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和佩里小姐越走越远,洛瑞尔没听见奶奶接下来的话,因此,奶奶究竟查到了什么一直是个谜团。不过,当时的洛瑞尔并没有为此过多烦忧。尼克森奶奶是个守着老派礼节的人,桃乐茜在沙滩上看了别的男孩一眼她都会大惊小怪地跟儿子儿媳打小报告。所以,不管她发现了什么,洛瑞尔都觉得要么是她无中生有胡编乱造,要么就是她小题大做了。

洛瑞尔擦干脸上和手上的水——现在,她不那么确定了。尼克森奶奶猜测,桃乐茜在逃避什么,她并不像她的外表那么纯洁无辜,她的婚姻也只是权宜之计——这和母亲刚才告诉洛瑞尔的事情有种不谋而合的感觉。

桃乐茜·史密森出现在尼克森奶奶的公寓是为了逃婚吗?这就是奶奶查出的真相?有可能,但这绝不是全部的事实。儿媳以前的恋爱史就足以让奶奶勃然大怒——虽然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这不至于让桃乐茜在六十多年后还黯然神伤。洛瑞尔觉得母亲的悲伤可能源自内疚,她一直在说自己以前犯了错。难道,她没有告诉自己的未婚夫就跑了出来?这是为什么呢?她那么爱他,母亲会做这样的事吗?她为什么不直接嫁给他呢?而这和薇薇安还有亨利·詹金斯又有什么关系?

洛瑞尔想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她恼火地叹了口气,叹息声在小小的洗手间徘徊。洛瑞尔感到深深的挫败感。这么多迥然不同的线索,单独看来似乎没有任何意义。洛瑞尔扯出一张纸巾,轻轻擦着眼睛下晕染开的睫毛膏。整件事就像迷宫,又像夜空中的星座。小时候,父亲曾带洛瑞尔几个姐妹出去看星星。他们在布莱茵德曼的树林里搭好帐篷,等待夜色浓郁,星子在漆黑的夜空中慢慢显现。父亲告诉孩子们,自己小时候迷路了,就是跟着星星找回了家。“你们只需找这张地图,”他调好架子上的望远镜,“如果发现自己陷入黑暗,孤身一人,夜空中的地图就会带你回家。”

“可我什么地图也没看见。”戴着连指手套的洛瑞尔一边搓手抗议,一面眯着眼睛看着天上闪烁的星星。

父亲看着她,宠溺地笑了笑。“那是因为你眼中只有星星,看不见星星之间的空间。你要在心里画出线条,才能看见星星构成的地图。”

洛瑞尔凝视着镜中的自己,眨了眨眼,慈爱的父亲消失不见,心里只有悲伤的思念。她想念父亲,她现在长大了,而母亲也老了。

镜中的她看上去状态差极了,洛瑞尔掏出梳子梳理头发。漫长的探寻之旅,这只是开始。格里才是能在夜空中找出各个星座,引来大家惊叹的人。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能对着天空画出星座的图案,而洛瑞尔从来只能看见散乱的星子。

想到弟弟,洛瑞尔心里动了一下。他们应该一起查出真相,这件事和姐弟两人都有关系。她掏出手机,看看有没有未接来电。

没有。还是没有。

洛瑞尔翻看通讯录,找到弟弟办公室的电话,拨了过去。她咬着手指甲焦急地等待着,心下暗自懊恼弟弟为何不接电话。剑桥大学凌乱的书桌上,电话不停地响着,响着……终于,话筒里传来“咔嗒”一声。“你好,我是格里·尼克森。我正在观察星星,有事请留言。”

格里不可能卷入这件事情当中,洛瑞尔嘲弄着自己的一厢情愿。她没有给格里留言,她要独自找出真相。

14 1941年1月,伦敦

桃莉记不清这是自己倒给那个年轻消防员的第几碗汤了,不管对方在说什么,她都报以甜美的微笑——周围太吵了,笑声、谈话声还有钢琴声混在一起,她实在听不清消防员在说什么。不过,从他脸上的表情来看,肯定不是什么好话。笑笑总没什么坏处,所以桃莉一直笑着。消防员端起汤,找座位坐下来时,桃莉终于松了一口气。总算得空不用伺候那一张张饿嘴了,她也终于找到机会坐下来,解放一下疲惫的双脚。

食堂里人很多,桃莉忙得团团转。今天,她从坎普顿丛林出发的时间稍微晚了些,格温多林夫人装糖果的袋子不见了,老太太非常难过。最后,失踪的糖袋子终于在这位胖妇人肥肥的屁股下的垫子里找到了。可这时桃莉已经迟到,她只好一路狂奔,跑到教堂街。不巧的是,今天她刚好穿了一双缎面鞋,这种鞋好看不好穿,桃莉到达的时候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脚又酸又疼。食堂里,士兵正在大吃大喝,桃莉想趁此机会偷偷溜进去。不过,刚走到半道就被小队长怀丁汉姆太太拦下了。怀丁汉姆夫人长了个大大的朝天鼻,双手患了严重的湿疹,不管天气好坏,她总是戴着手套,心情也总是糟糕透了。

“你又迟到了,桃乐茜。”她的嘴唇闭得紧紧的,像腊肠犬的屁股一样,“快去厨房帮忙盛汤,大家今晚都忙坏了。”

桃莉知道那种忙得团团转的感觉,她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运气真差,薇薇安不在这里,早知道她就没必要这么着急赶来了。不过,事情有些奇怪,桃莉仔细查看过排班表,确定薇薇安今天会和她一起来值夜班。况且,不到一个小时前,她还在格温多林夫人的窗户边跟薇薇安招手呢,她亲眼看见薇薇安穿着妇女志愿服务社的制服离开了坎普顿丛林25号。

“动作快点儿,”怀丁汉姆夫人挥了挥戴着手套的双手,“快去厨房帮忙,外面的战争可不会为你这样的姑娘停下来,你说呢?”

桃莉真想在她的大腿上狠狠地掐一把,但这样显然不好。于是,她朝怀丁汉姆夫人笑了笑——有时候,想象带来的快乐和现实没什么两样——然后,她朝怀丁汉姆夫人谄媚地点了点头。

*?*?*

食堂设在圣玛丽教堂的地窖里,所谓的厨房不过是墙壁上一小块凹陷进去的地方,前面搭上一张条桌,上面再铺一张桌布,周围挂一串英国国旗,就成了一个简陋的柜台。角落里有个小小的水槽,还有个给汤保温的煤油炉子。在此刻的桃莉眼中,没有什么比墙边上那张空着的长椅更可爱的东西了。

房间里都是吃饱喝足的士兵,几个救护车司机在一边打乒乓球,志愿服务社的女人在角落里织毛衣闲话家常。怀丁汉姆夫人也在那堆女人当中,她背朝着厨房跟她们聊得热火朝天。大家都这么忙,没人会注意到她吧?桃莉决定冒一回险。连续站了两个小时,她实在有些吃不消。她坐下来,脱掉鞋子,然后舒展着穿了袜子的脚指头,幸福地吁了一口气。

按照规定,志愿服务社的成员不可以在食堂吸烟,但桃莉还是从包里掏出她从杂货店老板霍普顿先生那儿买来的一包还没拆封的香烟。士兵们都在抽烟,没人有心思去制止他们,所以天花板上总笼罩着一层灰色的烟雾。桃莉觉得,这烟再多一点也没人会发现。她坐在铺了地砖的地板上,划燃火柴,脑子里回想着下午发生的那至关重要的一幕。

事情的开始极为普通。午饭过后,桃莉被打发去杂货店买东西,这任务有些艰难,她心情有些沮丧。在白糖都要定量配给的时期,糖果是非常稀罕的东西。但格温多林夫人从来不会接受这样的理由,桃莉只好在诺丁山后面的街道上挨家挨户地寻觅——据说,谁的舅舅的房东的朋友那儿还买得到走私过来的糖果,真是无稽之谈。两个小时之后,桃莉才回到坎普顿丛林7号,刚到家,还没来得及把围巾和手套脱下来门铃就响起来。

这种情况桃莉遇到多很多次,她以为是收集废金属制造喷火式战斗机的那群讨厌小孩,打开门却看见一个干净的小个子男人。他蓄着淡淡的胡须,脸颊上有一块草莓大小的胎记。他带着一个巨大的黑色鳄鱼皮公文包,接缝处快被撑开了——包看上去很重,男人有些吃力。他把稀疏的头发梳向一边,勉强遮住头皮,从这一点看来,他是个很会自我安慰的人。

“我叫彭伯利,”男人飞快地说道,“雷金纳德·彭伯利律师,我是来见格温多林·卡尔迪克特夫人的。”他凑近些,用神秘兮兮的语气低声说道,“事情很紧急。”

桃莉听格温多林夫人提到过彭伯利先生——“他是个胆小无能的人,根本没法跟他父亲比,不过算账倒还行,所以我让他帮我办事……”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桃莉请他进屋,然后上楼请示格温多林夫人。老太太平时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但关系到钱的事她格外上心。此刻,她虽然面有愠色,不过还是挥了挥肥肥的手,示意桃莉让他上来。

“下午好,格温多林夫人。”虽然楼梯只有短短的三级,彭伯利还是有些气喘,“这样突然来访真是失礼,不过,这都是因为轰炸。十二月的时候,我家被炸弹袭击了,所有的文件卷宗都毁于一旦,这很麻烦,不过我现在都补全了。今后,我会把这些文件随身带着。”他敲了敲鼓囊囊的公文包。

桃莉离开格温多林夫人的房间,回到自己的卧室。她把报纸上好看的图片剪下来,粘在自己的奇幻本上。时间一点点过去,马上就到她去妇女志愿服务社工作的时间了。桃莉看着手表,心里慢慢焦急起来。楼上的银铃终于摇响,桃莉上楼走进夫人的房间。

“送送彭伯利先生。”格温多林夫人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儿,然后继续说道,“然后回来伺候我睡觉。”桃莉笑着点点头,等律师先生拿起公文包。这时候,老太太忽然用漫不经心的语气介绍道,“她叫桃乐茜,桃乐茜·史密森,就是我跟你提到过的那个姑娘。”

律师立马转身面向桃莉:“很高兴认识你。”言语中满是敬意。说完,他退后两步,帮桃莉打开房门。下楼的时候,桃莉跟彭伯利礼貌地交谈着,走到前门的时候,两人相互告别。彭伯利转身看着桃莉,惊叹地说道:“你真了不起,小姑娘,自从她妹妹那件事之后,我从没见过格温多林夫人这么高兴过。以前她连手指头都懒得抬,别说像今天这样挥着拐杖兴高采烈了。这事干得漂亮,她对你如此青睐真是难得。”说完,他还眨了眨眼,桃莉被他这个小动作吓了一跳。

你真了不起……自从她妹妹那件事以后……对你如此青睐。坐在食堂的地板上,桃莉回想刚才的谈话,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鲁弗斯医生曾暗示过她,格温多林夫人想把桃莉加入自己的遗产继承人当中,老太太自己有时候也会拿这事打趣儿。但这次显然不一样,格温多林夫人介绍自己和她的律师认识,还告诉他自己很喜欢这个年轻的陪护,她们快成一家人了——

“你好。”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桃莉的思绪,“我想喝碗汤。”桃莉抬头看去,吉米正站在柜台边弯腰对她耳语,“你又开小差了是吧,史密森小姐?”桃莉吓了一跳。

她感觉血液涌上脸庞:“你来这里干什么?”她慌里慌张地站起来。

“我刚好在这片工作,”吉米指了指肩上的相机,“顺便过来看看你。”

桃莉举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吉米小声点。她把香烟在墙上摁熄,小声说道:“不是说好了在里昂街角餐厅见面的吗?”她转身走到柜台前,顺手整理了一下裙子,“我还在上班呢,吉米。”

“我都看见了,你真忙。”吉米笑了笑,但桃莉却没笑出来。

她看了看热闹的餐厅。怀丁汉姆夫人还在一边织毛衣一边八卦闲话,薇薇安还是没来,一切还和刚才一样,这样真是冒险。“你先出去,”她低声说道,“我马上出来。”

“没关系,我可以等你,这样才有机会看看你工作时的样子。”吉米弯下身子,想亲她一下,桃莉一把推开他。

“我在工作,”桃莉解释道,“我还穿着制服呢,这样不合适。”吉米似乎并没有相信她突然而然的一本正经,桃莉只好换了个方法。“听我说,”她悄声说道,“你去找个地方坐下来,喝点汤。我马上收拾好,换件衣服,然后我们一起走,好吗?”

“好的。”

桃莉目送吉米离开,看见他在房间另一头找位置坐下来才松了一口气。桃莉觉得指尖有些疼。吉米究竟在想些什么?说得清清楚楚的,在餐厅见面,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如果薇薇安照常上班的话,桃莉就不得不介绍他们俩认识了,这对吉米来说不啻为一场灾难。在400俱乐部里,吉米假装成桑迪布鲁克勋爵,风度翩翩,英俊迷人。可现在,他刚从大轰炸的现场回来,一身破破烂烂又脏兮兮的日常衣服……薇薇安要是知道桃莉有这样一个男朋友不知会怎么说,想到这儿,桃莉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更糟糕的是,格温多林夫人知道这件事了该怎么办?

既然如此,桃莉只好作了个艰难的决定——她要向吉米和薇薇安隐瞒彼此的存在,就像她跟吉米聊天时,小心翼翼避开她在坎普顿丛林的生活一样。但如果吉米老是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话,这个秘密还能瞒多久?桃莉把酸痛的脚重新塞回那双令人痛苦的漂亮鞋子里。她若有所思地咬着下唇,这件事很复杂,她没办法向吉米解释,他不会明白的,但她不得不顾及吉米的感受。他不属于这里的食堂,不属于坎普顿丛林7号,也不属于400俱乐部贵宾区的餐桌和舞台。但桃莉不一样。

桃莉看了看吉米,他正在喝汤。在400俱乐部和她卧室的那天晚上,他们在一起是那么快乐。但400俱乐部和坎普顿丛林的人不能知道她和吉米的关系,薇薇安不能知道,格温多林夫人就更不行了。想象老太太知道这件事的反应,桃莉觉得浑身滚烫。她要是知道自己会像失去佩妮妹妹那样失去桃莉,整个人都会崩溃的……桃莉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然后离开柜台去拿自己的外套。她得和吉米谈谈,用婉转的方式让他明白,他俩之间的关系得冷下来,这样才最好。桃莉知道,吉米肯定会不高兴的,他向来讨厌假装。他就是那种恪守规矩,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的人。但他会妥协的,桃莉了解他。

走到储藏室,顺利拿到自己的外套,桃莉高兴得出声。这时,身后突然传来怀丁汉姆夫人的声音:“桃乐茜,你要提前离开吗?”桃莉这才回过神来。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另外一个女人就怀疑地抽着鼻子:“我闻见的烟味儿是从这里传来的吗?”

*?*?*

吉米把手伸进裤兜里,那只黑色的天鹅绒盒子还在那儿——他已经检查无数遍了。整件事情现在看上去越来越像是冲动之举,所以吉米觉得越早把戒指套上桃莉的手指越好。他在脑海中排练了无数遍求婚的场景,但还是非常紧张。他想有个完美的求婚仪式,虽然,在看过了这满目疮痍的世界以及世界上的死亡和悲伤之后,吉米并不相信这世上还有尽善尽美之物。但桃莉是个完美主义者,所以他要尽力让这场仪式变得完美。

吉米本来打算在桃莉喜欢的高级餐厅里订个座的,丽姿餐厅和克拉里奇餐厅都是不错的选择。但这两家餐厅的预定都已经满了,不论他怎么解释恳求,餐厅就是没法匀一张桌子出来。起初,吉米十分沮丧,想要变强变有钱的念头又浮上了心头。他努力摆脱这些念头。在这么重要的夜晚,他也不想装模作样。再说,就像他的老板开玩笑时说的那样,在这种定量配给的时期,克拉里奇餐厅的伍尔顿馅饼,和里昂街角餐厅的东西并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价格贵了些而已。

吉米往柜台的方向看去,桃莉并不在那里。他以为她去取外套,补口红,或者是做女孩们以为能让自己更漂亮的其他事去了。他觉得桃莉不必如此,她不需要涂脂抹粉,也不需要华丽的装束。这些东西就像是家具表面贴的那层饰板,掩盖了一个人本来的模样。桃莉的弱点和真实面目也就藏在那下面,对吉米来说,这样的桃莉才是最美的。她复杂的小心思和不完美也是他爱她的地方。

吉米漫不经心地挠了挠胳膊,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幕——桃莉看见自己时为何举止慌张?她躲起来,点上香烟,脸上挂着梦幻般的微笑,她以为这地方就她一个人,自己突然出现在柜台边,跟她打招呼的确会吓到她。发生自己意料之外的事情时,桃莉通常会特别激动。她是最勇敢的姑娘,是吉米认识的人当中最大胆的人,没有什么事能吓住她。不过,她看见吉米的时候的确是一副受惊的小鹿的模样,和那天晚上跟他在伦敦街头逃亡,领他回自己卧室的那个女孩迥然不同。

除非——柜台后面有她不想让吉米看见的东西。吉米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香烟。或许,桃莉给他准备了什么惊喜,想在餐厅见面的时候送给他;也可能当时她正在回想属于他们俩的那个夜晚,这或许能够解释她抬头看见吉米的时候,那么惊讶,甚至有些尴尬的原因。吉米用力划燃一根火柴,猛吸了一口烟。他猜不透桃莉的心思,但他知道,这种怪异的举止不是她惯常玩耍的“假装游戏”,他觉得这或许无关紧要。苍天保佑,希望桃莉不要在今晚玩她的游戏。今天晚上,他得是掌控局面的那个人。

他又忍不住把手伸进裤兜里查看,然后嘲弄地摇了摇头——戒指盒当然还和两分钟前一样好好待在那儿。他这股执念越来越可笑了,他必须找到其他东西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直到最后把戒指戴上桃莉的手指。吉米没有带书,所以他拿出自己装照片的黑色文件夹。不上班的时候,他一般不会带着它,但今天他和编辑开完会之后就直接来这里了,没来得及把文件夹放回家里。

吉米翻到星期六晚上在奇普赛街拍的照片。照片里是个大概四五岁的小女孩,她站在教堂的厨房前面。她所有的家人都在空袭中罹难,一无所有,就连件合身的衣裳都没留下。救世军没有孩子的衣服,小女孩只好穿着一条松松垮垮的灯笼裤,一件大人的毛开衫,脚上趿着一双踢踏舞鞋。小女孩很喜欢这双红色的鞋子。她身后,圣约翰教堂的女士们正在给小女孩找饼干。吉米遇到小姑娘的时候,照顾她的女人正满怀期待地盯着房门,希望她的家人会奇迹般地出现,完好无损,满面笑容,准备带小姑娘回家。而她自己正像秀兰·邓波儿那样轻叩脚尖。

吉米拍摄了许多关于战争的照片,家里的墙上和他的脑海里密密麻麻,全是各种长相的陌生人。面对灾难和损失,他们无比坚毅。这周,吉米刚去了布里斯托、朴次茅斯和戈斯波特。他一直无法忘记那个小女孩,虽然,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吉米不想忘记她。在遭受了那么多伤害之后,她小小的脸庞还会因为一点点小事而绽放笑容。对一个孩子来说,这样的遭遇无疑是可怕的,会阴影一样笼罩着她的余生,甚至改变她的一生,吉米太明白这一切了。他继续浏览爆炸遇难者的照片,不知道母亲会不会在里面。

小女孩的个人悲剧相对于战争的大格局来说,渺小得不值一提。在历史这张宽大的地毯上,她和她的踢踏舞鞋如同细小的微尘,会轻而易举地被抹去。但那张照片却是真实的,它就像琥珀里的昆虫一样,在某个瞬间被捕捉到,然后永永远远地保存下来。它提醒吉米,自己记录战争真相的这项举动非常重要。有时候,吉米需要被提醒。比如,在这样的夜晚,周围都是穿军装的人,他心里尤其渴望自己能跟他们一样。

之前坐这个位置的人很贴心地在桌上放了一个汤碗,吉米把烟屁股扔了进去。他看了看手表,自己坐在这儿已经十五分钟了,不知桃莉究竟干什么去了。吉米犹豫着要不要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去找找桃莉。这时,他发现身后有一个人。他转过身,以为是桃莉,不想却是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人。

*?*?*

桃莉终于摆脱怀丁汉姆夫人的纠缠,她从厨房走出来,心里暗自纳闷,这么漂亮的鞋子怎么会这么磨脚。她扫了一眼周围,觉得整个世界都停止转动了——薇薇安来了。

她站在一张餐桌旁。

在跟人热切地交谈。

而她交谈的对象就是吉米。

桃莉心里怦怦直跳,她躲在厨房柜台边的柱子后面,既不想被人发现又想看清楚薇薇安和吉米两人之间发生的一切。她双眼睁得溜圆,从柱子后偷偷看去,却惊恐地发现事情比自己想象中更糟。吉米和薇薇安不仅在交谈,两人还对着吉米放照片的文件夹指指点点。桃莉踮着脚,皱眉蹙额地看着那边发生的一切。她想,薇薇安和吉米应该是在谈论他的照片。

吉米曾经让桃莉看过这些照片,当时,她就被深深地迷住了。这些照片太震撼了,一点儿也不像他之前在考文垂拍摄的那些日落、树木以及萋萋牧场上漂亮的小房子,也不像桃莉和基蒂在电影院看的战争片——那里面都是荣归故里满脸笑容的军人,他们神色疲倦衣着肮脏,但却是胜利归来。孩子们在火车站列队欢迎他们,憨厚的妇女把橘子递给欢乐的士兵。吉米照片中的人身体残缺,脸颊灰暗消瘦,他们的眼睛见证了本不该看到的一切。桃莉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希望吉米没给自己看过这些照片。

他为什么要给薇薇安看照片呢,他是怎么想的?薇薇安那么漂亮那么完美,她不该为这些丑恶的事情烦忧。桃莉想保护自己的朋友,她想飞奔过去,把吉米的文件夹合上,结束这一切。可她做不到。吉米会亲吻她的,他甚至会说自己是他的未婚妻,这样薇薇安就会以为他们已经订婚了。可实际上他们并没有正式订婚——他们的确讨论过这件事,但那时候他们俩都还小,而且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他们都长大了,战争改变了一切,人也变了。桃莉努力咽了咽口水,她最害怕的一幕就在眼前。她别无选择,只能痛苦地躲在这里,等一切自行结束。

吉米终于合上了文件夹,薇薇安也转身离开,桃莉觉得过了好几个小时那么久。她松了一口气,然后又感到一阵恐惧——薇薇安轻轻皱着眉头,沿着桌子间空出的通道往厨房走来了。桃莉本来很想见她,但却不是在这样的场合。起码,在知道吉米跟她谈话的内容前,她和薇薇安还不能见面。薇薇安就要走过来了,桃莉灵机一动,她俯下身子,在圣诞节剩下的红红绿绿的布帘中埋头翻找,好像很忙一样。薇薇安走过去之后,桃莉立马抓起包,跑到吉米身边。现在,她只想在薇薇安发现之前,带着吉米离开食堂。

*?*?*

他们没有去里昂街角餐厅。火车站旁边就有一家现成的饭店,朴素无华的建筑上,窗户都用木板钉着,炸弹在窗户上轰出一个窟窿,老板自我解嘲地在窟窿上挂了个牌子,写着“比以往更通透”。走到这儿的时候,桃莉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了。“吉米,我脚上起水泡了。”桃莉带着哭腔说道,“就在这儿吃吧!好吗?外面快冻死人了,今天晚上肯定要下雪。”

饭店里的确要暖和些,服务生在靠里面的地方给他们找了张桌子,旁边就是火炉。吉米接过桃莉的外套,挂在门边;桃莉脱下志愿服务社的帽子,把它放在盐和胡椒瓶子旁。有枚发卡一晚上都戳着她的脑袋,这时候她才轻轻挠着头皮,然后脱下那双让人痛苦的鞋子。吉米走过来的时候轻声对服务员说了几句,但桃莉满脑子都是他今晚上和薇薇安的谈话,根本无暇顾及他的举动。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划燃火柴,不料用力过大,火柴竟然断了。桃莉确定,吉米有事瞒着自己。离开食堂之后,他的举止一直很奇怪。现在,他回到座位上,根本不敢看桃莉的眼睛。双方一有目光接触,他便立即移开视线。

他刚坐下来,服务生就端上一瓶酒,把两个玻璃杯倒得满满的。汩汩的声音特别刺耳,让人有些尴尬。桃莉扫了一眼餐厅,三个无精打采的服务员站在角落里交头接耳,酒保百无聊赖地擦着干净的吧台。除了她和吉米,餐厅里就只有一对夫妇在用餐。吧台上的留声机里传来阿尔·乔尔森深情的歌声,那对夫妻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小声交谈着,女人脸上充满期待,跟基蒂谈起她的新情郎时的表情一模一样——就是那个皇家空军飞行员。女人一手顺着男人的衬衣往下滑,一边听着男人讲笑话,咯咯娇笑。

服务员放下酒瓶,用夹杂着法语的时髦语调告诉他们,由于物资匮乏,菜单上的菜品都没有了,但他们的大厨会用现有的材料给他们做一顿美食。

“很好,”吉米根本没有抬眼看服务员,“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