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风大惊,欲要上前阻止,奈何身有重伤,一个踉跄,竟是眼睁睁看着刀王的右臂迎入刀光中,目光中尚含着一份壮勇的凄凉。

几人同声惊呼,血光迸现,刀王已是自断一臂。

“沈姑娘你现在应该知道了…”刀王虽是痛得脸色剧变,却犹对沈千千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明将军最想了解的人,其实——就是他自己!”

四、最急是晚风,最瘦是黄花

这一夜,像是怎么也望不到天明。

沉甸甸的黑暗中,左是虚空,右也是虚空。一双空蒙的眸子,又能看到什么?感应到什么?

祝嫣红本不想流泪,她一直认定自己是个坚强得甚至有些固执的女人,可这一刻,她直觉着沉沉的黑夜将她软软地包围着,心头莫明地泛起一丝柔弱,一滴温热的液体怯怯地滑下脸庞,被皮肤吸干,留下一小片泪渍。

夜凉如水,晚风最急。

听着木窗拍打着窗棂,似乎也一下下地敲在她的心上。

撑了这么久的她,明日果真是一回解脱吗?

忘心峰上,龙腾空身死,刀王断臂,叶风重伤,沈千千心碎,而祝嫣红…

她执意下山孤身来见雷怒,无论如何,她总要给他一个交代吧!

叶风没有留她,但她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他的等待,他会留在那无名峰顶上,在那曾共同生活过八天的小屋中等她回来。

他应该知道自己的心意吧!而沈千千照顾着重伤的他,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放心呢?

这一路来,她的心时如朝阳般灿烂,时如夕阳般迷惘,时而似青天如洗,时而似乌云齐聚。

可每当想到叶风,每当想到他阳光破晓般的一笑,想到他在万军丛中抱紧自己的那一刻,她的心脏就会跳动得更加频繁、更加剧烈,直到这时她才发现,那份世态难容的感情竟已深深揉合入她的生命中…

这么多年来,似乎直到有了他,她才重新有了属于自己的——坦然洁净的情怀、欢跃清纯的心灵、多情赤诚的双眸、生机奔涌的血脉…

她,更有何求!?

五剑山庄尚余下的六大护法将她迎进五剑山庄,昔日的弟子也陆续回来了不少,五剑山庄似乎又恢复了旧时的豪气。可经过这么许多变故,在祝嫣红的心中,这殿堂依旧人亦依旧的五剑山庄里,总是仿佛凭空多了一种寥落与沉闷,更有一种难言的苦涩。

而雷怒,今晚就将回来。

今晚,她将面对丈夫雷怒的责骂、呵斥?还是一份沉痛、悔悟?

她不知道。她只想静静地解开这份心结,她只知道,无论雷怒是否原谅她是否理解她,她都会随着叶风海角天涯,相顾平生…

除非,雷怒杀了她!

但,这份心事她如何能与叶风明说?她不欲让他知道她已深爱着他,再也离不开他。如能求得一纸休书更好,若是不能,她如何舍得让心目中的英雄为流言所扰,消磨意气?

如果是那样,她宁可为雷怒于狂愤中所杀,她宁可叶风从此忘记自己…

所以,在那忘心峰顶上,她才离开的那么果敢、离开的那么决绝。

她不要叶风再为此负疚,不要他再为自己做些什么,虽然她感觉得到他的目光一直磨损着她的脚步,他的心音一直在牵扯着她的身影,几乎让她钝重地迈不开步子…

门口传来一阵熟悉的足声,打断了祝嫣红的思绪。那是丈夫雷怒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门被怯怯地推开,雷怒静静地站在门边,就着铺洒满庭的月光,他的影子映在祝嫣红的身边,就像是一座黑沉沉地大山。

“你回来了!”祝嫣红习惯性的站起相迎。

雷怒不语,仍是端立在门口,也许是庭院中的婆娑树影,也许是房室内的流离月光,他的身体看起来就像是不停地颤抖着。

“我…”祝嫣红蓦然慌乱起来,想好的说词全然无踪,不管怎么说,他亦是与她同床共枕数年的结发夫妻啊!

想到那些为他侍寝安枕的日子,想到替她梳妆画眉的闲事,再想到娘家中不过三岁的孩子,她的心中就像是被刺了一刀。

“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雷怒长长叹了一声,嘶声道。

他都知道了吗?他真的能明白吗?

祝嫣红复又重重地坐在床沿上,这一刻她突然很恨,恨老父要为了那些字画那些虚名将自己嫁给雷怒,恨为何不能在云英未嫁的时候遇见叶风,恨命运捉弄的无常,恨红尘圈定的世俗,甚至,她在恨自己为何就不能爱上自己的丈夫?

雷怒的声音涩然而暗哑:“我本还以为留下一条命,以后便可与你隐居山间田园,终老一生,从此不问江湖争斗…”

祝嫣红心中一震,垂首不语。曾几何时,这不正是她对他的期求吗?

可惜物是人非,流逝的一切再难以找回来了。

雷怒抬眼望来,目中涨满酸楚:“我知道这些年我冷落了你,可那时我以为做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只有功成名就才会让他的妻子欢喜。而我现在知道了,嫣红要的并非是一分生命中精彩的片段,而是要逃避开世间的纷争和烦恼,去领悟一种名利中人无暇体会的美好…”

祝嫣红心神震荡,原来丈夫亦是如此的了解她,不由舌根发软,一转念间方勉强给自己找到一个理由:“可你却万万不该杀了方清平,即便是为了我,你亦不应该行如此卑鄙行径…”

雷怒眼中闪过一份愧疚:“那时我已被迷了心窍,一意苟全残生。可是,我的心中无时无刻不在痛恨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我绝没有再与将军府的人来往,就连快活楼的人向我通报消息亦被我赶走。我这几天都在暗中联合师门,加上历轻笙已死,水知寒重伤,只要时机成熟,借助雷家霹雳堂的力量,我必要给将军府反戈一击,给我错杀的好兄弟报仇。”

祝嫣红喃喃道:“你不怕江湖人说你反复无常么?我一个弱质女流可以不要尊严,可你堂堂大丈夫如何再立身于世?”

雷怒长叹一声,潸然落下泪来:“你可知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我已错了一次,失去了好兄弟,我不要再失去你,就算你念在我们孩子的份上,亦不要离开我…”

祝嫣红隐隐觉得想到了什么关键处,只是第一次见到平日坚强刚定的丈夫哭泣,一时心志恍惚,只得幽然长叹:“你要我怎么做?”

雷怒道:“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我负责亲自去和叶风说项。毕竟我与他曾是同甘共苦的兄弟,他应该知我苦衷。”

祝嫣红叹道:“你尽可直接找他说,如果他愿意…”她的语音戛然而止,若是叶风真的放弃她,她又能如何?她还会继续与雷怒合好如初吗?

这世上真有能重圆的破镜?真有能收回的覆水吗?

雷怒眼中闪过喜色:“你同意就好办。只是这几日再也寻不到叶风与沈千千的下落,刀王断臂下山后亦再无踪影…”

祝嫣红这才明白,刀王断臂下了穹隆山,叶风与沈千千定是在忘心峰顶那无名崖中,因为那条铁链形迹隐秘,上山搜寻的人眼见山头无人,料想叶风定是另寻藏身处,是以便忽略过去了。

雷怒道:“我想你定是知道他的去向,只要告诉我,这便去动身找他。”

祝嫣红心头一震,忽然明白了关键。雷怒既然说再不与将军府的人联系,连快活楼传讯的人亦赶走,他的消息从何而来?

雷怒一点没有注意到祝嫣红的脸色逐渐变冷,尚在继续道:“其实我对叶风的武功行事均很佩服…”

祝嫣红轻叹一声,问道:“你怎么知道刀王断臂了?”

雷怒一呆:“刀王下山时为人所见…”

祝嫣红再问:“历轻笙之死与水知寒身负重伤,这本是极为隐秘的事,你又如何得知?”

雷怒无言,脸色变了数下,由红转青。

祝嫣红哽咽道:“你杀了方清平还不够吗?为何还想杀叶风?”

雷怒眼中寒光一闪,忿然昂首:“若不是他,我五剑山庄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祝嫣红摇头道:“就算没有他,日后你迟早也会与将军府冲突,不过时间上的早晚而已。”

雷怒望向祝嫣红,慢慢地道:“他有什么好?可以让你这种人都不守妇道?”

她从那双阴冷的眸子中读出了一抹狠毒,禁不住心惊肉跳:“我这种人?我这种人是什么人?”

雷怒冷然一哼:“忘心峰顶上你们这两个狗男女做了什么?”

“狗男女?!”那一刹祝嫣红的心如若坠入冰窖:“你不要胡说,我对天发誓,我与他至今仍是清白的…”

“清白?”雷怒勃然大怒,作势欲抓向祝嫣红,手却终于停在半空:“你那时当着许多人的面与他拥抱的时候可想过我吗?我雷怒有你这样的女人,真是颜面无存,祖上蒙羞…”

祝嫣红大声打断雷怒的话:“你不要再说了,我这次回来,惟求一纸休书!”

雷怒哈哈大笑,状若疯狂:“好呀,你让叶风那小子亲自跪在我身前,我便立刻给你写下一封休书,顺便公告天下,让世人都知道有你们这样没有礼义不顾廉耻的狗男女,再看看他是不是会嫌弃你这种连孩子都不要的贱货…”

祝嫣红再也按捺不住,起身朝门口走去,大声道:“你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反正我仍将会去找他,与他相守一生,我知道他不会嫌弃我,这一世也不会!”

她定定神,望向雷怒那双充满歹毒的眼光:“你若是能狠下心,便杀了我吧!”

祝嫣红经过雷怒身边时,感觉到他动了一下,似乎要伸手拉住她,却终于没有…

这一步跨出房门后,是不是就真是海阔天空?

“嫣红!”雷怒凄然叫了一声:“你…瘦了!”

满庭落花飞舞,而她是不是就是众花丛中,最瘦的那一枝?

祝嫣红没有停下脚步,但鼻中一酸,双目终于淌下泪来。

五、青丝之媚

叶风躺在无名峰的那间小屋中,沈千千一改往日娇蛮,静静坐在床沿,陪他说话。

这几日来,在沈千千的悉心照顾下,他的伤势终于不再恶化。

历轻笙临死前钉入他胸口的那一指环还且罢了,那开膛破腹的一爪却是非同小可。若不是当时历轻笙收招而退,爪间劲力内收,只怕碎空刀已与鬼王历轻笙同归于尽了。

可那爪上尚蕴有剧毒,又是正中心脉处,幸好叶风当时陷情入刀,胸中充注着浑忘天地、生机勃勃的浓情。心意高远下,从而将那份毒素的灭绝之机化解为无形,才不至于当场毒发身亡。

此刻外伤虽已好得大半,但胸腹的内伤却还待慢慢调理。

沈千千看着叶风发呆的样子,柔声道:“又在想她了?”

叶风赧然一笑,转开话题:“这几日辛苦了你,我现在伤已好了大半,你暂时先去休息一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