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1941年3月,伦敦

薇薇安埋头走路,不料却撞上了一个人。她走路的速度向来很快,所以伦敦三月份灰暗冰冷的一天,两个人就在富勒姆街和悉尼街的拐角处撞到了一起。“抱歉,先生。”薇薇安心中的惊吓变成了懊恼。“我没看见你。”男人脸上一副晕乎乎的表情,薇薇安以为自己吓着他了,于是赶紧解释道:“我走得太快了,我一直都这样。”小时候,薇薇安欢呼着在灌木丛中穿梭奔跑的时候,父亲常说,她走路都带着风。薇薇安摇摇头,甩开儿时的回忆。

“是我的错。”男人挥挥手,“我不容易被人注意到——有时候甚至像个隐形人,你不知道,这是件多麻烦的事情。”

他的反应出乎薇薇安的意料,她心中有小小的惊喜,忍不住想笑。男人靠过来仔细打量薇薇安的模样,黑色的眼睛微微眯着。“我们见过面的。”

“你搞错了。”薇薇安脸上的笑容立马消失了,“我们没见过。”

“见过的,我确定。”

“你认错人了。”她点点头,想结束这场谈话,“祝你好运。”说完,薇薇安继续往前走。

过了一会儿,她快要走到凯尔街的时候,男人忽然在她身后喊道:“还记得肯辛顿的妇女志愿服务社食堂吗?你看了我的照片,还跟我介绍你朋友的医院。”

薇薇安停下脚步。

“那家收留孤儿的医院,你还记得吗?”

薇薇安的脸颊一下变得又红又烫,她转过身,急促地走到男人面前。“住口!”她竖起一根手指放到唇边,暗示他小声点,“别说了。”

男人皱了皱眉,有些不解。薇薇安看了看他和自己身后,确定没人注意他们才把男人拉到一家被炸成废墟的店铺后面,避开大街上偷窥的目光。“我不是清清楚楚地告诉过你,不许把我的话告诉别人吗?”

“这么说你是记得啰?”

“我当然记得,你觉得我看上去像个白痴吗?”薇薇安扫了一眼街道,等一个拎着购物篮的女人慢悠悠地走过去,然后才小声说道,“我告诉过你,不许对任何人提到那家医院。”

男人也配合着小声说道:“我不知道你说的任何人也包括你自己。”

薇薇安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男人绷着脸,一副很严肃的样子,但他的语气让薇薇安觉得他是在逗自己。她不想点破,那样只会让他更加得寸进尺,她才不想这样。“那好吧!”她说道,“的确包括我在内。”

“那我明白了,谢谢你的解释。”男人嘴角浮起浅浅的微笑,“希望我把你的秘密告诉你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薇薇安这时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抓着他的手腕。她像被烫着了似的赶紧丢开,往后退了一步,站在满是碎石的地面上。她伸手理了理前额散落的鬈发。结婚一周年的时候,亨利送给她一枚红宝石发卡,这小东西虽然漂亮,却不像普通发卡那样牢固。“我得走了。”她敷衍了一句,然后飞快地转身走向街道。

两人相撞时,薇薇安马上后退了几步。看到男人的脸,她立马想起来,自己的确认识他,她感觉两人之间的默契像电流一般迅速传遍了全身。他们在食堂相遇的那天晚上,薇薇安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直到现在薇薇安都想不明白个中缘由。但第二天回想梦境的时候,天哪,薇薇安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倒不是春梦,却比春梦更让人沉醉迷恋,也更危险。这个梦让薇薇安心中突然萌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切渴望,她想远离这里,过着不问世事的生活,长大成人的薇薇安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薇薇安意识到那只是一场梦,自己不会拥有那样的生活,顿时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一位挚爱的亲人。她想方设法摆脱这个梦,但它总是如影随形般跟着她。早餐的时候,薇薇安几乎不敢直视亨利的眼睛,她害怕他看见自己心中的秘密。她一向把自己的秘密埋藏得很好,亨利从不知情。

“等一下。”

天哪,又是他,他竟然跟上来了。薇薇安微微扬起下巴,加快脚步往前走。她不想让他跟上来,那是最好的结局。但她心中还残留着以前的薇薇安的影子——冲动、鲁莽,充满好奇,给小时候的她带来了那么多麻烦,埃达姑姑因此对她失去信心,但这部分薇薇安是父亲亲手培养出来的。如今,那个年幼的薇薇安被她埋藏在心里,不论遭遇任何打击,都不会破碎死亡。现在,内心深处的薇薇安想知道,来自梦境的这个男人究竟想说什么。

薇薇安埋怨自己不该有这种念头,她穿过街道,沿着石板路走得更快了。鞋跟敲击着路面,发出冰冷的响声。自己真傻,不就是那天晚上见过他一面,然后梦见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吗?

“等等。”男人离她很近了,“天哪,你走路的速度太快了,你考虑过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吗?要是得了冠军还能振奋国民士气呢,你说对吧?”

男人走到薇薇安身边,她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但还是不正眼看他,只静静地听他说话。“抱歉让你误会了,我并不是想捉弄你,只是——能以这样的方式遇见你我觉得很开心。”

薇薇安扫了他一眼:“噢?为什么?”

男人停下脚步,脸上的表情很严肃,薇薇安也只好停下来。她朝街道前后看了看,确定没有其他人跟着。男人说道:“不用担心,只是……上次见面时你提到医院和妮拉——就是照片中那个小女孩——我后来想了很多。”

“我知道妮拉是谁,”薇薇安怒气冲冲地说道,“我这周才去看过她。”

“你的意思是,她还在医院?”

“是的。”

薇薇安看见,自己的惜字如金让男人眉头微蹙,但他很快就换上一副笑脸,似乎想要融化她心中的坚冰。“我也想去探望她,仅此而已。我不想打搅你,我发誓不会碍手碍脚的。如果你能抽空带我去一趟的话,我会感激不尽。”

理智告诉薇薇安,她应该拒绝男人的要求,她不希望自己去见托马林医生的时候有人跟着。这样做很危险,亨利已经起了疑心。但这个男人的目光如此热切,脸上全是善意、友好还有希望。薇薇安又有了那种奇怪的感觉,梦里闪着光芒的希望好像又回来了。

“求你了,好吗?”他伸出手。如果这真是一场梦的话,薇薇安愿意握住他的手。

“你得跟上我的脚步。”她冷冷地说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什么?现在就去?你原来是要去医院?”

“是的,而且我已经迟到了。”薇薇安没说出口的是——“这都怪你。”但她觉得男人应该懂自己话中的含义,“我……我跟人约好了。”

“放心吧,我保证不会误了你的事。”

薇薇安不想让他得意,但从他脸上的笑容来看,他的尾巴已经翘起来了。“我带你去医院,但到那儿之后你就在我面前消失。”

“我刚才说自己是隐形人是在开玩笑,你不会当真了吧?”

薇薇安没有笑:“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忘记那天晚上我在食堂跟你说的话。”

“我保证。”男人友好地伸出手,“我叫——”

“不必了。”薇薇安飞快地丢下这句话。她看得出来,男人对此非常意外,“别告诉我你的名字——朋友才交换姓名,我们不是。”

他眨眨眼,然后点点头。

她的话听上去冷冰冰的,薇薇安对自己很满意,她已经犯了太多愚蠢的错误。“还有一件事。”她补充道,“见过妮拉之后,你永远都不许再出现在我面前。”

*?*?*

吉米的话并非全是玩笑——薇薇安·詹金斯走路的样子就像背负着什么重要使命一样。更确切地说,她好像想加快脚步,甩掉身后这个累赘。薇薇安健步如飞地穿过河边狭窄密集的小巷,吉米只好一阵小跑,才勉强跟上她的脚步。走这么快,他根本没法开口说话。这样也好,他们之间的交流没必要太多。就像薇薇安自己说的那样,他们不是朋友,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吉米很高兴薇薇安点明了这一点——她的提醒非常及时,吉米总喜欢跟所有人保持友好关系,但他并不想了解薇薇安,就像薇薇安也不想了解他一样。

他最终还是同意了桃儿的计划,主要是因为桃儿保证,这个计划不会伤害任何人。“我的计划非常简单。”在马伯拱门附近的里昂街角餐厅,桃儿紧紧握着他的手。“你假装无意中遇见她——你要装作很意外很巧合的样子——然后告诉她,你想去看望那个小女孩,就是那个轰炸中失去家人的孤儿。”

“她叫妮拉。”窗外的阳光从餐桌边缘上镶嵌的金属逐渐淡去。

“薇薇安会同意的,你告诉她,你听说那孩子的境况后非常感动——这本来也是大实话,对吧?你不是跟我说,你想去看看妮拉,看她过得好不好吗?”

吉米点点头,还是不看桃莉的眼睛。

“这样你就能和她一起去医院,然后找个机会跟她再次见面,这时候就该我出场了——我拍一张你们看上去很亲密的照片,然后给她寄一封匿名信,让她知道我们手里的筹码,她肯定会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件事情压下来。”桃莉把烟头使劲按熄在烟灰缸里,“明白了吗?就是这么简单,绝对万无一失。”

事情的确简单,的确万无一失,但还是不道德。“桃儿,这是扭曲事实。”吉米扭过头看着桃莉,柔声劝道,“咱们这是在骗人。”

“不,”桃莉回答得很坚决,“这是正义,她罪有应得。你不知道她对我,对我们做了什么,吉米,更别说她的确背叛了她的丈夫。再说了,她很有钱,我们要的这点儿小钱对她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但她丈夫会——”

“他不会知道的,这就是整个计划的关键所在。吉米,整个计划都只和薇薇安一个人有关。他们在坎普顿丛林的那栋房子是她的私人财产……薇薇安的外婆把房子留给她的时候说了,即便结婚,薇薇安也是这栋房子的绝对主人。你应该听格温多林夫人说过这件事,她觉得这个主意简直太棒了。”

吉米没有回答,桃莉看出他的不情愿,一时间竟然有些慌了。她漂亮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双手合十,像在祈祷一般,满是祈求的神色。“你难道不明白吗?她不会在意这点小钱的,但我们可以用这些钱生活在一起,结婚生子,过着幸福的生活。”

吉米仍旧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一言不发,紧张的气氛在两人中间逐渐蔓延。他摆弄着一根火柴,思绪早就飘到了天外。他紧张的时候就会出神,就像烟圈飘离烟头一样。此刻,吉米想起了父亲。想起他们以前一起挤着住的那个小房间,想起父亲坐在窗边凝视街道,念叨吉米的母亲知不知道该来哪儿找他们父子,以为这就是她迟迟不出现的原因。每天晚上,父亲都要问吉米,可不可以搬回以前住的公寓。有时候,父亲会独自哭泣,听着他老人家把头埋在枕头里小声啜泣,嘴里还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他想回到过去,让一切都恢复老样子,吉米的心都要碎了。要是自己有了孩子,吉米希望在孩子们伤心哭泣,好像世界就要毁灭的时候自己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们。但这个哭泣的人是他的父亲,吉米不知道如何是好。在这种战火纷飞的日子里,每天都有很多人躲在枕头里哭泣。吉米忽然想起战争开始以来,自己照片中所有逝去的灵魂,他们失去的一切,遭遇的悲痛,他们的无助和勇敢。吉米看着桃儿,又点燃一支烟,郁郁寡欢地抽着。桃儿早已不是海边那个眼睛里都充满笑意的女孩了,吉米想,可能有很多人都像他父亲那样,希望回到过去吧!

或者一路向前——火柴棍在他的指间折断——但人怎么能回到过去?那不过是美好的愿望罢了,但现在还有一条路摆在眼前,那就是向前。吉米回想起桃莉拒绝嫁给他之后的那几个星期,自己简直是度日如年。天地间全是茫茫然的虚无感,孤独让他整夜整夜都无法入眠,只好听着父亲的哭泣声,还有自己悲哀却一下复一下的心跳。吉米忽然觉得,或许桃莉的建议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倘若在平时,吉米可能不会答应她的要求,他向来是个是非分明的人。但现在,外面正在打仗,战争把一切都撕成碎片——吉米有些不确定——事情早就和原来不一样了。现在的时代,墨守成规的人冒着巨大的风险。

他把断成几截的火柴棍拼起来,桃儿在旁边叹了口气。他看见她跌坐回皮椅里,用小巧的双手捂着脸。他注意到她手臂上的伤痕,她近来瘦了许多。“对不起,吉米。”她捂着脸说道,“对不起,我不应该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只是想想而已,因为——因为……”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好像不忍听见自己说出那简单又残忍的真相一样,“……她让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吉米。”

桃莉喜欢演戏,没有人能像她一样惟妙惟肖地扮演另一个角色。但吉米太了解她了,桃莉此刻的诚实坦荡一下击中了他的内心。薇薇安·詹金斯让美丽的桃儿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这还是那个聪慧又活泼,笑起来让他觉得活着真好,让这世界变得活色生香的桃儿吗?吉米不需要她再往下说了。

*?*?*

“动作快点儿。”薇薇安·詹金斯停下脚步,站在一栋砖石建筑的台阶上催促吉米。除了大门上“托马林医学博士”的黄铜名牌之外,这栋房子与周围的建筑几乎没有任何不同。薇薇安看了看精致的玫瑰金手表,那小东西像个镯子一样套在她手腕上。她扫了一眼身后的街道,阳光洒在她深色的头发上。“我得搞快点——”她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记起他们俩之间的约定,“我的意思是,接下来你自便,我已经迟到了。”

吉米跟着她走到前台接待区。看布局,这栋房子原来应该是一栋豪宅,他们现在站着的位置应该是客厅。前台接待是一个灰色头发的女人,她的头发梳成了维多利亚式鬈发,一副非常爱国的样子。她坐在桌子后面扫了一眼吉米。

“这位先生是来探望妮拉·布朗的。”薇薇安说道。

女人的注意力转移到吉米身上,她从半框眼镜后面仔细审视着吉米。吉米友好地笑了笑,她却没笑。吉米意识到自己应该再解释一下此行的来意,他朝桌子走了一步。“我认识妮拉。”他说道,“她家人遇难的那天晚上我们见过一次,我是报社的摄影师,我过来跟她打个招呼,看看她最近过得怎么样。”说完,吉米看着薇薇安,希望她能替自己证明,但她并没有。

不知从哪儿传来挂钟的滴答声,飞机在头顶的天空中轰鸣。接待员终于考虑清楚,慢慢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好像认定他是个坏人,却不得不让他进来一样,“报社的摄影师,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吉米。”他看见薇薇安正看向别处,“吉米·梅特卡夫。”他应该编个假名字,但一时间又想不出合适的,再说,他平时也不经常撒谎。“我只是来看看妮拉的近况如何。”

女人紧紧闭着嘴唇打量着他,然后点了一下头。“那好吧!梅特卡夫先生,跟我来,但我得警告你,我不会让医院里的任何人受到骚扰,你要是敢惹麻烦的话立马就会被轰出去。”

吉米开心地笑了,心里也有点畏惧。

女人轻轻地把椅子推到桌子下面,整理了一下脖子上精致的金十字架,然后顺着弯曲的楼梯往上走。她根本没有回头看吉米,只是用动作示意他跟上来。吉米跟在她身后,走到一半时他忽然意识到薇薇安没和他们一起来。他转过身,看见她站在另一边的走廊上,对着椭圆形的镜子整理头发。

“你不来吗?”他问道。他的声音本来很小,但房间的布局和穹顶形天花板造成了巨大的回音,真是吓人。

她摇摇头。“我还有其他事要做——我要去见一个人。”她忽然脸红了,“走吧!我不能再多说了,已经迟到了。”

*?*?*

吉米在妮拉的寝室里待了大概半个小时,看小姑娘给他表演踢踏舞。外面的铃声忽然响起来,妮拉说:“午餐时间到了。”吉米表示,自己也应该离开了。妮拉牵着他的手,两人一起穿过走廊。走到楼梯口时,小姑娘忽然抬起脸庞看着吉米:“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吉米犹豫了一下——他还没想那么远的事——但看着她充满期待的明媚脸庞,吉米忽然想起母亲离开自己的时候,他心里顿时划过一个闪电般明亮的念头——那是孩子的天真,他们愿意相信任何事情,他们很容易就会把自己柔软的小手放进你的手心,相信你不会让他们失望。吉米说道:“过几天如何?”妮拉微笑着跟他挥手道别,又沿着走廊蹦蹦跳跳地走向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