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员转身离开,吉米点燃一支烟,看着桃莉飞快地笑了笑,然后就盯着她的额头看。

桃莉受不了了,她心里忐忑不安,不管吉米会不会主动提起薇薇安,她必须知道吉米究竟对薇薇安说了什么。

“现在。”她说道。

“现在。”

“我在想——”

“我有事——”

两人同时停下话头,使劲抽着烟。透过淡淡的烟雾,两人相互打量着对方。

“你先说。”吉米笑了,他摊开手,直直地盯着桃莉的眼睛。要是心里没那么着急的话,她肯定会被这眼神看得浑身发烫。桃莉用词十分谨慎。“我看见你了,”她往烟灰缸里抖了抖烟灰,“在食堂里,我看见你在跟人谈话。”吉米脸上的表情让人难以琢磨,他紧紧地盯着她。“你和薇薇安。”桃莉补充道。

“她就是薇薇安?”吉米睁大了眼睛,“她就是你新交的朋友?我还不知道呢,她没告诉我她的名字。噢,桃莉,你早点出现的话就能介绍我们认识了。”

他看上去很失望,桃莉心里有些踌躇,但还是松了一口气。吉米还不知道薇薇安的名字,这是不是意味着,薇薇安也不认识他?更不知道他今晚上来食堂的原因?桃莉用若无其事的语气问道,“你和薇薇安谈了些什么?”

“战争,”吉米耸耸肩,紧张地抽了口烟,“都是些很平常的话题。”

桃莉看得出来,吉米在撒谎。他向来不擅长撒谎,显然,他并不想和桃莉谈论这个话题。他回答得太快了,而且还一直躲着桃莉的目光。他们究竟谈了什么,吉米竟然这么讳莫如深?他们谈到自己了吗?天哪——吉米说了些什么?“战争。”桃莉重复着他的话,然后停下来,想给他一个机会继续往下说,但吉米并没有接话。桃莉冲他冷笑道:“还真是个寻常的话题。”

服务员来到桌边,揭开一个热气腾腾的盘子:“仿扇贝。”他隆重地介绍道。

“仿扇贝?”吉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服务员的嘴角抽搐着道出实情:“就是煮洋蓟,先生。”他轻声解释道,“是厨师在自留地上种的。”

*?*?*

吉米看着坐在白色桌布另一边的桃莉。在这样冷清的低级饭店里向她求婚,请她吃切碎的洋蓟,喝发酸的葡萄酒,让她怒气冲冲,这一切都和他原本的计划背道而驰。两个人都沉默不语,戒指盒在吉米的裤兜里似有千斤重。他不想辩解,他只想把戒指套在她的手指上——戒指代表着真实和美好,戴上戒指桃莉才真正属于自己,而他对此渴望已久。吉米一边想,一边拨弄着盘子里的洋蓟。

要是自己再用心一点,事情就不会搞成这样了。更糟糕的是,此情此景,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弥补。桃莉知道吉米没有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自己,她非常生气。可那个叫薇薇安的女人请求他不要把他们的谈话内容告诉别人。不仅如此,薇薇安恳求他保密时的表情说明,这背后似乎另有隐情,吉米只好答应了她的要求。现在,他脑子里思索着这一切,无意识地把洋蓟在惨白的盘子里拨来弄去。

薇薇安所说的别人可能不包括桃莉——她们是好朋友。要是他把事情都告诉桃莉,她可能会哈哈大笑,挥着手告诉吉米自己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吉米抿了一口酒,想象父亲要是面临这样的困境会作何举动。凭直觉,他觉得父亲会坚守对薇薇安的承诺。但想想父亲遭遇的一切——他失去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吉米不愿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你的朋友薇薇安,”吉米假装随意地说道,好像两人之间并没有发生刚才那尴尬的一幕,“她看了一张我拍的照片。”

桃莉殷切地注视着他,什么也没有说。

吉米吞了口口水,摆脱关于父亲的念头,还有小时候听他讲过的勇气和尊重。今晚,他别无选择,他必须把实情告诉桃莉。再说,这能有什么影响?“照片上是一个小女孩,她的家人在奇普赛街的空袭中全部遇难。桃莉,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你看,小女孩还在笑呢,她穿着——”他停下来,自嘲地挥了挥手。看得出来,桃莉根本没耐心听他讲故事。“这些都不重要——关键在于,你的朋友认识这个女孩,她一看照片就认出来了。”

“怎么回事?”

这还是服务员把菜端上来以后桃莉第一次开口说话,虽然这并不意味着桃莉已经原谅了自己,吉米心中还是轻松了许多。“她说,她有一位当医生的朋友,他在富勒姆开了一家小型的私人医院。这位医生把部分医疗资源用于关爱战争孤儿,薇薇安有时会过去帮忙。她就是在那儿遇到了妮拉——就是照片中的那个小女孩。她被送到医院,到现在都没人来认领。”

桃莉盯着吉米,等他继续往下说,但吉米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就完了?”桃莉问道,“你没跟她介绍你自己吗?”

“我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提,根本没时间。”远处,湿冷的伦敦夜里传来一连串的爆炸声。吉米忍不住想,谁又遭到了袭击,谁又在痛苦、悲伤和恐惧的煎熬中惊声尖叫。

“她没说别的了吗?”

吉米摇摇头:“只说了些医院的事。有机会的话我想跟她一起去那里,去给妮拉拍些照片——”

“你当时没说吗?”

“我没机会说。”

“薇薇安说她有时会去医院帮她的朋友——这就是你对我躲躲闪闪的原因吗?”

看着桃莉满脸狐疑的表情,吉米觉得自己蠢透了。他笑着往后缩了一些,抱怨自己总是小题大做,竟然没有意识到薇薇安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桃莉肯定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他这人老是这样,总爱为小事纠结。最后,吉米倦怠地说道:“她求我别告诉任何人。”

“天哪,吉米,”桃莉娇笑着伸出手抚摸他的胳膊,“薇薇安说的任何人可不包括我,她的意思是让你不要告诉别人——那些不熟悉的人。”

“我明白了。”吉米握住桃莉的柔嫩的手,“我真傻,连这都没想明白,我今晚有些不清醒。”吉米突然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一个重要的抉择,自己的余生和桃莉的余生,都将有个新的开始。吉米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我有件事情想告诉你。”

*?*?*

吉米抚摸着她的手时,桃莉正出神地微笑着。一位医生朋友,还是个男人——基蒂说的都是对的,薇薇安在外面有情人,一切都明朗了。薇薇安守护的秘密,她之所以经常缺席妇女志愿服务社的活动,她坐在坎普顿丛林25号的窗前时脸上那梦幻般的悠远神情——一切都有了答案。她说道:“不知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此刻,吉米也正在对她说,“我有件事情想告诉你。”

这已经是今天晚上他们第二次同时开口说话了。桃莉忍不住笑起来:“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她忽然觉得心情很爽朗,忍不住咯咯直笑,似乎能笑上一整晚。她喝得有点多,而且,得知吉米没有在薇薇安面前暴露身份,她的心情更好了。“我想说的是——”

“别说,”吉米伸出一根手指放在桃莉唇边,“让我说完,桃莉,我必须说完我想说的话。”

他的表情让桃莉有些惊讶,她从未见过他这种表情——坚定,急切。虽然桃莉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更多关于薇薇安和她的医生朋友的事情,但她还是忍住了话头。

吉米的手指滑向一边,抚摸着桃莉的脸庞。“桃乐茜·史密森,”他的语气让桃莉的心都化了,“第一次见面我就爱上了你,你还记得考文垂那家咖啡馆吗?”

“你那时扛着一袋面粉。”

吉米笑起来:“一个真正的英雄,对,就是我。”

桃莉微笑着把空盘子推到一边,然后点燃一支烟。她突然觉得有些冷,炉子里的火已经熄了:“的确,那袋子好大。”

“我之前告诉过你,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桃莉点点头,吉米说过很多次。这话真甜,所以吉米再次说起的时候她并没有打断他的话。但桃莉不知道,关于薇薇安的念头她还能在心里压多久。

“我是认真的,桃莉,你让我做什么我就会做什么。”

“那你能叫服务员来看看炉火吗?”

“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这里忽然好冷。”她双手抱在胸前,“你难道不觉得冷吗?”吉米没有回答,他正忙着从裤兜里往外掏东西。桃莉看了眼服务员,想引起他的注意。他好像看见她了,但却转身走进厨房。这时,另一对夫妇也起身离开,他们俩成了餐厅里唯一的客人。“我们走吧!”她对吉米说,“已经很晚了。”

“再给我一分钟。”

“可这儿好冷。”

“不想就不冷了。”

“可是——”

“我想向你求婚。”话一出口,吉米自己都有些吃惊。他忽然笑起来,“可求婚仪式被我搞得一团糟。我之前没有跟人求过婚,今后也不想再来一次。”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跪在桃莉面前,深吸了一口气,“桃乐茜·史密森,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桃莉花了好长时间才明白吉米的举动,她等着吉米自己演不下去,然后哈哈大笑——她知道吉米是在开玩笑,在伯恩茅斯的时候,吉米坚持一定要等自己攒够了钱才和她结婚。他随时可能笑场,然后问桃莉要不要吃些甜点。可吉米并没有,他仍旧跪在地上,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她。“吉米,”桃莉喊道,“你这样会长冻疮的,快起来。”

吉米没听她的话。他抬起左手,手里露出一枚金戒指,中间镶着一块小小的宝石。这枚戒指款式有些旧,不可能是新的,但也不是真古董,肯定是吉米带来的道具。桃莉看着戒指,眨了眨眼。她真心仰慕吉米,他是个天才演员。她希望自己也能配合着吉米往下演,不过,她没料到吉米今天会来这招。吉米忽然这样兴致勃勃地玩起了自己常玩的假装游戏,桃莉有些不习惯,这该是自己的拿手好戏才对。桃莉也说不出,吉米这样自己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嗯,我得洗个头,好好想想。”她说了句俏皮话。

一缕头发遮住了吉米的眼睛,他甩甩头,把头发甩到一边。他一脸严肃地注视着桃莉,好像在理清自己的思绪。“我在向你求婚,桃莉。”他的声音中充满了真诚,没有丝毫虚情假意或是模棱两可。桃莉忽然明白,吉米可能是认真的。

*?*?*

桃莉以为自己在开玩笑——意识到这一点,吉米差点忍不住笑起来。他是认真的,他把头发从眼睛前甩开,回想那天晚上她带自己回到卧室,脱掉红裙子时凝视自己的目光,还有她抬起下巴,与自己对视的样子。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年轻、强壮,能够在此时此刻和她待在这间卧室里,是件多么幸运的事。他又想起自己坐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的样子。桃莉这样的女孩居然会和自己相恋,真是难以置信。他看着桃莉沉睡的模样,发誓会爱她一生一世,直到两人都变成老头老太太,坐在农舍舒服的扶手椅上,孩子们长大成人,像鸟儿一样飞离这个家,他们俩可以相互为对方倒茶。

吉米想把自己的计划告诉桃莉,想让她像自己一样清楚地看见未来的蓝图。但吉米知道,桃莉和自己不一样,她喜欢惊喜,不想在开始的时候就看见结局。吉米的万千思绪像落叶一样慢慢聚集在一起,他尽量用平淡的语调说道:“我希望你能嫁给我,桃儿。虽然我现在还不富裕,但我爱你,我不想虚度时光,过没有你的日子了。”桃莉明白他是认真的,脸色变了,嘴角抽搐着,眉头轻蹙。

吉米在等着她的回答。桃莉慢慢长叹了一口气,她摆弄着帽檐,两条好看的眉毛绞在一起。吉米知道,桃莉不喜欢这样戏剧化的突然安静,所以仍旧像在海边的小山上一样,看着她美丽的侧脸,心里其实并不担心。桃莉忽然开口了:“吉米——”她的声音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她扭头看着吉米,脸颊上忽然落下一滴滚烫的泪珠。“你不应该这时候向我求婚。”

吉米还没来得及问她为什么,桃莉就飞快地起身离开了。她慌不择路,屁股不小心撞到桌子上,最后,终于消失在战时伦敦漆黑冰冷的夜里。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回头。过了好几分钟,她依旧没有回来。吉米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忽然间,他的身体好像成了镜头下的人物,灵魂则高高地飘荡在半空,俯视着那具麻木的肉体。昏暗的餐厅里,一个男人孤独地跪在肮脏的地板上。夜已深沉,地板冰凉。

15 2011年,萨福克郡

洛瑞尔突然灵机一动:自己怎么没想到在谷歌上搜索一下母亲的名字呢?虽然,她认识的桃乐茜·尼克森并没有什么事值得网络铭记。

她实在等不及回到格林埃克斯农场的家里,干脆就坐在医院外面的小汽车中,拿出手机在搜索栏里输入“桃乐茜·史密森”。她动作太快,输错了字母,不得不重新输入一遍。她准备好了,无论搜索结果如何都能坚强面对,然后才按下搜索按钮。手机屏幕上一共跳出来127条搜索结果,一个是位于美国的家族谱系网站,一个是在脸书上结识朋友的黛玛·桃乐茜,澳大利亚的分区电话簿上也有一个桃乐茜·史密森。洛瑞尔继续把页面往下拉,忽然看见国家广播公司人民战争档案的一个条目中也有母亲的名字。这篇文章有个副标题——《一位伦敦话务员记忆中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洛瑞尔哆嗦着手指点进去。

这是一位名叫凯瑟琳·弗朗西斯·巴克尔的女子的战争回忆录。伦敦大轰炸期间,她就职于威斯敏斯特的战争部,从事话务员的工作。页面顶部的说明显示,这篇文章是一位名叫苏珊娜·巴克尔的女子代表她的母亲提交的。页面上还有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妇人,她坐在暗红色天鹅绒沙发上,脑袋后面枕着针织垫子的样子竟有几分卖弄风情的味道。照片下面有简短的说明:

凯瑟琳·基蒂·巴克尔在家中休息。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基蒂搬往伦敦从事话务员的工作,一直到战争结束。基蒂本想加入皇家海军女子服务队,但在当时的情形下,通讯是最重要的事情,所以她一直无法离开。

文章很长,洛瑞尔匆匆扫过,在文中寻找母亲的名字。几段内容过后,母亲的名字终于出现在眼前:

我在英国中部地区长大,在伦敦举目无亲。好在战争期间,有关部门为我解决了住宿问题。相对于其他人来说,我非常幸运地被安排在一位富太太的家里。她家位于肯辛顿坎普顿丛林7号,说出来你们也许不会相信,战争期间,我在那儿的日子过得相当舒心。与我同住的还有在战争部工作的其他女文员和格温多林·卡尔迪克特夫人的仆人,包括一名厨娘和一个名叫桃乐茜·史密森的女陪护。战争爆发时,她们都留在了伦敦。我和桃乐茜的关系不错,但自从1941年我和汤姆结婚之后就失去了联系。战争时期,友情来得很快,我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我经常想念那段特殊时期中结识的朋友,不知她们后来境况如何,希望她们都好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