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妈妈,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喜欢你?”

桃乐茜的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为什么,妈妈?”

桃乐茜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但她声音和眼睛里的阴影还是出卖了她。“人会长大,会变聪明,能作出更好的决定……这样,他们就变了……我的岁数已经很大了,洛瑞尔,活到我这把年纪的人都在后悔……后悔过去做的事情……希望当初能作出不同的选择。”

过去,后悔,人变了——洛瑞尔感觉她终于快要问出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她装出一副可爱女儿的模样,撒娇地打听年迈的母亲过去的生活:“什么事情,妈妈?你希望作出什么不一样的选择?”

桃乐茜并没有听她说话。她目光悠远,手指捻着膝上毛毯的边儿。“我父亲曾告诉我,要是我不小心的话,就会让自己陷入麻烦……”

“所有的父母都这样说,”洛瑞尔语气中是小心翼翼的温柔,“我敢保证你犯的错绝没有我们几个严重。”

“父亲想警醒我,但我从没听他的话,我觉得自己最聪明。终于,我为自己的荒唐决定受到了惩罚,洛瑞尔,我失去了一切……一切我所爱的。”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先前的谈话以及伴随它而来的回忆让桃乐茜十分疲惫,就像船帆失去了风的支撑,她重新靠在垫子上,嘴唇微微动着,却没发出任何声音。过了一会儿,桃乐茜放弃了,她转过头,望着起了一层薄雾的窗户。

洛瑞尔端详着母亲的侧脸,希望自己当初没有那么任性,希望时间还多,她可以重新来过。她希望自己没有把一切都藏在心里,最后坐在母亲的病榻旁时,仍有这么多未解之谜。洛瑞尔想换种法子打听:“我想起一件事,洛丝给我看了件特别的东西。”她从架子上取下家庭相册,从里面拿出母亲和薇薇安的合影。她假装镇定,手指却在不停地发抖。“是在格林埃克斯农场的一个箱子里发现的。”桃乐茜接过洛瑞尔递过来的照片,端详着。

走廊上的门关关合合,远处的喧嚣断断续续地传进病房。汽车在外面的拐弯处停下,又轰隆隆离开。

“你们是朋友。”洛瑞尔提示道。

母亲犹豫地点点头。

“那是在战争时期。”

母亲又点了点头。

“她叫薇薇安。”桃乐茜抬起头,满是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之后的表情洛瑞尔没有看明白。她正要跟母亲提到那本书和书里的题词时,母亲忽然说道:“她死了。”她的声音很轻,洛瑞尔差点没听见,“薇薇安死在战争中了。”

洛瑞尔想起来,亨利·詹金斯在讣告中提到过。“在空袭中去世的。”她补充道。

母亲好像没听见她的话,兀自紧紧盯着照片,眼睛闪闪发光,脸颊上突然滚下了泪珠:“我快认不出自己了。”母亲的声音虚弱而苍老。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桃乐茜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擦拭脸上的泪珠。

母亲用手绢掩着脸,继续说着什么,但洛瑞尔只听清了几个字:炸弹,噪音,害怕重新开始。她靠近母亲,心里因即将获得答案而有些刺痛:“你在说什么,妈妈?”

桃乐茜扭头看着洛瑞尔,脸上浮现出惊恐的表情,好像见了鬼一样。她伸出手抓住洛瑞尔的袖子,疲倦地说道:“我干了一件事,洛瑞尔。”她的声音很小很小,“那时还在打仗……我没考虑好,所以一步错,步步错……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似乎是最好的办法,可以让一切重新走上正轨,但他发现了——他很生气。”

洛瑞尔的心忽然扑腾扑腾地跳起来——他。“所以他来找你了,对吗,妈妈?这就是格里生日那天,他来我们家的原因吗?”洛瑞尔心里一阵紧缩,好像又回到了十六岁的时候。

母亲仍然紧紧抓着洛瑞尔的袖子,面色苍白,声音如芦苇一般在风中飘荡。“他找到我了,洛瑞尔……他一直在找我。”

“是因为你在战争中做的事情吗?”

“是的。”母亲的声音微不可闻。

“究竟是什么事,妈妈?你干了什么?”

门忽然开了,拉奇德护士端着盘子走进来。“该吃午餐了。”她轻快地说道,然后把桌子摆好,往塑料杯子里倒了半杯温热的茶水,接着又去检查壶里还有没有水。“吃完饭就按铃叫我,”她的声音很大,“听见铃声我马上过来。”她扫了一眼桌上的物品,“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桃乐茜茫茫然不知所措,眼睛一直打量着对面的女人。

护士开心地笑起来,弯下腰和蔼地说道:“亲爱的,你还需要什么?”

桃乐茜眨眨眼,露出迷惘的微笑,洛瑞尔的心都要碎了。“是的,我想……我想跟鲁弗斯医生谈谈。”

“鲁弗斯医生?你是说科特医生吧,亲爱的。”

桃乐茜苍白的脸上笼罩着疑虑的乌云,然后她更加虚弱地笑了笑:“是的,是科特医生。”

护士说她遇见科特医生的时候会转告他,然后转过身看着洛瑞尔,用手指了指桃乐茜的太阳穴,眼里满是意味深长。洛瑞尔有种冲动,想用手提包的带子勒死这个穿着软底鞋在屋里走来走去、大声聒噪的女人。

整理用过的杯子,填写医疗记录,谈论外面的倾盆大雨……等了好长时间,护士终于离开了房间。房门终于关上的时候,洛瑞尔心里焦急得快起了火。

“妈妈!”她喊道,声音比想象中大,她并不喜欢自己这样。桃乐茜·尼克森看着自己的女儿,脸上一片茫然。洛瑞尔惊讶地发现,母亲刚才急切想要告诉她的事又潜回了封存秘密的旧角落。当然,她可以再次发问——你做了什么事,为什么那个男人要一直找你?这件事和薇薇安有关系吗?告诉我,求你了,这样往事才能烟消云散——可看着母亲慈爱苍老的面庞,看见她迷惘地凝视着自己,笑容中流露出淡淡的焦急,“怎么了,洛瑞尔?”她又觉得没办法问出口。

洛瑞尔耐着性子对母亲报以微笑——还有明天,明天再问吧——“要我照顾你用午餐吗,妈妈?”

*?*?*

桃乐茜没吃多少东西,刚才半小时的经历让她有些萎靡不振,洛瑞尔看见母亲虚弱的样子,心里有些诧异。她没想到,母亲竟然虚弱至此。姊妹们从家里搬来的绿色扶手椅小巧玲珑,过去几十年当中,洛瑞尔经常看见母亲坐在这张椅子上。但这几个月来,这把椅子竟然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个庞然大物,像只暴躁的狗熊吞噬着母亲弱小的身体。

“我给你梳头吧!”洛瑞尔说道,“你觉得好吗?”

桃乐茜嘴唇边泛起一丝笑容,她轻轻点了点头:“我母亲以前也给我梳过头。”

“是吗?”

“我装作不喜欢的样子——我想要独立——但她梳头真的很舒服。”

洛瑞尔笑着从床后的架子上取下那把古董梳子。她轻轻梳理着母亲蓬乱的白发,想象着她小时候的样子。她肯定是个爱冒险的女孩,有时会很调皮,但这种调皮却是讨人喜欢而不招人厌烦的。洛瑞尔觉得,除非母亲开口,否则自己永远都不会知道她的故事。

桃乐茜合上薄薄的眼睑,不知她想起了什么,眼皮上的血管偶尔会轻轻地跳动。洛瑞尔给她梳理头发,她的呼吸逐渐变缓,终于进入了梦乡。洛瑞尔轻手轻脚地取下梳子,把钩针织就的小毛毯拉到母亲膝盖上,轻轻吻了吻她的脸颊。

“再见,妈妈,”洛瑞尔轻声说道,“我明天再来看你。”

她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不让包和鞋子发出任何声响。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没精打采的声音:“那个男孩……”

洛瑞尔吃惊地转过身,母亲仍旧闭着眼,她喃喃说道:“那个男孩,洛瑞尔。”

“什么男孩?”

“跟你约会的那个小伙子——比利。”母亲睁开浑浊的双眼,扭头看着桃乐茜。她颤巍巍地抬起一根手指,温柔又难过地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以为我没年轻过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喜欢上一个帅气小伙子的感觉吗?”

洛瑞尔意识到,母亲的灵魂已经不在这间病房里了。她回到了格林埃克斯农场,在和处于青春期的女儿谈话。这个事实让人有些不安。

“你在听我说话吗,洛瑞尔?”

洛瑞尔咽下一口唾沫,听见自己说道:“我在听呢,妈咪。”她很久没这样叫过母亲了。

“他要是向你求婚,而你也爱他的话,一定要说我愿意……你明白了吗?”

洛瑞尔点点头。她觉得有些奇怪,脑子里有些犯晕,身上一阵燥热。护士说母亲最近时常神志不清,就像串台的收音机一样,经常跳到不同的频道。今天是什么情况?母亲为什么会忽然提到一个她几乎不认识的男孩?那不过是很久很久以前,洛瑞尔人生当中一段一闪而过的青涩恋情而已。

桃乐茜的嘴唇一翕一合:“我犯了那么多错……那么多。”泪珠打湿了她的脸颊,“亲爱的洛瑞尔,结婚的唯一理由就是——爱。”

*?*?*

洛瑞尔躲进走廊上的厕所里,打开水龙头,用双手掬起一捧凉水浇在脸上。她把手放在盥洗池上,目光凝视之处竟有几条发丝般细小的裂纹。洛瑞尔闭上眼,脉搏跳动的声音如同电钻的嗡嗡声一般钻进她的耳朵里。天哪,洛瑞尔感到一阵战栗。

母亲用对孩子说话的口吻对她谆谆教诲的时候,过去五十年的岁月似乎都被抹去,很久以前那个男孩的身影莫名出现在眼前,早就成为过往的初恋滋味在心尖扑腾。但这些,都不是让洛瑞尔震惊的缘由。真正让她惊讶的是母亲的话,还有她语气中的急迫、真诚,她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年轻的女儿自己的宝贵教训。她想让洛瑞尔选择自己当初没有选择的,避免犯下她曾犯过的错误。

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洛瑞尔确信,母亲是爱着父亲的。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们结婚已经有五十五年,两人相敬如宾,从来没有红过脸。如果桃乐茜是因为其他原因嫁给父亲的,如果她一直在为这个决定后悔,那她伪装的本领也太好了。现实生活中,应该没人能这样数十年如一日地伪装自己吧?此外,洛瑞尔不止一次地听过父亲母亲如何相识相爱的故事,她也曾见过父亲回忆与母亲初次见面时,母亲凝视父亲的温柔目光。

洛瑞尔抬起头。尼克森奶奶对母亲也充满怀疑,对吧?洛瑞尔一直都知道,母亲和奶奶的婆媳关系并不好——她们谈话的时候总有种例行公事的拘束感,四下无人时,老太太对儿媳说话的语气一直很严肃。大概在洛瑞尔十五岁的时候,她们去尼克森奶奶在海边的公寓看望她,就是那次,洛瑞尔听到了一些不该听见的事。那天,她在太阳底下晒了许久,头疼得厉害,肩膀也晒脱了皮,于是就早早回来休息了。她躺在阴暗的卧室里,给自己额头上敷了一条打湿的毛巾,觉得身子很不舒服。这时,尼克森奶奶和老姑娘佩里小姐刚好来到屋外的走廊上,佩里小姐也是公寓的房客。

“他对你真好,葛楚德。”佩里小姐说,“当然了,他一直是个好小伙子。”

“是的,我的史蒂芬就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比他父亲还能干。”奶奶停下来,等着女伴的赞同,然后继续说道,“他很善良,对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儿总是充满怜悯。”

奶奶这句话勾起了洛瑞尔的好奇心。先前的谈话余音袅袅,在屋里回荡,这句话因此显得尤为刺耳。佩里小姐明白奶奶所说的“可怜人儿”是谁。“不,”她说道,“史蒂芬以前可从没遇到过像她这样漂亮的姑娘。”

“漂亮?如果你喜欢这种长相的话,我也无话可说。我觉得她太——”奶奶忽然停下来,洛瑞尔伸长了脖子想听清楚她接下来的话,“——太妖艳了。”

“噢,是的。”佩里小姐简直是根墙头草,“的确太妖艳了。不过,她这人很会把握机会,你说对吧?”

“是的。”

“她一见面就知道谁耳根子软。”

“的确如此。”

“我一直以为,史蒂芬会娶一个像街尾的宝琳·西蒙兹那样的本地姑娘,我觉得她对史蒂芬应该有意思。”

“她当然对我儿子有意思了。”奶奶忽然生气了,“这难道是她的错吗?我们本来就没料到桃乐茜会来横插一脚。遇到这种下定决心就一定要得到的对手,可怜的宝琳哪儿还有机会。”

“真不要脸,”佩里小姐明白奶奶话里的含义,“没羞没臊。”

“桃乐茜迷住了他,我可怜的儿子还不知道自己遇见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他以为她是个单纯的人。这也不能怪他,他们结婚的时候他才从法国回来几个月?桃乐茜让他头昏脑胀,她就是那种人,一旦有了目标就会不择手段。”“她看上了史蒂芬。”

“她在找逃离的机会,我儿子刚好能给她。一结婚她就拽着他离开以前熟悉的环境和朋友,在那座破破烂烂的农舍里重新开始。当然,这都得怪我。”

“这可不是你的错!”

“是我把她带进家门的。”

“当时正在打仗,找个放心的帮佣简直不可能,你当时也不知道会这样。”“可事情就是这样,我早该调查一下的。开始的时候我太轻信她了,后来,我开始调查她,发现不对劲,不过为时已晚了。”

“这话什么意思?什么为时已晚?你查到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