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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大门“哗”的一声开了,走出两名护士。其中一位扫了洛瑞尔一眼,认出了她,双眼不敢置信地瞪得溜圆。洛瑞尔点点头,算是打招呼。趁着护士扭过头跟自己的同伴窃窃私语,扔掉了手中的烟。

*?*?*

洛丝坐在医院大厅里的椅子上等着,见面的一瞬间,洛瑞尔差点没认出来这就是自己的亲妹妹。洛丝肩上裹着一条紫色的针织围巾,围巾两头用粉色的蝴蝶结别在一起,耷拉在胸前。如今已经银白的蓬乱头发编成松散的辫子,垂在肩上。看到妹妹绑头发用的是系面包口袋的绳子,洛瑞尔心里顿时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怜爱,这感觉几乎让她无力招架。“洛丝,”她竭力藏起自己的情感,精神抖擞地跟妹妹打招呼,这么做的时候洛瑞尔心里其实是有一点讨厌自己的。“天哪,感觉好多年没见了似的,一直没机会好好聚一聚。”

姐妹俩拥抱的时候,洛瑞尔惊讶地发现洛丝身上有一股薰衣草的味道。这味道虽然熟悉,却如此不合时宜。那是暑假午后尼克森奶奶海之蓝公寓的味道,不该是自己妹妹的味道。

“你能来我真开心。”洛丝紧紧拉着洛瑞尔的双手,把她领进大厅的走廊,“我不会不来的。”

“嗯,我知道你肯定会来。”

“如果不是采访的话,我早就回来了。”

“我知道。”

“不过,要不是还要排练,我这回本来可以待久一些。还有两周,电影就要开拍了。”

“我知道,”洛丝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像是强调自己理解,“妈妈要是看见你来了肯定会很开心,你是她的骄傲,是我们大家的骄傲。”

来自亲人的赞美令人无所适从,洛瑞尔干脆置之不理,直接问道:“其他人呢?”

“还没来呢。艾莉丝堵在路上了,黛芙妮今天下午到,她打算从机场直接回家,路上会给我们打电话的。”

“格里呢?他什么时候到?”

这实际上只是句玩笑话,洛丝这个尼克森家最一本正经的人,听见这话也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她们的弟弟能够建立宇宙距离表,计算出遥远星辰的方位,但你要让他估算一下自己回来的车程时间,他就蒙了。

她们转过墙角,来到那扇写着“桃乐茜·尼克森”的门前。洛丝伸手握住门把手,然后又踌躇了。“我得先给你提个醒儿,洛瑞尔,”洛丝说道,“从你走后,妈妈的身体就每况愈下,病情时好时坏。前一秒她还好好的,后一秒就……”她的嘴唇颤抖着,双手紧紧抓住那串长长的珠子。她继续说下去,但声音愈发低了,“后一秒就糊涂了,有时候会很烦躁,絮絮叨叨地说以前的事,有的事我根本就听不明白——护士说她就是瞎说而已,话里没什么含义,到了她——她这个阶段,这种症状很常见。这时候,护士往往会给她喂药片,让她睡下。但因为药效,妈妈终日都昏昏沉沉的,我估计今天的情形也不会太好。”

洛瑞尔点点头,她上周来探望的时候医生也是这么说的。那位医生说话很委婉。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赛,她最终会听从命运的召唤,陷入冗长的梦境。他的声音非常甜腻,洛瑞尔有些受不了。“医生,您的意思是,我母亲快不行了?”她用女王般优雅威严的语气问道,只为听见那医生气急败坏的声音。

胜利的果实甜美而短暂,医生开口答道:“是的。”

这是世界上最恶毒的字眼了。

洛丝推开门。“妈,你看谁来了?”洛瑞尔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

童年的时候,洛瑞尔有一阵子非常胆小,害怕黑暗,害怕僵尸,害怕陌生人。尼克森奶奶警告她们,这些在墙角鬼鬼祟祟转悠的人都是来抓小女孩的,他们会对小孩做一些令人发指的事。什么样的事呢?令人发指的事。奶奶和孙女们之间的对话总是这样。只模糊提到香烟以及出现在奇怪地方的汗水和头发,说得越是模糊,越是让人恐惧。但奶奶说得言之凿凿,洛瑞尔逐渐觉得,那些都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有时候,洛瑞尔最害怕的东西会一股脑儿出现在梦里,梦见僵尸站在漆黑的橱柜里,用空洞的眼眶凝视着她,等着发起可怕的攻击,吓得她尖叫着惊醒过来。“乖,小天使,”母亲会过来安慰她,“只是个梦而已,你要学会区分现实和虚幻,这可不容易,妈妈也花了好长时间才学会。唉,好长。”尔后,母亲钻进洛瑞尔的被窝,挨着她躺下,“你想听故事吗?一个小女孩跑去参加马戏团的故事怎么样?”

她不敢相信,那个每晚为她驱散恐惧的坚强女人,就是如今这个一动不动躺在医院被单下面色苍白的病人。之前她也有朋友去世,她知道死亡来临时的样子。此外,她还因为扮演一位癌症晚期患者而获得过英国电影学院奖。洛瑞尔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这回不一样,这回快要死掉的人是自己的妈妈,她几乎想转身逃跑。

但她并没有那样做。洛丝站在书架旁,鼓励地朝她点点头。洛瑞尔扮演起一个探望病人的孝顺女儿,她快步走过去握住母亲虚弱的手。“亲爱的妈妈,”她说道,“还好吧。”

桃乐茜的眼睛睁了几下,又闭上了。洛瑞尔轻轻地吻了她两边脸颊,她也没有反应,只有虚弱的呼吸声还在继续。

“我给你带了件礼物,我等不到明天就想给你了。”洛瑞尔放下行李,从手提袋中取出一个小盒子。她停了一小会儿,然后才开始拆礼物。“是一把梳子。”她说着,手里翻转着这个银色的小物件。“梳齿特别柔软,我觉得可能是野猪毛做的。我在骑士桥一家古董店里找到的,我还找人在上面刻了字。你看——就在这儿,你名字的首字母。我帮你梳头好不好?”

她并不期待母亲会回答她,事实上,病床上的母亲也的确没有任何回应。雪白的头发围绕着母亲的面庞,像是给她戴上了一顶皇冠。那头曾经浓密的深褐色头发,如今不见了昔日光芒。“放在那儿吧,”她把梳子放在架子上,阳光照在上面,梳子上的字母D【5】闪闪发光,“放好了。”洛瑞尔说。

洛丝对她的表现非常满意,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相册递给洛瑞尔,然后打手势示意自己要去大厅给她泡茶。

家庭成员各有分工,比如这时候,洛丝的任务是去泡茶,洛瑞尔则负责照顾母亲。她松了一口气,坐在母亲枕边的一张治疗椅上,小心翼翼地打开老相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黑白照片,已经褪色的照片上还有褐色的污点。泛黄的相纸上是一个头上裹着围巾的年轻女子,她的样子就这样匆忙而永久地留了下来。她停下手里的活儿,抬眼看着镜头,举起一只手,像是想把摄影师轰走。她微微笑着,脸上带着既厌烦又开心的表情;她张着嘴,说着些没人记得的话语。洛瑞尔看照片时,总喜欢根据上面的内容补上一两句俏皮话。拍下这张照片的人可能是以前在奶奶的公寓里住过的客人——四处旅行的推销员、孤独的假日游客,或是皮鞋锃亮、寡言少语的官员,在战争中能够安然作壁上观。女子身后有一条远远的海岸线,那是一片非常静谧的海,知道它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洛瑞尔把相册放在母亲面前。“那时候你在这里,妈,在尼克森奶奶的公寓。那是1944年,战争就要结束了。尼克森太太的儿子还没从战场上回来,但他会回来的。过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尼克森太太让你拿着配给卡去镇上买东西。你带着食品杂物回来的时候,厨房的桌子旁坐着一名士兵,你从未见过他,但却从壁炉架上的照片认出了他。你们相遇的时候他比照片上苍老了些,看上去更加忧伤,但他的穿着打扮还是一样的,他穿着卡其色军装,朝你微笑,你心里马上明白,他就是你一直在等的那个人。”

洛瑞尔翻到下一页,时光荏苒,原本透明的照片保护膜已经发黄变脆,她用拇指把边角处抚平。“你结婚时穿的礼服是自己一针一线缝的,奶奶把楼上客房里的一幅蕾丝窗帘贡献出来让你做婚纱——你真厉害,我们都知道奶奶有多舍不得家里的软装。干得漂亮,亲爱的妈妈。婚礼前夜有暴风雨,你担心婚礼那天也会下雨,好在没下。太阳升起来,乌云被风吹散,大家都说这是个好兆头。不过,你还是留了一手——那就是哈彻先生,他是负责打扫烟囱的工人,你让他站在教堂的台阶下面祈祷婚礼那天会有个好天气。他对这个活儿非常满意——爸爸付给他的工钱足够给他的大儿子买双鞋了。”

洛瑞尔不知道,过去几个月自己一直这样念叨,母亲究竟有没有听见。但那个友善的护士说,这样总归好些。洛瑞尔看相册的时候会自己编些情节,当然没有特别出格的——不过有时候她的思路会偏离主线,关注起其他细枝末节的事情来,她也就听之任之了。艾莉丝不同意洛瑞尔的做法,她认为母亲的往事对她而言非常重要,洛瑞尔没有权利擅自修改。不过她们把这事告诉医生的时候,他只是耸了耸肩,说谈话本身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所说的事情是否属实则没什么关系。医生朝洛瑞尔挤了挤眼:“你最不会恪守事实,尼克森小姐。”

尽管医生和自己站在一边,洛瑞尔还是不喜欢这种自以为是的同谋。她想指出,舞台上的表演和现实生活中的欺骗不是一回事;她想告诉这个头发黑黝黝、牙齿白森森的粗鲁医生,无论表演还是生活,事实都很重要。但她知道,跟这种衬衣口袋里别着一支高尔夫球杆样式钢笔的男人交谈时,她还是避开哲学话题比较好。

她又翻了一页相册,发现自己婴儿时期的一系列照片。她随口就讲解起了自己幼年时的照片——小洛瑞尔在婴儿床里睡着了,头顶的墙壁上绘着星星和精灵;洛瑞尔在母亲的怀抱里郁郁寡欢地眨着眼睛;长大一些的洛瑞尔胖乎乎的,在海边的树荫下蹒跚学步。翻过这一页,她不再一一叙说,脑海中浮现出久远的回忆,耳畔响起妹妹们的吵闹声和欢笑声。她的回忆和相继出生的妹妹们紧密相连,这难道只是巧合?她们在宽阔的草坪里打着滚儿,在树屋的窗户边挥手,在格林埃克斯农场前站成一排,那里是她们的家。妹妹们打扮一新,头上别着发卡,脚上的小皮鞋擦得亮亮的,是准备出去玩吗?洛瑞尔记不清了。

妹妹们出生之后,洛瑞尔再也没有做过噩梦。也可以说,是噩梦的内容变了。白天住在橱柜里晚上出来活动的僵尸、怪物以及陌生人再也没来骚扰过她,她转而梦见海啸、世界末日或者又一场战争。在梦里,她要独自面对这一切,保护妹妹们的安全。她清楚地记得,自己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母亲就说过:“要照顾好妹妹们,你是她们的姐姐,千万要保护好她们。”那时候洛瑞尔并没有意识到,母亲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她自己有过类似的切肤之痛——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母亲的弟弟在一次轰炸中身亡,母亲为此痛苦了许多年。孩子们容易以自我为中心,尤其是那些活得比较开心的孩子,而尼克森家的孩子显然比大多数孩子都要开心。

“这是复活节拍的照片。坐在高脚凳子上的是黛芙妮,这么算来,这应该是1956年。你看,洛丝的胳膊上打着石膏,这次受伤的是左手。远处,艾莉丝在调皮玩耍,她咧着嘴笑,不过不一会儿她就笑不出来了。你记得吗?那天下午,艾莉丝洗劫了家里的冰箱,把爸爸前一天出去钓鱼时买的蟹腿全都吃光了。”这是洛瑞尔唯一一次看见父亲真正动怒。他睡完午觉,晃晃悠悠地走出来,以为能吃到点甜甜的蟹肉,但冰箱里只剩下一堆空壳。洛瑞尔现在都记得艾莉丝躲在沙发后不敢出来的样子,那是家里唯一一个父亲的鞭子够不着的地方。虽然父亲的鞭子从来只是吓唬人的,但依旧很可怕。她祈求大家行行好,递本《长袜子皮皮》给她。回忆令洛瑞尔开心,她都快忘了,艾莉丝不撒脾气的时候还是蛮可爱的。有东西从相册后面掉了下来,洛瑞尔从地板上捡起来,发现这是一张从未见过的黑白老照片。照片上是两名年轻女子,她们手挽着手,在白色边框的照片里笑吟吟地望着她。她们站在一间屋子里,头顶上悬挂着彩旗,照片中看不到窗户,但却有阳光洒进来。洛瑞尔把照片翻过来,想看看背面有没有写点什么,但后面只写了日期:1941年5月。真奇怪,洛瑞尔对这本家庭相册熟悉极了,但却从未见过这张照片,也不认识照片上的人。洛丝推门进来,两个胡乱配在一起的茶杯在杯碟上轻轻晃动。

洛瑞尔递上照片:“你见过这个吗,洛丝?”

洛丝把一只茶杯放在床边的桌子上,扫了一眼照片,然后笑着说道:“你说这个呀?这是几个月前我在格林埃克斯农场找到的,你看看相册里能不能找个地方放它。这张照片很漂亮,你说呢?尤其是现在,可以看到妈妈的另一面,格外棒。”

洛瑞尔再看了看照片。上面的两个年轻女子都留着维多利亚式不对称鬈发,裙子刚到膝盖,手里夹着香烟的那个就是母亲。照片上她的妆容很特别,她整个人看上去都很不一样。

“真有趣,”洛丝说道,“我从来不知道母亲还有这一面。”

“哪一面?”

“年轻,和闺蜜开怀大笑。”

虽然洛瑞尔心中也有同样的感觉,但她还是问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她跟家里其他孩子心中的母亲形象,都像是那些奶奶从报纸上招聘来干杂活儿的女佣。她们对母亲在此之前的经历了解不多——她出生长大的地方是考文垂,战争开始前去了伦敦,她的家人在轰炸中全部身亡。洛瑞尔还知道,母亲家人的死亡对她影响很大。桃乐茜·尼克森抓住一切机会提醒孩子们,家人就是一切,这几乎已经成了洛瑞尔和弟弟妹妹们童年时期的一道符咒。有一次,洛瑞尔正在经历痛苦的青春期,母亲握着她的手,格外严厉地说:“别像我以前那样,洛瑞尔,别花那么长的时间才认清楚什么最重要。家人,有时可能会让你抓狂,但是他们对你的意义超过了你的想象。”

桃乐茜并没有告诉孩子们,认识史蒂芬·尼克森之前的生活具体是什么样子,而她们也从没想过主动询问。洛瑞尔心里虽然有些疑惑,但却觉得这并没什么奇怪的。孩子们并不想了解父母的过去,每当父母说起自己之前的经历,孩子们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甚至有些尴尬。如今,看着照片上这个身处战争时期的陌生女人,洛瑞尔深深感到自己对她一无所知。

刚开始演艺生涯的时候,一位非常著名的导演趴在剧本上,用手推了推可乐瓶底一样厚的眼镜,告诉洛瑞尔,她的外形不适合演主角。他的建议刺痛了洛瑞尔,她悲伤过,也抱怨过,然后花好几个小时有意无意地端详着镜中的自己。之后,她便喝得烂醉,跑去把一头长发剪短。但如今回过头来看,这不过是她演艺生涯中的弹指一瞬而已。她演了一个配角。那位导演让她扮演女主角的妹妹,不料却好评如潮。人们惊叹她能够由内而外地塑造人物,还能隐去自我,完全化身成另一个人。但这其实也没什么诀窍,她只需要花些工夫去挖掘人物背后的秘密就行。洛瑞尔对保密这件事了解颇深。她知道,要想了解一个人,就要了解他们身后的秘密。

“你发现没有?我们从没见母亲这么年轻过。”洛丝靠在椅子扶手上,伸手拿过照片。她身上的薰衣草香味愈发浓烈。

“是吗?”洛瑞尔伸手去拿烟,忽然想起这是在医院,所以转而端起了茶杯。“我觉得是。”母亲的过去完全隐藏在未知的黑暗当中,她之前为何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她又扫了一眼照片,年轻女子的笑容看上去似乎是在嘲笑她的无知。她尽量让自己语调如常,“你说你是在哪儿找到照片的,洛丝?”

“在一本书里面。”

“一本书?”

“确切地说,是《彼得·潘》的剧本。”

“在剧本里发现了妈妈的照片?”母亲酷爱化妆打扮和角色扮演,但洛瑞尔不知道她以前还真的表演过戏剧。

“我不太确定。那本书是一份礼物,前面有题词——你知道,小时候母亲最喜欢让我们在礼物上写点什么了。”“题词里写了什么?”“送给桃乐茜,”洛丝一边回忆一边摆弄着手指,“真正的朋友是黑暗里的一束光。——薇薇安。”薇薇安。这个名字对洛瑞尔有种奇怪的魔力,她的皮肤时冷时热,太阳穴不停地突突跳着。一连串模糊的画面在她脑海中闪过——闪着白光的刀刃,母亲恐惧的脸庞,还有松开的红丝带。这是属于过去的丑陋回忆,这个陌生女人的名字不知怎么忽然从中冒了出来。“薇薇安,”洛瑞尔重复着这个名字,她的声音大得出奇,“谁是薇薇安?”

洛丝一脸不解地看向她,想开口说话却被挥舞着停车券、风火火闯进门的艾莉丝打断了,洛瑞尔和洛丝都一脸愤慨地转脸看着她。没人注意到桃乐茜此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们提到薇薇安这个名字时,母亲脸上闪现过痛苦的表情。尼克森家的三个女孩齐聚在母亲的病榻旁,而桃乐茜此时似乎进入了平静的梦乡。从她的脸上你看不出,她的灵魂早已离开医院,离开虚弱的身体和长大成人的女儿们,穿越时光,去往了1941年的黑暗夜晚。

3 1941年5月,伦敦

桃乐茜·史密森把胳膊伸进衣袖里,一边对房东怀特太太说晚安,一边飞快跑下楼。擦肩而过的时候,戴着厚底眼镜的怀特太太眨巴眨巴眼,又开始喋喋不休地数落房客桃莉【6】的种种缺点。但桃莉没有因此而停下脚步,走到公寓大厅的镜子前,她才慢下来,打量了一下镜中的自己,又往两边脸颊上扑了些粉。她对镜中的自己非常满意,于是打开房门,蹦跳着走入灯火管制的黑夜。她脚步匆忙——今晚可没时间同房东太太纠缠,吉米肯定已经在餐厅等自己了,她不想让他久等。他们有很多事情要商量:带什么东西,以后要做什么工作,几点出发……桃莉脸上露出急切的笑容,她把手伸进深深的衣服口袋里,用手指把玩着里面的小雕像。她在典当行的橱窗里发现了这个小玩意儿,虽然这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却让她想起了吉米。此时此刻,整个伦敦都陷入灯火管制的黑暗当中,她对吉米的思念尤为刻骨。桃莉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件雕像送给他,他一定会微笑着伸出手,像以前那样告诉她,自己有多爱她。桃莉能够想象出他脸上欣喜的表情。这件小巧的庞齐【7】雕像虽然并不贵重,但也不失可爱。至于未来,吉米一直想去海边生活,桃莉亦是如此。

“打搅一下。”

黑暗里忽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怎么了?”桃莉有些诧异。开门的时候公寓里的灯光一闪而过,女人肯定在那时候就注意上她了。

“你能帮我个忙吗?我在找24号。”

虽然周围一片漆黑,女人根本看不见她的动作,桃莉还是习惯性地伸手,指了指身后的门。“你运气真好,”她说道,“这儿就是24号,现在已经没有空房间了,不过很快就会有的。”桃莉指的是自己住的那间——如果那个地方也能被称作房间的话。她叼着一支香烟,擦燃了火柴。

“你是桃莉?”

桃莉打量着黑暗中的人影,女人朝自己跑过来,她感觉到女人奔跑时带的一阵风。现在,女人离自己很近了。“真的是你,太好了。桃莉,是我,我是——”

“薇薇安?”她突然认出了这个声音。她对这声音太熟悉了,不过这声音里此刻显然夹杂着一丝异样。

“我以为追不上你了,我以为一切都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桃莉颤抖着声音问道,薇薇安并没有提前约自己见面。“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薇薇安笑起来,她的声音尖锐,让人不安。桃莉听得脊背发凉。薇薇安又改口说道,“我的意思是,我找你有事。”

“你喝酒了吗?”她认识的薇薇安从来不会有这样的举动,现在,薇薇安一贯的优雅气质和完美的自制能力都不见了踪影。

薇薇安没有回答她。邻居家的猫从附近的墙上跳到怀特太太的兔笼上,发出“砰”的声响。薇薇安被吓得差点跳起来,她小声说道:“我有事跟你说,快。”桃莉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狠狠地吸着烟。若在平时,她很乐意和薇薇安找个地方坐坐,推心置腹地聊聊。但今晚不是时候,她急切地想要抽身离开。“不行,”她说,“我要去——”

“桃莉,求你了。”

桃莉把手伸进衣袋,捏着那个木头小礼物。吉米现在一定已经到那儿了,自己迟迟不出现,他一定很担心。一定会紧紧盯着门口,希望推门进来的人是自己。她不想让他等,此刻尤其不想。可这边是薇薇安,她一脸严肃语气紧张地出现在公寓门口,满怀期待地看着桃莉,恳请自己有重要的事要说……桃莉叹了一口气不情愿地妥协了,她不能丢下焦躁不安的薇薇安不管。

桃莉告诉自己,吉米会理解的,他也会喜欢薇薇安的。然后,桃莉作出了一个改变他们三人命运的重要决定。“走吧,”她熄灭了烟头,轻轻挽着薇薇安纤细的胳膊,“我们进去聊。”

*?*?*

她们转身走进公寓上楼的时候,桃莉突然想到也许薇薇安过来是要道歉。她想,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解释薇薇安刚才的焦虑和失态。薇薇安那样出身上层社会的有钱女人可不习惯向人道歉。想到这一层,桃莉有些不安。其实薇薇安没必要道歉——桃莉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了,她希望以后都不要再提了。

她们走到走廊尽头,桃莉打开卧室的门。她打开电灯,光秃秃的灯泡发出昏暗的光。窄窄的床铺、小小的橱柜、漏水的水龙头下裂缝的水槽,这一切都映入眼帘。桃莉突然借薇薇安的眼睛打量自己凌乱逼仄的屋子,一时间颇有些尴尬。比起薇薇安习以为常的居住环境来说,这里实在太寒酸了。她那栋位于坎普顿丛林的豪宅里有亮闪闪的中空玻璃吊灯,还有斑马皮沙发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