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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霆也收到了老牌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他之所以将其作为第一选择,并不是因为学校师资,纯粹因为它是本市重点院校里离家最近的,方便他经常回家照顾孕中的林梅。

  费霓知道哥哥被录取了,喜悦又加了三分。

  费霓对自己能上大学很有信心,可录取通知书迟迟收不到,她不免也有了些怀疑,有天做梦,她甚至梦到自己做完了卷子却没写姓名。方穆扬去上大学了,而她却还留在制帽厂。

  这个梦太恐怖,以至于让她从梦里惊醒。

  方穆扬抱住费霓,吻她的额头,安慰她:“梦都是反的。我这样的人都能考上,你不可能去不了。”

  “什么叫你这样的人?我觉得你很好,不要再这么贬低自己了。”

  这噩梦费霓只做过一次,之后方穆扬每天都抱着费霓睡,他的体温把费霓从噩梦里拉了出来。

  方穆扬一面安慰费霓,另一面去找他的母亲帮忙查费霓的成绩。

  成绩并不对考生公开,被录取的学生要不是特意去查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分数。

  穆老师查儿媳的成绩时,顺便把儿子的成绩也给查了。果然像方穆扬之前说的,并不只是几十分的差距。

  穆老师直接走到了隔壁大学招生办,问他们为什么现在还不给费霓发通知书。费霓的成绩,不算英语超了第一志愿的录取分数线将近四十分,按道理不可能不被录取。招生办的人表示迟迟不发通知书不是因为费霓同学分数不够,问题出在她的成绩太高了,英语成绩还得了满分,有院校想把费霓作为专业人才培养,提前把她的档案调走了,为了让费霓能上第一志愿学校,他们进行了多次交涉,好在问题已得到解决,通知书已经邮寄出去,不出意外,费霓同学今天就能收到通知书。

  收到通知书的时候,费霓刚在食堂落座。刘姐在人群里举着信,让费霓请大家吃糖,寄信人和邮戳都来自只上过小学的刘姐都知道的大学,刘姐虽然没上过大学,却也知道学校是录取学生才会特意通知。

  刘姐去拿自己信的时候看到了冯琳,发现冯琳一直盯着费霓的信看,出于对冯琳的不信任,她把费霓的信也帮着取了。这么关键的信,丢了可不得了。

  费霓坐在车间同事之中,拆开了信封,旁边的人也没心情吃饭了,都只顾观察费霓的表情。

  费霓一个字一个字读完了信,读完她又将信装回了信封,把信封妥帖地放好,面上没流露出一点儿喜色。她离了座位,奔向食堂窗口,留下等着下文的女工。

  刘姐怀疑自己误会了,要是费霓没被录取,她宣传的人尽皆知不是让费霓难堪吗。

  有的女工替费霓解围:“我看以小费的水平上大学不是什么问题,问题就出在她想去的学校全国人民都想去,你想全国多少考生啊。”

  “我听人说,好像还有什么第二志愿,没准小费能上别的大学。”

  “小费心气儿多高,要是别的学校,她未必愿意去。”

  等到费霓回来,大家才禁了声。

  费霓端来了一大饭盒肉菜,打饭的大妈最后直接把锅底直接倒进了饭盒里,费霓笑着对大家说:“今天只能吃这个了,明天我请大家吃好的。”

  这意思很明显,费霓被录取了。

  刘姐在费霓身上使劲拍了一下,“你可真忍得住,刚才都吓死我了。”

  费霓有了这么大件喜事,大家都认为她请客是应该的,谁都没跟她客气。

  “你可真给咱们车间争气,隔壁车间的小梁自从被什么师院录取,连招呼都不跟我打了。至于吗?小费录的大学比她好十倍,还请咱们吃饭呢。”

  费霓的高兴是出了食堂才显出来的,她抬头看天,发现今天的云彩格外俏皮。

  工作时,费霓看着她制作出的帽子微笑,她恨不得马上把她被录取的消息分享给方穆扬。

  终于等到了下班,费霓几乎是跑着出去的。

  方穆扬从母亲那里得了消息,说是给费霓的通知书已经邮寄了出去,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费霓已经收到了。她的步子比往常要快,几乎是跑向了他,到了近前,反倒是变慢了,但眼神骗不了人。他又看到了类似于费霓童年像里的眼神,混合着骄傲和天真以及无法掩饰的喜悦。

  方穆扬问费霓:“今天你是不是应该请我吃饭?”

  “你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你要考不上,谁考得上?”

第109章

  费霓在厂里本来克制着兴奋,见到方穆扬,怎么也遮掩不住了。

  往常她看到方穆扬会马上跳上自行车后座,可今天她好像忘了回家,在厂子门口和方穆扬说自己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心路历程,说话的时候她一直仰着头看着方穆扬,她本来就觉得方穆扬好看,今天更觉得他赏心悦目,看到他,也没心情去看天是什么样,云是什么样。她每句话都很轻快,活泼得简直不像她。

  厂里其他人看见费霓对面的人,即使不认识,也猜出是费霓的丈夫。即使是对感情很迟钝的人,也能看出费霓眼神里含着怎样的一种感情,对面的人不是她的丈夫便是她的情夫,而这清明世界,还没人敢公开地这样看自己的情夫。这眼神搁别人未免有些肉麻,可费霓年轻,漂亮又是端庄的那一种漂亮,她看的人,也是一个干净漂亮的年轻人,不认识他俩的人看了,还以为电影厂在厂门口取景。

  要不是车间同事跟她打招呼,费霓几乎忘记了她在厂门口。她对着同事笑笑,坐上了自行车后座。路上,她回想自己在厂门口的举止,不觉有些难为情,光是回忆都觉得不好意思。她本想搂着方穆扬,可惜天还未全黑,手只能规规矩矩地扯着车后座。

  两人去下馆子,费霓表现出了罕见的大方,她点的菜太多了,反倒是方穆扬拦着她说够了。等到菜上来,她又不吃,只是看着方穆扬,方穆扬察觉到她的目光,也抬起头看着她,他俩就这么对视着,费霓没憋住笑,喜悦从眼里漫出来,周围有旁的人,费霓觉得点了菜不吃却对着看实在太傻气了,被人发现了太难为情。她低下头,催方穆扬赶快吃,一个劲儿地给他夹菜,夹完菜又忍不住看着他。

  方穆扬抬起头看着费霓笑:“我有这么好看么?”

  费霓重又低下头,夹了一筷子菜,往自己嘴里送。

  咬到嘴里,才意识到自己吃了红辣椒。辣椒很辣,辣出了费霓的眼泪,方穆扬问她怎么了。

  费霓不说话,只是红了眼圈。

  要不是费霓的嘴愈发红了,方穆扬几乎以为她是喜极而泣。方穆扬忙要了水给她喝。

  费霓小口喝着水,方穆扬看着她的嘴唇笑,费霓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方穆扬从未见费霓这么高兴过,跟小孩子过节似的。

  他骑车带着费霓回家,骑得很快,仿佛背后有人追。夜里街上没人,费霓肆无忌惮地搂着方穆扬,搂得很紧,几乎要把他搂疼了,像小孩子得到人生第一个洋娃娃,舍不得放手。

  费霓很庆幸方穆扬在她前面,看不见她傻笑,只有月亮才看得见。

  费霓特意在友谊商店买了巧克力,分给车间的工友,工友们说小费就是大方,别人结婚也就是分些杂拌糖。费霓因为平常蒙刘姐照顾,特意单独给了刘姐一包巧克力。

  制帽厂新换了领导,新领导鼓励厂里员工考大学,考上大学的职工不仅登上了黑板报,名字还一遍遍出现在广播里,广播员正是汪晓曼。汪晓曼虽然和费霓的关系不算多亲密,但和人聊天时,经常会主动提起费霓,说她以前有个特别要好的邻居现在考上了某某大学,仿佛与有荣焉。

  制帽厂都知道费霓考上大学了,上的大学还很好。

  食堂的师傅给费霓打菜时总要多给她打一勺,还把菜汤过掉,每勺菜都很实诚,她家孩子今年就要高考,想借费霓的笔记用用。

  费妈很是高兴,大儿子小女儿小女婿都考上了大学,她的高兴之情无处安放,不仅挂在脸上,就连买菜做饭逢人打招呼都会溢出来,只恨这好消息知道的人不够多。当初费霓没办婚宴她就觉得遗憾,现在她终于找到了再办宴席的机会,她要给孩子们操办一个升学宴,费霆得知后,忙把自己撇出去,他对自己的母亲说,您就别把我掺进去当电灯泡了,给小妹重办婚宴我倒可以忙。费妈于是拍板,开学前给小女儿小女婿置办婚宴。

  费霓心里并不是很同意,都结婚一年多了,重新办婚宴多奇怪。可她母亲提出来了,说明这是她的一个心结,她也不好为了这样一件似扫妈妈的兴。她把母亲的决定告诉了方穆扬,方穆扬倒是很赞成。

  “我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咱们结婚了,顺便让你的同事亲朋也认识认识我。”他受够了别人叫他叶科长,一次也够受的。

  方穆扬主动把办宴席的差事揽到自己身上,他联系了红案师傅和帮厨,红案大厨和方穆扬是旧相识,刚退了休,等闲不接私宴,要不是方穆扬找他,绝不会接这种搭棚的酒席。大厨不光给方穆扬面子,还打算给他长面子,列的菜单里竟然有开水白菜。方穆扬跟大厨说开水白菜这种展现技术的菜就不要做了,需要雕工的菜也不需要,他拟了一个菜单给大厨,都是些家常菜。大厨看了菜单不屑地说,这种菜色还要请我。方穆扬说,越是简单才越能体现您的水平。大厨听完便对方穆扬说,行,你是个懂行的。

  宾客名单定了,方穆扬便开始准备请帖,他在每张请帖上都画了简笔画,画上都是他和费霓,每张姿态都不一样,充分显示了创作的多样化,画完了让费霓写字。费霓看了方穆扬的画,忍不住笑,他的画太活泼了,活泼得有些不正经,为了中和这种不正经,费霓的字写得很严肃。每张请帖的画都不同,字却像拓下来的一样,连字的间隙都是一致的。

  请帖送出去,方穆扬又开始布置婚房,他买了红纸,费霓照着方穆扬画的样子剪喜字,剪完喜字,又按方穆扬的画剪两个人的剪影。方穆扬本打算找别人帮忙剪的,费霓说她自己来就行。方穆扬体谅她没剪纸基础,画的粗枝大叶的,然而两人神韵却在,三张剪影各有各的不同,最后一张剪影费霓眼神里对方穆扬的爱意简直遮挡不住。而平时的费霓是很能遮的。

  费霓告诉方穆扬,那张遮不住的贴在卧室里就可以了,让别人看见怪难为情的。

  费霓开始说不办,可说办了,她简直像准备高考一样准备他们的婚宴,一点儿容不得马虎。

  婚宴是在他们的小院办的,双方家长都来了。本来家长讲话这个环节时间并不长,可老方生生把这个时间增加了一倍,拉长了客人的等待。

  老方现在又恢复了以前的地位,多的是人请他讲话,而他不想讲。外人对他的追捧让他产生了误会,以为儿子也很爱听他的话。

  老方完全不提逆子有什么缺点,只说逆子和儿媳是多么般配,顺便谈了一下对他俩未来的展望。讲到动情处,老方眼圈不由泛红,好像今天才要把儿子嫁出去一样。

  而被他嫁出去的儿子看上去毫无留恋,迫不及待地想要奔向新生活。

  方穆扬刚刚对着众人宣誓完他的已婚身份,却又马上要过上未婚生活。

  费霓的学校和现在的住处隔得很远,方穆扬倒是离得近,可以随时回家。

  方穆扬建议费霓住在他父母家,那离她的学校近,他还可以随时来看她。她要住校,他们要到周末才能见面。费霓想了想说,起码第一年得住校。

  费霓如此坚决,方穆扬只得答应,转头去帮费霓置办住校用的东西,他置办得太多,自行车根本带不走。老方上班都不用自己的专车,这次儿媳去学校,他却提出叫车把费霓送过去,费霓觉得这样太惹眼,还是把方穆扬的自行车作为唯一指定交通工具。

  开学前一天,方穆扬骑自行车送费霓到学校报到。

  他先把费霓送到宿舍,费霓同宿舍的人早就到了,只剩她一个。宿舍里也有结了婚的女同学,只她一个人带丈夫来收拾床铺。方穆扬把费霓要做的事全都代劳,费霓只好在一旁看着,她想起自己包里还有巧克力,主动分给大家吃。

  同宿舍的人都猜测费霓二十岁上下,方穆扬年纪估计和她差不多,两人虽不像,但都是漂亮人,结婚的话好像年龄小了些,一定是兄妹了,看他这么体贴,应该是哥哥。

  有一女孩子对费霓说:“真羡慕你有这么一个哥哥。”好看还体贴。

  费霓只好亲自为方穆扬证明身份:“他是我爱人。”

  于是还没开学,费霓宿舍的人就知道她结婚了,爱人叫方穆扬,对她很好,连床都要给她铺。

  方穆扬给费霓置办的东西太多,把费霓安顿好,他又回家取剩下的行李袋,刚骑着自行车到费霓学校门口,就被记者拦住了。

  记者以为方穆扬是这个学校的新生,加之他看上去意气风发,很符合记者对采访对象的预设,他拦住了正要去女生宿舍的方穆扬,请他谈一谈被录取的感想。

  方穆扬告诉记者,他不是这个学校的,他的爱人才是,他是来给他爱人送东西的。

  他指了指记者身后,“我爱人就在那儿。”

  记者扭头就看见一个漂亮女孩子在笑,背景正是学校大门,在他看来这是一个满怀希望的笑容,他用相机及时捕捉到了这个笑。今天真走运,头版的照片有了,得来全不费功夫。

  费霓刚才和舍友说她想去楼下转转,实则是到楼下等方穆扬,见到有人拍照,她一时有些错愕。错愕并没停留太久,等方穆扬走过来,她脸上的微笑就又回来了。

  记者走过来对她自我介绍。他是一家大报的记者,想对费霓进行专访。

  第二天的报纸证明这个记者并没说假话,费霓以一个青春朝气充满希望的大学新生形象出现在报纸的头版,她的笑容在头版格外醒目,报道还提到了她即将在美院读书的丈夫。不过她的丈夫只占到了半行字,剩余的都是她之前对高考的渴望还有对未来的展望,看到这张报纸的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她的丈夫叫什么名字,只知道这个女孩儿有多优秀。

  费霓的名字甚至传到了美院。方穆扬报道当天,不只一次听到周围的学生猜测这届新生里谁是费霓的丈夫,答案五花八门。不知道是谁这么聪明,还把他纳入人选之一。

  方穆扬走在小路上,听着旁边人的提议,许慧挥舞着信封向他跑过来,“方穆扬,你的画过美展初选了!”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我是先写方家逆子还是先写方家二姐呢?

第110章 二姐的故事

  费霓的照片登在头版,她本人被迫出了名。

  最打动人的不是她的形象,而是她的笑,这一笑,把所有积聚的阴霾都给吹散了。

  她原先是制帽厂的职工,如今虽上了大学,制帽厂仍把她当自家人看待,有她照片的报纸贴在了宣传栏最醒目的位置。费霓虽不在制帽厂,但制帽厂的职工每天都能看见费霓的照片。

  冯琳每天都能在必经之路上看到费霓的照片和报道,她心里骂制帽厂无聊,费霓无论如何都不会回来上班了,这么宣传毫无必要。她不喜欢费霓,每天却不得不看到她,有天她定在宣传栏那儿看,意外地发现费霓还挺上相,她认为费霓本人并没有照片美,也没有照片有气质。可并不是谁都看见过费霓本人,比如冯琳的亲友看了照片误以为费霓是个多大的美人儿——

  本人确实称得上漂亮,但没美到照片那个地步。冯琳没办法去跟他们解释,照相具有欺骗性,说多了,他们便会认为她嫉妒费霓。以前没有人信她会嫉妒费霓,她的家世学历工作哪一样不比费霓强,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婚姻和高考彻底让费霓翻了身。不说别的,相比费霓实打实靠分数考上名校,她工农兵学员的身份就显得不那么硬气。

  冯琳意外发现费霓竟成了一项谈资,一个可以充实她经历的谈资,她稍稍美化了她和费霓的关系,说当年她和费霓一起办黑板报,费霓对她的意见很看重,并且大部分都虚心接受。

  即使费霓在场,也不能否认冯琳的话。那时办黑板报有补贴,她确实很重视冯琳的意见。纵使冯琳说得哪哪都不对,她也没撂挑子不干,要不是冯琳太过分,她不会连补贴都不要了只为以后不看见她。

  那是属于冯琳的美好时光,太美好了,就无比短暂。她偶尔瞥见费霓的照片,就会回忆起属于她的美好。

  可好时光一去不复返,费霓再不会听她的指教了。

  来自全国各地的信纷纷寄到费霓的大学,信封上写着收信人费霓,信的内容五花八门,但最后总会提出一个要求,就是希望能够和费霓做笔友。费霓开始来信必复,即使拒绝也要写一封短信,后来信太多了,她连看信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写信寄信了。

  同宿舍的老六跟费霓说:“要是报上不写你结婚,你收到的信恐怕更多。”

  费霓因为报纸上的报道在学校成了知名人物,走到食堂都有人主动跟她打招呼,仿佛跟她是熟识的老朋友。她回应完才意识到,刚才跟她打招呼的人她不认识。开始几天她还不大适应,不过很快图书馆的书就让她忘了这一切。系里的老师不少是坐了多年冷板凳后重回讲台,而讲台下的学生除了应届生,也过了许多个想读书而不得的日子,一方是教学的热情空前高涨,恨不得奉献出自己生平所学,另一方则有着无限的学习热情,费霓置身在这样一个氛围里,只恨自己看的书不够多。

  费霓没想到,系里老师竟然第一天就能将她的人和名字对上了号。这倒不是因为她上了报纸头版,而是因为把她的档案调到系里非常不容易。如果不是系里坚持,现在费霓已经被另一院校给抢走了。

  费霓并不知道系里为了留住她费了多少功夫,她只知道她要补的东西太多了。不光白天利用一切时间读书,就连熄了灯也在被窝里捧着书看。她现在睡在上铺,宿舍两边都是床,中间的桌子拼在一起,把整个房间都给撑满了,属于个人的空间很小,小床远没家里舒服,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书看。看书时方穆扬的脸有时会突然跳进她的脑子里,她会想方穆扬此时在干什么。方穆扬为防止她看书时把他给忘了,特意给她裁了许多书签,书签上有他画的画,她看书时没法不想到他。

  她和方穆扬结婚一年多,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人,哪怕不做什么,也不说话,扭头彼此能看见就好。乍然和他分开,还有点儿不习惯。

  然而,这一切都是暂时的,等他们都毕了业就好了。费霓并不为这短暂的离别伤感。

  医院的周护士乍看到报纸上的费霓照片,觉得很是眼熟,又看了眼名字,和记忆里的费霓对上了号。费霓的长相很有辨识度,多看几次就很难忘记。但周护士对费霓印象最深的是她的眼睛。方穆扬住院的时候,她经常看到这双眼睛。

  周护士对费霓最大的印象是她很文静,不怎么说话,大多时候都只是微笑,却总是和还昏迷着的方穆扬说个不停,她每次推开病房门,就见费霓在给方穆扬念报纸念书,具体说什么,她不清楚,因为费霓的声调一向不高,只够方穆扬自己听见,而方穆扬本人躺在床上,还没醒,那话就好像她说给自己听的。她那时觉得费霓很可怜,因为方穆扬很可能醒不了了。可费霓却从不觉得自己可怜,她的口鼻被大口罩遮着,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里没一点儿沮丧,好像方穆扬已经醒了或者马上就会醒。

  方穆扬醒了,费霓就走了,大概是为了成全方穆扬和他喜爱的人。周护士之前听人转述费霓的话,方穆扬早就心有所属,费霓为了他的幸福坚决不跟他结婚,宁愿在一旁看着他幸福,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后来两人结婚,大概是方穆扬终于发现谁最适合他。

  周护士把她想象中的爱情故事转述给新来的同事以及亲友,她一遍遍诉说着费霓不求回报的爱情,几次说到动情处落下泪来,其间她又获得了其他材料,方穆扬把上大学的资格让给了前女友,而这个前女友竟然一次都没来看顾他。感动之外又增添了气愤,周护士的讲述声情并茂,仿佛置身当场,一次次的转述让周护士越讲越熟练,越讲越流畅,她不断补足逻辑漏洞,最终找到了她想要的真相。她把自己的最新版本整理成文字,整理过程中周护士一次又一次被自己的文字打动,一个美丽善良无私努力的女孩子不仅收获了爱情,还获得了学业上的成功。她的眼泪打湿了稿纸,她把留有自己泪痕的稿子寄了出去。

  稿子寄出去之后,没过几天编辑部就联系作者核实信源,主要是证实文章作者确实在方穆扬曾经住院的地方当过护士,因题目是《我眼中的XXX》,这个“我”字一出,就默认文章内容有主观发挥的成分,编辑部也就没和当事人核实。

  文章刊发出来,费霓几乎有点儿不认识自己了,事儿确实是那么些事儿,她确实给方穆扬剪头发剪指甲为了护理病中的方穆扬不光掏光了积蓄,就连“照顾方穆扬这样的英雄是我的荣幸。”“为了他的幸福,我不能嫁给他”也是她说的,可心情完全不是文章写的那样。

  她总不能跟人说我没你们想象的那样高尚,我主动去照顾方穆扬初衷是为了能够上大学,我开始说不嫁给方穆扬并不是为了成全他,是怕他拖累我。这些话,没一句能堂而皇之地说出口,于是她只能任由别人塑造她这痴情的形象。

  苏竟和费霓考到了一个系,他在报上看到费霓为另一个男人这么付出,想象里费霓下了班便骑车奔向医院,在寂静的下午,给一个男人读报纸,满心盼着他醒来,绝好的一副画面。等他终于醒来了,她又为着他的幸福离开。苏竟在心里骂方穆扬有眼无珠,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费霓这样做,苏竟有时会想,如果他年纪再大些就好了,这样费霓便不会如此悲哀地等一个人,虽然最终等到了。

  费霓发现自己每看完一本书,过不了两天苏竟就会找她来讨论。她开始很好奇两人的读书品味为何如此一致,到后来她也懒得想这些,专注和苏竟探讨。苏竟为了不在费霓面前露怯,每次讨论之前都会查上许多资料兼组织语言,可即使他如此认真准备,有时还是无法跟上费霓的思路,遇到这时候,他就会觉得懊恼,他问费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笨?”

  费霓说:“我在你这个岁数远不如你。”

  “你才多大,就开始跟我话当年了?”

  费霓想了想说:“我只是觉得我懂的,你即使现在不懂,以后总会懂。”她也有很多无知的时刻,因为她曾经历过“无知”变“有知”的过程,所以认定苏竟也会一样。

  苏竟若有所失,“我总觉得你把我当小孩儿,咱俩根本差不了几岁。”

  “不是差几岁的事,我有时候很羡慕你中学上完就可以读大学,我像你现在这个年龄,觉得那简直是痴人说梦。”费霓总觉得苏竟和她不是同代人,苏竟同她和方穆扬不一样,他读完中学,就直接参加高考,从小到大都是做学生,只不过从中学生变成大学生。一直做学生的人总是单纯些。像她们这种大龄学生也并非全无优势,在工作中积攒了阅历,阅历加深了理解,长期的匮乏导致一旦接触到精神食粮,就迫不及待往头脑里塞,浑然不顾自己能不能消化,这种心情苏竟是不会懂的。

  “你那时候很想上大学吗?”

  “很想。”都要想疯了。

  “当你知道方穆扬把上大学的名额让给另一个人时是什么心情?”

  从来没有人问过费霓这个问题,她是什么心情?费霓回想自己当时的心境,第一反应是这是假的,她不相信有人会把大学名额让给别人,如果是真的,方穆扬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子,后来之所以觉得是真的,是凌漪没否认,如果是假的,凌漪一定会否认这个传言的。

  “你觉得值得吗?”苏竟为费霓觉得不值,如果方穆扬的前女友肯回头,和方穆扬结婚的未必是费霓,方穆扬简直瞎了眼,费霓根本没必要做别人的“退而求其次。”

  “自我结婚以来,每个阶段我都得到了我最想要的东西。”

  费霓没说谎,但不妨碍苏竟理解错了。

  费霓在别人心里做足了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悲情女主角。

  费霓曾经的邻居——制帽厂的徐科长也看到了周护士写的文章,他对着妻子汪晓曼感叹:“我认为女同志都应该跟费霓学一学,你看看费霓下了班就去照顾还不是她丈夫的小方……”

  汪晓曼听了,马上来了气:“你是不是也想娶一个费霓一样的媳妇儿啊,我跟你说,你别说娶不上费霓这样的,就算娶上了,她也不会像对小方那样对你,挑剔别人做大梦之前先看看自个儿:你跟小方一样救人了吗?你有人小方长得好么?你出版了几本连环画?你考上大学了吗?你有小方会疼媳妇吗?你跟小方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你俩都是男的,你不会以为每个男的都应该给他们配一个费霓吧。”

  “你简直是不可理喻,我就是和你讨论讨论报纸,你怎么这么多话!”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男的在想什么?你对我怎么样,我就怎么对你。我心里有一杆秤,你对我好,我自然不会亏了你。别老跟别人比媳妇儿,比之前先看看自己,我配你绰绰有余!”

  徐科长的心事被老婆戳破,自讨了一个没趣,又拿好话去哄。自己老婆虽算不得十分的好,可天下之大他也就只有这一个老婆,还是应该珍惜。

  叶锋的妻子在报上看了这篇感人的故事,讲给自己的丈夫和婆婆听。

  她很为费霓和方穆扬的故事所感动,不由落了几滴泪。

  叶锋的母亲全然不觉得感动,只觉得气愤,可这气愤又实在不好与儿媳讲。费霓既然这么爱方穆扬,为什么还要同她的儿子相亲交往,把她的儿子当什么了,她还以为叶锋和费霓分手是因为自己在儿子心中的分量够重,叶锋在自己和费霓之间选择了自己。看到报纸才知道原来叶锋不过是费霓的“退而求其次”,最重要的那个同意跟她结婚,次要的就可以抛开了。

  她本想着给报社去信揭穿费霓在结婚前一周多,还去另一个男人家见了家长,根本不是什么报上说的一心痴恋方穆扬。但叶锋的父亲制止住了老伴的冲动,没必要为了陈年旧事得罪方家。在叶家搬来新居之前,他们一直住在一间大宅的平房里,宅子原本是方家的,后来捐了,这房子便充了公,辗转有一部分归他们单位支配,用来解决职工住房。虽说把房子给他们住不是方家人本意,但他们毕竟曾得了方家好处,况且费霓的公公仍在任上,实在没有必要得罪她。

  叶锋母亲审时度势后,选择息事宁人。

  叶锋被迫在妻子的要求下观看费霓和方穆扬的爱情故事,男人的自尊不允许他对妻子说,如果他当初能够果决一点,和费霓结婚的就是他,报上的故事终究只是故事,算不得真。他说不出,便只能任由妻子对费霓和方穆扬的美好爱情展开想象。

  “下了班冒着寒风只为给一个听不见自己说话的人读书,想想这个场景就觉得感动。”听不见叶锋附和,妻子追问他,“你说是不是?”

  叶锋为了杜绝妻子的追问,偶尔也会说“是”。

  发生在别人家的都是小风波,真正生活受到影响的是凌漪,人们能看的报纸杂志就那么几种,那篇文章很难不出现她的世界里。她不看,她的家人同事朋友也会去看。虽然文里没有指名道姓,但当年知青点的人都知道方穆扬当初把大学名额让给了她,现在方穆扬住院时的护士文章一出,大家便都知道她没去看过方穆扬。她唯一能澄清的就是她从来都不是方穆扬的女朋友。而她不是方穆扬的女朋友,方穆扬把名额让给了她,她难道不是更应该去看么?亲朋同事里有不知内情的好奇方穆扬把名额让给了谁,都去问和方穆扬一起插队的凌漪,凌漪不能说是她自己,又不能编别人的名字,只说不知道。而猜出方穆扬把名额让给她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因为这篇文章,凌漪连续几天失眠,总觉得背后有人在对她指指点点。她的父母心疼她,又担心这件事传出去影响凌漪的前途,思来想去决定抛开面子求费霓和方穆扬澄清一下,尽管他们知道真正能澄清的只有一项:那就是凌漪不是方穆扬的女朋友,其他的都需要润色。凌漪这次终于勇敢了一次,她对父母说:“你们不用管了,我去找费霓。”

  周六下午,费霓没有等来方穆扬接她,却等来了凌漪。

  她突然想起自己之前去凌漪学校找她的情景,她请凌漪去医院看方穆扬,那时她站在校园里,看着其他学生经过,想着她要是能上大学该有多好,如果能考试,她不会比任何一个人差。

  如今这个场景对调了,换成凌漪来找她。

  费霓想不到凌漪来找她的理由。

  凌漪明显比上次瘦了,精神状态也很不好。单从长相看,凌漪并不比费霓差多少,但凌漪的眼神明显带着颓气。

  凌漪向费霓道歉。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这是费霓的真心话,自始至终有权利原谅凌漪的只有方穆扬,至于方穆扬愿不愿意原谅凌漪,她也不想干涉。

  两人行走在校园小路上,不时有人跟费霓打招呼。

  凌漪纳罕,费霓分明没上学多久,这里的人却好像都认识她一样。

  “当初穆……方穆扬把名额让给我,是因为……”

  费霓截断她说:“他跟我说过,是因为你文化素养比他高。”让名额跟感情没有任何关系。

  凌漪的嘴唇止不住的发颤,“他这么跟你说的?”

  “是。”

  方穆扬真会给她留脸啊,可她这事儿办得实在不算漂亮。

  凌漪双手捂住脸,手指掩去了泪痕,她走在校园小道上,跟费霓讲她的版本:“并不是因为那个。你还记得穆扬问你想去哪儿插队吗?他其实想和你一起插队的。可惜造化弄人,和他一起插队的是我。我不经他同意擅自把插队的地点跟他改成了同一个地方,那地方很艰苦,我很不适应,我觉得这是我为他所做的牺牲,可他却完全不领情,虽然经常帮我干活儿,他却总是刻意跟我划清界限。其实现在想想,我所谓的牺牲,对他来说完全是个包袱,他并未从我的牺牲里得到任何好处,反而多干了许多不该干的活儿。他很照顾我,一半是因为责任心,另一半则是迫不得已。其实那时候我有感觉他其实并不喜欢我,可我不能承认,我要承认了,就显得我跟他一起下乡的决定特别荒唐。我能在那里撑下去,全因为他在那里,后来我得知他要去上大学,而我或许永远会留在那片土地上,我觉得这人生简直毫无指望……”

第111章

  “我知道,以我的表现,继续留在村子里,没穆扬的帮忙,我连分内的工作都干不完,这样下去别说回城,连在村子里都会活得很艰难。而我到这个处境,和穆扬没有任何关系,因为他从来没有让我跟他一起下乡,反而一直劝我在城郊插队。是我偏要去陪他,他说不要,我以为是怕我吃苦,谁知道是真的不要。”凌漪闭上眼睛,“如果不是他把名额让给我,或许我不会站在这里和你说话。”

  凌漪没跟费霓说那些更具体的细节,到现在她都觉得难以启齿,她在方穆扬被推荐上大学后想到了死,方穆扬从来没画过她,她想在临死之前让方穆扬给她画一张画。方穆扬并不知道她的打算,但她在那样一种处境中提出让方穆扬给她画画,方穆扬不能不答应。为让方穆扬印象更深刻,她决定让他画一张不一样的。那天知青点的人都去看电影,她叫住了方穆扬,等其他人都走了她把门插上,一粒粒解自己扣子,她问方穆扬是不是没画过人体,现在他可以画了,画完了这幅画是烧是埋都随他便,她要他记住她最好的样子,一辈子都忘不了。方穆扬并没动笔,转过身向着门走去,他关上门对里面说,他要去看电影了,凌漪去不去看无所谓,因为她去上大学看电影要容易得多。

  有方穆扬的帮助,该凌漪干的活儿她都按时按量完成任务,她在老乡心中是一个非常合格的改造对象,从一个头一天干活就中暑昏迷的知识青年锻炼成一个真正的劳动者。方穆扬推荐她,反对的人也不多。

  费霓很想说,当初你肯去那么远的地方陪方穆扬一起插队,后来你的大学和医院离着这么近,你为什么不去看看他?为什么要我去你的学校等你那么多个钟点你才肯来见一面,之后就再也消失不见。她没问出口,就已经有了答案,去插队之前,凌漪根本没有吃过真正的苦,别说没吃过,就连见过都没怎么见过,就算见了也是浮光掠影似的,为之蒙上了罗曼蒂克的幻影。像她这种从小就见惯了父辈辛苦的人,绝对不会为了什么爱情去陪一个只是有好感的人去偏远地方插队,顶多会送那人些吃的,连名字都不能署,怕那人有了什么别的不该有的想法。没吃过苦的人乍然吃了苦,便会夸大苦难的力量,以后别说吃了,见着了都要躲着。况且她当日跟随的是一个知情识趣能够为她排忧解难的方穆扬,而不是躺在病床上什么都帮不了她还可能给她带来麻烦的方穆扬。

  “我从来都不是他的前女友,在你之前,他也没有过任何女朋友。他喜欢的一直是你。所以,能不能请你们帮忙在报上澄清一下,说那篇文章并不属实。”

  凌漪这句话是从牙齿缝里一个个挤出来的,说出来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要求有些无耻。

  一篇文章里但凡有一个关键信息存在严重失实,那整篇文章的可信度就大大存疑。有没有前女友这个大前提都能出错,遑论别的。其他的细节就算是真的,也不会有人全然相信了。

  这一点,凌漪知道,费霓也知道,她并不是十分相信凌漪的话。

  “我没必要拿这种话来骗你,他那么喜欢画画,一张我的像都没画过。”她宁愿方穆扬喜欢过自己,而非自己自作多情。凌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梳理她和方穆扬的交往,发现他从未喜欢过自己,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以前宁愿画门房大爷,也不给自己画像,就算给她画,她也是猫的背景板,连个脸都没有,她看着画上的猫哭了,方穆扬拿塑料丝编的镯子哄她。她以为这镯子是方穆扬特意给她编的,一直珍藏着,过了许久才从方穆扬嘴里得知那是他买的,方穆扬还说,要是她喜欢,他再帮她买两条,不过有一点得提前说好了,不能讲价,凌漪第一反应是方穆扬被人给坑了。方穆扬平日固然调皮恶作剧,但绝不会骗女孩子的钱,他就算骗,也只会骗比他大得多的男孩。她不肯买,方穆扬也随她去。后来她把困境里方穆扬对她的怜悯当成了喜欢,不管方穆扬怎么劝她在城郊插队,她都要和方穆扬一起去,去之前她没想到环境那么艰苦,可即使想到了,她也会去,那时她相信感情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到了她才知道,她对方穆扬的感情只能战胜她对别的男的感情,其他什么也战胜不了,既战胜不了环境的艰难,也战胜不了繁重的劳动,更战胜不了她对未来的迷茫。

  在她下乡以前,她欣赏的是有才华却不把才华当一回事的人,比如随便那编织袋草纸画画的方穆扬,下乡之后,她发现自己以前欣赏的才华变得毫无用处,不光别人看低了,就连她自己也不觉得那是什么本事,拉琴拉得好远不如拉锯拉得好,恰巧方穆扬也学着做木工,会给当地人画画,体力活也干得。

  下乡前下乡后她喜欢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恰巧方穆扬全都满足了。所以她得以一直喜欢方穆扬,如果方穆扬只会拉琴画画,那么下乡后他将是一个完全无用的人,那样的人凌漪绝不会喜欢。她喜欢任何阶段的方穆扬,除了病时的他,这一点她有时都不敢对自己承认;而她的任何阶段,方穆扬都没有喜欢过她。

  “穆扬说……他很庆幸照顾他的人是你,而不是我,他一早就喜欢你,还想跟你去一个地方插队,可你告诉他,你还要上学,以后也不用去插队。他因此觉得高攀了你,后来你去医院照顾他,对他完全是意外之喜。如果照顾他的是我,他也不会跟我结婚,他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以前有人起哄说我俩是男女朋友,他一直都是否认。”

  费霓想起方穆扬确实问过自己想去哪儿插队,她说她还要继续读书。那时她以为方穆扬只是随口一问,肯定问过不止一个人。

  莫非方穆扬那时真想和她一起插队?可就算真的又怎样,她是绝对不会去的。凌漪连资料都不查就去陪方穆扬插队的行为,她一辈子都做不出来。凌漪接受了方穆扬让出的大学名额却在他住院时也不来经常探望,这事儿她一辈子也做不出来。

  “你是不是以为我在狡辩,为我不去医院照顾他找各种理由?他这话我也不十分信。他以前确实喜欢你,可这点儿喜欢甚至不够支撑他在离你近的地方插队,你一说不去插队,他就捡偏远的地方去了,也不管你们今后能不能见得着。没有你的时候,他在乡下也过得很好。”

  费霓和方穆扬的感情是在医院培养起来的,如果换成是她去看顾,就算方穆扬以前不喜欢她,相处时间长了,也会对她有感情。方穆扬说他庆幸,八成是因为他对他和费霓的婚姻很满意,可那两成,是为了给她的良心一个台阶下。

  凌漪到最后也没说她为什么不去看方穆扬,这件事她只能道歉,不能解释。

  “如果那时候能高考就好了,我也不会占穆扬的名额。”虽然她不会有费霓考得那样好,但以她的水平考个大学总是没问题的。她会正正经经光明正大的上学,可时代和命运非要考验她,逼出她最不堪的一面来,要是正常高考,她和方穆扬都会上大学,她会一直都是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女孩儿,对着所有人都展示温柔的一面,忘恩负义不会和她有任何关系。但命运不光考验了她,还考验了别人,事实证明,并不是只有她这一种选择。她没办法做到理直气壮。

  费霓和凌漪绝非同路人,可凌漪说的这一句,也是费霓一直以来想的。

  她一直盼望着能早些高考,可如果高考从没取消过,她和方穆扬还会结婚吗?

  答案大概是不会。

  凌漪没有从费霓那里得到肯定会澄清的答复,可这样的要求,她不敢也不能说第二遍。

  两人突然变得无话可说,凌漪忍不住抛出了那个她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去医院照顾方穆扬?”她想过无数个理由,可没有一个能完全说服她。

  费霓这时如果不想回答,就应该反问“你为什么不去照顾方穆扬”,她真的把这个问题想了想:“如果不去医院照顾他,我一定会后悔。”

  费霓说的都是真的,只是没有说全,以前会后悔,是因为哪怕靠照顾方穆扬评先进上大学的可能性只有千分之一,她也一定要试试,不试就会后悔;现在后悔,则是因为她完全不想丧失这个丈夫。

  费霓没有后悔,后悔的是凌漪。

  凌漪没再说话,向费霓道了再见,她想说对不起,又想起费霓说原不原谅是方穆扬的事。方穆扬早就原谅了她,原谅得太早了,不知是方穆扬早就看出了她的懦弱还是对她太不在意,她有时宁愿原谅得晚一点,甚至永不原谅她,那样至少说明他曾对她有过期望或者在意过她。也只是有时而已。

  待凌漪转身,费霓对她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方穆扬会澄清的。”

  凌漪还是不够了解方穆扬,方穆扬完全不会为这类痴情故事里的男主角感动,只会觉得他们犯傻,尤其是他自己做,是真的他尚且不愿公之于众,是假的他当然更要澄清。

  凌漪站在那儿,停顿良久,终于吐出两个字:谢谢。

  费霓并没有听见这两个字,她早已转身向前走远了。

  她要再不去校门口,方穆扬就该到校内找她了。

第112章

  方穆扬给周护士写了一封短信,在感谢她当时对自己的细心照顾之外,又请她澄清两点:第一,他在乡下一直好好劳动,不是在劳动,就是在想怎么能更好的劳动,并没有时间交女朋友;第二,他之所以把名额让出来,是因为他想上美院,并不想去其他院校。随信附去的还有一包巧克力,这次专门请周护士一个人吃他和费霓的喜糖。

  周护士写错了,自然由周护士去澄清。

  对于周护士旧事重提,方穆扬把她当成好人办的坏事,他要是另写一封澄清信登在报上,像是对她进行公开处刑,既没必要也显得大题小做,他只希望这件事尽快过去,留下的痕迹越小越好。

  费霓一直想上大学,而他却把名额让给了别人,他自己虽然不当成什么大事,可一直是费霓心里的一个槛儿,无论他怎么解释,最终都要落在他把费霓最想要的东西给了别的女的。他也不能说,他就算想把名额让给费霓,也得费霓跟他在一个知青点啊。好在费霓考上了大学,这个事终于可以忽略,可有人偏要唤醒费霓的回忆,还要把他刻划成他让出名额是因为一腔痴心。这么一个男的,费霓还满怀爱意去照顾,别人可能会为之感动,他只觉得费霓跌份儿。

  方穆扬见到费霓还想着怎么跟她解释,没成想费霓根本没提这事儿,她只是问方穆扬入选美展的进展,方穆扬告诉费霓他只入了初选,之后就再没通知他,按照评选时间他肯定是落选了。他本来就没打算参选,初选入围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但费霓却很重视。

  费霓为他落选找原因,问题可能出在他的立意上,他虽然画的劳动人民,但画的是劳动人民在休息,现在大家都在热火朝天搞建设,还远没到松弛下来享受劳动成果的时候。而且他画的太闲适了,不符合时下的审美趣味,能让他过初选,已经算得上对他画技的肯定。费霓发现,方穆扬的画其实是没什么时代印记的。

  她学着别人的语气说:“劳动人民明明大部分时间都在劳动,你干嘛非要逮着人家休息的时间画。”她心里为方穆扬鸣不平,如果嫌他立意不对的话,明明他的画也可以解释为在鼓励劳动,劳动过后才能更加享受到休息的快乐。

  方穆扬马上检讨:“我太落后了,只想着休息,今晚就请你帮我补补劳动的课,让我也进步进步。”

  “在补课之前先吃饭吧,你想吃什么,我请你。”费霓发觉方穆扬竟然瘦了,存款虽然在她手里,但她也给方穆扬留了一部分,那钱足够他每个星期下几顿馆子。

  两人到了馆子,费霓让方穆扬点菜。方穆扬点得比费霓预计的多,这些天方穆扬大多数时间都在食堂吃,食堂难得有个肉菜,一下课就被哄抢光了,那抢东西的架势仿佛画画是个纯粹的体力活儿,不吃就干不下去。偶尔方穆扬一个人下馆子,点菜也点的很克制。他现在不工作,也不画连环画了,时间不是用在上课,就是用在画自己喜欢的画上,没时间匀出时间去赚钱。家里是有存款,可那是用来给费霓买房子的。还是两个人下馆子比较好,可以多点几个菜,也不觉得奢侈。

  他这样奢侈,费霓也没拦着。方穆扬瘦的确实像最近没吃过好的。费霓不知道,方穆扬婚前虽然惯爱享受生活,但碍于钱财有限,也只是偶尔下下馆子,钓个鱼给自己烤着吃,大部分时间他享受生活的方式是画画。他是结婚后才要求每天都吃得不错。

  方穆扬来之前还以为费霓会不高兴,双重的不高兴,既为他的落选,也为报纸上的事。可费霓竟然一句没提。

  费霓开始并没怎么把报上写的当回事,当她和方穆扬一起考上大学的时候,方穆扬把大学名额让给了谁,怎么让的,就都不重要了。凌漪的解释,对她来说是意外之喜。

  她安慰方穆扬:“过初选也挺好的,落选也不是因为你画的差,要是我是评委,我就给你评一个一等奖。”

  方穆扬此时并不谦逊,反而顺着费霓的话问下去:“你准备奖励我什么?”

  “奖励你拉琴给我听,这么多天都没听众是不是非常的寂寞?”

  确实寂寞,觉得床太大了。

  因着许久不见,费霓今天对方穆扬格外的温柔,直到她在画室看到方穆扬用家里吃饭的碟子调色,还不只用了一个。

  费霓在橱柜里看到唯一仅剩的碟子,她两周不回来,家里餐具就都变成了调色盘。方穆扬正在画一幅大画,半面墙那么大,他从学校回来就在家画画,临时拿碟子救急,本想着今晚下馆子,费霓不会看到餐具,明天再买俩补上,今天他只特意收拾了下浴缸,他自己天天洗冷水澡,并没用过,今天费霓回来,自然要让他好好洗个澡。

  费霓又气又笑,“你是准备从今以后吃颜料了吗?”她只离开两周,家里就充斥着方穆扬的独居气息,床单换上了新的,和过去的差不多,但费霓还是看出了区别。

  “咱们的旧床单呢?”

  “有新的了,还要旧的干什么?”

  “旧的又不坏,可以换着用。”

  “换的时候再说吧。”旧的已经被方穆扬洗破了,还缩了水。方穆扬天天都洗完冷水澡再睡觉,那天是个例外,他画完画就实在睁不开眼直接倒在了床上,第二天醒来就在床单上闻到了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的味道,床单怎么洗也没用,在费霓回来之前他自己又铺了几天,直到昨天,他才买了新的换上。

  费霓发现,她走之后这个家就很不像家了,只是一个住所。

  “我现在就要看。”

  方穆扬以前并不怎么在乎这种事,床单脏了,洗洗就算了,上面有残留的颜料不要紧,有洗衣粉味他就放心了。但费霓好像还挺在乎的。

  方穆扬并不想让费霓看被他报废的床单。

  “别看床单了,先看看我。”方穆扬拿鼻尖去蹭费霓的脸,“咱们两周没见,你就不想看看我吗?”

  “你这人不是很会享受吗?”在有钱下馆子的情况下怎么会瘦了?

  方穆扬截住了费霓的话,“你不是说要给我补补劳动的课吗?”

  费霓给方穆扬补了一夜的课,前半夜是自愿的,至于后半夜就由不得她了。

  第二天方穆扬收到了美展组委会寄来的信,组委会副主席力排众议要求对他的画重新评审,最终他进了获奖名单。

  费霓的课白补了。

第113章

  穆静第一次见瞿桦,是在火车上。

  她坐火车去看还在医院的弟弟,费霓给她的学校打来电话,告诉她弟弟醒了。她火车票买得急,只买到了站票,她眼见着别人一个个不是挤上了火车,就是被家里人推上了火车,而她连原地都没固守,反而被拥挤的人群挤得后退了半米。她知道按照顺序排队上火车是不能的了,她也加入了往里挤的人群,可她完全没有经验,怎么挤也挤不进去。

  火车马上就要开了,她前面的男人不是正挤着上车,就是把家属往火车上推,她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人,论力气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她只请了三天假,她的弟弟还躺在医院里,无论如何,她必须乘上这班火车,想到这儿,她抛却了矜持,拼命从两个男人的夹缝里给自己挤出一个缝隙。如果火车没那么挤,甚至还有空位,让一个年轻漂亮看起来还很柔弱的女孩子先进去,许多男人都乐意做这个人情,发扬自己人性善的一面,但到这个时候,年轻柔弱的女人便成了他们挤下去的优先选择,旁的男人体力上也很有优势,不是那么容易往下挤的,泼辣的大妈通常也惹不起,只好先齐力把弱的挤下去,这时候一个年轻女孩子拼命去挤,反而有人会想,一个年轻女孩子挤在两个男人中间,身子全跟人贴着,实在是太不得体了。

  穆静这时候的姿态在有些人看来很不得体,可跟她的目的比起来,得体算个屁!她就要成功了,却又被人往下拉。“妹妹下来坐会儿。”拉她的人是当地的小混子,有人没有分配工作,也不想下乡插队,就“赖”在了家里,这批人里的大多数人都是安分守法的普通人,少部分在社会游荡,以跟女孩子搭讪为乐。他们见穆静这么不顾矜持跟男人挤在一起,以为找到了同类,故意把她拉下来跟她套磁,他们有的不到二十岁,穆静看不太出年纪,便管她叫“妹妹”。

  穆静只有一个哥哥,她的哥哥正在为这个国家的事业连弟弟躺在医院都不能看一眼,岂是这帮小流氓能冒认的,而现在因为这帮小混子她不能去看自己因救人而躺在医院的弟弟,她一腔愤恨无处发泄,呸了一口便开始骂街。她从小到大没骂过一个脏字,她因为父母出身被人刁难时没骂过,初恋跟她分手时她没骂过,弟弟躺在医院里她没法去照顾她也没骂过,现在她都一股脑儿的骂了出来。她骂的有些是她在现在这个城市最泼辣的那些人里学来的,连往外拉她的小混子都觉得恶毒,还有些来自于她的家乡话,拉她下来的人虽听不懂,也知道是极为怨毒的狠话,他们甚至连回骂都忘了,他们从没见过这么狰狞的女孩子,恰恰这个女孩儿有着极清秀的一张脸。她一边骂一边拼命继续往上挤。她的狰狞吓坏的不光是拉她下来的小混子,还有其他往车上挤的人,他们不自觉地给穆静让出了一个缝隙,穆静就这么上了车。

  她没有座位,站在两旁座位中间挤着,因为她刚才的表现实在太惊人,整个车厢的人都忍不住投过好奇的眼神,这个现在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女孩子怎么会骂出本地小流氓都骂出的脏话。穆静一回看,那眼神就缩了回去,很怕穆静再骂出什么惊人的话。

  在这种躲闪的目光里,穆静的羞耻心又摸着路找了回来。她自己都好奇,刚才的她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穆静抑制不住地眼圈红了,她仰着头,争取眼泪不掉下来。她知道刚才的自己一定极不好看,可如果是一味顾全好看她就上不了车。她必须要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