

  费霓拿起相机拍下了方穆扬坐在书桌前复习的一瞬。

  接下来的方穆扬大半时间都维持着相片里的姿势,他不再出去画画,而是呆在家里虔心复习。

第104章

  高考的前一天,费霓的脸终于消了肿,不用再敷药贴。

  方穆扬掐掐费霓的脸说:“你的脸瘦了。”

  “离我远一点,我可能还没完全好。”

  “你严重的时候都没传上我,现在更不会了。”

  “还是注意一点好。”费霓主动和方穆扬保持距离,离远了打量他,“你的脸也瘦了。”

  方穆扬经过这几日的苦读,又瘦了些,他跟旁人不一样,一瘦就瘦脸。

  两人互相拍了照片,记录了下彼此的形象。

  费霓又用照片拍下了今天的晚餐,这几天她奢侈得很,一点儿都不怕浪费胶卷,拍了几十张照片。

  自从费霓确诊了腮腺炎,在她的要求下,两人开始分餐,各吃各的,碗筷都做了标记。这天晚上,如果不是方穆扬强烈要求,两人还将继续分餐。费霓部分满足了方穆扬的要求,她答应一起吃,不过夹菜时她要使用公筷。

  就两个人还要用公筷,这还不如分餐呢,起码分餐不用那么麻烦。尽管心里不乐意,方穆扬还是答应了。

  饭间,费霓先是用公筷给方穆扬夹了一筷牛肉,方穆扬又用公筷给费霓夹了一个丸子,谁都想不起来吃自己的,不停地为对方夹着。费霓看着自己饭碗的山尖,又看看方穆扬碗里堆积的菜,说:“咱们还是赶快吃吧。”

  两人以水带酒,碰了碰杯。

  费霓祝愿方穆扬明天考试超常发挥。

  方穆扬祝愿费霓明天考试正常发挥。

  明天就要高考了,可方穆扬接下来完全没提高考的事,直接过渡到了考后,他问费霓考完了想去哪儿旅行,他把两人想去的地方汇总一下,等考完了他就规划旅行路线。

  方穆扬给费霓讲他去过的地方,他对各地风俗景观的熟悉程度就好像他是当地的居民,而不是一个观光客。

  方穆扬告诉费霓:“当年你给我的钱我都买了画纸。要没有那些纸,我印象还不会那么深刻。”方穆扬当初串联的时候,把祖国大好河山看了个遍,还把空白画纸都变成了画,这些画插队的时候都给老乡了,有的在老乡家墙上,有的糊了窗户,他也不怎么心疼。最高兴的时候永远是正在画的时候,他画了那么多画,想保留的并不是很多。

  费霓想起那些钱,是她给方穆扬的报酬,感谢他给了自己一箱子书,能够丰富自己贫瘠的精神生活。她打开箱子,发现这些书对她全无用处。

  当方穆扬给费霓讲当年的游历时,费霓很为他的画没有留存下来而惋惜。

  “你当初串联去了哪儿?”

  费霓说:“我哪儿都没去。”当年大家一窝蜂坐火车去外地串联的时候,她也想出去看看,可她爸妈不放心她,哥哥姐姐也不带她去,她只好在家里闷着。后来一直没有远行的机会,连火车都没怎么坐过,她一直为此遗憾。

  “没去正好,这次咱们坐车把你想去的地儿都转了。”当年方穆扬也想过和费霓一起去串联,只是想想而已,并没有说出口。费霓的家长但凡有点儿责任心,就不会允许自己女儿和另一个小学毕业不久的男孩子一起出远门。而以方穆扬对费霓的了解,即使费霓家长答应,她本人也不会答应。

  “我考完了还要上班。”费霓又给方穆扬夹了一个丸子,“等咱俩上了学,就有寒暑假了,假期咱们再去。你还可以去外地写生。”

  这次方穆扬画的画可不能再弄没了。

  还没高考,费霓就在方穆扬的引领下开始畅想高考后的事儿,声音越来越轻快,仿佛喝的不是水而是酒。

  费霓看着方穆扬笑,但很快又收敛了笑意,提前庆祝还没发生的事,很容易把这事儿给庆祝跑了,乐极生悲的也是有的。为了结果不悲,在正式结果出来前最好不要太乐。

  “这些事儿咱们还是考完了再说吧。”费霓马上转换了话题,开始考方穆扬,帮他复习知识点。

  她转变得太快,方穆扬不得不提醒她:“霓,咱们先吃饭。”

  “嗯。”费霓拿公筷给自己夹了一些菜,就把碟子往方穆扬那推,“这些都是你的了,你多吃一点儿,这几天你都瘦了。”

  复习从饭桌延续到了床上。费霓仍担心自己传染上方穆扬,背对着他跟他说话。

  “刚才吃饭的时候不还面对面吗?”

  “吃饭才多长时间。”费霓也觉得传染上方穆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她不愿意冒这个险,“高考完了你想怎样都行,现在咱们还是离远一点吧。”就算离着十米远,心也是近的。

  “真的怎样都行?”

  “真的。”

  “到时候你可别反悔。”

  “不会的。”费霓表完态就帮方穆扬梳理知识点,知识点都在她的脑子里,完全不用看书。

  费霓越说考点越兴奋,可她为了不打扰方穆扬,到十点半就不再说话,假装自己睡着了。方穆扬知道她没睡着,问她:“睡了吗?”

  费霓说:“睡吧。”

  “可我睡不着,你再跟我说说话。”

  “说什么呢?”

  “说你最想说的。”

  “那我就再给你讲讲等比数列吧。”

  “也行。”

  费霓又开始讲,一直讲到她自己睡着。

  费霓的睡眠短却香甜,早上的白粥也很甜,方穆扬在粥里放了白糖。

  方穆扬给费霓准备了两只备用钢笔,以防万一。出发前,方穆扬用围巾把费霓的脸围得严严实实,还给她戴了一顶帽子,她身上从衣服到鞋子包括手套都是方穆扬新买的。费霓坐着方穆扬的自行车到了考场,这天风大,耳边都是风声,她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冷。

  前两天考的都是必考科目。考场外面很热闹,一出门全是等待考生的亲属,方穆扬被这场面震了一下,他觉得眼前的场面很适合入画,考场外对他的吸引力超过了考场内。在这么多人中找到彼此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费霓考完后总能在人群中辨认出方穆扬,隔着老远对他笑。

  两人在人群中汇合,一起去吃中午饭,吃完又一起回到考场,考完再一起回家,回家背对着复习功课,费霓讲方穆扬听。

  费霓没想到考题这么简单,要知道这样,她就把全部时间用在帮方穆扬复习上了。每门考试她都是早早做完了卷子,却等到最后一分钟才交卷,其他时间都用来一遍遍的检查。

  第二天最后一门考完,费霓交了卷,出了考场穿过人群看见方穆扬旁边站着一个女孩子。和方穆扬说话的人叫许慧,小时候和方穆扬一起学画画,后来同父母迁移到了东北,之后又辗转换了几个地方,最近父母调回来,她也跟着回来,恰巧和方穆扬参加一场高考。是许慧先和方穆扬打的招呼,上次见还是十多岁的时候,两人长相身形都发生了一些变化,开始许慧只是觉得方穆扬面熟,并没马上认出方穆扬,认出他是之后的事。方穆扬每次都是他们考场第一个交考卷的,她没法子不注意。许慧从考场出来,看见考场里第一个交卷的人在外面站着速写,速写的方穆扬和以前的同伴重合到了一起。

  “方穆扬!”怕方穆扬认不出自己,许慧提前做了自我介绍。看见旧时一起学画的同伴还在画,许慧又想起了他们一起学画的时候,那是她最无忧无虑的日子,最大的苦恼就是自己没有方穆扬的天赋,怎么画也不如他。出于气愤,她时不时地给方穆扬捣点儿乱。但是在捣乱方面的天赋,她更不如方穆扬。因为方穆扬的存在,她一度想放弃画画。可后来的那些日子里,给她最大安慰的仍是画笔。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她就想起方穆扬,她一直告诉自己,可不能输给这个人。她回来,从书店买了方穆扬的连环画,一页一页地看,想象他画油画是什么样子。

  在许慧的提示下,方穆扬马上认出了她。这咋咋呼呼的劲儿,很难找出第二个。许慧告诉方穆扬,她报考了美院。她很激动地跟方穆扬提起过去,她描述得太具象,也勾起了方穆扬的回忆。

  “你可真够棒的,每次都这么快交卷。”她等打考试铃交卷,还有题没做完。她最在意的只有画,方穆扬别的方面超过她,她完全无所谓。

  方穆扬笑:“那是因为我会的太少了,不会的耗着也没意思。”

  他俩多年没见,再见也没有寒暄,都不是那种人。许慧想和方穆扬说的话有很多,但现下方穆扬正在画画,她很想看看他什么水平,也就忘了之前想问他什么,只在一旁沉默着看他画。

  别人把高考当作可以改变命运的大事,方穆扬却跟秋游差不多,脖子上还挂着一个相机。这相机考试的时候一直放在监考考试那儿,考完了方穆扬就拿走了。

  方穆扬一直站在那儿速写,笔不停动着,他的眼睛望向人群,始终望着,笔也停止了活动。许慧顺着方穆扬的目光看到了一个女孩子,女孩儿戴着大口罩看不见五官,踮起脚冲他们挥手,不,是冲方穆扬挥手。

  方穆扬拿起相机拍下了冲他打招呼的费霓。一连拍了几张。

  费霓走过来,方穆扬为他们彼此做了介绍。

  他介绍费霓时说:“这是我爱人费霓,我们去年结的婚。”

  考完试,费霓终于放心地把她的大口罩摘了,不必再担心她把谁给传染了。

  通过方穆扬的介绍,费霓知道站他旁边的女孩儿当年和他一起学画,她笑着同许慧打招呼。

  许慧对费霓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是哪个学校的?”这话像男孩儿跟女孩儿搭讪,但许慧确实觉得费霓很像她见过的一个人。

  费霓没离开过本城,小学也不是和许慧一个。

  许慧这样向自己解释:“可能好看的人都有相似之处。”

  她听周围的人讨论上午的数学题最后一题,发现和自己做的答案不一样,便问方穆扬和费霓答案是什么。方穆扬说他没有做。费霓对方穆扬没做早有预料,也不惊讶,很平静地跟许慧说了答案。

  许慧一听和自己的答案完全不一样,而费霓的答案听上去很像正确答案。

  费霓讲题的逻辑性激发了许慧对她的信任,许慧又把其他的数学题跟费霓对了一遍。对答案的结果让她很高兴,她和费霓不一样的地方大概有二十多分,以她对费霓的判断,费霓至少会有九十分,她大概率会及格。考试前,她妈妈特意请附中最好的数学老师给她补习,她硬着头皮学了一个月,果然有成效。

  许慧问费霓:“谁帮你补习的?”费霓接受的中学教育不会比她强多少,考成这样绝对是找了补习老师。她没准今年考不上大学,要是明年再战,很需要费霓把她的补习老师介绍给她。

  “我自己复习。”

  许慧又重复了一遍:“你自己复习?”

  费霓再一次给了肯定回答。

  “那我以前肯定是在什么学习报上看见过你,所以觉得你特别熟。你是不是在报上传授过什么学习经验?”

  “没有。”

  “那我在哪儿见过你呢?”许慧问费霓,“你第一志愿填的哪个学校?”

  费霓如实说了,许慧说:“光凭你的数学成绩,我就断定你能考上。”

  许慧的话很多,挤占了方穆扬说话的空间。她头脑里一直思索在哪里见过费霓,她的眼睛一会儿转到方穆扬身上,一会儿转到费霓,终于有了答案。

  方穆扬和她一起学画的时候画过一张女孩儿像,他画过不少同龄人,但那张女孩儿像许慧觉得最好,倒不是因为画中人好看,而是生动。

  画中人很生动,仿佛就在她对面一样。她跟方穆扬说,她愿意拿自己画的最好的画和方穆扬的女孩儿像交换。方穆扬不愿意,因为拒绝得太干脆,伤了许慧的自尊心,可许慧太想要,她又提出拿他爸送她的画册跟方穆扬交换,她爸对她画画寄予厚望,所有东西都给她最好的,不仅是画纸和颜料,还有其他人看不到的画册和诸多名画1:1复制品。方穆扬这次不再坚决地说不换,而是犹豫了很久,但还是没答应。许慧随父亲去东北的那天,方穆扬同意跟她交换,并嘱咐她要好好保管他的画。

  许慧带着方穆扬给她的画离开了家乡,多年过去了,她换了一个又一个居住地,那张画还在,这些年,她一直没忘磨练自己的技艺,方穆扬幼时的画法在现在的她看来太稚嫩,可她还是觉得生动。

  因为太生动,总是激起她对过去的回忆,让她想起快乐的童年时光。那时她也有一双对世界充满好奇的眼睛。

  那张画看得太多,画中人的五官她也记在了心里,以至看见成年后的费霓第一眼就觉得熟悉。

  许慧又一次觉得方穆扬幸运,竟跟画里的人结了婚。

  她对方穆扬说:“你还记得你当初送我的画吗?我还留着,到现在我也觉得画得好。”技艺当然是重要的,但打动人的往往不是技术。

  这在费霓听来却别有意味,一起画画的同伴还保留着幼时方穆扬画的画,可眼前两个人的坦然,不容她往别的方面想。

  许慧的目光转向费霓,“你什么时候有空,我给你画张相吧。”她可不是以前的许慧了,她要让方穆扬看看,她现在画得不比他差。当年那么轻视她,她自己的画怎么就不如那些复制品了?可她又不能骂方穆扬的审美差,他无论是画画还是结婚,审美都是很好的。

  费霓只给方穆扬做过模特,并不习惯接受其他人的注视,很委婉地拒绝了。

  许慧说:“不要这么急着拒绝,你看看我现在的画,再做决定。明天你有空吗?”

  费霓同许慧说,她明天还要考英语。必考科目考两天,第三天报考外语专业的考生要加试英语。

  “你报的外语专业?现在国家确实急缺外语人才。”许慧肯定了费霓要报考的专业,又回到了原先的话题,“那你明天下午有空吧。你要不想去我家的话,我带我的画来找你。”

  费霓想不通不过匆匆一面,许慧为何非要给她画像。方穆扬却是明白的,多年不见,这人还是这么争强好胜,非要胜他一筹,每次画画都当成考试。他画了童年的费霓,她就要画成年的费霓,还要画得比他好。

  许慧追问道:“如果明天没空的话,你哪天……”

  费霓只好答道:“明天我有空。”

  “那我明天去找你们吧。我还没送你们结婚礼物呢。”许慧看向方穆扬的相机,“把相机给我,我给你俩照一张相吧,夫妻一同参加高考,很有纪念意义。”

  费霓的目光转向方穆扬,方穆扬把相机给许慧。他伸手去揽费霓的肩膀,又怕她在人群里不好意思,伸出的手最终放回了裤子口袋里。在卧室里多亲近的人出来都得保持距离。两人对视着笑了笑,许慧用相机捕捉到了这一幕。

  正式照相的时候,费霓没看向方穆扬,尽管费霓上半身和方穆扬保持着距离,但双脚的站位还是暴露了两人的关系。

  费霓接过许慧手中的相机,“我给你俩也拍一张吧。”

  这么多年没见,在高考考场见了也是缘分。

  许慧发现方穆扬现在比她高多了,他俩上一次见面,方穆扬也就比她高几公分。

  拍完了,许慧对方穆扬说:“你也给我俩拍一张。”

  许慧很自然地揽住费霓的肩膀,因为都是女的,也没什么不好意思。

  许慧主动提议,胶卷由她去洗。

  方穆扬拒绝了她的建议,“我自己洗。”

  许慧写了自家的地址和电话给费霓,欢迎他们去自己家做客,又让费霓写一个给她,她明天好去她家拜访。

  费霓写了个地址,她告诉许慧他们家没电话。

  许慧看了地址,结合他俩没电话,判断费霓和方穆扬不和父母同住。

  两人交换了地址,道了再见。只一面的功夫,许慧就和费霓熟了。

  等许慧走了,费霓上了方穆扬的自行车后座,问他:“考试感觉怎么样?”她虽然想问方穆扬送了许慧什么画,但这远不如高考重要。

  “还不错,挺好的。”方穆扬觉得自己考得也就那样,但如果说不好,考完费霓马上就会给他补课,让他提前为下一次考试做准备,那可太难受了。

  “我请你下馆子。”

  两天考试结束,方穆扬彻底解放了。费霓报考的专业是英语语言文学,需要在明天加试英语,担子还未全部卸掉。她本来打算考完了再和方穆扬来这儿好好庆祝一下,但她实在想让瘦了的方穆扬吃顿好的,就把庆祝的时间提前了。

  点餐时费霓很大方,还点了一瓶酒,“带回去咱们明天喝,明天我要和你把这瓶酒都喝完。”

  方穆扬虽然不考英语,但他比费霓起得还早,费霓醒来就闻见了西红柿味。

  方穆扬在给她煮西红柿面。

  冬天的西红柿并不是那么容易买到,也不知道方穆扬是从哪儿搞来的。

  费霓的病完全好了,而方穆扬的考试已经结束,费霓很放心地和方穆扬吃一碗西红柿面。

  吃完方穆扬做的面,费霓又坐着方穆扬的自行车到了考场。

  英语和其他科目一样简单,费霓很快就做完了考题,虽然很有信心,但还是检查了几遍才交卷。

  紧随她一起出来的是一个男孩子。男生叫苏竟,在考场上一眼就认出了费霓是他去年在冰场遇到的女孩儿。他坐在费霓旁边的桌子上,随时可以看到费霓的做题情况。他还没做翻译题,费霓就已经把卷子做完了。他自认英语不差,费霓的做题速度给了他很大压力。不过直到他写完了卷子,费霓才交卷。

  苏竟问费霓考得怎么样,费霓说还行。考完了陌生人互相问考试情况是很平常的事,费霓看到这个年龄不到二十岁的男孩儿,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高考恢复得太晚了。她很羡慕眼前的男孩子,高中毕了业就可以参加高考。如果高考一直存在,她早就读研了,费霓想起方穆扬跟她说的考研……

  “你是不是觉得这回的英语题很简单?”

  “还好。”反正不难。

  “你准备去哪个学校?”

  听完费霓的回答,苏竟说:“咱们以后可能就是校友了。”大概率还是同一个专业。

第105章

  费霓出现在方穆扬的相机取景框里,今天的费霓没有带大口罩,粗棒针围巾把她整个下巴颏圈起来,更衬得她脸小。方穆扬第一感觉是费霓考得不错,如果考得不好,一不会铃没打就交卷,二不会这样善谈。

  苏竟主动和费霓谈起他正在看的小说,那本小说的英文版费霓恰好也看过。苏竟和费霓谈他看的书时,不小心说错了里面配角的名字,费霓很委婉地纠正了他。

  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丢了面子,懊恼是双倍的。懊恼之外还有惭愧,费霓却不觉得苏竟有惭愧的必要,自己比眼前的男孩子大好几岁,比他懂得多是多么正常的事。

  可苏竟还是不争气地脸红了,这完全在费霓的经验之外。方穆扬从没在她面前脸红过,只有她面对方穆扬脸红的份儿。

  费霓劝解他,说记错名字是很正常的事,她很快滑过了这这一点,同苏竟分享自己的见解,偶尔引用书里的原文。

  苏竟原先只觉得费霓漂亮可亲,跟她谈论自己看过的小说有想要炫耀的意思在里面,意思是我年龄虽然比你小,但我懂得不比你少,你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子看,以此来获得和费霓平等交流的机会。

  然而他看的书,费霓不光看过,看的还是原版,英文发音也比他要好得多,不光比他强,还比他上过大学的姐姐强。自己在费霓面前完全是班门弄斧。

  他一面觉得惭愧,一面对费霓多了分崇拜,惭愧崇拜之余又觉得费霓很可亲,她的语气神态都那么温和,费霓指出他的错误时很委婉,很顾及他的自尊,如果不是他在喜欢的人面前格外敏感,他将会认为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苏竟到底年轻,眼里的欣赏完全遮盖不住。费霓只当他是个小孩子,对自己的崇拜完全是因为阅历不足所致。但这一时的崇拜仍让她感到高兴。这些年她在制帽厂做帽子,所有看过的书都靠自己消化,没有一个人可以分享,这么按捺着、按捺着终于浇灭了想要跟人交流的欲望,然而遇到了可以交流的人,表达欲又冒了出来。方穆扬,是她的第一个听众,很长时间内,也是她唯一的听众。

  这个听众给了她莫大的安慰。

  她以前只把自己的见解说给方穆扬听,方穆扬能懂得她的话,有时她也纳闷方穆扬怎么连书都没看就能接上她的思路。

  方穆扬懂她,却不会崇拜她。当她的成绩完全碾压方穆扬的时候,方穆扬都没有崇拜她,只会往她的书桌里放苍蝇。后来方穆扬有了些小名气,读者来信一封封地送到家里来,就更不会崇拜她。她根本想不到方穆扬会崇拜什么人。

  苏竟虽然不能够完全懂她的话,却是一个绝好的听众,他从眼神到点头都绝好地表现了对费霓的赞赏。他从费霓这里得到了他期望之外的东西,他实在没想到这个温和漂亮的女孩子会给他这么多的惊喜。

  苏竟请费霓晚上看内部电影,四十年代美国片。电影票很难搞到。

  费霓听到片名犹疑了下,她知道这部片子一度评价很高。但很快她感谢了苏竟的好意,说自己今晚没时间。

  费霓不是不想去,可她今晚要和方穆扬一块儿过,总不能人家请她看电影,她说对不起能给我两张票么,我的丈夫也要去看。

  苏竟很失望,“你要改变主意直接去资料馆,开场前我都在门外等你。”

  费霓觉得苏竟对自己过分热情了些,可苏竟在费霓眼里还小,她并没往别的方面想。只当是苏竟读了书需要一个人交流他的感想,像她一样。

  费霓告诉苏竟:“晚上我已经和我爱人有安排了。”

  “你爱人?你才多大就结婚了?”苏竟不是不惊讶。照苏竟看来,费霓看着确实比他成熟,可也不过是二十来岁的样子。

  费霓笑:“我早过了结婚年龄了。”她马上就要过二十三岁的生日了。

  苏竟得知费霓结婚掩不住的失落,他还年轻,总觉得结婚是很遥远的事情,以至觉得对费霓也很遥远。

  费霓指了指不远处拍照的方穆扬,跟苏竟介绍:“那就是我爱人。”

  她偏过脸,心道再这么拍下去,又得买胶卷了。

  苏竟一眼就认出了方穆扬,是溜冰场陪着费霓的那一个,后来还帮了他的忙。他们还在一起,竟然还结婚了。

  苏竟不得不承认,他们俩在一起看着确实很般配。

  只怪自己年纪太小了,如果自己再大两岁,未必是这个结果。

  苏竟强撑出一个微笑:“希望咱们再次见面就是同学了。

  费霓别了苏竟,跳上了方穆扬的自行车,“等久了吧。”如果不是方穆扬在外面等着,费霓还要再检查一遍才胶卷,她怕他等得太久。

  “刚才聊什么,聊得这么高兴?”

  费霓说:“一本书。”

  “我看没看过?”

  “没看过。”其实是看过的,假装完全不认识里面的单词,哄着费霓给他读。

  “那你回去一定得给我讲一讲。”方穆扬笑,“等你回家我给你做一个胸针,上面刻两个字:已婚。凡是有人过来跟你搭讪,看到上面两个字,立刻知趣地离开。”

  “你就没个正经吧。”费霓觉得方穆扬完全想多了,“人家比咱俩小那么多,根本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想跟人讨论讨论他看过的书。”而且这比别人因为她的长相来搭讪更让费霓有成就感。

  方穆扬笑着说:“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想得可多了。”

  费霓也笑:“一般人可没你脸皮厚。”她又想起苏竟脸红的样子,也不知道方穆扬像他这个年纪会不会脸红,如果脸红是对着谁脸红。她这辈子大概是无缘得见方穆扬脸红的样子了。

  虽然她实在想见一见。

  英语考试进一步增强了费霓的自信,她几乎确定自己要上大学了,就只差一张录取通知书。然而这确定之中又有一点点遗憾,“人家十八岁就能上大学,咱们比人家大这么多,还得跟他们做同学。”

  方穆扬心想,费霓这是已经默认他会上大学了,然而通知书下来是明年的事,方穆扬很难为明年的事感到烦恼。

  老方一早说了,让费霓考完去家里吃。正巧遇上卖糖葫芦的,方穆扬买了四串,连杨阿姨都给买了,唯独没买自己的。费霓咬了一口就把自己手中的糖葫芦递给方穆扬,让他也吃。两人走到方家门口的时候,一串糖葫芦已经被他俩分吃完了。

  老方问了几句费霓考试情况,为她放了心。他知道以自己儿子的水平考上大学是很困难的事,为了顾全逆子的自尊心,他一个字都没问他。当初考试之前,他和老伴本来想给逆子介绍几个辅导老师,逆子直接拒绝。

  老方当时批评方穆扬,不考就不考,既然考就应该好好学,争取一次就考上。同样的考卷,要是比儿媳差个几十分,怎么好意思。方穆扬当即纠正了他的错误,怎么会差几十分,保守估计,费霓也得比他高一百多分。老方看逆子面无惭色,心里感叹自己怎么生了这么一个儿子,自己要比老伴差这么些,简直要羞惭而死。

  饭间,老方又做了番自我检讨,主要说自己如何耽误了方穆扬,方穆扬小时候如何聪明,如何好学,如果不是因为他,方穆扬肯定能读完高中,正式读完高中,考大学估计没什么问题。这些话主要为以后方穆扬考不上大学做铺垫。

  费霓很怀疑公公口中的话,说方穆扬如何聪明她是相信的,可他说方穆扬多么好学,就完全背离了事实。

  方穆扬提醒父亲:“我和费霓是小学同学。”

  老方马上沉默,恨儿子早不提醒自己,这番谎话恐怕要影响自己在儿媳心里的形象。

  费霓也很愿意为自己的丈夫遮羞:“穆扬确实是很聪明的,就是这次复习时间稍微有点紧。”

  两人都为方穆扬考不上大学找了一番理由。

  费霓并没有因高考耽误自己的日常计划,又从老方这里领了手稿去整理。

  老方心里感叹,逆子何德何能,娶了这样一个妻子。为免逆子在儿媳面前太没尊严,他决定为逆子多请几个辅导老师,争取下次高考能考上,这次他是完全不报任何希望了。

  临走前,老方给了费霓两张电影票,那是上礼拜方穆扬让他留的。

  费霓看电影票上的片名,正是苏竟请她看的那一出。

  费霓带着老方的手稿回了自家小院,方穆扬笑她:“你倒一刻也不让自己闲着,刚考完,就给自己找了事做。”

  费霓本想让方穆扬轻松几日,可为了方穆扬的前途,如果他这次真的没考好,这段时间是最好的补课时间,等她上了学,就不能常住小院了,一周才能回来一次,那时想给方穆扬补课也不能了。想到这儿,她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和方穆扬对一对答案,摸摸他的底,他要是大部分都做出来了,那当然好,可要是做不出,她也好利用上学前的时间给方穆扬查漏补缺。

  费霓早已料到了方穆扬的不情愿,在说正事之前,她笑着对方穆扬说:“这些天你照顾我辛苦了,今天轮到我伺候你。”

  她按住方穆扬的肩膀,让他在椅子上坐着,“我去给你泡茶。”

  泡了茶,费霓又在一旁给方穆扬剥橘子,她剥了白丝,放自己嘴里,又把橘子瓣送到方穆扬嘴边,像方穆扬之前对她做的那样。

  她问方穆扬:“甜么?”

  当然是甜的。

  她连往方穆扬嘴里送了好几个橘子瓣。

  方穆扬握住她的手,把橘子送进了自己嘴里。

  费霓本来是主动的,一下子被动起来。

  他俩吃了会子橘子,都忘了许慧要来。

  他们忘了,许慧却不能忘。

  到点,许慧来敲他们的门,连敲了几下,费霓离了方穆扬这个人形椅子,忙站在镜子前理自己的头发,她的双手搁在脸上,等待着温度降了。

  许慧一进门就注意到了石子路还有堵住月亮门的木门,她尤其喜欢这扇门。

  费霓脸上的温度降了,出来迎客。

  “你们的房子真好。”

  许慧此次来做客带了一瓶酒还有两幅画,一副是她画的最满意的,另一幅则是当年方穆扬跟她换的画,她觉得方穆扬和费霓也应该很想见见这幅画。

  方穆扬的画室让她暂时忘却了她的来意。她没办法不注意到画室的落地窗,顺着落地窗忘进去,她发现了自己理想中的画室,有天窗,有落地窗,等到桃花盛开的日子,从落地窗往外望,便能看见满树的桃花,那真是一番盛景。方穆扬这个人可真是太会享受了。

  跟方穆扬的画室一比,她自己的画室就显得太过简陋了。方穆扬这里的一切都是可理想的。他有独立的小院,有含天窗和落地窗的画室,还有一位妻子。

  许慧所能想象的结婚最大的好处,便是有了一位可靠的模特。除了自己的丈夫和妻子,谁愿意充当自己的人体模特呢?答案是没有。她很需要一位人体模特,可如果她向别人提这个要求,别人很难不认为她是一个女流氓。方穆扬就没有这个问题,他随时可以向费霓提出此种要求,就算费霓拒绝,也没有任何风险。

  可她也不能就为了有个人体模特就结婚,那多少有些不明智。她越想越觉得方穆扬幸运,娶了自小就喜欢的女孩子,可以随时在自己的画室里画她。

  许慧这样羡慕,方穆扬一时有些不忍,竟想说如果她需要,画室也可以借她暂用。但他太了解许慧的秉性,知道被她缠上,这画室就不只是被她暂用了。许慧是一个除了画画,完全没有私人生活的人,这会导致以后他和费霓也没有任何私人生活。

  许慧不仅表达了对方穆扬画室的欣赏,她对卧室客厅洗手间都很赞赏,尤其欣赏卧室的月亮。

  她问方穆扬这副月亮是在什么时候在哪儿画的,她很喜欢这种感觉。

  费霓想起了方穆扬画这幅画的场景,又回忆起了那种晕眩感,下意识地去理自己的头发,来遮掩羞涩。

  方穆扬告诉许慧,那是透过天窗看到的八月十五的月亮。

  “画这幅画的时候你一定喝了酒吧。”

  方穆扬不承认也不否认。

  许慧看到这幅画有些挫败,她并不认为方穆扬的技术比她高多少,但他构思的玄妙却是她没有的。

  费霓撤了冷茶,又给许慧倒了新茶,端出了水果和他们之前买的点心。

  许慧觉得时间可真是个神奇的东西,画上的小女孩儿如今成了成年人,作为女主人招待她。

  不光她想不到,方穆扬大概也想不到。

  费霓问:“我能看看你的画么?”

  “当然。”她来就是给他们看画的。

  她先把自己的画给费霓看。

  费霓发现真是画如其人,她在方穆扬的画里永远能看到一股随意,但许慧的画则张扬着一种野心,这种野心完全不怕人看见,恰恰相反,她怕人看不见,野心里有股天真。

  费霓把她的想法说给许慧听,许慧想了想说:“你说得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