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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响时,两人刚分开,瞿桦已经坐在那儿很轻松地吃葡萄了,穆静匆忙站起身,“你吃吧,我走了。”

  穆静走出房门的时候,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脸,竟然有点烫。刚才的那点子亲昵是她意料之外的,这跟晚上同睡不一样,凡是结了婚,大概都是要睡的,但亲昵并不是每对夫妻都要有。

  穆静想不出个所以然,就懒得再想,等奶奶差不多可以出院,她就能去接弟弟了。

  和瞿桦一个值班室的陈医生刚从手术室醒了回来,他眯着眼看见瞿桦的新婚妻子红着脸出去了,“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没有。”瞿桦指了指葡萄示意陈医生吃。

  “这个不解乏,有烟没?给我一支。”

  瞿桦摸出烟盒,扔给陈医生两支,陈医生拿了一支塞在耳朵边上,另一只塞进嘴里点燃,他见瞿桦刚取出吸烟,划了一根火柴棒他点了。瞿桦深深吐出一口烟雾,葡萄确实不解乏,但能控制烟瘾,要不是穆静在,他早抽了。

  陈医生吸了一口烟,和瞿桦感叹:“要没这烟,真是顶不住。手术结束的时候,我还想着趁心内的没走,赶紧给我诊治一下。”他吸完一根,又把耳边的烟送到嘴里点了,“今天我查完房,就可以回家了。”陈医生刚说完,瞿桦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陈医生差点儿就想给自己一个嘴巴,每次他这么说,马上就来活儿,也不知道是他来,还是身边的这人来。

  陈医生还没来得及给自己一个嘴巴,又有人在敲门,说十号床有紧急情况,瞿桦掀灭了烟头,直接出了门,出门前他把烟盒扔给了陈医生。

  烟盒里还剩小半盒,陈医生又取出一支点了。

  他在心里感叹,小瞿结了婚还是这么大方,难得啊。

  瞿桦没家累,一个月又做这么多手术,这决定他有的是钱,但没地儿花,想吃好的食堂也就那几样,唯一能算得上消费的就是烟。这一点,陈医生完全没法跟瞿桦比,夜班费都差点儿被妻子拿走,要不是老婆开恩,就差卷烟叶抽了。

  作为一个老烟民,他对着妻子把瞿桦能够连着坐一天手术的秘诀归结于他的烟比一般人要好,能顶事儿,要求妻子多给他点儿零花钱,让他买盒好烟。

  自从妻子跟胸外科的人交流了他的观点,他现在连劣质烟都没得抽了。他跟妻子骂胸外的那些人,一边抽着烟,一边告诉病人他们之所以得肺病是由于吸烟造成的,让人家戒烟。他骂得倒是痛快,然而毫无用处,现在想抽颗烟还得靠小瞿的老婆不管着他。

  陈医生叹了口气,他有些为瞿桦担心,连着做了这么多台手术,上午查房,下午还要出门诊,要没这好烟,这人是铁打的也受不了啊。

  查房的时候,瞿桦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在病房里他甚至没多看穆静一眼。等查房结束,瞿桦特意退到后面扭头冲着穆静笑了笑,穆静下意识地也会给他一个笑。

  穆静在医院陪护了一个星期,每到饭点奶奶就催穆静去陪瞿桦吃饭。瞿桦的吃饭时间不固定,有时穆静等得时间长了,动了想走的念头,就有同办公室的人劝她:“马上就要回来了。”

  和瞿桦同一个科室的人都知道瞿桦的妻子是她,他们饭点会在一起吃饭。瞿桦自己回家,衣柜里还都是他的衣服,穆静的衣箱在一边放着,瞿桦把自己的衣服推到一半,给穆静留出大半的空当。瞿桦在家看不到穆静,在医院却能时常看到她。

  一个星期后,奶奶的精气神好多了,穆静也回到了学校工作。她因为和瞿桦的相处多了,虽然感情无甚进展,但肢体接触却比以前自然多了,主要是瞿桦单方面的。

  穆静回家过夜那天,瞿桦在医院值班。穆静并不盼着瞿桦回来,可他回来陪她的那一天晚上她倒是难得不用吃药入睡的,体力消耗尽了,没心思想别的只想着好好睡一觉。她不太明白瞿桦是怎么想的,因为她的公婆对她还算满意,瞿桦怎么想的也不是非常重要。

  瞿桦回来的这晚,穆静吃完饭回到房间就坐在桌前翻书。她在医院呆了几天,知道瞿桦这两天一个晚上怎么过来的,所以多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不用拿那么翻过来倒过去几句话表现对他的关心。她问他值夜班做了几台手术,各是什么情况,有什么会诊,能休息几个小时。

  瞿桦也问几句她的工作,他们倒也不是那么无话可聊。

  两人一直谈到了床上,穆静让瞿桦早点儿休息。她这句话,未尝没有为瞿桦考虑的成分。但她不知道,瞿桦在医院里手术精神是需要高度集中的,长期集中就需要放松,虽然回家做某件事,也是需要精神集中的,但对瞿桦来说却是最好的放松方式。

  穆静入睡比前两晚要容易得多,然而也晚得多。她对瞿桦说:“再来,明天哪有体力工作?”大概是她以前类似的假话说多了,他对她的关心也持怀疑态度,反而更卖力了。

  夜里做梦,梦到小时候,带弟弟去玩迷了路,等到天彻底黑了,也找不到家,她一向调皮的弟弟贪玩磕破了头,哭着跟她说要回家,可她也不知道家在哪儿。她一边给弟弟包扎头,一面哄他,让他不要再哭了。醒来,她发现自己抱着瞿桦,抱得太紧了,她下意识地向他说对不起。

  “有什么可对不起的,你抱别人才对不起我。”

  穆静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一时语塞。

  穆静起床照镜子发现脸上有泪痕,晚上她没准说了没该说的,她也没问瞿桦,要是真说了反倒把话给坐实了。

  又一天晚上,瞿桦拿了一本画册给穆静,也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

  穆静迟疑地翻开,翻到了雷诺阿的少女图。

  穆静问他:“你这个是从哪儿来的?”

  “很久之前,我从同学那里借的,没还给人家。”后来要还人家也不肯要了,就买了下来。

  穆静很讶异他现在对她的坦诚。他主动把一个把柄送到她手里,虽然这对瞿桦来说并不算什么大事,他日后可以解释为他是批判地看。可起码这个时刻他对她是真诚的。也许他之前问雷诺阿,是真的想要跟她讨论,而她误会了。火车上他对她的妥帖,或许是误以为她是一个能交流的人。可她现在对雷诺阿没有任何好感,尤其对他画的少女,画家可以一直画少女,但人不能一直是少女。她是真的不喜欢雷诺阿。她包里装着那本画册是为了她的弟弟,他从头到尾都误会了,她不是雷诺阿画中人,也不喜欢他画的人。

  穆静翻着里面的图问:“你给我看这个,是不是嫌我老了?”她这语气很像个无事生非的醋妇,嫉妒比自己年轻美丽的女性。她把画册合上,仍是笑着,“我不爱看这个。”

  “那你爱看什么?”

  “我还是喜欢劳动中的人,他要画的是女拖拉机手我会更爱看些。”

  她看到瞿桦一闪而过的失望,她自嘲地笑笑。瞿桦原来喜欢这类少女,要不他怎么把这画放了这么些年,怪不得他对她那么殷勤地讨好他父母很不满意,简直和他喜欢的方向南辕北辙。她此时甚至有些同情瞿桦,娶的人和他理想的人简直八竿子打不着,可她也不知道是什么让瞿桦产生了这样的误会,就凭她包里的画册?他明明听到了她骂人的,他甚至通过骂人猜出了她的家乡。他高估了她的可能性。

  她又打开画册,找到一张娴静温柔的少女,笑着问瞿桦:“你喜欢这样的女孩子?”所以才一遍又一遍地问,他把这画册在家里放了这么些年,

  “你好像很不以为然。”

  “你要是喜欢,我可以试着了解下。只不过我永远都变不成这样。”男人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孩子她简直太能理解了,可她实在没法子装成这个样子,她既不年少,全身上下也找不出那么明亮的色调,她顶多能装得贤惠些,小妞的调子她可装不出来,向那方面靠拢她都做不到。

  “你前两天不还说要朝我喜欢的方向努力吗?”

  瞿桦上下打量着她,仿佛对她抱有很深的期待。

  穆静噗嗤一声笑了:“你不觉得我这个年纪装少女很滑稽吗?别人还没耻笑我,我自己就忍不住想要笑了。”十年前她或许还能装得像些,现在纵使有心,也无力。

  “我倒也没有这种癖好,我还是喜欢能交流的同龄人,你最大的问题是你太紧张了,好像时刻有人要害你。”瞿桦的手指按在她的肩膀上,“看,你整个人崩得太紧了,尤其在面对我的时候。好像我就是你的敌人,你接近我,就是为了套取我的把柄。在你面前,我总觉得我不是什么好人。”

  穆静故作诧异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瞿桦侧过身去吻穆静的脸,“放松一点。”

  穆静此时未必不想放松,可瞿桦越让她放松,她越紧张,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她的防范简直长在了她的身体里,瞿桦让她闭上眼睛,接着吻她,他们从桌前到了床上,瞿桦亲得她整个脸发痒,她痒得简直想要发笑,可笑实在突兀,于是闭紧了牙齿,脸上还是出现了个笑纹,他只是亲她。

  一对不是初恋的男女,开始亲热时总保留着和前任在一起时的影子。穆静分不清上次还是这次更接近瞿桦和他前女友的交流方式。等到穆静完全放松,瞿桦问她:“我不在家的这一天你想我了吗?”

  “你不知道吗?”

  “我猜你一定很想我。”

  穆静半开玩笑地问:“我要是你理想的妻子,这时候应该怎么说呢?”

  瞿桦堵住了穆静的嘴,穆静知道了,他理想的妻子这时候应该害羞地沉默,沉默即默认。

第123章

  穆静又开始穿十来年前的那些衣服。她不觉得自己和画中少女有任何相像,可瞿桦对她好像也没有任何不满。她觉得这样也好,装贤惠也是够累的。

  穆静不再在餐桌上特意给瞿桦布菜以示对他的关心,只有他自己的时候,她也不再拿话敷衍他。偶尔谈话,穆静便请教瞿桦一些手术方面的问题,给他一个发挥的空间。

  她对男人的认识最初是从她父亲那儿来的,她的父亲最喜欢对着母亲讲他的发现和理论,穆老师为了夫妻间的和谐有时也表现出对丈夫的崇拜,这时她的父亲老方就飘飘不知所以,然而穆老师大多时候都有工作要忙,没时间敷衍他,他们兄妹姐弟三个对着老方的理论也毫无兴趣,好在外面崇拜他的人有很多,他虽然有行政职务,但他也技痒挤出时间给学生开课。有一段时间,穆静甚至觉得男人都是好为人师的,而解决方案也只能是真去做老师,学生为了考高分,甭管讲课的人多么不着调也要扒开字缝去研究他的讲义。至于不做老师的男人们,无处安放的见解至少有一半要奉献给自己的妻子或女友。她的哥哥乐意给他嫂子普及物理知识,而她的前男友以前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喜欢跟她讲现代剧作,至于他的弟弟,不仅烦被人教,也烦教人,可他是个孩子,不算是个男人。

  她给了瞿桦在家为人师的机会,像瞿桦这种爱呆在医院的人,对手术总有许多要说的。但这着并不灵,瞿桦更喜欢听穆静说,她说的同时他用手指给她进行全身检查,这比较符合他们白天的职业。

  瞿桦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本油印的生物数学讲义,请穆静看了给他讲一讲。穆静情愿在这方面帮他,省得在别的方面敷衍他。瞿桦白天要么在手术台前站着,要么在门诊坐着,有时晚上还要值夜班,回家来他只愿意躺在床上听穆静讲课。瞿桦一边听,一边用手指给穆静检查身体,穆静让他不要这样,瞿桦说没关系,这样也不妨碍他听课,他听得懂。他是医学生,数学也是有点儿底子的,中学的时候数学竞赛拿过市里一等奖,他因此在中学时拿了大学课本自学,自学过程中意识到自己天赋不够,放弃得很干脆,高考时直接报了医学院。这点儿底子不够搞研究,但一心二用地听课倒是够了。穆静的课到后面讲得很艰难,她很难完整地说一句话,可她又要坚持把话说完,瞿桦还总是插嘴提问。她的课开始时很有准备,结束得却往往很突然。

  为了感谢穆静给自己讲课,瞿桦问穆静有什么要求。穆静说能够帮他她已经很满足。她又和瞿桦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才提到她的弟弟。老瞿虽然一直主动说要把方穆扬接过来,可都是大而化之的,接来住哪件房问题他却从没考虑过,虽说来了可以再安排,但那意思还是差些的。穆静委婉地问家里有没有多余的房间,她的弟弟小时候拿过少儿画展的大奖,这些年一直在画画,瞿桦要是想跟人谈论油画的话,等弟弟来了,可以和他交流。

  瞿桦想起了火车上的画册,那或许是为她的弟弟准备的。

  瞿桦没指出穆静话的问题,他仍记得穆静曾跟他说,他的小舅子连自理能力都没有,全靠人照顾,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和人谈论油画。不过即使能,他对和方家老三谈论油画也没什么兴趣,他还是更对他的病情感兴趣。他一直在等着穆静跟她讨论弟弟的病情,那曾是他们头几次的一大话题,但一个月之后再见面,穆静却再没主动谈到过,除了不信任他的人品,对他的专业大概也不怎么信任。他自己说不清哪个更令他不快,大概是后者。奶奶的情况越来越好,即使穆静不跟他提,他也会主动提。

  瞿桦似乎很支持他的小舅子过来,他对穆静说:“这件事我跟爸妈说,你就不用管了。”他母亲听了瞿桦的理由,不免说哪有把妻弟接过来做病例研究的,就算这么想,也不能和穆静这么说,多伤人家孩子的心。因为怀着对儿媳的愧疚,瞿桦的母亲特意为儿媳的弟弟安排了一间向阳的大房间,婆婆和公公虽然都同意把方穆扬接来,但原因则不同,老瞿是欣赏方穆扬的为人,而他的老伴则是因为他是儿媳的亲弟弟,接过来也不过是多双筷子的事。

  就连买票的事也是瞿桦帮的忙,他特地给穆静买的卧铺票。在筹备把方穆扬接过来的过程中,两人说的话也多了许多。主要是穆静说,因为弟弟要过来一段时间,穆静当然不能让人讨厌她的弟弟。她说的都是弟弟的优点。

  别的知青抱怨乡下苦。弟弟却写信同她说,乡亲们已经在这里呆了一辈子,他呆几年怎么就不行了,他呆得很好,还有老乡给他猪油烙饼给他摊鸡蛋。

  “他在哪儿都能找到生活的乐趣,其实他一年也就能吃上几次鸡蛋,给我来信总提,好像天天能吃到似的。他很喜欢乡下,觉得一直呆下去也没什么。”穆静心里却觉得是有什么的,人家再苦些,也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他去了,就是一个无根的浮萍。然而还是没写到信里,也不完全是因为这话不正确。她了解弟弟的性子,到了乡下新鲜几个月觉得比家里还好是很有可能的,可要是让他呆长了不挪窝,他也受不了,可他除了给她报喜还能说什么呢?说他就算吃张烙饼也得靠着老乡的好意,他就算能给她报苦,她难道能帮得上忙吗?他要是真想一辈子在那儿扎根,也不会在无家可归的时候还要住在别人家里休探亲假了,要是不休探亲假,也不会救人,现在也不会还在医院里。

  穆静尽量跟瞿桦说弟弟好的方面。方穆扬那时还给她邮过几张画,都是很欢乐的,要么是乡下饱满的高粱穗,要么是一只大鹅扇着翅膀后面围着一群鸭子……这些署名方穆扬的画她都邮给了美院的老师,想为他争取一个上大学的资格,然而没有一张有下文,画也没寄回来,要不然还可以带给弟弟看看。

  穆静没有讲那天画册的事,瞿桦也没有提。瞿桦问穆静要不要他陪她一起去,穆静说她一个人就可以。那是姐弟二人为数不多可以私下相处的时光,然而她还是很感谢瞿桦,给他讲课时更细致了些,然而她在床上总是没有机会讲完。

  回家乡的前一天,穆静接到弟弟的来信。

  信上说他结婚了,上面还有他和费霓的画像。

  穆静很为弟弟高兴,他恢复了记忆,妻子对他很好,出身还根正苗红。高兴的同时还有一丝怅然,而那怅然是不足道的。

  布置好的房间和买好的卧铺票都失去了用场。

  瞿家人已经准备好了欢迎她弟弟,她自然得说明情况。她把方穆扬写的信给瞿桦看,同瞿桦说起费霓:“想不到还有这样一个女孩子对他不离不弃。”她不是这样的人,也遇不到这样的人。她转头对瞿桦说:“谢谢你。”

  她从来不认为她和瞿桦这样的夫妻有互相扶助的义务,他每帮她一次,她都觉得意外之喜,就像当初在火车上遇到他一样,那时他们还是第一次见面,理应感激,也仅是感激而已。

  这天晚上,瞿桦没要求穆静讲课,穆静主动给他讲,他每星期还有夜班,再不抓紧讲,等她走了,就讲不完了,她不知道这对瞿桦的用处有多大,可她只能做到这样。

  她读计算数学专业的时候,在国内还是一个新兴学科,如果她的出身可靠,是有机会参加重要项目的。或者她早生几年,虽然成分不好,但像哥哥一样已经做出了成绩,也是有机会参与的。但她两不靠,如今她结了婚,相当于获得了半张入场券。瞿桦去吻她的耳朵,她浑身发颤,就连她的声音也是颤的,她问瞿桦:“能不能听我讲完了再做?”

  瞿桦对她说:“今晚没说完的,咱们明早再说。”

  到了早上,瞿桦在家里饭桌上突然提起昨晚穆静没讲完的问题,这在别人看来是很正经的,然而穆静接下来夹菜的动作都会变得很不自然。

  瞿桦母亲这时插话:“老二当年参加数学竞赛拿了一等奖,差点儿上了数学系。当时中学生月刊还报道过他,这本月刊我现在还留着呢。当时你爸买了得有三十本,都送人了。”

  老瞿在这时说道:“你记忆出现了问题,我哪有买那么多本?”他虽受过妇女解放的教育,但骨子里还是很传统的,觉得儿子太塌家里男人的台。不过他当时也还挺高兴,虽然儿子没随自己的意,可他起码能靠自己上大学,不用沾自己的光,不像他认识的某些人,孩子成绩一塌糊涂,水平连个最差的学校都考不上,还要占一个大学名额,简直丢脸至及,要是他有这么不争气的儿子,哪儿艰苦他送哪儿去锻炼。

  穆静想起当年她也上过那本月刊,也是因为竞赛获奖,月刊关于她的报道最多,还登了她的照片,都是一等奖,而她的篇幅最多,是因为月刊的主办方就在她的家乡,主编恰巧认识他的父亲,就重点采访了她。那时她还年轻,关注点都在自己身上,觉得照片把自己照得非常的做作,连看都不想看,对月刊上的别人丝毫不感兴趣,也就不知道瞿桦和她参加的是不是一届。

  她并没在饭桌上提起这一经历,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而且瞿桦一个医学生,数学竞赛拿过奖确实可以作为一项谈资。她这个专业,这个年龄拿中学时得过的奖炫耀实在太小家子气了。

  穆静私底下给以前的吴教授去了一封信,老吴前两年从农场调到了分校,虽然职级不高,却是一个项目的负责人,她跟老吴打听些分校的情况,顺便还寄了些她和瞿桦的喜糖。回信很快,信里的话也很直接,本来她在想办法把穆静调过去,项目组正缺人,但既然穆静结了婚,她只能祝她新婚快乐。穆静看着信苦笑,老吴这些年被命运搓扁揉圆说话还是这么直接,不像她,变得太厉害。她从信里读出来,她其实是有希望调过去的,虽然有困难,但现在因为她结了婚,老吴认为她肯定不会放着福不享调到那边去。

  她马上又给老吴写了信,讲她想调过去的决心。

  老吴马上回信,他们这边有个人想调回到穆静所在的城市,但一直找不到人跟他换,要是穆静想过来,位置也有了。只要双方同意,同系统跨地区换工作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而且穆静现在的出身问题也解决了,只要能搞定家庭。老吴虽然自己到现在还未婚,但对穆静,还是劝她好好考虑考虑,毕竟现在的家庭能帮她解决许多问题,以后未必能找到更好的。

  穆静调工作的事和瞿家人谁都没说,平常该她做的她照样做。

  她在上课或者备课时都不可避免地想到瞿桦,这种时刻并不算多,可每次想到都会脸红,倒不是害羞,而是羞臊,她的专业竟天天被他拿来在床上调情,而更令她羞臊的是,每当瞿桦向她抛出一个十分正经的问题,她就会自然联想到那方面去,而有时他只是单纯地跟她讨论,并没别的意思。瞿桦的数理基础比她现在学校的大部分学生都要好得多,学校里的这些人很少受过完整的中学教育。当然瞿桦这个程度,穆静也很难和他平等地交流,然而他是个医生,还是个专业水平的医生,穆静对他这方面较为宽容。

  晚上她照样给瞿桦上课,因为感到了时间的紧迫性,语速也比平常快了些,然而瞿桦总是把她的话给弄碎了。

第124章

  调工作的事情基本敲定了,穆静本来想在周末同瞿桦说她调走的事的,可早上瞿桦有事出去了。

  瞿桦的母亲知道儿子去干什么了,今天是妍妍的忌日,可她不能告诉儿媳。

  瞿桦在市场上买了一束剑兰,现在街上没有卖切花的店面了,找到个卖花的人并不容易。妍妍的墓碑前还有另外一个人——妍妍后来的男朋友袁陵。妍妍的父母在外地工作,到了这天只有他们两人来。

  瞿桦曾经是妍妍的男友,后来被分手,因为妍妍别有所恋。瞿桦一直认为男女婚前都有重新选择的自由,可这分手提得十分突然,他没有任何准备,在此之前,他们甚至连架都没吵过,但他没有勉强别人的爱好,同意得也很干脆。

  袁陵后来问妍妍为什么选择他,妍妍说和他在一起很轻松,从未想过的轻松。他们谈话很肆意,什么都说,妍妍说他就是她的一件旧衣服,外人看着不算鲜亮,可却意想不到的合适和舒服。袁陵没问瞿桦是怎样的一件衣服,大概是不合身的华服,虽然不合身,但却是年少时的梦想,曾经日思夜想,就为了有朝一日穿上这一件,哪怕只穿很短的时间也好,后来一直努力终于穿上了这件衣服,怕丢了,二十四小时都要盯着,太累了,而且不合适,谁会一辈子只穿礼服呢?妍妍对袁陵说,他激发出了她最好的一面。她没说的是,瞿桦把她最坏的一面都激发出来了,嫉妒,患得患失……她喜欢听瞿桦讲话,但他讲的她有时完全听不懂。后来在医院里,袁陵感到了自己的无用,妍妍的所有都是瞿桦安排的,他自己是没有办法让妍妍住单间的,他问妍妍后悔选择他吗,妍妍说不后悔,她笑道,要是她还没和瞿桦分手,这会儿她肯定觉得更配不上瞿桦了,而和他一起,她可以安心地拖累他,因为他病了,她也会照顾他。而她的桦哥哥,好像看起来永远不会虚弱。

  瞿桦对妍妍这么好,在袁陵看来当然是旧情未了,深爱着一个人,就觉得世上的所有人只要眼不瞎就该也爱她。那时袁陵纳闷瞿桦怎么如此好涵养,对已经分手的前女友照顾有加,和他平静地沟通病情,仿佛他就是一个单纯的病人家属。他和妍妍是手术前一天结的婚,他俩在医院呆着,瞿桦让别人帮他们领来的结婚证。他们还请瞿桦吃了喜糖。

  妍妍从手术室推出来的时候,袁陵没有等到活的妍妍,等来的妍妍再也不会对着他笑,他一时失控,揪住瞿桦的领子,问他给妍妍做手术时是不是恶意报复。那天手术室的人见证了一向理智的瞿医生对病人家属单方面的殴打,而家属毫无还手之力,他质问逝者的男朋友,“你为什么不早把她送到医院?”

  这件事封锁在小范围,医生殴打病人家属传出去影响实在太坏,病人去世了,家属有情绪也不是不能理解,多少有个消化的过程,就算一时激动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装听不见就行了,怎么上手就打呢?主刀医生也觉得瞿桦过了火,主刀的沈老这两年才从农场调回来,因为有位重要人物要做的手术只有他能做,手术很成功,之后他就留在了医院,现在的他轻易不上手术台。妍妍的病已经到晚期,根本不适合手术,保守治疗没准还能延续些寿命,虽然延续的那几个月生命质量也不会高,如果不是瞿桦请他,他不会轻易尝试,失败了,对他百害而无一利。瞿桦到底年轻气盛,还是没吃过社会的苦啊。

  医院领导主动提出要给袁陵做免费检查,又给了瞿桦暂停工作两周的处分,让他写检讨。

  等袁陵事后清醒了,他并没有追究瞿桦的责任,反而给医院写了封感谢信。假若妍妍不和瞿桦分手,她的病情也不会这么晚发现。而且手术是妍妍要求的,反倒是瞿桦建议保守治疗,可妍妍哪怕手术失败,也不愿意再痛苦下去。他想,瞿桦还是对妍妍有感情的,并不像妍妍说的那样毫无嫉妒心,正因为有感情,才会这么照顾妍妍,才会打他打得这么狠,怨他没有更早把妍妍送医。

  妍妍对手术失败早有准备,她在做手术前就分配好了她的遗物,因为住院手术费用是单位负担的,其他的东西也有瞿桦和袁陵帮着置办,并没动用妍妍自己的一点储蓄,她把自己的储蓄都留给了袁陵,让他吃一些好的,护理她的这些天他都瘦了,此外留给他的还有一个坎肩,她本来想给他织一件毛衣的,但剩下的袖子她实在没时间织了,她越看越觉得这个毛线织成坎肩也不错,袁陵说他还是想要一件毛衣,等她病好了再把袖子给他补上。然而袖子永远都补不上了。

  她留给瞿桦的是六大本邮票,那些邮票是她爷爷几十年的收藏成果,爷爷半辈子的积蓄都花在这上面。她不能帮爷爷保管了,只能交给爷爷生前的忘年交——她的桦哥哥。在手术前,她把藏邮票的地方告诉了袁陵,让他帮她代交。

  袁陵把邮票交给了瞿桦,并代妍妍感谢了瞿桦,他和妍妍才算一家人。

  每年的今天,他们都会在这里见面。

  今年袁陵得知瞿桦终于结了婚,一面为他高兴,一面也为妍妍高兴,她选的这个男人虽然别的地方都不如瞿桦,但是比谁都爱她,他是不会再结婚了。

  “我还以为你今年不会来了。有这心意就行了,以后不要来了,你妻子知道了恐怕不会高兴。”

  “她没这么小气。”

  “除非她完全不在乎你。”

  瞿桦母亲算是见证了儿子的感情史。做母亲的看儿子,很少有觉得不好的,况且她的儿子又是真的优秀,她一直认为是妍妍为了不拖累瞿桦才和瞿桦分手另找的别人,因为觉得她太善良,住院期间总是把各种吃的用的送过去。可妍妍再好,毕竟也去世了。穆静也很不错,既然结了婚,就应该斩断旧情。

  穆静把她要去另一个城市工作的事先告诉了她的婆婆。

  在今天这样一个日子,一向对儿子很巴结的儿媳突然提出这个要求,一定是瞿桦去妍妍墓地的事刺激了儿媳。

  她对着儿媳解释,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瞿桦和妍妍的爷爷关系好,老爷子去世之前让瞿桦帮忙照顾孙女,两人是好过一段时间,可妍妍又有了男朋友,瞿桦对这段关系早释怀了,妍妍和男友办结婚证还是瞿桦帮的忙。妍妍去世了,就更没什么了。她省略了儿子从手术室出来打妍妍男友的事。说这话的时候,她自己也是不怎么相信的。

  可真没什么事,为什么要忙不迭地解释呢?恐怕是认为有什么才会这样。不介怀到给前女友和她的男朋友领证,这样大度的男人她是没见过,假装大度她更愿意相信。穆静说她相信瞿桦,但她想去更适合她的岗位为国家工作。

  婆婆劝她:“女人最重要的是家庭。”

  穆静并不讨厌她的婆婆,相反还很感激她对自己的照顾。可她却觉得这句话很可笑,对于她这样一个跟父母都断绝了来往的人,跟她说最重要的是家庭。她还记得母亲对她说的话,我生养你是为了你能够自我实现的,这样基因的传承才有价值。她的母亲对她和哥哥都给予厚望,对弟弟只希望他能平安健康地活着,因他是小儿子,生他是个意外。她为了做一个母亲定义的孝女,只能先对父母不孝。如果她为了瞿桦留在这里,才是对父母的双重不孝。

  好在她和瞿桦之间没什么深刻的感情,连犹豫都不需要。

  婆婆认为穆静是受了妍妍的刺激,等瞿桦回来,她把穆静去外地工作的事简短地跟瞿桦说了,让瞿桦跟穆静好好解释一下。

  “我跟穆静说了,你跟妍妍早就没什么了。妍妍是个好女孩儿,可纵使她还活着,和她结婚的也不是你。你结了婚,就应该负起责任来。”

  瞿桦在心里笑,妈是越来越糊涂了,好像穆静的去留是由他决定的。穆静这么说,恐怕是早就安排好了,今天来通知一下,哪是被他刺激的,这么看穆静,实在是把她看小了。他倒对她有一点刮目相看,她在他们家忍辱负重伏低做小是为了换取去一个艰苦地区工作的机会,同时把她的弟弟接过来。她的弟弟不来了,她便离开得义无反顾。

  她可真是心思缜密,能屈能伸。

  穆静在卧室里寻找她的行李,她的一部分衣服挂到了衣柜里,去分校的时候都要带走。

  穆静并没问他去哪儿了,因为并不算很重要。

  油印的讲义还没讲完,瞿桦请穆静再给她讲一讲。因为是白天,穆静以为瞿桦是单纯地想要听讲。

  瞿桦拉了张椅子,坐在穆静对面吸烟。

  他上下打量着穆静,吐出来的烟雾让穆静的脸变得不那么真切。穆静的咳嗽并没让瞿桦停止吸烟,她也没说“你别抽了”,咳嗽的时候她回下意识地把嘴遮住,跟她相比,瞿桦显得非常不礼貌。咳嗽完了,她继续给瞿桦讲课。最后还是瞿桦捺不住,走到窗前去吸烟。

  穆静眼前的烟雾很快散开了。

  “刚结婚,你就和我分居,你觉得咱们这桩婚姻还有存续的必要吗?”

  他在威胁她,穆静停止了给他讲课,走到他身后环住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背上,“怎么没有?这种为了工作分居的夫妻多得是,我没见谁和配偶因为工作分居离婚的,你又不是那么落后的人。”

  瞿桦因为她去外地工作就马上离婚,传出去影响很不好,就算离婚,也得等个一年两年的。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我听人说这校区可能搬过来,也就这一两年的事。再说离着也不是太远,我还可以回来看你”

  瞿桦冷笑道:“你听谁说的校区一两年就搬过来?”

  “当然是有根据的。我也希望能做一些重要的工作,更配得上你。”等她能做出成绩,和他离婚也没什么。

  “你现在就很配得上我。”

  穆静伸出手指去刮瞿桦的脸,“你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算不得数的。”好像他们俩是一对情深意笃的夫妻,然而双方都知道不是这样。

  “我看只有你自己觉得配不上我吧。”

  瞿桦转身掐住她的下巴去吻她的嘴,穆静本意是要躲的,她不喜欢他嘴里的烟味,可嘴唇刚碰到,她就决定配合他了,她自然地搂住他的脖子。瞿桦把穆静抱到床上,两张脸离得很近,穆静这时才推拒他,“大白天的。”推拒中又有许诺,“等吃了晚饭,怎么样都行。”

  瞿桦覆在穆静身上打量她的脸,笑道:“你为理想做出的牺牲真是让我佩服。”

  穆静的笑僵在那儿,很快又活泛起来,她硬是把这“牺牲”歪曲了,“这是我俩共同的牺牲,还得要靠你对我的支持。我又何尝不想和你天天在一起呢?可为了工作总得有一些牺牲。如果你的工作要求你去外地,我相信你也会去的,我也会支持你。”

  “我可真是娶了一位贤妻。”她当然会支持他,巴不得离他远远的。他以为这些天两人的关系更近了些,没想到是他的一厢情愿,他的妻子做戏倒是做得越来越好了。

  他甚至觉得第一次见穆静,听她骂街也比现在要好得多,起码有人气儿。

  她那些敷衍他的话,他现在是一句都不想听。他去解穆静的扣子,她一脸慷慨赴死的表情,这次她甚至没说等晚上,瞿桦去亲她的嘴,他感到穆静迟疑了下又配合地送出舌尖,他把扣子一粒粒给她扣上。

  “方穆静,你把我当什么了?”

  穆静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许久之后,她睁开眼睛,卧室里只有她一个人。

  瞿桦没在家吃晚饭,婆婆以为是瞿桦跟穆静谈掰了,饭间倒是对她很客气。

  神外的同事发现瞿医生最近脸色比以往还要冷三分,在这夏末每天都给他们带来些凉意,可秋天就要来了,老这么冷着他们实在受不了。瞿医生现在除了极少数手术亲自缝线外,剩下的都交给副手做,有一次一个二助因为手术缝线得到了瞿医生的认可,在科室内小小地出了一次名。瞿桦从来不在手术室发火,即使他对助手的操作不满意,也只是下最精确的指令,助手只需照做就行。但出了手术室,瞿桦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没那么好涵养了,他也不骂人,如果有谁拿着自以为的疑难病例请教他,而近期来医院的患者有过同样病例,或者有谁把一个错误犯了两遍,他讲完就会问一句:“记住了吗?”这四个字声音不大,伤害力却极强,好在最近被他这么说的人很多,这伤害程度小了一些。

  科里同事请瞿医生跟前红人赵医生传授传授不被嫌弃的经验,赵医生微微一笑,我就算传授给你们,你们也学不会,咱们还是要解决根本矛盾。赵医生初步推断是家庭矛盾,因为他的师哥值夜班的天数比以前还多,有人建议赵医生把瞿医生的爱人请过来,给他们说和说和,他们要再不好,时间长了谁也受不了啊。陈医生也说,怕不是为了抽烟吧,我和我爱人没少为抽烟吵架,我还以为小瞿的爱人不管他抽烟,其实表明一下态度不就完了,难道他爱人还要来医院监督吗。瞿桦又不像自己,指着老婆发私房钱,陈医生叫完小瞿就更正了一下称呼,他虽然比瞿桦年龄大,职称却没他高。

  陈医生的想法并没得到赞同,赵医生认为老陈是碍于个人条件,想象力有限,毕竟老陈的爱人对他放心得很,他推断是科室里院里漂亮的女医生护士太多了,而瞿师哥又经常在医院值班,造成了嫂子对师哥的误会,必须得找一人告诉嫂子,这些年瞿师哥守身如玉,除了手术就是手术,这些年虽然触碰过不少女性,可那是因为手术,不得已而为之,而我们科室的漂亮小护士也是非常洁身自好的。

  虽然科室同事都认为赵医生不正经,但都认为他说得不无道理,商议之下最终决定派他去干这件事。

  然而赵医生还没去,穆静就来了。瞿桦没理她,却也没刁难她,光凭这一点就是应该感激的。因为不知道说什么,特意做了两个菜带来,聊表心意。公公听她要去三线,倒是很赞同,婆婆说新婚小夫妻就分居怎么好,公公说瞿桦要不想分居就应该也去支援三线,婆婆至今认为是她误会了妍妍的事,才去外地工作,可见瞿桦虽然对她失望,却什么都没跟家里说。她因为见过很多不堪的人,觉得瞿桦的人品已算难得。

  瞿桦不在值班室,她本想放下饭菜就走,可赵医生看见了她,非要拉着她讲瞿桦这几年清心寡欲的生活,穆静心想,又不是为她守身如玉。瞿桦清心寡欲了这么些年,等来了她,这大概是他顺遂人生的一个小挫折,也仅仅是小挫折而已。

  瞿桦进来,赵医生很适时地把房间留给了瞿师哥和嫂子,让他们慢慢谈。

  今天赵医生本来没有值班任务,他出门看见和瞿桦一起值班的王医生,冲另一间值班室努努嘴,“你去那间待会儿,瞿大夫的爱人来了。”

  王医生很体谅地点点头。赵医生看见科里漂亮小护士,“今晚我替瞿师哥值班,有问题找我。”

  小护士看看他,又低头填单子,那意思是“你行吗?”

  “你就对咱们科未来的专家这个态度?”

  小护士听了忍不住笑。

  “行吧,我暂且原谅你的有眼无珠。瞿师哥的冷脸是不是看多了,今天咱们嫂子来解救你们了。我是无所谓,你们……”

  “行了,别贫了,可要是别的科的来找瞿大夫急会诊怎么办?”

  话刚说完,就碰上泌尿外科的小医生说他们科尤大夫请瞿大夫去会诊,赵医生笑道:“你们尤大夫请错人了,瞿大夫在这方面的经验远不如我,别说我,你们这事儿,随便一个一线医生都比他经验丰富。”小医生看赵医生如此自夸,一时没想好说什么,赵医生拍了怕小医生的肩膀,“还不赶快为我带路!”

  “可……”

  赵医生没让后面的话说下去,揽着小医生的肩膀就往前走。

  穆静拿出饭菜,擦了擦筷子放在瞿桦手边,“你吃吧,我走了。”

  瞿桦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火车票,是一张卧铺票,明天发车,终点站是她要去工作的城市。她不记得自己跟瞿桦说过自己要哪天走。

  “我买票了。”她买的是硬座票。

  “那两张票你退一张,我没时间退。”

  穆静想问他什么时候买的票,却没说出口。

  瞿桦低头吃饭,他吃得很快,过了会儿,他抬头问穆静:“你还有事吗?”

  穆静的嘴张张合合,最后说出俩字:没有。

  “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她这句话并没得到瞿桦的答复。直到门合上,瞿桦始终没有抬头。

  穆静出门遇上小护士,小护士故作不经意地观察穆静的脸色。来这么会儿就走了,脸上也没喜色,为了同事们的幸福,她鼓起勇气同穆静说:“今天赵大夫帮瞿大夫值班,您要不要再待一会儿再走?”

  “不用了。“

  小护士深深叹了一口气,这可何时是个头啊。

第125章

  离开的那天,穆静清理走了她的所有东西,把卧室恢复成了她第一天来时的样子。她至今仍记得衣柜里瞿桦衣服的摆放位置,还有某个角落的千纸鹤,那当然不会是瞿桦自己折的,应该是某个少女送给他的。瞿桦给她的讲义她又放回了书桌,后面没讲的章节她在一旁写了笔记,方便他能理解。

  穆静是被她的婆婆送到车站的,由着勤务员小秦和司机把她的几个大行李箱送到了车上,小秦和司机直接把她的行李放到了卧铺车厢,也不知道是谁告诉他们的。行李里有大半是婆婆给她的,婆婆说这都是瞿桦给她准备的,她并不相信,大概还是婆婆采买的。尽管她知道婆婆对她好是因为她是她儿子的妻子,而不是因为她是方穆静,但是当看到行李里的果酱时,还是感动了。她想起自己的母亲,虽然她母亲对待生活一向是大而化之的,可每次在她远行前都会从商店买上两瓶果酱带上,

  月台上,穆静落下泪来,婆婆看见了,拿出手绢递给穆静擦眼睛,“要不就别走了。”

  婆婆误以为她是不想走。

  “您回去吧,火车要开了。”和瞿桦的这一桩婚姻,她一向觉得是各取所需,可面对婆婆对她的好,她不免觉得受之有愧。她向婆婆道了别,转身跳上了即将要驶离的火车,上车后她向婆婆挥了挥手,挥手时刻意回避了婆婆的眼神。

  她手里握着瞿桦给她买的票,看着窗外的景色,上次她的火车之行,弟弟还没恢复记忆,自己的工作也非自己所长,瞿桦是那次黯淡之行中的唯一一点亮光。可瞿桦没给她爱上他的机会,就马上去调查了她的出身。现在想想,幸亏瞿桦没给她这机会。

  今天阳光很好,阳光透过玻璃照到她脸上。她感觉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应付瞿桦实在太费心力了。

  然而轻松来得不长久,她在玻璃里看见了一个不甚清晰的人脸。

  一天不见,她就丧失了敷衍他的经验,她面对着窗子,假装看不见他。

  十五分钟后,穆静仍看着窗外,他们俩谁都没说第一句话。

  最终,穆静决定说第一句话,她实在想知道他为什么和她上了同一列火车,然而等她要回头问瞿桦时,他已经拉上了帘子。

  瞿桦昨晚值夜班,不仅有其他科找他去会诊,自己科也有手术急等着他做,凌晨四点多送来一个重症病人,手术连着做了四个小时。他累得伸开双手等着助手给他摘掉手套,嫌太慢了,还是自己摘的。

  他没有等到穆静问他为什么会过来,就躺在床铺上睡了。睡醒后掀开帘子,就看见对面的帘子拉着。

  一路上,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火车到站,穆静去行李架上拿自己的行李,她自己带了全部家当,加上婆婆送她的大包小包,装了三个大行李箱和一个小的。她根本无法想象自己怎么把这些带到学校,连从行李架上拿下来都觉得吃力。

  她正吃力地往下取行李,一双熟悉的手抓住了她行李的提手,轻松地放在了地上,这双手一连把她的四个箱子都搬了下来。

  穆静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就听瞿桦说:“还有行李吗?”

  “没了。”

  穆静正考虑怎么把箱子提下去,瞿桦已经把三个大行李箱提在了手上,先她下去了,穆静提起一个小行李箱,追过去对瞿桦说:“再给我一个吧。”

  “你拿不了。”

  穆静从他手里去拿,两个人的手碰在一起,穆静又缩了回来,“谢谢,不用管我了,去忙你的吧。这次出差怎么这么急?”昨天还在值夜班。

  瞿桦没否认出差,“不急,我先把你送到学校。”

  他在前面提着几个大行李箱,穆静在后面跟着。

  分校派了一个老师在车站接穆静,这老师找了一辆三轮,这辆车在两个人之外是容不得几个大行李箱的,穆静正在犹疑,瞿桦对她说:“一会儿我给你送过去,你要先到了,在门口等我。”

  接穆静的老师从这话风听出瞿桦是穆静的爱人,这几个大行李箱怕也是他带来的。

  穆静和同事坐在车上,看着这小城的景象,她忍住不回头看。她很希望瞿桦是过来出差的,然而心里却觉得有别的原因。她抬头看天上的云,一会儿移一个地方。

  “你爱人真体贴。”

  穆静笑笑,这在外人看来是默认。

  她被三轮车送到了校门口,这栋分校校舍不止一处建筑是学校的师生们一点点自己造的,虽远不如她的母校,可却别有一番亲切,她下了三轮车在门口等瞿桦。瞿桦也下了车,她去拿他手里的一个箱子,“我提一会儿吧,不行你再提。”穆静本想提一大一小两个箱子,然而小箱子却被瞿桦拿走了。因为有新同事看着,穆静也不好跟他抢。

  以前他俩在一起,总是穆静说的话多些,要么在敷衍他,要么给他讲课。现在他不主动,于是就显得无话可说。倒是来接他的老师说得多些,许多来分校的老师都面临着和配偶异地的情况,在这里要想安心的工作离不开配偶的支持。转头他又对穆静说,“像你爱人这样体贴的也真是难得。”

  因为穆静的行李太多,接她的人先把她带到了住的地方,校舍房间紧张,有的老师还和学生住上下铺,给穆静分的宿舍已算不错,她住的是双人间,和穆静一起住的女老师也是从原来学校调来的,爱人孩子都在那边。

  女老师见了穆静倒是有三分羡慕,她听说穆静是主动调来的,她的丈夫看来也很支持。当年她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手里就拿着一个箱子,孩子由她爱人带,这两年一直想让她调回去。她倒不觉得自己爱人有多差劲,实在是有孩子没孩子的区别太大。和穆静互相认识了,她很适时地出去把房间让给穆静,让她和她的爱人多说会儿话。出门前,她跟穆静说,再过十五分钟学校开始供热水,穆静一会儿可以去打晚上用,她暖壶里有水,穆静可以先喝。食堂一直往前走左拐就是。

  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穆静拿了张凳子擦了让瞿桦做,然而他只是站着,她从行李箱中翻出自己的水杯,拿水壶倒了杯水给瞿桦,又拿出白瓷盆,往里面倒了些水,拿毛巾蘸了拧了,让瞿桦擦擦手,他刚才给她提行李箱两只手都有了勒痕。瞿桦接过擦了手。

  “你在这里坐会儿。我去打水。”她拿着自己和室友的暖壶准备去接热水,她实在不知道跟他说些什么。瞿桦拿过她手里的暖壶,“我来吧。”没给穆静反应的机会,就出了宿舍门,把穆静一个人留在宿舍。

  天将要黑了,穆静看着窗外,瞿桦要是出差的话应该有住处吧。他忙了半天,还没吃饭,穆静想着要不要请他在食堂吃一顿饭再让他走,还没想出个结果,瞿桦就提着水壶回来了。他放下水壶,摸出一个信封给穆静,“你吃饭吧。”他甚至连道别都没再说,就直接出了门。

  穆静打开信封,发现里面是全国粮票和一沓十元的纸币。

  她追上瞿桦,把信封交给他,“你拿回去吧,我有积蓄,再说这里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

  “你收着吧,我留着也没用。”

  天黑了,穆静抬头看见了天上的云彩,她终于还是对瞿桦说:“吃了饭再走吧。”

第126章

  穆静有些抱歉,食堂里实在没有什么可吃的,只有青菜和土豆,连瞿桦要的馒头都没有。

  穆静冲瞿桦笑笑,帮他擦了筷子,连食堂的桌椅都宣告着在这里生活并不容易。

  穆静低头吃了几口青菜,“我带了罐头,你在这儿先吃,我去拿。”

  “你自己留着吧,我不想吃那个。”

  他低头吃碗里的饭,穆静就这么默默地看着他,等瞿桦抬起眼睛,穆静又低下头。

  穆静没问瞿桦一会儿去哪儿,今晚住哪儿,两个人默默吃了一餐饭,穆静送瞿桦出校门,并不算长的一段路,两人走了很久,因为谁都没有说话,反而更显得久。穆静目送着瞿桦离开,一直到转弯,他都没回头,穆静转身看见了天上的星星。

  瞿桦转身时,穆静已经进了校门,逐渐在瞿桦眼里变成一个小点。

  瞿桦的母亲翻出了当年儿子上过的月刊,她意外在上面看见了儿媳的名字,又翻回去看照片,五官确实和儿媳很像,可神态却天差地别,那是独属于十几岁女孩子的神情。当然那是独属于穆静的十几岁,那是一张没有吃过苦的脸,就连平常的考试苦都没吃过,好像随随便便都不用怎么努力就拿了一等奖。

  她把泛黄的月刊拿给儿子看,“你们真是有缘分,页数都挨着,你说我那时候经常翻这一本,看见穆静却没想起来。”看来无论看多少信息,只能摄取自己关注的那一部分。

  那时候他也一样,因为反感父亲拿着杂志上的他四处炫耀,连翻都懒得翻,自然没注意到上面的方穆静。还是妍妍先发现了月刊上的方穆静,她拿着月刊上的照片问刚和爷爷打完球的瞿桦:“你觉得她长得是不是很漂亮?”

  “有么?

  “你再仔细看看,我觉得她很漂亮,比电影明星都漂亮,尤其她的眼睛……”妍妍因为觉得穆静和自己长得像,瞿桦夸方穆静就相当于夸自己,然而她并没有从瞿桦嘴里得到她想要听的答案。

  还是妍妍的爷爷说了话:“这个女孩儿是不是很像妍妍?”

  瞿桦问:“我倒没觉得,完全是两个人。”

  妍妍一脸失望,“我问了好多人,他们都说数学好的人就长这样一张脸,我数学会越来越好的。”妍妍数学很差,瞿桦给她补习也不管用,她总是找各种理由证明她的数学不好暂时的。“我要是她就好了,不仅数学好得能拿一等奖上杂志,还能和你上一页杂志。”她盯着杂志上的脸继续说,“她好像读过很多书的样子,也比我有气质一点。”瞿桦并没有当着一个人的面贬低另一个的习惯,然而他对妍妍说:“我倒看不出她比你有气质,只觉得她比你做作。”

  妍妍并不相信,“那时因为我和你比较熟,人总会觉得熟人好看一些。”她掐掐自己的婴儿肥,“我以后这点肉没了,大概就会长成她这样。”

  事实上,他确实觉得杂志上的穆静动作做作,妍妍实在没有必要觉得自己比别人差。

  然而妍妍自己并不觉得方穆静做作,反而认为照片上的穆静很有美感,是理想中的自己,时不时就要模仿一下,就跟川剧变脸一样,时不时表演一下,下一秒就是她自己了,照片的方穆静笑不露齿,而妍妍会情不自禁把自己的牙齿全部露出来。她甚至认为和她长得像数学也很好的方穆静能够保佑她数学也考得很好,她把穆静当作榜样,贴在床头每天激励自己,方穆静相片的背后便是关于瞿桦的介绍。方穆静是妍妍眼中未来的自己,因为年龄有一点点差距,虽然不大,但这点儿时间让妍妍以为,假以时日,她也会成为穆静这样的人。

  瞿桦并不觉得妍妍有必要成为另外一个人,可他知道妍妍不过是小孩儿脾性,过段时间就会换个人模仿。然而妍妍把方穆静贴在家里贴了一年多,直到取消高考她不再需要考数学,她才不再把她当成榜样。妍妍后来去跳舞,很快就当了领舞,众星捧月,如鱼得水,再也不用崇拜一个数学好的女人,她找到了她自己。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仍是活泼俏皮的,她对他说:“自古美人如名将,不使人间见白头,早知道,我就不长这么美了。可长得美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妍妍本是露齿笑,然后突兀地变成当年月刊上方穆静照片上的姿势,只一会儿她就恢复了自己的样子,“那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方穆静那样的女人,然后嫁给你。现在想想,这个想法真是傻啊,我好像从来没有了解过你。桦哥哥,你一定会遇到一个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的人。”自那本月刊之后,她再没在其他渠道见过方穆静。当年,她还以为她会成为一个数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