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初降,御花园中点起无数花灯,还有许多宫中内侍打扮成街头小贩的模样摆摊叫卖,又雇了胡人杂耍班子表演,俨然把偌大的王家花园变成了民间的元宵闹事。

桓澜因为是先王未成年的幼子,所以并没有什么重要的政治任务,可以免去很多不必要的客套,得以陪在唐谧他们三人身边,在御花园四处游玩。

四人正看得有趣,张尉忽然停下脚步。只因他看到了不远处司徒慎正仰头在猜一支鲤鱼灯下悬挂着的灯谜。

在游宴上见到司徒慎本不奇怪,他们家人丁兴旺又才俊辈出,他的大哥司徒忱更是魏国的左司马。只是,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少女,虽然背着身,但张尉还是可以认出来。

——是君南芙。

此刻,她正侧着脸,面色微红,原本就极美的面孔在灯光下莹润如玉。待司徒慎指着灯对她说了些什么,她便微微笑起来,发上压着的珠串随着她的笑轻轻颤动,光华明灭,像是有星辰坠落在乌发之间。于是,司徒慎也跟着笑起来,并很自然地拉起君南芙的手,向灯火更加明媚耀眼的花园深处走去。

张尉远远瞧着,心中茫然一片,一时间全忘了身处何方,四周是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光团,远远近近的人声都忽然听不真切了,恍然又是去年的元宵夜,那面若桃花的少女站在自己身边,笑指着一条灯谜说:“这个真简单,我已得了答案,就是不知是否已经被人猜了。”

于是他拉起她的手,快步在人群中穿梭:“那就赶快去看看,别被人抢了先!”

那时被他握着的手,温热,柔软。

张尉觉得有钝痛在身体里蔓延,像失了心一样,把手伸向旁边,正握住一只纤细柔软的手。

他昏昏然说:“走,快走!”于是开始发足在五光十色的灯火间穿梭,绚丽的灯火流泻成一片虚幻的光影。他从暗处冲入明处,再重新投入黑暗,毫无目的地乱闯,不知道是在寻找还是在遗忘。

“你站住。”他的身后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连他握住的手也是冰冷冷的。

那声音让张尉如梦初醒,转头看去,只见自己身后是一袭红衣胜火的白芷薇。她轻轻将手从他的手中抽离,眼神平静得近乎冷漠。

他听见她淡淡道:“张尉,任何时候如果你需要安慰,我都可以陪在你身边,但,不是现在。”

白芷薇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留下那少年一个人立在一片灯火阑珊中。

这边厢,唐谧看到张尉在见到君南芙以后,忽然拉着白芷薇疾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怔望着两人消失在了一片灿烂之中。

桓澜蓦地发现只剩下他和唐谧两人,心“噔”地一收,看定呆呆站在灯火中的少女。

只见她扭回头对自己笑笑说:“咦?他们怎么走得这么快,搞的是什么鬼?”

“那,我们就随便走走吧。”桓澜努力地让自己显得轻松自然。

唐谧此刻有了心事,便不太愿意往热闹的地方去,只拣了花灯寥落的地方随意走着。

桓澜跟在她身后,不经意抬起头,却发觉月亮不知何时竟然已经躲进了浓浓的云层之中,那一刹那,奇异的宿命感将他向前推动。

他想:下一刻,如果她回头,我就对她说

唐谧转回头来,四周是浓沉的黑夜,唯有她站在浅淡的黄色灯晕中,熠熠生辉。

她刚想开口说什么,便被桓澜截口阻止道:“你先听我说。我母亲很少笑的,在我的记忆里,只有当我与几位王兄比剑赢了的时候,她方才会浅浅一笑,我一直以为,那便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笑容了。”

灯火下的少女听得一愣,不知道他到底要表达什么。

桓澜只觉得似乎有无数的话一起在心头涌起,但徘徊在心底的胆怯和勇气交织在一起,让他一阵混乱。

然后,他终于抓住了一个完整的句子:“但其实,你笑起来也一样好看!”

待唐谧回到自己屋中的时候,发现白芷薇竟然早躺在榻上,而且似乎已经睡着了。

唐谧害怕吵醒她,轻手轻脚地脱去外衣,却听见白芷薇低声道:“蜜糖,我今天和你睡吧,这样,我就觉得像是回到了御剑堂。”

唐谧躺到她身边,盖上被子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没事。就是方才张尉一直拉着我四处乱跑。”白芷薇的声音里透出淡淡的落寂,“跑着跑着,我却忽然觉得很孤单。”

“嗯,我明白的。有时候周围越是热闹,就觉得自己越是孤单。”

她身边的少女长久没有回应,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睡去,又或者只是陷入烦乱的心事中。于是,唐谧默默叹了一声,发觉身边的孩子们仿佛在一夜之间全都长大了。

第二天,四个人仿佛说好了一般,互相避着不见。

宫中请来的戏班和歌舞同时在六处搭了台子,唐谧拉着白芷薇每到一处,总会下意识地先探头看看桓澜和张尉在不在。就算明明知道他们不在,心却依然安不下来,那些长袖翻飞的舞姿无论如何也入不了眼,依依啊啊的唱腔也仿佛尖刀刮耳,坐了没多久,她便拉着白芷薇又赶往下一处舞台。

白芷薇也是一样的心绪不宁,被唐谧拉着胡乱跑了一通,只觉得更加心浮气躁,一扯唐谧的袖子道:“咱们寻个地方坐坐。”

于是,两人躲进一间无人的偏殿,里面的炉火还未熄,榻上也有余温,似乎是刚刚有人离去。厚重的殿门一关,顿时将外面世界的嘈杂完全隔绝在外,两人对看一眼,重重坐到榻上。

“芷薇,你在烦恼些什么?”唐谧先发问了。

“说不清楚。大概能说清楚也就不会烦恼了。”白芷薇闷闷道,“我看了张大头那个样子就心烦,恨不得一棒子打在他脑袋上,可是我明明知道,这种时候更应该多帮他排解才对。你呢,你又是怎么了?”

唐谧低着头:“我希望大家都能像朋友一样永远留在我身边,但昨天我才发现,其实这完全是奢望。”

“为什么?”

“因为总有人会开始想要得到更多。”

“那该怎么办呢?”

唐谧叹了口气,把脸埋进袍袖间:“不知道。但昨天我处理得很不好,嗯,可以说是大失水准。”

可是此刻她回想起来,仍然不知应该如何处理才算好。

当时的她,只是风轻云淡地说了声:“谢谢,不过我可没玲珑夫人那般好看。”然后便转身疾走几步,佯装看着了感兴趣的花灯。

之后,她带着桓澜一路猜灯谜看美女,再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有人来了!”白芷薇猛地一跃而起,将唐谧拽到帘幕后面。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内侍探头往里看看,见四下无人,才快步走进来,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着,不时向窗外望一眼,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一个宫女打扮的女子走了进来。

那内侍见了,赶忙迎上去问:“有什么吩咐?”

那宫女递过来一只小小的白色丸子,压低声音道:“他的样子你可记清楚了?”

“清楚了,请姑娘放心。”

“那好。也不知道他今日何时会到,不过夫人已经吩咐过了,我家公子一定会来。”

“请姑娘回禀夫人,只要他来,小的一定不会失手。”

待到殿中又重新只剩下唐谧和白芷薇时,白芷薇转向唐谧问:“似乎是什么后宫阴谋,咱们管是不管?”

“自然是不管。谁知道其中有什么过往和恩怨。”唐谧答道,“一群女人和一个男人的浑水,咱们可不能乱趟。”

两人从偏殿出来,发觉日头已近正午,肚子也有些饿了,便往宴席的方向走去。

由于不同身份宾客的宴席设置在固定的区域,她们此去必定会遇上张尉和桓澜,躲是躲不了的了。唐谧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迎面就见一个熟悉的蓝色身影翩然而至,笑着对她说:“我回来了。”

唐谧还从未有一刻比此刻见到这人更加高兴,她在心中大声欢呼:大救星来了!恨不得奔上前去拥抱他一下,可脸上却还是保持着克制的笑容:“太好了,慕容斐,你可算赶上一顿美餐了。”

唐谧认为,这一天,慕容斐绝对扮演了伟大的救世主角色。她不知道慕容斐是否已察觉出几人间微妙的变化,但他一路和众人说笑,讲起途中见闻,品评菜色优劣,将原本可能出现的尴尬化解于无形。渐渐的,几个人都说开了,总算又回到从前的样子,慕容斐这才找了个合适的时机,和他们讲起此次调查的结果。

他斟酌着用词,眼睛则看向唐谧:“我在赵国仔细调查了一圈,史瑞的身世毫无问题,他和家人的行为也可以说得通。只是,那个当初半路离开的车夫,就在你们离开兴安县的当天,就死在了回家的路上,官府说是不幸遇到了劫匪。不过,这件事的确蹊跷,那条路上此前从没有匪盗出没,更何况一般来说,匪盗也不会打劫只有车夫的空车。而那车夫的家人我也问过了,他们都不知道当天车夫要回家,更没有捎信让他回来。所以,可以肯定的是,车夫说家中有事是在骗你们的。至于这个若想说得通,便只有一种解释。”

慕容斐说到这里,看向众人,笃定地道:“这个车夫该是在欺骗你们之后遭人灭口了。”

唐谧把慕容斐的话听到一半,已经得出结论,此时倒不觉得惊讶,只是问道:“那么,你可又去查了桥头村的情形?”

“查过了。你们住过的房子和那村子都已经烧成灰烬,因为那里早没了人烟,所以附近村镇的人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慕容斐说完,发觉所有人的神情都沉了下去,知道也不用再多解释什么,转而面向唐谧,“这样斩草除根的手法,总是让人想起魔宫。”

唐谧点头应道:“是。魔宫中人肯定一直都知道我的行踪,要不,也不会两次三番前去捉我。而且,芷薇的姨父出现在桥头村,也是因为追踪到魔宫中人联络的记号。只是,如果这件事真的是魔宫所为,不说别的,这谋划之人怎么会如此了解穆殿监童年的事情。要知道,能够伪造出那些涂鸦的人,一定和穆殿监他们兄弟渊源极为深厚,对么?我想以宗峦二十五六的年纪,决计不会和他们有这层关系。”

“说不定是内外勾结。”白芷薇插口道。

这时,唐谧忽然想起慕容斐的用词,在讲到史瑞时他是说“他和他家人的行为也可以说得通”。她知道慕容斐为人谨慎,不太会臆断或者生造,这句话显然另有深意,于是问道:“史瑞和他家人的行为怎么叫‘也说得通’,你是说,还有其他说法能够解释他们的行为?”

慕容斐看着唐谧,觉得她当真和自己有着一种难以言传只可意会的默契,这样言语间的微妙处,也只有她能够发觉:“是的。据邻居说,他的家人曾经忽然间出手大方起来,邻居们好奇打听他们是从哪里来的钱,都说是史瑞给的。可是他们也没大方几天,就又回到从前的样子,邻居再问,只说儿子一共也没给多少钱,还要存着给他娶媳妇的,不能都乱花了。同样的事,史瑞也干过。邻居们说,他逗隔壁的傻子玩儿,说什么钱能生钱,随手就送了十个钱,可是后来傻子见到他时再要,便说再生不出来了。我听了心中疑惑,趁他家中无人,偷偷潜入,的确发现他家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个寻常人家而已。所以,如果真如史瑞所说,他曾经得到一笔赌金,这些便都讲得通,可是”

慕容斐略顿了顿,方道:“可是,假如有人给了史瑞一大笔钱,那么这件事也可以解释为,他们一家人刚开始是头一次看到钱太过兴奋,这才出手阔绰,后来被人警告过不要太惹人注意,便只得收敛,甚至不敢给家里添置东西。还有一种解释也说得通,就是有人答应给史瑞一大笔钱,但是只先付了一小部分,剩下的要等史瑞办完事情再给,而他和他家人已经把先给的部分花完了。”

这话听得唐谧连连点头。她当初之所以让慕容斐去查探史瑞的事,就是因为在所有人中,唯有慕容斐是最不容易感情用事又细心周全的人,如今看来,就连慕容斐也觉得史瑞很难证明清白了。

张尉却听得眉头不展,可是看到就连白芷薇和桓澜也是一脸认同的神色,再想想唐谧和慕容斐都是唇齿伶俐的人,自己想要为史瑞辩解又实在找不到任何凭据,只好先忍耐下来,且看看再说。

唐谧又说:“看来,我们必须要赶在回蜀山之前去一趟赵国了。一来,桓澜的魂兽从彦尚那里捎回消息,说是有人看见银狐常在赵国出没。

“二来,魏王说当年三国攻入赵国王宫的时候,只是抢夺财宝美女,而华璇的很多书简信件都被随便扔在宫中的某处,他过去曾经因为机缘巧合见过一些,想来要是没有被毁去的话,我们必定还能找到,说不定就会发现一些关于她的魂兽为何没有消亡的线索。

“还有,赵国是魔宫的老巢,我正在谋划一个计策,到时候,我们就见机行事,说不定可以把这个搞阴谋的家伙一举揪出来!”

当日下午是打马球的时间,桓澜每年都是场上主将,今年他一看算上慕容斐、白芷薇和张尉正好能组成一个四人球队,便拉着他们一起参加。

四人换好白色的箭袖骑装,牵着宫廷御马走到场边,看见两边观赛场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只有给魏王和王后预留的台子还空着。

唐谧站在场边,一身简洁的红色剑童装扮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宾中显得格外打眼,只听她大声喊着:“同志们,加油啊!”

场上四人都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慕容斐转头对几人道:“还好别人都听不懂,要不还真丢脸。”

“唐谧在嚷嚷什么呢?”他们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几人回头一看,只见司徒慎和另外三个少年正牵着马匹、手拿球杆站在那里,每人都是一身玄色骑装,正是他们今日的对手。

张尉一见司徒慎,神色便有些黯然,白芷薇瞟了他一眼,靠近他耳边道:“张大头,本来我想一会儿抽空用球杆敲你的脑袋,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

慕容斐并不知道昨夜发生的事,当下上前和司徒慎寒暄道:“那是唐谧自己胡编的助威之词。这么巧啊,你也在这里?”

司徒慎有些骄傲地道:“是啊,我是来看我兄长的。哦,君南芙也在那边观战呢。”说完,他伸手指向赛场边,果然看见离唐谧不远处站着的君南芙,一身杏色衫子外罩了件雪白狐裘,显得格外娇俏。

比赛开始的时候打得还很是像模像样,双方少年都是此道高手,司徒慎那一队显然曾经在一起演练过,相互间的配合显得更加和谐默契。但是桓澜这方四人的个人能力均是极强,特别是张尉娴熟的马上技艺,简直仿佛生来就坐在马鞍上一般,看得众人赞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