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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醒不来了,在把我推出来之前,帮我整理一下我的脸,我希望袁陵能看到我最好的样子。”

  瞿桦是看到穆静包里露出的数学字样才同眼前人和当年妍妍书桌前贴着的方穆静联系起来的,在此之前,他刚目睹了她歇斯底里的骂街,和当年给他的感觉完全两样。

  其实他从来没见过她,他对她的了解大半都是从妍妍那儿获取来的。

  岁月确实会改变很多东西。他想,当妍妍轻松模仿出穆静当年的姿态时,方穆静本人却早就做不出了。她要么不顾形象地骂人,要么充满警惕地寡言。

  她们相像的只有一个侧面,方穆静不像妍妍,过去不像,现在更不像。相处的时间越多,他就越发现这点。

  十天后,穆静收到了好几个大包裹,除了果酱罐头外,最大的包裹是一袋三十斤的面粉。学校里供应的口粮有限,优先考虑学生,教职工的口粮比学生少,里面还掺着红薯干,对于大多数人,能吃饱不难,但吃顿可口的很不易。对于北方人来说在这里吃面食并不是很容易的事,她的室友就是北方人,自从探亲回来再没吃过一口烙饼,食堂里吃个馒头都困难。

  穆静给了室友三斤面粉,室友说太多了,好像面粉是什么贵重得不得了的东西。室友拿出自己珍藏的香油做了一次葱油饼,即使门关着香味还是传了出去。做好了,室友将葱油饼分了穆静一半。剩下的面粉又让她包了一顿饺子做了一大碗炒疙瘩。不少北方来的教职工都分到了穆静送的面粉,虽然到了个人手里只有一点,可因为在这里面粉是稀罕物,便觉得很珍贵,大家分了穆静丈夫给她邮过来的东西都觉得很不好意思,又把自家邮过来的东西拿来还礼。虽然食堂的菜很单一,但穆静这里却不缺吃的。

  穆静并没有时间思考瞿桦对她是怎样一种感情,还有上百种编码方案等着她去手工计算,老吴在会上说,不要怕难,难他妈才能凸显咱们的价值,咱们这代人现在用人脑处理数据,只要咱们能完成任务,等下一代就可以用计算机。

  老吴不再是穆静十来年前见她的样子,那时的她不会像现在这样张嘴闭嘴报粗口,但在学校里仍是特殊的,学校里没人敢像她那样出格,而她后来才知道这种出格已经是老吴收敛之后的了,在她上大学之前,经常有人见到老吴穿一条宽大的长裙子披着大衣挽着发髻手里一手衔着烟一手插兜快步走在校园里,那是学校里的一景,她兄弟姐妹都在异国,经常给她汇款邮寄物资,她把美元都捐了,她单身一个人,一月几百块的工资,还有不少侨汇券,过得比谁都潇洒。

  老吴恢复工作之后,不像一般人那样受了打击小心翼翼,脾气反而比以往暴烈粗鲁,张口闭口“他妈的”,她自从得过肺结核从鬼门关走过一圈之后就不再像以前那样烟不离手了,取代烟的是茶叶,什么茶苦喝什么。她拿来喝茶的杯子是一个大搪瓷缸,时不时就往嘴里灌。每当她往嘴里灌茶的时候,穆静猜她一定是想抽烟了,才不得不用茶叶来压一压。

  “这件事做成了我们就是创造历史的人,光他妈见证历史多没意思。时代给了咱们这代人机会,咱们就要把握住。”老吴喝完再往嘴里灌一口茶,老吴年纪比同课题组的人都要大,但她在说话的时候总把自己和小二十多岁的穆静归为一代人。

  穆静也不是老吴认识的穆静了,那时的穆静有着聪明人的最大弱点,想问题老想着走捷径,不屑用笨方法,她脸上的傲气对于内心不强大的人来说是一个刺。原来时间竟能塑造一个人的面容。她现在的脸不仅没有刺伤别人的骄傲,看上去反而能包容一切,包括别人对她的伤害。

  穆静也养成了喝茶的习惯,她只觉得时间不够用,有时整夜呆在办公室里,困了就喝茶,仿佛机会随时可能会被收走一样。就连一向拼命工作的老吴都看不下去,主动让穆静休息,“你这么搞,成果没搞出来,先把身体搞垮了。”

  穆静是组里最小的一个人,但她比组里一个人看着紧迫感都重。老吴很理解穆静,她刚恢复工作就是这么一个心情。

  婆婆给她打电话让她回家看看,她每次都说过段时间再回去,她去市场里高价从老乡手里买了一些土特产,邮寄到瞿家,一同寄的还有布料。每次婆婆给她打电话,她都寄东西过去。她每月都能固定收到包裹,吃的用的都有,里面的东西大半她都分给了同事,就连老吴都夸瞿桦,“你这爱人真不错,这么支持你的工作。”每次听到这句,穆静就往嘴里灌茶。

  老吴随口问起穆静的爱人,穆静对瞿桦的介绍是一个出色的神经外科医生。她想起他最深刻的画面,是他从手术室出来,头发被汗浸湿了大半。说出这句话的一刻,穆静自己都觉得奇怪,她以为在自己心里瞿桦是医生是工人抑或别的什么都不重要,只要给她提供一定的庇护就可以,就像当初他在火车上,把只能买到站票的她带到卧铺车厢,她嫁给他,不过就是为了起到同样的作用,瞿桦也察觉到了,他同意了和她结婚,却不是很看得起她,他的妍妍应该绝不会为了更好的生活做出这种事,他一早就被迫发现了这一点。她也想决绝地离开他,给她自己一个体面,可她的理想不允许。

  穆静再次见到瞿桦是在机器厂里。她每个月都能收到包裹,除了吃的,还有衣服,尺码正合适。她抽空逛了一次商店,没买到适合瞿桦的衣服,于是买了灰色羊毛线,她听人说附近有一个阿姨为贴补家用给人做毛线活儿,手艺很好,她请阿姨给她织一件毛衣。毛衣很快织完了,穆静给瞿桦邮了过去。

  穆静和其他同事一起下工厂,她刚从车间出来,还穿着厂里发她的工作服,到了分校之后,她直接自己用剪子把头发给剪去了大半,剩下的随便挽起来,帽子扣在头上,清瘦的一张脸越发称得她眼睛大而亮,她的脸很红,并不是因为羞涩,她早上刚吃了退烧药。她白天在厂里进行技术分析,晚上在机器厂提供的宿舍里继续筛选编码方案,困了就大口喝茶。她同其他人打了招呼,笑着走向瞿桦,走到近前了却不知道说什么,她想他一定去学校找过她,才知道她在这儿。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

  “你给我邮的东西我都收到了,谢谢。”除了谢谢,好像没别的可说。

第127章

  “还没吃饭吧。”机器厂食堂的饭菜比学校里的要好一些。她指了指食堂,向瞿桦介绍厂区,厂里的工人同穆静打招呼,穆静冲人笑一笑。

  瞿桦见到了一个新的穆静,现在的她很松弛,除了面对他。

  瞿桦本以为结婚之后,穆静的处境好一些,她会变得不那么紧张,可结了婚她也没有半点安全感。他娶回家一个演员,拿以前和前男友相处的那些话术来应付他,只不过她以前说的是真的,对他则是假的。婚姻没有改变她,工作改变了她。

  “去招待所吃吧。”

  “这里的食堂比分校食堂好不少,不用去那么远。”

  “我今晚住在招待所。”

  穆静不由笑了。

  瞿桦觉得这笑很熟悉。

  当年他在妍妍的介绍下看过方穆静的相片,上下脸极其分裂,下半张脸那努力平易近人的微笑掩不住她眼里的不屑,尽管他从没见过她,但奇异的是,他第一眼就直觉感到了她的傲慢。虽然他当时也承认,方穆静还是有几分恃才傲物的本钱的。他实在不理解妍妍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个人,除了误会没别的解释。妍妍从没模仿到她表情的精髓,只模仿出了她下半张脸的微笑。妍妍和他们不一样,永远能看到别人好的一面。

  后来他们遇到的时候,方穆静进步了许多,把对人的不屑装在了心里。然而有时也会露出来。结婚后好几次半夜里,当那件事做完,他去亲穆静脸的时候,在屋顶的灯光下,他就会看到她脸上露出这种笑,尽管她要依靠他,甚而不得已讨好他,然而她好像不怎么看得起他。那笑转瞬即逝,可却留在了他的眼睛里,他去更加暴烈地亲她,而她马上搂住他的脖子。

  如果他是个正人君子,他以前就应该让她不要再勉强自己,现在则应该在家里等着她事业成功之后发来离婚申请,安心地当一个跳板。让穆静放心地在一个新环境做一个新人。然而他不是。

  他知道穆静一定不想在这里看见他。她终于变成了一个新的她喜欢的自己,但他一来,她就马上想到了那个获取工作机会在他面前不太体面的方穆静。

  他站在那里打量着穆静,看她嘴上的笑一闪而逝。

  “你等一会儿,我去和同事说一下。”

  “我跟你一起去吧。”

  穆静找不出理由拒绝他。

  穆静的同事很多都分到过瞿桦寄给她的东西,包裹就没断过,他们对瞿桦印象都不错。在他们看来,这对夫妻的感情是很好的,好不容易来了,晚上住一起是很自然的。

  瞿桦开始并没认出老吴,这些年她的变化太大,何况当年也只见过一面。她是在穆静称呼她时才意识到她是谁。

  老吴却一眼认出了他,在她听说穆静的医生是外科医生,并且叫瞿桦时,她就知道是自己认识的那一个。当年老吴找到瞿桦想要说服他选择计算数学,她手里有一份竞赛获奖名单,上面的人都是她的备选。她很少见这么有主见的孩子,其他人不管拒绝和接受都要参考家长的意见,而瞿桦很坚决地说他要学医。老吴说方穆静也选择了计算数学,她知道穆静对这个年龄段的小男孩儿很有些吸引力,虽然进了一个专业也仅仅就是做同学而已,孰料瞿桦说,别人选择什么专业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老吴为了要把最优秀的生源弄进她的专业,简直不择手段,她一眼就看出眼前的男孩子非常的骄傲,对瞿桦笑道:“你不和她选一个专业,是怕被比下去吧,你就对自己这么没自信?”孰料瞿桦也还给她一个笑:“吴教授,您的激将法好像有些拙劣。”老吴没想到在这么一个小破孩儿面前吃了一个大瘪,更令她惊讶的是,瞿桦为他俩的茶水付了款。她月工资几百块,又没家属分她的钱花,这些年从来都只有她请客的份儿。她要追出去把钱给还给他,他已经骑自行车走了。她并没因此放弃瞿桦,想走他的父母路线,一联系才知道他的父亲根本无法沟通,这个人认为儿子最好的选择是大学别上了直接去当兵,退而求其次是去上军校。

  瞿桦不仅抗住了她的说服,还抗住了他的父亲。

  老吴并没追溯前缘,她特地给穆静多批了半天假,穆静说不用,老吴又说明天下午你就算想请假我都不批你。她又对着瞿桦说,“明天中午之前你必须把穆静送回来,中午我们要讨论方案,没她这个会就开不了。她对我们,跟对你一样重要。不,还要更重要!”穆静还要再说,老吴就说:“赶快走吧,还愣着干嘛。”

  “我去换下衣服。”穿着厂里的工作服进招待所也怪不合适的。

  瞿桦和她一起去宿舍,路上穆静走得很快,她习惯性地摘下帽子,头发倾泻下来,瞿桦看见了她新剪的头发,他的手伸过来,穆静下意识地把帽子戴上。

  瞿桦的手又退回裤兜,他在宿舍门口停下,让穆静去里面换衣服。他在门口看着四周的人来来往往,都和穆静穿着一样的工服。她换得很快,快得瞿桦有些意外。

  瞿桦问她宿舍里住几个人,穆静说十个,厂里开门办学,他们这些人是临时人员,为了给他们提供住处,只好腾了两间办公室。虽然住十个人,但还是挺宽敞的。

  从她的表情不难看出,她对这里很满意。

  两人坐公共汽车去招待所,穆静坐着,瞿桦站在她旁边。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穆静坐在座位上闭上眼睛筛选编码方案,渐渐地把瞿桦从自己脑子里排除出去。半路上,外面开始下雨,一场秋雨一场寒,最近秋雨绵绵地下着,穆静出门都会打一把伞,今天却忘了。不光忘带伞,就连药也忘带了。

  下了车,瞿桦把厚外套脱下来,给穆静,让她遮雨。

  “我不要。”

  “快点儿,没几步,就到了。”

  瞿桦先走在了穆静的前面,穆静跟上去。比几步要远得多,瞿桦的衬衫湿了一半。穆静虽然有衣服遮着,但还是无可避免地被打湿了。

  “先上去把衣服换了吧。”

  穆静不禁笑,“这又不是在厂里。”她去哪儿换衣服。

  “我给你带了,你先去洗个澡,洗完换上。”

  “你先洗吧。”

  “你要再跟我谦让的话,咱们可以一起洗。这样也很节约时间,你认为怎么样?”

  穆静马上不说话了。

  瞿桦看着她,“还不进去?是在等我一起吗?”

  穆静关上了卫生间的门,瞿桦打开箱子翻衣服,他拿着衣服去卫生间,推门的时候发现门已经锁上了。瞿桦侧着身敲了敲门,目不斜视地盯着窗户,“你的换洗衣服。”穆静接过去,低声说了句谢谢。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瞿桦站在窗前抽烟。

  很久之前的事了。

  瞿桦的一个同学问他,有没有收到过来自方穆静的信。

  瞿桦很意外对方怎么会这么问,他和方穆静没有任何交集。

  后来才知道怎么回事。那同学在报上看了方穆静的照片,惊为天人,马上给她写了一封信,然而一个月过去了也没有回信。他很不甘心,就假借瞿桦的名义又给穆静写了一封长信,他想着瞿桦和穆静在同一本月刊上出现,穆静应该对瞿桦有印象,然而还是没有回信。不死心的他又以瞿桦名义寄了两封信出去,之后还没有回信。他怀疑穆静直接把信寄到了学校,而非他写的地址。在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终于决定问问瞿桦。瞿桦只觉得那人非常无聊,也不知信上以他的名义写了多少封无聊内容。

  那个人以他的名义给方穆静写了无聊的信,一封不够,还是三封,他都能想象她拆了信的表情,眼睛还是那么一双眼睛,但她的整张脸应该很统一的,嘴角应该也是挂着不屑,心里笑骂瞿桦这个傻子真有够无聊的。

  那男生因为失落以及瞿桦的警告再没给穆静写过信。瞿桦也觉得这事犯不着澄清,澄清了反倒更觉得傻。

  后来妍妍在给她表姐写信时,决定也给同地的穆静写一封,反正也是一起寄,至于穆静回不回她信她倒是不在意的,因为她觉得一定有很多人给她写信,那么有天赋还那么美,因为她和穆静长得像,一个人如果不讨厌自己的话,更容易喜欢和自己相近的人,所以穆静在她眼里比在一般人眼里都要美。她给穆静写信,先是自我介绍了一番,又表达了自己对穆静全方位的崇拜以及自己对数学的喜爱和兴趣,信中说她梦想成为她那样的女孩子。

  倒是瞿桦说:“你想要让她回信倒不算难。”

  “她哪有时间给每个人都回信呢?”

  “但她一定会给你回。邮票你就别贴了,我给你寄。”

  妍妍果然收到了穆静的回信,她看到信封上的方穆静时,觉得很不可思议,她实在没想到穆静会给她回信。信封上的邮票是丹顶鹤,穆静的字和她的照片倒不太一样,非常的肆意,写的内容倒很温柔,妍妍的大名比她的小名要硬朗一些,穆静直接把她的姓氏去掉,称呼她为某某同学,穆静整整给她写了一页的学习方法,妍妍虽然看不懂却很兴奋,仿佛得了独门秘籍,因为这学习方法她并没在月刊上见到过。信末穆静还说她要寄两本书过来,欢迎妍妍来信和她讨论。

  妍妍把这消息告诉给了瞿桦,瞿桦倒不是特别意外。

  “桦哥哥,你为什么认定她一定会给我写信?”

  “因为你的信写得很真诚,她被你给感动了。”

  瞿桦没告诉妍妍,他贴邮票贴的是梅兰芳舞台艺术的小型张,小型张一般是用来收藏而非寄信用的,而且还是发行量很少的梅兰芳,实在太奢侈了。邮票的面值够寄十几封挂号信的,那么一大张小型张贴在信封上,还是梅兰芳,没人会注意不到,集邮的人都知道这个很难得。他在妍妍的被迫灌输下,知道方穆静喜欢集邮。信里他还附赠了一套丹顶鹤的邮票,用以回信用。

  过了两天,妍妍又收到了两本她完全看不懂的书,也是方穆静寄来的,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信封,信封里还套着一个信封,里面的信封上寄信人写着妍妍的大名,上面还贴着梅兰芳的小型张。因为觉得这邮票太贵重,又把它还了回来,虽然这上面盖了邮戳,可能没有单纯的邮票有收藏价值。

  瞿桦没想到这邮票会寄回来,她给妍妍的信倒是很温和,也许和这邮票无关。这说明方穆静是会回信的,只是没给那个署名瞿桦的傻子回。

  妍妍问瞿桦为什么要用这种邮票去寄信,瞿桦没正面回答,而是说他有不止一张。

  妍妍没再追问下去,把贴有梅兰芳邮票的信封给了瞿桦。妍妍并不喜欢梅兰芳,虽然她知道梅兰芳很好,她更喜欢看话剧芭蕾什么的,瞿桦以前送过她苏联芭蕾舞的一套邮票,她很喜欢。

  妍妍再没联系过穆静,一方面是觉得穆静太忙,不想打扰她,而另一方面,穆静给她寄来的书她都看不懂,她根本没办法和她讨论,她想让瞿桦帮忙,找个问题写信跟穆静讨论讨论,以证明她孺子可教,并非冥顽不灵。瞿桦拒绝得很干脆,他收走了穆静送妍妍的书,暂时帮她保管,因为以她的程度,读这书只会越来越糊涂,倒不如老老实实看课本,分数没准能高一点。妍妍只好和穆静斩断了联系,后来她主业变成了跳舞,穆静也消失在她的生活里。

第128章

  穆静洗得很快,她低着头出来,“你赶快去洗吧。”她没看瞿桦,拿着毛巾擦头发。

  瞿桦拿过毛巾给她擦,擦得很温柔,很细致,两个人的脸越靠越近,按理说这个距离应该把彼此看得清楚,可双方都没有去看彼此的眼睛。穆静头发上的水珠滑到瞿桦的手指上,离得这么近,穆静以为瞿桦会过来吻她,然而并没有。穆静几次说她自己擦,瞿桦都不理她,继续给她擦,大约很久后,他在她的头发上嗅了嗅,说可以了。

  穆静指了指卫生间,又说:“你快去洗吧。”

  “先去吃饭。”

  他的头发之前淋了雨,出门之前穆静拿了毛巾给他擦了两下,被瞿桦盯得不自在,她把毛巾塞他手里,“你再擦一擦吧。”瞿桦握住她的手,去吻她的嘴。她闭上眼睛,去找寻刚才那温柔的感觉,而瞿桦并不配合,他亲得很狠,他用这股狠劲儿告诉她,别想拿她和前男友的亲热方式来敷衍他。他处处提醒着她,她现在面对着的是谁。

  穆静没时间去想起她以前的男朋友,那个连亲吻都会征询她意见的人,她以为他们会好一辈子,可是到最后连同她分手都要她拿主意,他爱她,可他想过一种较为容易的生活,她最后为他做了决定。

  瞿桦是不需要她做决定的,她不喜欢他这一点,可他如果不是这样的人,他也不会抗住压力娶她。

  瞿桦的手指又温习了一遍过去每晚都要做的功课,重新唤起了穆静的某些身体记忆。

  不见面的时候,穆静并不怎么想念他,也不太想起两个人的相处场景,可见了面,之前的画面就扑到了眼前,她并不讨厌和瞿桦的身体接触,大多时候甚至是喜欢的。可能瞿桦自己都没发现,他做那事儿的时候总会很卖力地取悦她,当然瞿桦自己可能不这么看,他或许把她的快乐视为他成功征服她的表示。然而于穆静自己而言,大多时候她确实被他取悦到了,她喜欢他的手指,他的卖力。这时候,他对她的讽刺就显得非常可笑,他在医院的手术室站了那么多小时,回家还得在床上讨好她,她有时候手指摸着他的背上汗,会想他在手术室流的汗多些还是在床上的汗多些。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穆静躺在床上急促地喘着气,她的脸比刚才被热水蒸过后还要红,瞿桦却并没更进一步,他自下而上帮她扣好最后一颗扣子,“去吃饭吧。”

  床上留下一个印子,穆静对着镜子整理刚才乱掉的头发。她的头发被他亲乱了,脸上的红晕一点都没掉下去,她这样子,根本没办法出去。

  “我不太饿,要不你先去吃吧。”

  “你要不想出去,我给你送进来。”

  穆静坐在瞿桦对面吃饭。瞿桦的手刚用肥皂洗过,大概是做手术遗留下的习惯,即使平时洗手也要狠狠地搓。穆静现在仍能闻到他手上的香皂味。

  穆静尽可能无视他的手指,他的手指总是能激起她的某些联想。相比在公共汽车里,穆静的话多了些,她问奶奶现在身体怎么样,父母都还好吧,瞿桦的话也很简单,都是“可以”“还好”。

  瞿桦把择过刺的鱼肉送到穆静面前,穆静下意识地说了声谢谢,低头吃。瞿桦并不吃饭,只是看着她。

  穆静移动了鱼的位置,“你也吃一点。”

  “我不喜欢吃鱼。”

  穆静抱歉地笑笑。

  瞿桦把无刺的鱼肉夹到穆静面前,“你现在知道也不晚。”她在饭间忙着应付他的家人,哪有功夫注意到他吃不吃鱼。她忙着敷衍的时候,他则有较为充裕的时间观察她。他发现她不喜欢择鱼刺,遇到桌上有刺少的鱼会多少吃一点,碰上刺多的则是完全不碰。所以这次他特地给她选了一条少刺的鱼。

  穆静让瞿桦也多吃一点。

  “我路上吃了。”

  瞿桦要了一瓶酒,他拿热水温了,问穆静要不要来一杯。穆静说不要,这在瞿桦的意料之内。她这样谨慎的人是绝对不会在她信不过人的面前喝酒。他自己倒了一杯,边喝酒边看穆静,“这些年追求你的人不少吧。”

  “除了你,我不想跟任何人结婚。”

  穆静这话说得太漂亮,瞿桦一时间都要怀疑是假的。然而她确实嫁给了他,而不是别人。

  穆静也给自己倒了半杯酒,她喝了一口,很扫兴地继续说:“其实除了你,也没什么人想要跟我结婚。”为着双方的体面,穆静应该默认,追她的人很多,其中还不乏优秀的,他追到了,比较能满足虚荣心,也比较能体现她对他的重视。

  然而事实是想和她约会的人里,没几个人想要跟她结婚的,穆静看出了他们的目的,连见面都懒得见;想要跟她结婚的,也完全没有追求过她,都是开门见山地向她提出婚后的若干要求。他们的条件相比他们的要求实在是太黯淡了,穆静不禁怀疑这些人是不是精神错乱,然而她也只是默默地拒绝,说她配不上他们。她这样说,他们便以为她是真自惭形秽。像他这种像模像样地约她出来看电影又坚决地向她求婚的,还长得符合她眼缘没提出什么过分要求的,只他一个。他再不好,也是这些人里最好的一个。

  穆静又喝了一口酒,好在她现在有了工作。她看出了瞿桦脸色的变化,这个实话说得很没有必要,然而她当时就是忍不住,她以为瞿桦自己也能猜出七八分,这种事都要说谎抬高自己的身价反而更被看不起。可是她没想到他这样高看她,以为她手里有大把人可选。事实一说出来,双方都难堪,她选他不是因为他万里挑一,而是她没得可选。

  她自己倒不怎么在乎,那些人就算想和她结婚,她也不愿意。但男人较理想的妻子,是有好多人追求,只中意他一个。有了前者,后者才有价值。她年少时,有不少人追求她,其中好些人既不了解她,也不喜欢她,只因为把她追到手很有面子。很显然,现在这项价值丧失了。

  穆静以前和瞿桦相处,虽然不自在的情况居多,可这么尴尬还是头次。

  瞿桦又给穆静搛了一块鱼肉,“那他们可是有眼无珠。”他虽然知道穆静的处境,可印象里的穆静,还是他同学即使顶着别人的名字也要与之通信的人,招生的人会打着她的旗号招揽学生,多的是人追求她,而她没一个看得上眼,遇到他妥协,是因为正赶上她弟弟需要照顾。而现实比他想象的还要惨淡。

  穆静这时应该感谢瞿桦慧眼识珠,可她什么也说不出。她继续低头吃东西。她吃得很快,闭嘴咀嚼食物。

  瞿桦拿筷子截住了穆静刚夹的鱼肉,“小心刺。”

  穆静不给自己说话的空间,一直低头吃东西。她的头发洒到前面,瞿桦伸手给她把头发拨到耳后,露出她的整张脸。穆静别过脸,放下筷子,走向卫生间,瞿桦听见哗哗的水流声,他猜穆静大概在洗脸。这声音和窗外的雨声分隔开。大概五分钟后,水流声停止了。

  穆静出来又是一张不动声色的脸。她的脸一直以来都拒绝流露感情。

  瞿桦再去吻她,她很热情地去回应他,她躺在床上,抬眼看着屋顶的灯。瞿桦的头埋在她的颈窝,穆静伸出手来虚放在他的头发上,还没触到,马上又缩了回来,紧紧地抓住了床单。

  瞿桦一粒粒解开穆静的扣子,给她褪去了衣服,用被子把她整个人裹起来,“好好睡一觉,你可以睡到中午。”

  穆静以为瞿桦来这里的一个目的是与她发生关系,然而他并没有做到那步。

  穆静裹着被子,卫生间的水流声和窗外的雨声混合在一起。

  这个晚上,瞿桦躺到了另一张床上。他来的时候只剩这个双人间,那时他还没想过和穆静分床睡。然而现在,他想让穆静知道,他俩之前并非床上那点儿事儿,还可以发生一些别的关系。

  他躺在床上问穆静:“你睡了吗?”

  好像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等了好一会儿穆静才说:“没有。”

  夜雨依然下着,他谈起她留给他的讲义,两人一问一答,谁都没说赶快睡吧,不早了。倒是说着说着,瞿桦察觉到穆静嘴唇有点儿发干,他走到窗前给她倒了一杯水,穆静裹着被子坐起来喝水,瞿桦看穆静的脸色有些红,他不认为她的害羞会持续到这个时候,他的手贴在她的额头上,把杯子给她,翻出行李箱去拿温度计。这里去医院不方便,他这次来顺便给她备了一个医药箱。

  瞿桦把手伸进穆静的被子,拿出体温计,“多长时间了?”

  他给穆静喂了药,“如果明天早上烧还不退,我送你去医院。”

  穆静还要再说,瞿桦给她掖好了被角,“赶紧睡吧。”

  夜里,瞿桦听见穆静在呓语,这个人做梦还要工作。他走到她身边,手放在她额头感受她的温度,在微弱的光亮下,他看着她的正脸,他想起第一次见面她躺在他的床铺上,就连睡觉都皱着眉。

  瞿桦第二天一早就把穆静送到了机器厂,老吴批的假完全没用上。瞿桦来时提着一个鼓胀的行李箱,回去时就空了。

  中午穆静工作结束去食堂,在门口她又看见了瞿桦,她向其他人点点头,留在了门口。瞿桦的语速比平常快很多,他告诉她,他给她订了牛奶,每天都会给她送过来,袋子里装的是他从附近给她买的水果和火腿,他把东西送到宿舍,低头看了下表,“你赶快去吃饭,一会儿不是要开会吗?”

  穆静目送着瞿桦离开,越走越远,穆静的同事惊异她回来得这样早,刚想问她为什么不多呆一会儿,就发现她的目光盯在一处,根本没注意到她,循着穆静的目光望过去,她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背影。那身形她印象很深刻,知道那是穆静的丈夫。

  同事叫了穆静一声,她被提了醒,匆忙回到宿舍翻出了钱和工业券。瞿桦走得很快,等穆静取了钱跑着去追他,根本追不上。眼看到通往火车站的公共汽车来了,她离瞿桦还有好大一段距离。

  她只能喊他的名字,开始的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眼看着汽车门开了,穆静终于放开了声音。

  她看见瞿桦的背影定在那儿,等穆静跑到瞿桦跟前,鼻尖上已经有了汗。

  瞿桦用手指拭去穆静鼻尖的汗珠,“我就在这儿等着,你急什么?”

  “我也来不及给家里人买东西,你帮我买一些带回去。”

  “我知道。钱你就不用给我了。”

  穆静握住瞿桦的手腕,把钱强行塞到他手里,而后手马上缩了回来,背在身后。

  两人站在那儿等下一班通往火车站的公共汽车。

第129章

  神经外科的陈医生发现科里瞿大夫的香烟降了级,从中华直接降到了大前门。自从瞿大夫结婚后,陈医生就有预料,然而下降得这么快还是令他意外。结婚几个月就这样,一年后瞿大夫恐怕无烟可抽了。瞿桦再把烟盒递给他时,他就不好意思收了,倒不是嫌烟不好,他自己抽的还远不如这个,而是发自内心地觉得瞿桦的好日子不多了,应该私藏些烟和钱。

  然而瞿桦并没有这个意识,他仍在抽屉里放着钱和粮票,随便别人拿。以前他单身的时候大家花他的钱,并不着急还,他月工资各种补贴加起来比别人高得多,一天到晚都在手术室,吃饭大部分时间在食堂,实在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然而他现在香烟降了级,有人花了他的钱,也赶快补上,怕他有事要用。

  这之后,瞿桦又来找过一次穆静。分校参与研制的小型计算机在机械厂试制,穆静之前一直在和课题组的同事进行编译系统设计,瞿桦到的时候穆静正参与试制前最后一次研讨会。这个会连续开了五个小时都没有结束。瞿桦因为明天早上还有手术,不能再等了。他把带来的东西交给传达室的大爷,说穆静信息的时候正巧遇到和分校下工厂学工的学生,她和穆静在同一个宿舍,瞿桦给穆静寄过来的东西穆静也和他们分享过,她得知瞿桦是穆静的丈夫后,就主动让他把东西拿到宿舍。她看到了瞿桦手里提着的奶油蛋糕,那蛋糕一眼就看出了出厂地,分明是上火车之前就买好的,坐了一路火车带过来,她问瞿桦有没有话要带给穆静。瞿桦对她说了谢谢,低头写了张纸条折起来请她转交给穆静,依这写字的速度,大概是生日快乐之类的。

  和她同宿舍的女孩子因为提前接受了瞿桦的感谢,一直等着穆静回来,把东西和纸条转交给她,然而在第二天中午才等到穆静,她昨天整个晚上都在实验室,到宿舍的时候,两只眼睛里都有血丝,然而出奇地亮,整张脸上写满了亢奋。然而当她看到蛋糕和纸条眼神却突然变了,穆静看着纸条想起昨天正是她的生日。穆静看着蛋糕发呆,她把蛋糕切了,捧着自己的那块大口吞咽,同室的女孩子从没见过穆静这样吃东西,穆静啃红薯干都比现在要文雅得多。穆静嘴角残存着蛋糕屑,大颗眼泪落下来,这些年她是不过生日的,因为总觉得辜负了母亲对她的期望,母亲从没怪过她和家里断绝来往,反而一直觉得拖累了她,这些年偶尔通过弟弟通信,也是鼓励她坚持下去。好几次,她都坚持不下去了,理想渐行渐远,她想着还不如和父母在一地,起码不是一个人。每到生日这天,她就格外的痛恨自己。今年的生日终于可以好好地过,然而她竟然忙忘了。同室的女孩子平时见穆静,从来看不出她的喜怒,她今天这样激动,又找不出劝解的话。

  过了好一会儿,穆静才意识到有人在她身旁站着。她忙把蛋糕跟人分了。她熟悉这家蛋糕店,想起他为给她送这蛋糕带了一路。

  和蛋糕一起的还有两个鼓胀的行李袋。她打开行李袋,看着里面吃的用的,想起瞿桦,和他生活那些天,也没发现他是个生活多精致的人,然而他为她想得这么细致。

  她三十多个小时没睡觉,撑着一直未合上的眼皮跑着去给瞿桦打电话,电话那方告诉她,瞿大夫正在手术室做手术,问她有什么转告的么,她说谢谢。她一连说了两个谢谢,一个是对瞿桦说的,另一个则是帮她转达的人。挂掉电话,穆静才觉得傻,大概接电话的人以为两个谢谢都是对他说的。

  然而穆静没有时间思考这话有没有转达到,在短暂的休息之后又开始了新的工作。

  机子试制成功那天,他们从宣传队那借了几样乐器开小型联欢会。老吴知道穆静会弹吉他,让她边弹边给大家唱。穆静许多年不碰,开始时还有些生疏,然而大家都被一股喜悦之气笼罩着,根本不在乎她弹得好不好。她慢慢找到了感觉,和大家一起唱。

  她抬头看见了月亮,月亮很圆。也不知道何时一家人能再团圆。

  又过了一天,她才从传达室大爷那里知道瞿桦给她来了好几个电话,她马上打过去,接电话的人让她等一等,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了瞿桦的声音,她其实想跟他再说一遍谢谢,顺便让他不要再给自己寄东西了。她知道他这个人绝不会花家里的钱,每个月和她一样,不过一份工资而已,多些也是有限的。

  然而当瞿桦在听筒另一边听她说话时,穆静第一句说的却是他们参与研制的计算机试制成功了,随即她听到有人叫瞿大夫,很急的样子,她忙说“你快去忙吧。”

  挂掉电话,才发现自己想说的都没有说。再打过去,也没必要,不是打到家里,就是医院,就算接到了,很难把话说明白。那些感谢话的借由话筒传过去,总觉得言不达意。她给弟弟写信,讲他们参与研制的小型计算机试制成功马上要投入量产的事,她这封信是写给弟弟的,更是写给父母的,随信寄去的还有一些钱,她知道弟弟会把钱转给她的爸妈。

  封上信封,她不知怎么想到了瞿桦,觉得还是应该把电话里没有说完的话说完。她给他写了一封短信,说他送来的蛋糕她收到了,味道很好。剩下的无非是她很好,这里什么都能买得到,让他不要再破费之类。她并没有再提试制成功的事,因为已经提过了,再提反而显得在炫耀,虽然那样也没什么。信寄出去,她并没想过对方要回信。按照她的习惯,如果要求对方回信的话,她会在信里附一张邮票。

  她还是收到了回信。关于她信中的问题,瞿桦只说一句他有存款就带过了。信的重点落在那台穆静参与设计的语言编译系统上,他说他已经跟他的爸妈说了,他们都很为她高兴。信末附了一个统计学相关问题跟她请教,信里还附了邮票,让她回信给他。

  和信一起来的还有两个包裹,瞿桦说这是他的父母非要给她的,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那道问题并不算难,穆静在中午吃饭的时候就想出了答案,趁着晚上休息的间隙给他回信。她在写完答案后,又问家里父母和奶奶的身体状况,最后一句提到了瞿桦,让他注意身体,此外再没有别的。

  他们开始频繁地通信,基本是他问她答,都是一些不算很简单但她能思考一会儿就给出答案的问题。也有一些闲话,瞿桦会在信里提两句他手术的情况,而穆静也会谈一下她的工作,然而谈得都不多。

  每次瞿桦给她写信,信封里都要给她附上邮票。

  到了冬天,穆静披着棉衣在灯下给瞿桦写信,炉子里烧的是木屑。发给他们的煤很有限,要省着用。她穿着瞿桦给她寄来的棉衣在灯下写信,一点儿都没觉得冷,信上她告诉瞿桦之前试制成功的计算机已经投入量产。她又回到学校,开始思考计算机的语言结构。

  去邮局寄信的那天她收到瞿桦的来信,说他要过来看她。

  她想了想,没在信上贴邮票,决定亲自把她要说的话讲给他听。

第130章

  自从两人开始通信后,就不再用电话联系。临近春节,有一天传达室的大爷找到穆静,说她的爱人给她打来了电话。穆静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午饭也顾不得上吃,跑着去回接电话,结果并没什么要紧的事。瞿桦问她哪天回家,他帮她买票。

  穆静说她自己就可以买,然而在这方面瞿桦甚至有些顽固,三天后,她收到了瞿桦寄来的卧铺票,他寄的加急。

  穆静并没有回家,分校参与开发的通信系统数据纠错问题一直没有解决,穆静主动介入到这个项目。她不回瞿家的决定做得很坚决,可轮到告知瞿桦时,她却踌躇起来。自从她到分校后,都是瞿桦过来跟她见面,这次她已经答应了回家,车票都寄过来,她却不回去了,瞿桦一定会对她有意见,就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可是没办法,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在打电话之前,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当她告知瞿桦后,那长时间的沉默也够她受的,她又听到有人叫瞿大夫,她忙说:“你先忙吧,我挂了。”

  大年三十那天,穆静和几个留校的同事一起吃的年夜饭,桌上的罐头有好几个是之前瞿桦带过来给她的,还有半只腌鸭子是弟弟弟媳给她邮寄过来的。和鸭子一起邮过来的还有贺年片。弟弟还以为她跟前男友没分手,贺年片也给他寄了一张,她有时也想告诉弟弟她跟瞿桦结婚的事,然而这婚姻也不知道能持续多久,结婚了再离婚,徒让家人担心。没建立什么感情就开始长期分居,这婚姻悬得很。吃完饭,穆静又回到了实验室。这天晚上,一堆数据占据了她的脑子,每当想起其他的,她就猛喝茶把这些念头压下去。

  大年初一,邮递员和她一样都在工作,她收到瞿桦寄来的一张贺年片和一个包裹。她向邮递员道了新年好,拿着包裹回了宿舍,舍友回家了,发给她的煤也用完了,只有木屑可用。她因为大半时间都在实验室过,也懒得生炉子,房间里阴冷阴冷的。

  包裹不像之前那么大,打开穆静发现里面是一大包糖,巧克力奶糖水果硬糖……她包开一颗奶糖,在嘴里咀嚼,她好像忘了自己上次吃糖是什么时候,贺年片上写的也很简单,无非是祝她新春快乐,她拿笔又把瞿桦的字一笔一划描了一遍。

  她当初其实也应该给他写一张贺年片的,好在还有元宵节,穆静给瞿桦写了一张贺卡,祝他元宵节快乐,她估摸着邮寄时间,为了他能在元宵节这天收到,她又迟了几天才投到邮筒。

  瞿桦来之前并没通知穆静,他是中午来的,穆静的舍友看见瞿桦直接把他让了进去,帮他去叫穆静,瞿桦说他自己去,舍友很客气地说:“我反正也是转转,你在这等着吧。”有次,她的家属来看她,晚上下大雨没法去招待所,穆静自动把房间让出去,说她去别的房间挤挤。后来她才知道穆静整夜都在实验室。轮到穆静的家人探亲时,她自然也要把空间让出来。

  穆静站在门前,理了理头发,才推门进去,宿舍里没有生炉子,关上门也有一阵寒气,她抱歉地笑笑,给他倒了一杯水,还没递过去,她就又把水给倒了,拿室友的暖水瓶倒了一杯水。她自己暖壶里的水还是前几天打的,她工作太认真,生活中不自觉就敷衍了。她想着今天到打水时间拿着自己和室友的暖瓶一起去打。

  她没问你来来之前没告诉我,而是说:“吃完饭你去招待所等我吧,这儿有点儿冷。”

  他们都没提过年没回家的事,瞿桦也没告诉穆静,他本来想在大年初一赶早班火车看她的,临时有手术就没来。

  瞿桦握住穆静发红的手,明显是冻的,穆静要往回缩,她的手指因为干燥有了小裂口,摸上去一定很粗糙,她平常不觉得有什么,可在瞿桦面前有些不自在。瞿桦把她的手放在掌心揉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他让穆静取出之前他寄给她的蛤蜊油,一遍遍地给她擦手,本来发凉的手越来越热,听见门响,穆静马上把手缩了回来,面朝着门对瞿桦说:“我带你去吃饭吧。”

  其实只是风吹门的声音,并没有人。

  瞿桦给她手上涂的蛤蜊油太多,她拿筷子的时候都觉得不自在。两人在食堂面对面吃饭,穆静低头吃,她察觉到了瞿桦的目光,低声同他说,“这是在食堂。”说完就后悔了,这是在食堂,可他们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不过是看看她而已。

  瞿桦说:“我知道。”那意思是他可什么都没干。

  穆静没有抬头看他,继续低头吃饭。这餐饭吃得很缓慢,穆静吃完送瞿桦出食堂,“你去招待所吧,我下了班去找你。”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大概都等着对方先走,最后还是穆静先说:“我去实验室了。”

  瞿桦点点头,仍站在那儿。穆静扫了一眼四周,先转了身,她走了几步,回头发现瞿桦还站在那儿,瞿桦和她的眼神撞在一起,穆静回过头,快步向前走。她的手揣在口袋里,总有一种黏腻的感觉,又热又烫。

  因为瞿桦来看她,她今晚放弃了加班的打算,穆静是个没有周末的人,组里人从不担心她耽误工作。

  穆静回宿舍换衣服,看见门口排列着一堆刚脱好的煤胚,而后她看见了瞿桦的脸,这么冷的天,他的袖子卷到手肘,正在清理脱煤胚的残渣。一个月供应的煤是有限的,用完了就得烧木屑。

  穆静想起她之前在门口看到的袋子,原来是煤粉,瞿桦用这些煤粉给她脱了煤胚,门口的蜂窝煤整齐地排列着,她不用再烧木屑了。

  “外面多冷,快进来吧。”穆静想要给瞿桦倒些热水洗手,还没开瓶塞突然意识到暖壶里没有水了,她又拿着室友的暖壶往自己盆里到了些,拧干毛巾让瞿桦擦手。瞿桦张开两只手,让穆静看他手上的煤灰,“我去外面洗吧,别把你毛巾弄脏了。”

  “就用这个洗,外面水凉。”穆静把香皂递给他,在一旁拿着毛巾等着给他擦手。

  他手上的煤灰浸到水里,不一会儿就把盆里的水染黑了,穆静把毛巾给他,去倒水。倒水回来,她没看他,就又把毛巾放在盆里,倒了热水,用香皂把毛巾打了一遍,拧干了递给他,“再洗洗脸吧。”

  递过毛巾,穆静又去给他倒热水。

  “别忙了。”

  穆静把杯子递给瞿桦,瞿桦把穆静的头发拨到耳后,打量她的脸。上次见面是很久的事了,这次终于有个机会好好地看她,他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整张脸与穆静靠得越来越近,穆静低下头,“把人家的水都用光了,我得去打水了。”

  “我去吧。”瞿桦夺过她手里的暖壶去打水。

  公共汽车上,穆静看着窗外,既不和一旁的瞿桦对视,也不和他说话。

  到了招待所,穆静出示了两人的结婚证,和瞿桦进了一间卧室。

  这次,穆静终于可以安心地被看。谁都没有开灯,借着外面照进来的那点光亮彼此看着。穆静靠在门上,瞿桦捧着她的脸,穆静迎上他的目光,和他对视着,在某些比较安全的时刻,她并不是一个害羞的人,比如说现在。说来奇怪,他俩结婚这么多天,她竟从没好好地看过他,只是笼统地觉得他符合自己的审美。

  两人彼此打量着,穆静的手撑在门上,仰着头看瞿桦,这个姿态可以理解为挑衅,也可以理解为渴望亲吻。瞿桦是按后者理解的,去吻穆静的嘴。穆静像想起了什么,手指按在瞿桦嘴上,“我去拉窗帘。”

  瞿桦笑她,“煮元宵拉什么窗帘?你要愿意拉的话也可以。”

  穆静背过身不看他,“元宵节不过了吗?”

  “可咱们不是今天才团圆吗?”

  元宵节已过,瞿桦却坚持给她煮元宵。瞿桦从招待所里借了一个酒精炉,拿着饭盒在上面煮,瞿桦把煮好的元宵送到穆静嘴边。

  “我自己来吧。”

  “那你先吃了这个。”

  穆静轻轻咬了一口,瞿桦帮她解决了剩下的大半个元宵。

  虽然他们什么亲密的事都做了,然而他们俩分吃一个元宵却让她觉得不自在,好像比睡在一起还要严重。

  洗完澡瞿桦给她的身体擦面霜时她也很不自在。找不到别的拒绝的理由,她只能说:“这样太浪费了。”用面霜擦身体,还像他擦得这样细致,等他擦完一瓶也就剩不下什么了。而且她除了露在外面的手和脸,其他地方的皮肤并不干。

  “不浪费你自己也不用。”他发现,她确实很骄傲,而让她骄傲的部分并不包括她的脸和身体,她对待他们一向很敷衍,敷衍到了让他觉得过分的地步。他把她的手放在掌心之间揉搓,他明明给她寄来了蛤蜊油让她擦手,她却任由自己的手冻裂了,也不放在心上。

  他给她搽得很厚,然而皮肤还是显出一层红晕来。瞿桦见了穆静如今真害羞什么样,便知道以前几次他以为她害羞都是误会。作为对她之前的报复,他特意把让她害羞的时间延长了一点。穆静大概发觉了他的故意,她很主动地亲他,让他没有时间做别的。

  瞿桦很体谅她明天还要上班,只在她白天用衣服遮着的地方留下牙印,她的手悬浮在他的头发,没有落下去,而是挣扎着开了灯,在强烈的灯光下,她直视着瞿桦的眼睛,“我不喜欢雷诺阿的画,我更不像他画里的人。”

  “我知道。”他从来没有比此刻更加了解她。尽管现在她把她那能够灼伤人的骄傲藏了起来,但总会不合时宜的冒出来,她这种人,完全不同于画里的少女,和年龄无关。

  在灯光下,她的脸格外的清晰,他以前尤喜欢这时候看她的脸,因她这时的表情较为真实。他看着她的脸,一点点楔进她的身体,为了捕捉她脸上的表情,他刻意放慢了速度,穆静闭着眼睛,咬着下唇,手指紧紧抓着床单,瞿桦的手指撬开了穆静的嘴唇,她睁开眼睛发现瞿桦正在观察她,她不喜欢这种被观察的感觉,尤其在这时候他还有空,穆静狠狠地在他手指上咬了个印子,斜着眼看他,这挑衅里是有点妩媚在的,然而穆静却觉察不到,然而她的目的却达到了,他不再有空观察她。

  到穆静所在系要迁回校本部的通知下来后,瞿桦已经给她写了大半抽屉信。在信里他们除了讨论数学题,也会说别的,穆静也会主动跟瞿桦提起自己的父母。但她没跟母亲提起瞿桦,如果她调回自己的家乡,又面临和瞿桦长期异地的风险,她不确定瞿桦会一定愿意把这婚姻长久地维持下去。

  她谈过恋爱,也分过手,对永恒并没什么期待。她只告诉父母她和前男友早就分了,并没说瞿桦的事,要是这个以后也散了,还不够给他们添堵的。

  穆静是第一批回本部的人,通知一下,她的名额就定了。瞿桦提前接到消息去分校接穆静,到的时候穆静还没收拾行李。穆静的舍友回家探亲了,还没回来。

  跟工作相关的重要资料穆静已经整理好锁在手提箱里,剩下的都是衣物日常用品以及书籍信件,收拾这些并不需要专业知识。她自己收拾衣物,瞿桦给她整理书籍信件。她很相信他,包括他绝对不会看和他无关的信。但穆静忘了一点,弟弟寄给她的贺年片并没装在信封里,瞿桦不需特意去看就能看到。

  穆静试探性地提起她母亲想让她调回去的想法。母亲已经给她联系了家乡的高校,问她的意见,她说还要考虑考虑。不是她的爸妈需要她,他们身边不仅有一个从来没有和他们断绝来往的小儿子,还有过去数不清的旧友;是她需要他们,这些年她一个人太孤单了,瞿桦固然给了她安慰,可那和永恒还差得远。

  她想听听瞿桦的意见,如果瞿桦想要跟她一起调回去,以他的水平,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如果瞿桦非常强烈地挽留她,那她可以和他谈谈旧事,否则吃醋都名不正言不顺……

  当然两种她都觉得这可能性很小。

  瞿桦反问穆静:“你怎么想?”他的目光定在贺年卡上,穆静的弟弟祝福她前男友新春快乐,那时他和穆静结婚了,并且关系不算太差,穆静答应过年回家,只不过后来又反悔了。他还知道,穆静和她弟弟通信并不算少,如果一年也不写一次信,不知道他倒也没什么。

  “我想离父母近一点。”她说这话说得有些艰难,很像过河拆桥,他们分居了这么长时间,好不容易可以团聚在一起,她就想要换地方。

  穆静看到瞿桦嘴角那一闪而过的笑,她大概能猜出他想说什么,你和你父母这么多年都没联系,现在你想离他们近一点。

  然而他一句都没说,穆静感谢他留给自己一个体面。

  穆静转身看瞿桦,他的手里正拿着那张贺年卡。她的笑容渐渐冻住,然而很快又恢复了过来,走过去拿手指夹过来,问瞿桦:“我弟画得还不错吧。”因为画得太好,当时没舍得扔,然后就忘了。

  瞿桦知道她前男友的名字,而穆静以为他不知道。但他也问不出“你家里人知道我的存在吗?”结婚这么长时间,问这种问题很没有意思,如果答案是没有,那更没有意思。以前他提出要送她爸妈礼物时,也被她转移话题没了下文。

  穆静对瞿桦说:“你歇会儿吧,我自己收拾。”

  穆静察觉到了瞿桦脸色的变化,她觉出他的不快,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帮她提行李箱。车票一张卧铺,一张硬座,瞿桦把卧铺留给了穆静,他自己去另一个车厢。

  穆静拦住他,“你在这儿休息会儿吧。”

  “坐着也没多长时间。”瞿桦没再说别的,去了另一个车厢。他压抑着自己的脾气,如果不克制的话,他不确定会说出什么伤人的话,他知道那些话一出口就没有办法再收回去。

  司机来接他们,瞿桦把穆静的行李放进车里,等穆静上了车,他给她关上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