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瑞来不及去仔细揣摩这个微小动作的意味,立时撞开面前的两人,夺路就跑,一撞门,正好遇见一个丫环推门要进来,便一把将那丫环推倒在地,冲了出去。

白芷薇面带忧色地看向唐谧:“唐谧,史瑞他会不会”

“你别问我,我不能确定史瑞的身份,也不知道他会怎么做。”唐谧的面色苍白,僵直而立,声音十分低沉。

“那你为何”

“我只是不想这样子赢过对手而已。”她说,忽然抬起头,看向白芷薇,脸上骤然绽放出一个明朗的笑容,声音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芷薇,史瑞的事情就听天由命吧,我现在能够掌握的,只有我自己而已。”

这时,两人身后那个摔倒的丫环揉着摔疼的手爬了起来,抱怨道:“两位姑娘,黄埔护法有请两位去前厅,这是出了什么事啊?”

唐谧和白芷薇比其他人来得稍迟了一些,慕容斐、桓澜和张尉早就等在那里了。他们因为早上已经被唐谧悄悄告知有了对付验证的办法,心中并不怎么太过担忧,见了唐谧和白芷薇苍白的面孔,均想这两人是不是太过假戏真做了。

长几上放着一只白云釉的细瓷小碗,小绿猴已经恢复成原来巨猿的模样,站在几后宁然不动,四大护法则负手立于它身后。

黄埔昂见还少一人,问道:“那个叫史瑞的孩子呢?”

“回护法,女婢刚才瞧见史公子刚刚从白姑娘的房里冲出来,往后花园跑了,似乎刚和唐姑娘她们吵过架。”跟在唐谧身后的丫环答道,不敢有半分隐瞒。

“哦,吵架了?”黄埔昂似乎嗅出什么不寻常的味道,微微一笑道:“还真是一群小孩子啊,稍等,我这就去找找。”

任凭唐谧再如何急智,也不知道该用什么合适的法子阻拦黄埔昂,她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心想:若是命丧于此,倒是当真应了妇人之仁这句话。

史瑞冲出小院的时候,正和张尉撞了个满怀。张尉一边揉着被撞疼的额角,一边问:“史瑞,你这是要去哪里啊,佟护法他们叫咱们大家这就去议事堂呢。”

史瑞看着张尉,委屈顿生:“张尉,你觉得我对朋友是不是从来都是真心实意的?”

“是啊。”张尉毫不迟疑地答道。

“那你们可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张尉看他的神色,猜测他或许已有所察觉,想要解释,可又觉得自己来替唐谧做这件事似乎不妥,便道:“唐谧她们或许对你有所误解,可是我是一直相信你的。其实我曾经和唐谧为此争吵过,还被她打了一耳光,本想找个时间再和她说说,可是你看,她这些日子看都不正眼看我一眼。”

史瑞原本只是发泄般地问问,不想竟然张尉也知道此事,还和唐谧一同瞒着自己,心下更是恼恨,一拳将他打开,骂道:“妈的,你们都是一样的!”

张尉莫明其妙:“怎么一样,我是一直都当你是好兄弟啊。不管她们怎么想,至少我完全相信你!”

史瑞却不想再听,甩开他往花园里奔去。

在花园里乱转一通后,史瑞忍不住走到上次爬出水道的那个假山洞,心想:老子不害你们,可也不陪你们玩儿了。他正想溜进洞里从水道逃走,就听身后一人唤道:“史瑞,你怎么还不去议事厅啊?”

史瑞一转头,见黄埔昂正笑眯眯地站在自己身后,不禁打了个冷战。

“怎么,怕我?”黄埔昂逼近一步,“听说刚刚才和好朋友们吵架了,是为什么呢?”

史瑞心潮翻涌,只觉告密的话已经压在舌尖,只要一开口,就会自己拼命蹦出来。

“怎么不说话呢?平日你可不是这样的。”黄埔昂脸上的笑意更深。

“我平时就没和你说过话。”

“可是我一直在留意你。你和他们几个不同,与他们之间少了那么一份亲密劲儿。是不是在他们那里受了什么委屈?”

史瑞震惊于眼前男子的洞察力,可是也忽然悲哀于自己的一厢情愿,曾经那么快乐地自己骗着自己,而在外人看来,一定像是个傻瓜吧。

“有什么想和我说说吗?也许我能帮你。”

温和的声音,亲切的笑容,少年忽然想,引诱众人不能成佛的摩罗,是不是就是这般模样呢?

黄埔昂说:“这巨猿是魔王所遗的魂兽,身上的血便是魔王的血,你的血只要可以和它相溶,就能证明你是魔王转世。”

唐谧没想到黄埔昂还要让这件事继续下去,一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得说:“那好,就这样。”

那巨猿拿起一把锋利的薄刀,在自己铺盖着浓密长毛的腕上划了一下,鲜红的液体顿时顺着长毛滴入白云釉的小瓷碗中。那瓷碗内原本盛着清水,红色的血滴缓缓晕开,立刻化成一片绯色。

唐谧走过去,拿起几上的另一把小刀,在腕子上轻轻割了道小口,几滴赤红的血珠坠入碗中,然后慢慢散开,消失在那片绯色里。

四位赤玉宫的护法几乎同时吸了口气,只见那巨猿庞大的身躯轰然跪倒在地,也不及再多想什么,几人都纷纷跪下,齐声道:“恭迎我主,重回人世!”

唐谧在这呼喊声中有些晕眩,她看向史瑞,见他仍旧低着头不看自己,一时不知是不是该继续演下去,只得硬着头皮按照原先设想的台词道:“你们、你们再考虑一下,我绝对不是什么魔王转世。”

佟敖跪在地上,抑制不住激动地颤声道:“主上,请快快觉醒吧,你手持未霜,并无师自通摩罗舞,又与前代魔王流着相同的血液,难道这些都不能让你回想起过去么?”

“这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不过,我答应你们,我可以留在这里试着回想一下,这样够了么?”唐谧假装勉为其难地道,接着又说,“不过,你们必须把我的朋友们都放了。”

“不行,主上,这些人如今只有追随主上或者是死在这里两条路可以选择。”黄埔昂正色道,“这几个少年虽然年纪还小,可是武功不弱,又和主上情谊深厚,若是愿意为主上效劳,对主上的大业一定大有裨益。”

“我的什么大业啊?你容我再想想好不好,我想好了自然会和他们谈。”唐谧答道,假意显出有一些不耐。

佟敖见了,也不敢把唐谧逼得太紧,立刻道:“是,主上尽可以去细细权衡考量。”

唐谧见到至此一切都颇为顺利,心中却更是不安,看向一旁的史瑞,这一次恰巧与他的目光相对,史瑞却马上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一直等到入夜,几人都各自回房,唐谧仍然觉得惴惴不安,想不清楚史瑞在背后究竟会不会动什么手脚,好在这时魔宫已经撤去对她的贴身监视,她思虑再三,决定还是干脆直接找史瑞说个明白。

她在史瑞的门口轻轻敲了两下,只听里面传来史瑞的声音:“唐谧么?请进吧。”

唐谧走进去,关好门,直视着面前的少年:“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好么?”

史瑞觉得这话很是可笑,冷哼一声,反问道:“你怎么能相信我现在说的,就是真话呢?”

“不知道,你同样也不相信我吧。”

史瑞扭过头去,看着几上跃动的烛火,眼中同样也有两团火焰闪烁不定,良久才说:“我本来是可以告密的,就像你之前可以杀了我,但是我没有那么做。你相信么,不是因为我想出了什么更毒辣的计策,只是因为,我想,我曾经是真的喜欢过你们,相信过你们。”

唐谧心中一动,说不出为什么,她忽然愿意忘掉所有严密和理性的分析,就这样去凭直觉相信面前这个头发总是蓬乱成一团的少年。

史瑞见唐谧目光闪烁却没有答话,便兀自继续道:“可这些话我也只能是说说而已,我没有任何凭据来证明。我知道,即使我这么做了,如果你选择不相信,你还是可以解释为其实我已经把你的秘密跟魔宫的人讲了,然后,再与他们串通,让他们装成不明真相的样子,继续设计你些什么。”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转回头看向唐谧,眼睛清澈明亮得有些耀眼:“我这辈子就数这次最窝囊了,反反复复、思来想去,像个女人一样不爽快。可是,后来我想,你和白芷薇两个是张尉最最重要的朋友,而不论别人如何,我终是相信他始终把我当做了好朋友,所以哪怕就只凭这一点,无论你们怎么猜疑我,我也决不能告密。”

唐谧被那样的一双眼睛震慑,那是真正属于少年的眼睛,通透得不藏半点阴霾。她忽然有些自惭形秽,垂下眼帘道:“史瑞,也许是我错了,我想,我至少应该先假定你是无辜的。”

“不会的,唐谧,你不明白么,你要是这么做也就不是你了。”史瑞摇摇头,“一直以来,你都是站在高处指点我们,仿佛你已经洞明这世上的一切。我当初真的对你羡慕得紧。我想,要是有你这么个朋友,或者像慕容斐那样的朋友就好了。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其实我原本的朋友也是极好极好的,至少,他们都无条件地相信我。今年我就会离开蜀山了,想起来真的有些遗憾,最后竟然是这样的终结,可是,我总算还认识了张尉,也算不枉来了蜀山这一遭。唐谧,就算你现在相信我了,你也别觉得太内疚,毕竟,当时你并没有下手杀我,对么?”

“你怎么会如此想?”思及当时心底忽生的黑暗,唐谧心上一颤,声音少了底气。

“生死关头我怎么会看不出来,你当我是张尉那样好糊弄啊。”

“史瑞。”

“嗯?”

“如果我说,以后你也会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你相信么?”

“不相信。你这不是在哄我么。”

“第二重要的,信么?”

“不信。”

“第三呢?”

“嗯,这个你这是在道歉么?”

“史瑞,对不起!”

“唉,好吧,我相信你。”

82、明天的大魔王

唐谧告别了史瑞,在月华流泻的庭院中站了很久,转身走向张尉的住处。

张尉打开门,看见门口微笑的少女,先是一愣,随即掩饰不住喜悦地说:“唐谧,你愿意和我说话了?”

“这话怎么说?你也没主动和我说话啊。”唐谧眉头一压,假意生气地道。

张尉见了心中发急,忙摆手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哎、不是,是我我,是我太笨了。”卡了半天,他总算想明白要表达些什么,“朋友之间意见相左也没什么,我要是像慕容斐那样聪明,知道怎么在合适的时机,用正确的法子跟你讲就好了。可是我、我就总是只会惹你生气,那天我说的话伤了你的心吧?其实这些天,我一直在找机会看你的脾气脸色,可是越看我越找不到时机,说来说去,还是我太笨了。”唐谧看着眼前少年手足无措的样子,心中一沉,垂下眼帘道:“对不起,大头。原来我竟然不知不觉变成一个要叫你们小心着脾气脸色的恶人了。你看我,怕是真的快要成为大魔王了。”

张尉以为唐谧说这话是因为又被自己惹得不高兴了,心中愈发焦急,忙道:“不是,不是的,你怎么能和魔王比呢,我是心甘情愿看你脸色的!”

唐谧抬起眼睛看着他,微笑道:“魔王身边未必也都是些被逼无奈的追随者啊。大头,我这么说也许你不明白,但其实,每个人的血液里都有魔血在流淌,只不过要等时机到了才会显现而已。”

“你是指华璇那个什么魔血的法术么?”张尉问道。

“不是,我怀疑,那不过是一个让鲜血飞上长空,再如细雨一般落下的简单法术而已。从我们找到的那些华璇与华瑛之间的通信来看,没有任何凭据能证明最终她们成功搞出一个能够用鲜血延续生命的术法来不是吗?所谓沾到魔血便会成为魔血的继承者,以后还会代代相传,也许只是魔王说给堕天大人,不,应当是说给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听的。

“你明白么,这也许是华璇在失败前最后的反击。这件事一定给当时的堕天大人造成了极大地困扰。数万沾到鲜血的人他自然不同意杀害,可其他领袖中说不定就有主张杀的,为了说服这些人,他肯定相当头痛,费了很多工夫。本来那就是为了对抗魔王而组成的三国联军,也许为此还发生过流血冲突。而就算最后所有人都被说服了,堕天大人还要想办法研究出克制这个法术的办法。呕心沥血去研究如何对抗一个莫须有的法术,想必一定是一件极其耗费心力的事情吧。

“所以他并不长寿,我记得是在魔王战死后十五年他就去世了,说不定这正与他太过于劳心费神有关系,非但如此,魔王还在她死后仍然让人们世世代代地活在对魔血的恐惧中。”

“要是这样,魔王的智计真是厉害。”张尉感叹道。

“是啊,虽然如果她真的练就了魔血之术会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但是退上一万步,若是根本没有练成这样的法术,还能让对手忌惮和头疼至此,也许才更加厉害呢。”

“那你所说的魔血是什么?”张尉突然有一种直觉,眼前的少女虽然笑得轻松,却也许有一些很重要的话要讲。

果然,唐谧收起笑容,用低低的、但是极其严肃的语调说:“我说的是,在一群人中间,总会有一个人因为某种原因处于主导地位,也许是依靠他的才能,也许是依靠他的武功。总之,不论依靠什么,开始的时候他可能会带着这群人完成很多困难的事情,所以其他人都完全信任他,依赖他,认为有他在就没什么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如此时间长了,因为所有围在他身边的人全都这么看他,就像看待一位无所不能的神,渐渐地,连他自己可能也会觉得自己就是无所不能的。一旦他这么想了,他身上的魔血也就苏醒了,而且,他还会带动那些追索者身上的魔血一起觉醒过来,甚至追索者们会变得比他本人更狂热。然后,这种狂热会像漩涡一样把更多人卷进来,让更多人身上的魔血现形。如果他正好是一位君王,也许会最终造成一个国家的集体狂热。大头,你可以像想象在这个人的带领下,这群人会做一些什么愚蠢的事情。就好像,你们在我的带领下,身入如此险境一样。

张尉觉得自己似乎听明白了,问道:“那这个人既然原本如此聪明,又是这么好的领导者,就算做了蠢事,只要能及早明白过来,不会带着大家补救么?知道错了马上改不就行了么?”

唐谧听了这话,摇摇头说:“不是那么简单啊,且不说他是否能及早明白过来,只说很多时候,情势所逼,已经没有办法去改。比如,华璇在并吞三国的战争还没有打到一半的时候就觉得似乎起兵仓促,可是你看当时各地给她的书信,赵国人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和扩张迷梦中,你叫她怎么停呢?再比如,现在,我已经明白自己这段时间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犯下了多么大的错误,刚刚也向史瑞去道过歉了。可是,我已经把你们带到了如此境地,如果我不去当这个魔王,大家都要死在这里,所以,我唯有按照原来的计划走下去。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再开口时,语调前所未有地郑重:“大头,虽然现在我是如此清醒,可是我不能保证在我成为魔王以后,在十年或者二十年以后,我仍然还是如此清醒。如若有那么一天,我身上的魔血苏醒了,我请你答应为我做一件事,这件事,在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你能完成。”

张尉觉得心脏莫名地一缩,问:“什么事?”

“请你一直守在我身边。如果发现我身上有魔血苏醒的迹象,就要提醒我,如果我还是这么执意妄为。不听劝告,你可以杀掉我。”

张尉一听。下意识地拉住唐谧的手,说:“不会的,只要我一直守在你身边,你不可能犯那样地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