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很暖和,薇薇安还是个小孩,所以一会儿就睡着了。她梦见了水塘底下的闪光,梦里她知道要游多久才能到中国。她还梦见了一座长长的木头栈桥,被太阳晒得滚烫。她和哥哥姐姐站在桥头,跳进大海。她梦见了即将到来的暴风雨,梦见了在阳台上踱步的父亲,梦见母亲那英国人的皮肤受不了海边的烈日,起了斑点。她还梦见一家人聚在餐桌边吃晚饭的场景。

炙热的阳光穿过灌木丛,筛下斑斑点点的影子。湿气让鼓膜变得更紧绷,薇薇安的头发上出现了细密的汗珠。虫子在一旁叫个不停,羊齿草的叶子碰到脸上,熟睡的孩子扭动了一下身子。这时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薇薇安!”

有人从小山坡上走过来,穿过灌木丛中,一边朝她藏身的地方靠近,一边呼唤她的名字。

薇薇安立刻惊醒了。

是埃达姑姑,父亲的姐姐。

薇薇安坐起来,把额前打湿的头发顺到脑后。附近有蜜蜂在嗡嗡转悠,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小公主,你要是在这儿的话就快出来吧!”

大部分时间薇薇安都是个叛逆的小孩,但埃达姑姑一向镇定,她慌里慌张的声音勾起了薇薇安的好奇心,她从羊齿草中爬出来,抓起午餐盒子。天空暗了下来,乌云遮蔽了蔚蓝的天空,峡谷里一片昏暗。

薇薇安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小溪,心里发誓一定会尽快回来,然后抬起脚步朝家里跑去。

*?*?*

薇薇安从灌木丛里钻出来时,看见埃达姑姑坐在屋后的台阶上,脑袋埋在手心里。姑姑好像有种第六感,觉得薇薇安并非孤身一人,因此不由自主地朝周围看了看。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薇薇安,脸上满是困惑,好像出现在草地上的是来自丛林的精灵。

“过来,孩子。”埃达姑姑一边朝薇薇安挥手,一边勉强站起身子。

薇薇安慢慢走到她面前,心中有种奇怪的眩晕感,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感觉,后来才知道这就是恐惧。埃达姑姑面色绯红,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那样子像是要吼骂薇薇安,或是伸手拧她的耳朵,但她没有。相反,她忽然泪流满面地说道:“谢天谢地,快进屋洗洗脸吧!你那可怜的妈妈要是看见你这样会有多难过!”

*?*?*

此刻,薇薇安又待在屋子里。得知家人的噩耗之后,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第一周,那些木头匣子——就是埃达姑姑说的棺材——就放在客厅里。漫漫黑夜里,薇薇安的卧室伸手不见五指,连墙壁都隐没在黑暗当中。天气依旧闷热潮湿,来吊唁的大人们小声交谈,感叹悲剧来得太突然。屋外下着大雨,屋内闷热不堪,窗户被雾气糊住。他们穿着被雨打湿的衣服,又出了一身汗。

薇薇安在墙边给自己筑了一个巢,她就躲在餐具柜和爸爸的扶手椅隔起来的墙缝中。头顶污浊闷热的空气中传来大人蚊子般嗡嗡的交谈声——福特小汽车……从山脊上摔了下去……烧成了光架子……难以辨认——薇薇安捂住耳朵,安静地想着池塘里的暗道,还有暗道正中央的发动机舱——地球旋转的动力就来源于此。

整整五天时间,她都一动不动地待在这里。大人们也迁就她,给她端来饭菜,同情地对她摇摇头。但最终他们的耐心耗光了,薇薇安被强行拖出来,回到这个真切的世界。

这时候正值雨季,天气又湿又热,但这天太阳却十分明媚,薇薇安听见曾经的自己在轻声呼唤。于是她走到后院当中,迎接众人的目光,发现老麦还待在那个小棚屋里。老麦简单问候了几句之后,用他那双粗糙的大手拍了拍薇薇安的肩膀,用力握了握。然后老麦交给她一把锤子,让她帮忙修理篱笆。一天的时间就这样消磨过去。薇薇安本来想去小溪边看看,但她没有。之后,天上又下起了大雨,埃达姑姑搬了一堆盒子来收拾屋里的东西。姐姐最喜欢的那双缎面鞋还像一周前她出门时那样随意地丢在门口的地毯上,妈妈说,这鞋子这么漂亮,穿去野餐实在是糟蹋东西。如今,这双鞋子被随意丢进盒子里,和爸爸的手帕、旧皮带混在一起。接下来,门前的草地上竖起了一块“甩卖”的牌子,薇薇安搬到姑姑家,睡在表姐妹卧室的地板上。这地方对她来说有点陌生,表姐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薇薇安。

*?*?*

埃达姑姑家的房子和薇薇安家很不一样。墙上的漆没有一块块往下剥落;长凳上没有蚂蚁在闲逛;长势茂盛的花朵不会从花瓶里钻出来,爬得到处都是。在这样的房子里,任何调皮捣蛋的行为都不会被原谅。就像埃达姑姑常说的那样,所有的东西在这里都有自己的位置。埃达姑姑说话的时候,声音又尖又利,就像一把弦绷得太紧的提琴。

屋外大雨依旧,薇薇安躺在“好房间”的沙发底下,身子紧紧贴着墙上的踢脚板。沙发上铺着棕色的粗麻布,垂到地板上,从门那边看不到薇薇安。破旧的沙发底下是个很舒服的地方,总会让薇薇安想起自己家的房子和家人,家里的物件破旧杂乱,却总让人欢喜。待在这里,薇薇安总是想哭。大部分时间,她都摒弃一切杂念,专心呼吸,每次只吸进去一点点空气,然后又慢慢吐出来,她的胸腔几乎一动不动。几个小时,甚至一整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屋外雨水在排水管里哗啦啦直响,薇薇安闭上眼,胸脯几乎没有任何起伏。有时候,她几乎相信自己这样的举动可以让时间停止。

这房间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会有旁人来打扰。薇薇安来这里的第一天晚上,埃达姑姑就给她立了规矩——“好房间”是姑姑专享的休闲地方,身份贵重的客人来拜访的时候也会在这里招待——薇薇安神情肃穆地点点头,她知道大家希望她明白这个道理。她的确明白——除了每天一次的打扫之外,没人会来这个房间,她可以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小天地,享受独处的时光。

但今天是个例外。

法雷牧师已经在窗户边的扶手椅上坐了十五分钟,埃达姑姑热情地端上茶水和蛋糕招待他。薇薇安就被卡在沙发和地板之间——确切地说,是埃达姑姑的大屁股把她卡住了。

“就是主教大人来了也会这样劝你的,弗洛斯特夫人。”牧师的声音甜得发腻,好像是在对襁褓之中的耶稣说话一样,“即便是对陌生人也要友好相待,因为你不知道,她会不会是天使的化身。”

“那姑娘要是天使的话,那我就是英国女王了。”

“我的意思是——”薇薇安听见勺子碰在瓷杯上的叮当声,“那个孩子已经遭遇太多不幸了。”

“您要再加点糖吗?”

“不用了,谢谢你,弗洛斯特夫人。”

埃达姑姑叹了口气,沙发又往下陷了一些。“这是我们所有人的损失,牧师先生。一想到我哥哥死得那么惨……葬身山谷……载着所有人的福特汽车从山上径直摔了下去……找到他们遗体的哈维·沃特金斯说,车烧得只剩了个光架子,他差点没认出来。真是个悲剧……”

“极大的悲剧。”

“是的。”埃达姑姑把鞋子脱在地毯上,薇薇安看看见她用大拇指挠着另一只脚上磨出来的水泡。“我不能把她养在家里,我自己已经有六个孩子了,而且我母亲最近要搬来和我们同住。您是知道的,自从做了大腿截肢手术之后,她的身体一直病恹恹的。我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牧师,我每周日都会去教堂做礼拜,复活节募捐和教堂遇上大事的时候,我都尽了自己的一份力,但这次我真的没法子。”

“我知道。”

“而且,您不知道,那丫头不是盏省油的灯。”

谈话忽然中断,大家静静品着茶,想着薇薇安不让人省心的地方。

“要是其他孩子的话,”埃达姑姑把茶杯放在碟子上,“哪怕是傻乎乎的皮蓬……我没办法。请您原谅我,我知道这样说要受上帝怪罪,但我一看见她就忍不住把这一切怪到她头上。她要是没犯错受罚的话,就会和大家一起出去野餐……那样的话,他们也不会着急赶回来。我哥哥是个心肠特别软的人,他不忍心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那么久——”姑姑忽然恸哭失声,薇薇安想象着大人哭泣的丑相和脆弱模样——他们习惯了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却不知道首要的事情应该是勇敢和坚强。

“好了,请您节哀,弗洛斯特夫人。”

啜泣声变得更刺耳,就像皮蓬想引起妈妈注意时的故意号哭。牧师的椅子发出咯吱的响声,薇薇安看见他往沙发这边走过来,交了什么东西给埃达姑姑——肯定是这样的,因为她听见姑姑说:“谢谢您。”然后是擤鼻涕的声音。

“您自己留着吧!”牧师说完,又坐回椅子上,他沉重地叹了口气,“那这个女孩该怎么办?”

埃达姑姑止住哭声,轻轻抽了抽鼻子,然后小心翼翼地试探说,“我觉得图文巴那边的教堂学校不错。”

牧师把双腿叠在一起。

“修女们把学校里的姑娘照顾得很好,”埃达姑姑接着往下说,“虽然严厉了些,但也是为了她们好。规矩对她不会有任何害处——戴维和伊莎贝尔一直太溺爱她了。”

“伊莎贝尔。”牧师忽然念叨着这个名字,他往前倾了倾,“伊莎贝尔家还有哪些人?你能联系上他们吗?”

“她没多说自己的家庭……但您这一说,我想起来了,她还有个哥哥。”

“哥哥?”

“他在英国当老师,就在牛津市附近。”

“那就好办了。”

“什么好办了?”

“我们可以从这里入手。”

“您的意思是……联系他?”埃达姑姑的声音忽然变轻了。

“只能试一试了,弗洛斯特夫人。”

“给他写信吗?”

“我亲自给他写信。”

“牧师先生,您真是——”

“就看上帝的慈悲和同情能不能说服他了。”

“说服他作出正确的选择。”

“这是他的家族责任。”

“对,家族责任。”埃达姑姑的声音轻飘飘的,“谁能拒绝自己的家族责任呢?我要是有这个能力的话,就自己把她抚养长大了,但我母亲要搬过来,家里已经有了六个孩子,根本住不下。”她站起身,沙发解脱地长吁一声。“牧师先生,我再给您拿块蛋糕吧?”

*?*?*

伊莎贝尔的确有个哥哥,他接受了牧师的劝导,于是,薇薇安的生活再次被改变。事情很顺利。埃达姑姑的朋友认识一个人,他妹妹要远渡重洋去伦敦应聘家庭教师的职位,薇薇安就被安排和她同行。大人们谈过几次就匆匆作出决定,细枝末节的地方也很快就搞定了。薇薇安躲在沙发底下,他们的谈话声永远萦绕在她头顶。

出发那天,姑姑给她穿上一双几乎全新的鞋子,头发利落地编成两条辫子,身上穿了一条中规中矩的裙子,腰上还系着丝带。姑父开车把她们送到山下,然后大家一起去车站搭乘去布里斯班的火车。大雨仍旧不停歇,空气中十分闷热。薇薇安用手指在雾气弥漫的窗户上写写画画。

车站旅馆前面的广场上人山人海,但他们很容易就在约定的地点找到凯蒂·埃利斯小姐了,她就站在售票窗口旁边的大钟下面。

薇薇安从没想过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多人。人类无处不在,他们的面貌又各不相同,大家来去匆匆,就像裹着烂木头的潮湿污泥里的工蚁一样。黑色的大伞,巨大的木头集装箱,还有长着深棕色大眼睛、鼻孔翘起的马儿。

对面的女人咳嗽了一声,薇薇安这才反应过来,她刚才在对自己说话。她回想她的说话内容,但脑子里全是马儿和雨伞,还有湿地里的蚂蚁,行色匆匆的人群,就是想不起她的名字。女人问她是不是薇薇安。

她点点头。

“注意你的行为举止。”埃达姑姑替她理好衣领,责备道,“这也是你父亲和母亲希望的,回答问题的时候你应该说‘是的,小姐’。”

“要是答案是否定的话,就说‘不是的,小姐’。”女人轻声玩笑道。薇薇安看了看面前这两张充满期待的脸庞,埃达姑姑眉头紧锁,她已经不耐烦了。

“是的,小姐。”薇薇安说道。

“今天早上过得好吗?”

顺从不是她的天性,薇薇安听到她的问题就想大声喊出自己的心声——她一点儿都不好,她不想离开这里,这不公平,他们不能强迫自己……但这显然不是时候。薇薇安意识到,还是说出他们想听的话比较省事。再说,自己说了也无济于事,对吗?言语真是笨拙,她想不出一个词语,可以描述内心的无底深渊。听见父亲走进客厅的脚步声,闻见母亲常用的香水味,哪怕是看见她曾经心不甘情不愿地和皮蓬分享的东西时,薇薇安的内心都在发疼……

“是的,小姐。”薇薇安说道。面前的这个红头发女人穿着一条干净的长裙子,看上去很活泼。

埃达姑姑把薇薇安的行李箱交给脚夫,摸摸外甥女的头,叮嘱她路上小心。凯蒂·埃利斯小姐仔细看了看车票,不知道面试时穿那条裙子究竟合不合适。火车一声长啸,即将启程。一个梳着辫子,穿着不合脚鞋子的小女孩爬上铁梯。站台上烟雾弥漫,人们挥手朝车上的乘客呼喊道别,一只流浪狗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没人注意到,那个小女孩跨过昏暗台阶的身影。埃达姑姑也没注意到,人们本来以为她会将这个可怜的孤儿抚养长大。薇薇安·隆美尔生命中的光芒和活力都封存起来,消失在内心深处。世界依旧繁忙,没人看见她心里的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