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金斯或许的确像轩尼诗说的那样:强壮、聪明,有魅力,但世界对他那样的人并非一直和善。伦敦大轰炸的最后几个星期中,詹金斯年轻的妻子不幸遇难。妻子死后,詹金斯心中悲怆难言,他的世界就此崩塌。此后,他再也没有出版过任何书籍。妻子死后他是否仍在写作,以及他生命中最后十年的具体情况一直无人知晓。1961年,亨利·罗纳德·詹金斯去世时,名声一落千丈,曾经把他描述为“天才”的报纸对他的死讯毫不知情。20世纪60年代初,社会上逐渐流出了詹金斯就是所谓的“萨福克郡野餐侵扰者”的消息。据称,当地发生的一系列侵扰公众事件都是他所为,但这项指控一直没有实际证据。不管詹金斯有没有做过这样下流的行径,这个曾取得辉煌成就的男人沦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可见其境遇之潦倒。诺德斯特姆中学的校长曾评价詹金斯“只要是他想要的,他都能得到”。但他死的时候一无所有,人们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亨利·詹金斯的书迷一直不解,这样一个曾经拥有一切的男人怎么会有这样悲惨的结局。这个结局和他小说中的人物沃尔特·哈里森有神奇的相似之处——他们都死得静悄悄,他们的一生中爱与失去相互交织,死的时候都很孤单。

洛瑞尔靠在图书馆的座椅上,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放下了。虽然书里讲的事情她在谷歌上都已经看过,但还是觉得心情轻松了许多。书里虽然提到了詹金斯不光彩的结局,但却没有提到桃乐茜·尼克森的名字,也没有提到格林埃克斯农场。谢天谢地。洛瑞尔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这件事有多紧张。序言把詹金斯刻画成一个凭借天分和努力白手起家,最终取得成功的男人,洛瑞尔对此有些疑惑,她本以为能从中找到自己对车道上走来的这个男人无端厌恶的缘由。

不知道是不是传记作者把事情搞错了——有这种可能,没什么不可能的。短暂的放松之后,洛瑞尔转了转眼珠子。内心的骄傲自负告诉她,一切都有可能——对于亨利·詹金斯,她了解的可能比这本传记的作者多得多。

卷首插图中有一张詹金斯的照片。洛瑞尔翻开书页,决定抛开内心的成见,看看他是否如前言中所说的那样英俊迷人。照片中的亨利·詹金斯比洛瑞尔在网上看到的图片年轻多了,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个英俊的男人。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五官,洛瑞尔甚至想起了相爱过的一个男演员。六十年代时,洛瑞尔在拍摄契诃夫的戏剧时与他相识,随后陷入了一场疯狂的恋爱。这场恋爱最后无疾而终——戏里的浪漫哪能长久呢?但它曾是那般醉人,令人头晕目眩。

洛瑞尔合上书页。她脸上暖乎乎的,怀旧的情绪在心里翻腾。这种感觉来得莫名其妙,在这种环境下,让人有些不适。洛瑞尔按捺下心中的不安,提醒自己此行的目的。于是,她径直翻到第九十七页,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仔细阅读《婚后生活》这一章。

如果说亨利·詹金斯曾经情路坎坷,那他最后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春天。1938年春,他中学时期的校长乔纳森·卡尔扬邀请詹金斯回诺德斯特姆中学给毕业生讲述文学生涯的艰辛与不易。就是在那里,詹金斯晚上闲逛的时候遇到了校长的外甥女,薇薇安·隆美尔。当时,她由自己的舅舅抚养。薇薇安·隆美尔当时是个只有十七岁的小美人,亨利·詹金斯在自己最为成功的小说《不情愿的缪斯》中详细描述了这段不期而遇的爱情。后来,他的写作风格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再像早期著作中那样逼真地描述悲惨的现实生活。

詹金斯把自己和妻子的相遇相恋公之于众,他的妻子薇薇安·詹金斯对此是何看法我们不得而知,如同她本人一样一直是一个谜。年轻的詹金斯夫人还没来得及在这世界上留下印记,她的生命就在伦敦大轰炸中悲惨地戛然而止。我们所了解的薇薇安·詹金斯都源自亨利·詹金斯在《不情愿的缪斯》中的倾情描述——她是一个既可爱又充满魅惑的女人,詹金斯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有这种感觉。

接下来是一长段来自《不情愿的缪斯》的摘录。亨利·詹金斯用喜悦的笔调描绘了他和小妻子认识和约会的过程。洛瑞尔最近才勉强读完了整本书,所以直接跳过这一段,继续阅读传记作者对薇薇安的描述。

薇薇安·隆美尔的母亲伊莎贝尔是乔纳森·卡尔扬唯一的妹妹。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她和一名澳大利亚士兵私奔,从此离开了英国。尼尔·隆美尔和伊莎贝尔定居在昆士兰东南部塔姆伯林山附近一个地方,周围种了很多雪松。薇薇安在四个孩子中排行第三。八岁之前,薇薇安·隆美尔过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生活。八岁的时候,她被接回英国,由舅舅乔纳森抚养。乔纳森在祖上传下来的土地上修建了一所学校,他和薇薇安就住在那里。

关于薇薇安·隆美尔最早的记录来自凯蒂·埃利斯小姐,她是一位著名的教育家。1929年,薇薇安·隆美尔从澳大利亚漂洋过海去往英国的途中,就由她负责看护。凯蒂·埃利斯在她的回忆录《生而为师》中提到了这个姑娘。据她说,和薇薇安·隆美尔的相遇促使她想要教育受过心灵创伤的年轻人,从此,她的一生都致力于此。

“小姑娘的姑姑请我照料她的行程,她提醒我说,薇薇安是个心思简单的孩子,如果旅途中她不愿意与我交谈也请我不要见怪。我那时候还很年轻,还不会为了孩子们的冷漠而苛责他们。但就我自己的第一印象而言,我觉得事情并不像她姑姑说的那样。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薇薇安·隆美尔绝不是个简单的姑娘。但是,我也明白她姑姑为何会对她有这样的印象。薇薇安能够静坐很长时间,这让人有些不安。她安静坐着的时候脸色并不苍白,而是因脑中天马行空的想象而兴高采烈。但她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别人,这样旁边的人就会觉得无法接近她。

“我小时候也很爱幻想。我父亲是一个严肃的新教牧师,经常因为我的白日梦和日记中奇奇怪怪的念头而责备我,但我直到现在仍然保留了写作的习惯。我明白,薇薇安有一个精彩纷呈的内心世界,她常常沉浸在其中不愿意出来。对于一个同时失去了父母和家庭的小孩来说,这是件很自然的事情,不足为奇。她生于斯长于斯的祖国成为心中一个模糊的印象,对于以前的生活,她只能一遍一遍在心中回忆,将其内化为生命的一部分。

“在漫长的航行途中,我得到薇薇安的信任,与她维系了多年的师生友谊。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不幸遇难,花儿一般的年纪就此香消玉殒。在她去世之前,我们一直都有书信来往。尽管我从没有正式教育过她,也没给她提供专业的咨询,但我非常高兴,我们依然是朋友。她的朋友不多。她属于那种——大家都希望得到她的喜爱,但她不轻易与人称友。回想往事,我觉得她向我敞开她为自己建造的内心世界,事无巨细都向我一一讲述,这应该是我整个教育生涯中最闪亮的瞬间。她感到恐惧和孤单的时候,可以退到这个幻想的安全世界,我很荣幸能够一窥其容貌。”

凯蒂·埃利斯的这段描述与成年后的薇薇安的资料完全符合——她非常迷人,你会不由自主地想看着她,但看过之后你又不敢确切地说自己认识她。她总让人觉得,简单的表象下暗流涌动。某种程度上而言,薇薇安的独立让她如此迷人,她好像不需要任何人。或许,在诺德斯特姆中学的那个夜晚,正是薇薇安这种奇怪而不俗的气质吸引了亨利·詹金斯的目光。又或者,薇薇安和亨利·詹金斯一样,都有一段被暴力浸淫的童年时光,进入一个新鲜世界后,周围人与自己迥然不同的生活背景逐渐将这段时光的影响淡化。“我们都是自己生活的旁观者。”亨利·詹金斯对英国国家广播公司的记者说道,“我们是一样的人,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这一点。我看着她穿着圣洁的白纱,沿着小路向我走来,感觉我的诺德斯特姆中学之行就此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书里有一张他们结婚那天从教堂走出来时拍的照片。照片是后来翻印的,年日久远,上面已经布满了斑点。薇薇安凝视着亨利,她身上的白纱在风中轻轻摆动。亨利挽着她的胳膊,对着镜头露出甜蜜的微笑。宾客站在教堂的台阶上朝新婚夫妇撒大米,所有人都满脸幸福和喜悦。洛瑞尔心中却充满悲凉,老照片经常让人难过。她是桃乐茜的女儿,她清醒地知道,照片中这些幸福的人都不知未来会有怎样的命运等待着他们。在这张照片中,厄运就鬼鬼祟祟地藏在墙角。洛瑞尔亲眼见证了亨利·詹金斯的死亡,她也知道,照片中年轻漂亮满怀憧憬的薇薇安·詹金斯仅仅三年后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毫无疑问,亨利·詹金斯对妻子的喜爱已经到了迷恋的地步。他不止一次地在公共场合坦言妻子对自己的重要性,称她是自己的“荣耀”和“救赎”。没有薇薇安,他的生命也失去了意义。不幸的是,他竟然一语成谶。1941年5月23日,薇薇安在空袭中遇难,亨利·詹金斯的世界崩塌了。他在国家信息部就职,应该清楚大轰炸对平民造成的伤亡有多严重,但他无法接受妻子竟然就这样死了。詹金斯声称,妻子的死亡是一场阴谋,她是被那些下作的伪艺术家害死的——妻子平时绝不会去她遇难的那个地方。从这件事当中,亨利·詹金斯的偏执逐渐显露出来。他拒绝接受妻子的死亡只是战时的意外,发誓要“找出元凶,将他们绳之以法”。1940年中,詹金斯身体垮掉,不得不住院治疗。但不幸的是,他的余生一直被癫狂症困扰,并逐渐被文明社会排斥。1961年,这个贫困交加、心力交瘁的男人孤独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洛瑞尔猛地合上书页,以为这样就能把真相封闭在书本中。亨利·詹金斯坚信,妻子的死亡并非表面这么简单,他发誓要找出真凶。洛瑞尔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内容。她心中有种强烈的预感,詹金斯践行了自己的誓言,洛瑞尔则见证了他找寻的结果。想出“完美计划”的妈妈就是亨利·詹金斯要找的那个人,她应该对薇薇安的死负责,是这样的吗?詹金斯所说的那个想从薇薇安那里“得到些什么的人”“下作的伪艺术家”,就是把薇薇安引到死亡之地的那个人,不是她的话,薇薇安绝不会去这样的危险之地。

洛瑞尔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她往身后扫了一眼,总觉得有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自己。她内心一阵翻腾,觉得自己身上也背着罪过。她想起在医院躺着的母亲,想起她的悔过,她曾说自己“拿走”了某件东西,自己感激这“第二次机会”……所有事情就像暗夜天空中的星子,洛瑞尔不喜欢它们串联起来的图案,却无法否认,它们的确存在,事实就是如此。

她打量着传记看似无心的黑色封面。母亲知道所有的答案,但她不是唯一的知情者。薇薇安也了解事情的真相,可如今薇薇安已经远去,成为老照片中一张微笑的脸庞,一本旧书封面上的名字,早已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被人们遗忘。

但她是个很重要的人物。

洛瑞尔心中忽然有个坚定的念头——不管桃乐茜的计划究竟出了什么差错,这和薇薇安肯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从薇薇安素来的性格来看,她肯定是个不好打交道的人。

凯蒂·埃利斯提到童年时期的薇薇安时,用语和善。但在基蒂·巴克尔口中,她却是个“目中无人”的女人,拥有“可怕的影响力”,是个高傲又冷漠的人。童年的遭遇是否在薇薇安内心留下了阴影,让她变成一个怀揣冷漠、秘密和傲慢的美貌富有女人?亨利·詹金斯的自传中传达的信息——她死后詹金斯痛不欲生,花费了数十年时间寻找凶手——也说明了薇薇安的巨大魅力。

洛瑞尔轻轻一笑,再次翻开这本书,迅速翻到自己想找的地方。她兴奋地握着笔,勾出了凯蒂·埃利斯的名字,以及她的回忆录《生而为师》。薇薇安不需要也没有太多朋友,但她和凯蒂·埃利斯有书信往来,她或许会在信中坦承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这些信可能还保存在世——大部分人都不会保存信件,但洛瑞尔敢打赌,凯蒂·埃利斯小姐这样出名的教育家和作家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洛瑞尔又把线索捋了一遍,更加确认薇薇安就是关键的一环。了解了这个难以捉摸的女人之后,才有机会了解桃乐茜的计划。更重要的是,这个计划究竟出了什么岔子。如今,她终于离真相近了一步。洛瑞尔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第三部 薇薇安

22 1929年,澳大利亚塔姆伯林山

薇薇安在麦克维先生的店铺外跟人打架,被抓了个现行。大家其实都看得出来,父亲并不想惩罚她。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心中最后一点狠劲也在世界大战中消磨殆尽,再说,他一直特别喜欢小女儿身上那股闹腾的劲儿。但家规不容更改,麦克维先生一直闹着要用棍子责打薇薇安,说她被大家惯成这副无法无天的样子。人群聚集过来,如同地狱,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地底下没这么热……但隆美尔家的孩子不论做错了什么,大人都不会动手打人。至少,父亲不会自己动手,不会因为薇薇安和那个叫琼斯的小恶霸打架而责打她。因此,父亲只好当众宣布了一个决定——禁足薇薇安。这项惩罚是匆忙之间不得已而为之的决定,不料后来却成为父亲悔恨的源头。夜深人静的时候,父亲和母亲经常为此吵架,但那时已经来不及了,大家都听见了他的决定。才八岁的薇薇安一听到父亲的话,就知道已经无可挽回,只好高傲地扬起下巴,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告诉所有人,她才不在乎呢。她根本不想出去玩。

于是,1929年夏季最热的这天,薇薇安独自一人待在家里,其他人都去绍斯波特参加野餐聚会。早餐的时候,父亲严肃地宣布了许多规矩,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可以,都事无巨细地告诉薇薇安。母亲看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轻轻拧了她一把。孩子们一人喝下一勺蓖麻油,免得贪嘴吃多了回来难受,薇薇安享受特别待遇,喝了两勺——没人管着,她肯定管不住自己的嘴。之后,大家慌乱又兴奋地收拾好东西,钻进福特小汽车里,沿着狭窄崎岖的山路慢慢离开。

屋子里少了那么些人,顿时安静下来,光线似乎也暗了些,细细的灰尘因为没人来回跑动静静地浮在空中。几分钟之前,大家还围坐在餐桌边欢笑打闹,如今,桌上的盘子都收起来,上面摆着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里面装着母亲做的果酱。父亲还在桌上留了几张白纸,方便薇薇安给麦克维先生和保利·琼斯写道歉信。到现在,信纸上还只有“亲爱的麦克维先生”几个字。薇薇安想了想,又把“亲爱的”划掉,改成“给”字。之后,她就呆坐在椅子上,看着空白的信笺出神,不知究竟还要写多少字才能填满信笺。希望父亲回家之前,它们会自动浮现在纸上吧!

后来,薇薇安明白,道歉信是不会自己出现在信笺上的,她沮丧地放下自来水笔,伸了个懒腰。她晃着两只光脚丫,打量着整间屋子——墙上的画框,暗色的红木家具,铺着针织小毯的藤条床。屋子就是这样,她厌恶地想着,只是大人的地盘,孩子们做作业的地方,在这里每天还要刷牙洗澡,孩子们被要求“保持安静”“不要跑来跑去”。母亲用梳子细细地打理头发,穿着蕾丝衣服和埃达姑姑喝茶,牧师和医生有时会来拜访。这个地方死气沉沉又无趣,薇薇安一直竭力想逃出这儿,但今天——薇薇安咬着腮帮子,心里突然跳出一个主意——今天,这个地方是自己的,自己一个人的。这应该算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时刻吧!

薇薇安先翻了翻姐姐伊芙的日记,然后瞧了瞧哥哥罗伯特最爱读的杂志,看了看小弟皮蓬收集的石头。最后,她把注意力放在了母亲的衣橱上。她把脚伸进冰凉的鞋子里——这双鞋是她出生以前母亲买的;将脸蛋贴在母亲最贵的丝绸衬衣上,感受那光滑的质感;从铺着全丝硬缎的核桃木首饰盒里拿出一串亮晶晶的珠子,在脖子上比画着。她在抽屉里找到了爸爸的太阳勋章,还有小心翼翼叠好的退伍文件、一沓用丝带扎好的信件,还有爸爸和妈妈的结婚证,上面印着他们俩的名字。那时候,妈妈还是来自英国牛津的伊莎贝尔·卡尔扬,还不是他们家的一员。

蕾丝窗帘被风掀起又落下,屋外甜蜜的气息从敞开的垂直推拉窗里飘进来——有桉树和柠檬香桃木的味道,还有父亲最珍爱的芒果树上熟透的果子味道。薇薇安把东西叠好放回抽屉里,跑到窗户边。天气很好,湛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既像蔚蓝的大海,又像绷紧的鼓面。无花果树的叶子在明媚的日光中闪闪发亮,粉红明黄的鸡蛋花勾着人的眼睛,屋后茂盛的雨林里,鸟儿们一唱一和地鸣叫着。薇薇安意识到,要变天了,不久之后应该会有一场暴风雨。她喜欢暴风雨,喜欢重重叠叠的乌云和厚重的雨滴,喜欢干涸的红土地被雨水打湿的味道,还有雨滴拍打在墙上的声音。每当这时,爸爸就会在阳台上来回踱步,他嘴里叼着烟管,眼睛里闪着光芒。看见棕榈树在风雨中恸哭折腰,他有些忧心忡忡。

薇薇安转过身,她已经在家里待得够久了,再也不想把珍贵的时间浪费在屋里。她在厨房待了一会儿,装好母亲给她留的午餐,然后四处搜寻,想多带点安扎克饼干。一队蚂蚁沿着水槽往墙上爬,它们也知道马上要下大雨了。薇薇安看都没看那封没完成的道歉信,跳着舞跑到后面的阳台上。她从来都不肯好好走路。

外面还是很热,空气非常闷。光着脚踩在阳台的木地板上,薇薇安立马感到一阵灼热。这样的天气最适合去海边了,不知道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姐姐他们现在在哪儿,他们到绍斯波特了吗?参加聚会的父母和孩子们是不是正在游泳,正在笑着摆好午餐?她的家人可能划着游船在玩耍吧?罗伯特说,海边新修了一座栈桥——他也是偷听父亲和战友的谈话才知道的。薇薇安想象自己站在栈桥上,猛地跳入海水中,“扑通”一声,像枚澳洲坚果一样飞快地沉入水中。她的皮肤会感到刺痛,冰凉的海水会灌进她的鼻子里。

平时,她可以去女巫瀑布游泳,但今天这种天气,岩石上的小泳池哪里比得上迷人的大海呢?再说,她不能离开家,镇子上多嘴的长舌妇肯定会发现的。最糟的是,保利·琼斯也会看到她,他说不定正在太阳底下像只又肥又老的大白鲨一样晒着他白白的肚皮呢。一看到他薇薇安就来气,他要是敢再欺负皮蓬的话,薇薇安一定会让他好看。

薇薇安松开攥着的拳头,瞧了瞧外面的小棚屋。流浪汉老麦就住在那里,给人修修补补,他那儿倒是值得去一趟。但爸爸明令禁止薇薇安用奇奇怪怪的问题打搅老麦工作。他的活儿很多,爸爸又没付他钱,他才没必要喝着茶跟一个小姑娘耍嘴皮子。再说了,薇薇安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呢。老麦知道今天只有薇薇安一个人在家,他听着屋里的动静。但是除非薇薇安病了或是摔伤了,否则他是不会管她的。

如此一来,只剩一个地方可去了。

薇薇安蹦跳着走下宽阔的楼梯,穿过草地,绕过苗圃——母亲坚持在那儿种了些玫瑰,爸爸好心提醒她这不是英国——然后,薇薇安连着翻了三个跟头,兴冲冲地朝小溪出发。

*?*?*

薇薇安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知道慢慢地朝这条小溪踱步了。她在银色的胶树丛里自由穿梭,一边采摘金合欢花和红千层,一边注意别踩到蚂蚁和蜘蛛。走着走着,她离人群和建筑越来越远,老师和学校里的条条框框也被她甩在身后。世界上,她最喜欢的地方就是这里了。这是她一个人的天地,她属于这里,这里也属于她。

今天,她比往常更着急到达目的地。穿过第一重岩壁,地面变得陡峭起来,到处都是蚂蚁堆一样的小山丘。薇薇安抓紧装着午餐的小包,飞跑起来,享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怦怦跳动和双腿传来的让人惊心的兴奋感。她转过一个又一个弯,差点被绊倒在地上。她灵活地避开路边伸出来的树枝,跳过一块又一块岩石,踩着干枯的落叶顺势往前一滑。

鞭鸟在头顶唱着歌儿,死人沟里的瀑布发出嘈杂的声响。阳光穿过密林,碎碎地筛在色彩斑斓的植物上,在奔跑的薇薇安看来就像万花筒一般有趣。灌木丛里生机勃勃——树木用干渴苍老的声音慢慢交谈,树枝和倒在地上的树干后面藏着数千双看不见的眼睛,它们正看着薇薇安奔跑的身影眨巴。薇薇安知道,自己要是停下脚步,把耳朵贴在坚硬的地面上,就能听见大地呼唤她的声音,还有远古时候的歌声。但薇薇安没有停下奔跑的脚步,她心里全是蜿蜒着穿过峡谷的小溪。

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但不得不说,这是条有魔力的小溪。溪流有一处拐弯,两岸的河床特别宽,四周都是峭壁。河床早在几百万年之前就已经形成,那时候,大地的面貌在叹息声中发生了变化,大块大块的岩石聚在一起,形成了参差不齐的峭壁。峭壁边原来是一片浅滩,它变深变幽暗,那就是薇薇安发现宝藏的地方。

那天,她从妈妈的厨房里偷了几个玻璃罐子,用来装抓住的小鱼——如今,这些罐子被她藏在羊齿草后面的烂树干里,薇薇安所有的宝贝都藏在那里。小溪里总会有各种各样令人惊喜的发现:鳗鱼、蝌蚪和多年以前的生锈水桶。有一次,她还找到了一副假牙。

那天,薇薇安趴在岩石上,把胳膊伸进小溪里,想抓住那条她从未见过的大蝌蚪。抓住又滑走,抓住又滑走,薇薇安把胳膊往溪水里伸得更深了些,脸几乎都碰到了水面。这时,她忽然发现水里有东西在闪光。那东西有好几个,都是橙色的,闪闪发光,像是在水底下朝她眨眼。起初,薇薇安还以为是太阳在溪水上的反光,她眯着眼打量了一下阳光灿烂的天空,但天空静静地倒映在水面上,和水底的闪光明显不同。那些光亮来自很深的水底,散落在溪床上滑溜溜的水藻和水草当中。那是来自另一个地方的另一种东西。

薇薇安想了许多关于那些光的事,她不是个爱钻研书本的人——那是罗伯特和妈妈喜欢做的事——但她很擅长提问。她从老麦和爸爸那儿旁敲侧击,然后碰到了爸爸的战友——在战争中负责侦察的布莱克·杰基,他对丛林的了解远远超过了其他人。杰基停下手里的活,一手扶在后腰上,一面弯下结实的身子:“你看见水塘里有东西在闪光,是吗?”

薇薇安点点头,杰基端详她的神情,眼珠子都不错开。最后,他轻轻笑了笑:“你去过水塘下面吗?”

“没有。”薇薇安赶走鼻子上的苍蝇。“水太深了。”

“我也没下去过。”杰基把手伸进宽大的帽子里挠了挠头,他本来打算继续挖土的,还没来得及把铁锹插进土里,忽然又扭头对薇薇安说道:“既然你没有亲眼看到,你怎么确定真的有那么个闪光的东西?”

这时候,薇薇安忽然意识到,她的小溪里有一条暗道,一直通向世界另一边,这是唯一的解释。她听爸爸说,在澳大利亚挖一个洞,可以一直通到中国。现在,她就要去探寻这条暗道,那是一条通向地心的秘密通道。地心是魔力、生命,还有时间的来源,从那儿还可以去往布满闪闪星子的遥远苍穹。问题在于,她找到这条秘密通道要干什么?

探索其中的秘密。对,就是这样。

灌木丛和小溪中间有一块平坦的石板,像一座桥,把二者连在一起。薇薇安跳上石板,停下脚步。水面很平静,岸边浅滩里的溪水颜色浑浊厚重。水面上浮着上游漂来的一层污物,像是一层油腻腻的皮肤。太阳正当空,地面被晒得滚烫,高大的胶树树枝在炙热中毕剥作响。

薇薇安把午餐藏在石板上葳蕤的羊齿草下面,灌木丛中有不知名的小东西一闪而过。

她光着脚走进溪水中,起初的时候还觉得微微有些凉。她用脚趾紧紧抓住又黏又滑的石板,走过这片浅滩,石板上有时会有尖尖的凸起。薇薇安的计划是先看看溪水里的闪光,确定它们还在原来的地方,然后再尽量潜入水底,仔细看看它们。她已经在家练了好几个星期憋气了,还带来了妈妈的木头晾衣夹子。罗伯特告诉她,只要能避免空气进入鼻孔,就能憋更长时间。薇薇安打算用晾衣夹子夹住自己的鼻孔。

她走到石板尽头,低头凝视昏暗的溪水。她花了好几秒钟时间,不停变换姿势,终于看见那些东西还在那里!

薇薇安忍不住咧开嘴笑了,差点没站稳。岩石那边有两只小翠鸟,它们被薇薇安的窘相逗得咯咯直笑。

薇薇安跑回水塘边上,湿漉漉的脚底板拍打着平坦的岩石。她在包里翻找夹子。

她正在思考怎么才能把夹子固定在鼻子上,忽然看见自己脚背上有个黑色的小东西——一条肥肥胖胖的蚂蟥!薇薇安弯下腰,用大拇指和食指捻住这个小东西,用力拉扯,但这滑腻的玩意儿还是不肯松口。

她坐下来,接着摆弄脚背上的小小吸血鬼。但无论她是拖是拽,它竟然纹丝不动地伏在薇薇安的脚背上。湿漉漉的蚂蟥在手指间滑动,发出恶心的吧唧声。薇薇安坐直身子,闭上眼,使劲儿一拽。

她把平时禁止使用的每一个骂人的词语都用上了——屎玩意儿!该死!浑蛋!——这些词都是她在过去的八年从父亲那儿偷听来的。蚂蟥终于松开嘴,但薇薇安的脚背上忽然涌出一股鲜血。

她一时间有些头昏眼花,真庆幸自己此刻是坐着的。她还见过老麦杀鸡呢,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弟皮蓬被斧子切断手指头那次,是她把断指送到法雷尔医生的诊所。和罗伯特在内兰河边比赛杀鱼的时候,她的动作干净又麻利。但此刻,看见自己的鲜血,她还是有些犯晕。

薇薇安一瘸一拐地走到小溪边,把脚放进去晃动着。过了一会儿,她抬起脚,却发现还是在流血。没办法,只好等等看了。

薇薇安坐在石板上,打开自己的午餐——昨天晚上烤的牛肉片,上面淋着闪闪发光的酱汁,酱汁已经凉了,薇薇安用手指撮着软软的土豆和甘薯往嘴里送。除了这些,还有一片面包,上面涂着妈妈新做的果酱。此外,还有三块安扎克饼干和一个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新鲜血橙。

昏暗的树丛里忽然出现几只乌鸦,它们用冰冷的目光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薇薇安。她吃完后将残渣抖进灌木丛中,乌鸦挥舞着沉重的翅膀追逐食物。薇薇安掸了掸裙子,伸了个懒腰。

她的脚背终于不流血了。她本来想去探寻水塘下面的隧道,但忽然觉得很累,特别累,就像妈妈讲的故事里的小姑娘一样。妈妈讲故事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不像她自己的声音,薇薇安觉得妈妈的声音有些奇怪。对于妈妈的声音,她既喜欢又嫉妒。

薇薇安又打了个哈欠,眼睛开始忍不住流泪。

或许,她应该躺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薇薇安爬到岩石边上,钻进茂密的羊齿草丛。然后,她翻过身,仰面朝上,又朝左边挪了挪,这样,羊齿草就把天空全部盖住了。石板上的落叶软乎乎,凉沁沁的,蟋蟀在灌木丛里窃窃私语,不知哪儿传来青蛙喘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