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薇薇安坐在床边,拿着吉米上次送给她的照片。轰炸刚刚结束,大地上硝烟弥漫,碎玻璃碴闪闪发光,远处,几个人正从防空洞里钻出来。薇薇安笑起来,她躺在床上,合上眼,希望灵魂能跨越深渊,穿越暗影大地,透过雾气和水下隧道深处的闪光,看见家人在澳大利亚的家里等她。

她静静地躺着,努力尝试,希望能看见逝去的亲人。

一切都是徒劳,她睁开眼。最近,薇薇安一闭上眼就会看见吉米·梅特卡夫,看见他深色的发丝散落在前额,说话前嘴角微微翘起,谈起自己父亲的时候眉头紧锁……

她飞快地站起身,走到窗户边,照片就放在身后的床罩上。孩子们的演出已经结束一个星期了,这段时间,薇薇安一直心事重重。她想念跟孩子们和吉米一起排练节目的时光,如今这样每天两点一线地往返于食堂和这座没有声响的大房子中,她实在快受不了了。房子里太安静了,静得有些瘆人。这样一栋大房子里,应该有孩子们在楼梯上追逐奔跑,顺着栏杆往下滑,在阁楼上跺脚打闹。就连女佣萨拉也走了。那件事之后,亨利坚持要解雇她,但薇薇安其实并不介意她继续留下来。慢慢地,薇薇安已经习惯了吸尘器撞上墙壁踢脚板的声音,习惯了老旧的地板发出的咯吱声,她隐隐觉得还有一个人在呼吸,走动,四处张望,跟自己就在同一个空间里。

窗外的街道上,一个男人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摇摇晃晃地过去,车前的篮子里装满了脏兮兮的园艺工具。薇薇安拉上薄薄的纱帘,盖住格子图案玻璃窗。她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整理思绪。这几天,她一直在心里断断续续地构思写给凯蒂的信。自从她上次离开伦敦之后,薇薇安觉得她们之间似乎有了隔阂。薇薇安迫不及待地想修复她们的友谊,这不是妥协和让步,而是解释——明知自己是正确的情况下,薇薇安从来不会向别人道歉。

她想让凯蒂明白,她和吉米之间的友情是真挚善良的,最重要的是,这段友情是纯洁的。她不会弃自己的婚姻于不顾,也不会罔顾自己的健康,凯蒂担心的事情都不会发生。她想告诉凯蒂老梅特卡夫先生的故事,自己能让他老人家开怀大笑。她想让凯蒂知道,自己和吉米在一起聊天、看照片的时候非常放松,吉米相信人性至善,她觉得他肯定不会是坏人。她想说服凯蒂,自己对吉米的感情不过是朋友之间的情谊而已。

虽然,这并不是真的。

薇薇安心里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吉米·梅特卡夫的。那天,她坐在楼下的餐桌前用早餐,亨利跟她讲自己在信息部工作时的事。她茫然地点点头,脑子里却想着医院里发生的趣事——吉米为了让新来的孩子高兴,做了许多滑稽的事情。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好在亨利的故事此刻也到了高潮,他朝薇薇安笑了笑,走过来亲吻她:“亲爱的,我就知道你也这样觉得。”

薇薇安也知道,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吉米永远不会了解她心中的感觉。即便他也有同样的感觉,他们俩也不会有未来——她许不了他未来,薇薇安的命运早已写好,不容更改。她早就死心了,即便自己的生活再怎么糟糕,她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焦虑或是沮丧。她已经接受自己的命运,余生都会这样度过,她既不需要忏悔,也不需要表达爱意治愈自己。

薇薇安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嘈杂拥挤的火车站,准备去往一个遥远的陌生国度时就已经明白,她只能掌控自己内心的小世界。搬进坎普顿丛林的大宅子之后,听见亨利在盥洗室吹口哨,刮胡子,看见他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的模样,薇薇安很庆幸,内心的小世界为自己一人所独有。

即便如此,那天看见吉米和桃莉·史密森一起出现她还是非常震惊。她和吉米聊天的时候提到过一两次他的未婚妻,但吉米的嘴像贴了封条似的严实,所以薇薇安也不好追问。她不知道吉米在医院外还有另一种生活,不知道除了他父亲之外,他还有其他爱的人。他温柔地牵着桃莉的手,深情地凝视她……看见他和桃莉在一起的样子,薇薇安强逼自己面对现实。她或许对吉米有几分爱,但吉米爱的人是桃莉。薇薇安知道为什么。桃莉漂亮又有趣,充满活力又无所畏惧,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亲近。吉米曾用“灿烂”这个词形容她,薇薇安明白他的意思。他爱桃莉,所以愿意为她随风鼓起的华丽船帆竖起一根桅杆,她正是吉米这样的男人会狂热爱恋的女人。

所以,薇薇安想告诉凯蒂——吉米已经订婚,很快就要结婚了。他的未婚妻是个非常迷人的姑娘,所以他和薇薇安之间的友情是——

桌上的电话忽然响起来,薇薇安有些惊讶。白天的时候,坎普顿丛林25号一般不会有人打电话来。亨利的同事会打他办公室的电话,薇薇安自己并没有多少朋友,会给她打电话的人更是屈指可数。她满腹疑虑地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他语速太快,薇薇安没听清楚他的名字。“您好,”她再次问道,“请问您是——”

“莱昂纳尔·鲁弗斯医生。”

薇薇安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她想,这人可能是托马林医生的朋友。“有什么事吗,鲁弗斯医生?”这时候的薇薇安有点像她的母亲,母亲给孩子们讲故事的时候就是这种声音——缥缈、温柔、清脆,一点都不像她本来的嗓音。

“请问你是薇薇安·詹金斯太太吗?”

“是的。”

“詹金斯太太,我有件事情想告诉你。这件事和一个年轻女人有关,你可能见过她一两次。她以前就住在你家对面,是格温多林夫人的陪护。”

“你是说桃莉·史密森吗?”

“是的。本来……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件事情,我应该为她保密,但为了你好,我还是决定告诉你。詹金斯太太,我建议你先找个地方坐下来,听我慢慢说。”

薇薇安本来就坐着,所以她答应了医生的要求。医生给她讲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

她仔细地倾听,很少开口说话。鲁弗斯医生挂断电话之后,薇薇安还握着听筒呆坐了很长时间。她在心里反复回味医生的话,想弄清楚他话中的含义。他提到桃莉,说她“是个好女孩,心血来潮的时候想象力非常惊人”,还提到桃莉的男朋友,“我没见过那个小伙子,应该是叫吉米吧”。他告诉薇薇安,桃莉和吉米非常想在一起,他们需要一笔钱才能开始新生活。他把桃莉和吉米的计划全都告诉了薇薇安——他们想敲诈她一笔钱。薇薇安大声质问,他们为什么选择对自己下手的时候,医生解释说,桃莉觉得被自己仰慕的人“抛弃”了,所以非常绝望。

起初,薇薇安心里一阵麻木。感谢这件事带来的伤害,感谢她原本深信不疑的美好情谊原来只是一个谎言,否则她真的会崩溃的。她告诉自己,鲁弗斯医生搞错了,这一切不过是他的玩笑而已。但薇薇安想起自己问吉米,他和桃莉为何不赶快结婚,搬去海边的时候,他脸上苦涩的表情。他怒气冲冲地告诉薇薇安,浪漫是那些有钱人才能享有的奢侈。薇薇安什么都明白了。

她安静地坐着,内心的希望一点一点破灭。薇薇安向来擅长躲在感情的暴风骤雨后面——在这方面她有许多经验——但这次不同。很早以前,她把内心的一部分收拾妥善藏起来,如今,这藏起来的部分尝到了锥心之痛。薇薇安这时才明白,她渴望的不只是吉米,而是他代表的一切:另一种生活、自由,还有自己不曾想过的未来——不拖泥带水,一往直前的未来;还有过去——不是她那噩梦般的过往,而是和往事和平共处的机会……

楼下的挂钟鸣响,薇薇安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方。房间里变得阴冷,她的脸庞被泪水濡湿——她居然哭了。一阵穿堂风刮过,吉米送给她的照片从床上飘落到地上。薇薇安呆呆地看着它,不知道这份特别的礼物是否也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一个想要得到她信任,方便施展接下来的阴谋的诱饵。他们会拍下自己和吉米在一起的照片,然后写信敲诈……薇薇安坐直身体,内心一阵翻腾。她忽然意识到,除了失望之外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一趟危险的火车即将启程,只有她才能阻止这一切。她把电话听筒放回原处,看了看手表——两点钟,也就是说,她只有三个小时,然后就该回家为亨利准备晚餐了。

没有时间悲伤了,薇薇安走到书桌边,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她步履蹒跚地走到门边——似乎那是唯一能摆脱内心煎熬和不断升腾的恐惧的出口——然后又回来拿起那本《彼得·潘》。她在扉页上匆匆写下一行字,然后合上笔帽,没有丝毫犹豫,急匆匆地走下楼。

*?*?*

吉米上班的时候,汉布林太太会过来照料老梅特卡夫先生。看见薇薇安的时候,她高兴地笑了。“太好了,亲爱的,我正想去杂货店买东西,就麻烦你照看一下老先生了,你不会介意吧?”她胳膊上挂着一个网兜,匆匆走出门外,一边摸着鼻子一边说,“我听说有的店里有香蕉卖,得有路子才能买到。”

薇薇安非常喜欢吉米的父亲。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父亲要是也能活到这把年纪,应该跟老梅特卡夫先生差不多。老梅特卡夫在农场长大,有许多兄弟姐妹,他说的许多故事薇薇安也有同感。父亲的故事影响了吉米对未来的期待,他也想过这样的生活。今天,老先生似乎兴致不高。“你们的婚礼,”他警觉地抓着薇薇安的手,“我没有错过你们的婚礼吧?”

“当然没有。”她温柔地答道,“没有你的话婚礼怎么开始?你想什么呢——不会发生这种事的。”看着他,薇薇安内心一阵绞痛。他已垂垂老矣,经常糊涂,时而感到惊恐。她希望自己能尽量让老人家过得舒服些。“我给你泡杯茶,好吗?”她问道。

“好的,”他说道,“太好了,谢谢你。”薇薇安的一杯茶似乎满足了他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听上去太棒了。”

薇薇安用勺子搅拌炼乳,门外忽然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吉米走进来,看见薇薇安在这儿的时候好像有些吃惊,但并没有显露出来。他脸上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薇薇安也笑着打招呼,但内心却一阵失落。

她待了一会儿,和梅特卡夫父子聊天,尽量在这间小屋里待得久一些。但最后,她还是得离开——亨利还在家等她呢。

吉米像往常一样送她去地铁站,走到站台门口的时候,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径直走进去。

“我有件东西想送给你。”她从包里掏出那本《彼得·潘》递给吉米。

“送给我?”

她点点头。吉米被触动了,但她看得出来,他心里有些迷惑。“我在前面写了点东西。”她补充道。

他翻到扉页,看见薇薇安写下的那句话,“真正的朋友是黑暗里的一束光。”他笑起来,眼睛在散落的发丝后面闪闪发光。“薇薇安·詹金斯,这是我收到过的最棒的礼物。”

“那就好。”她心里很疼。“现在我们扯平了。”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或许会改变一切,想到这里,她有些踌躇。然后,她提醒自己,一切已经不同了,接到鲁弗斯医生电话的时候一切就变了。医生冷静的声音还在她脑海中盘旋,他明明白白地诉说的真相。“我还给你准备了另一件东西。”

“今天又不是我的生日,准备那么多礼物干吗?”

她递给他一张纸。

吉米翻过来,看着上面的字迹,然后震惊地看着她:“这是什么?”

“我想,这没必要解释。”

吉米回头看了看,然后压低嗓子:“我的意思是,你干吗要给我这个?”

“酬劳,谢谢你在医院做的一切。”

他把支票还给薇薇安,好像手里握着的是毒药一样。“我不要报酬,我只是想帮忙而已,我不会要你的钱。”

那一瞬间,疑虑和希望一起在薇薇安心中翻腾。但她了解吉米,薇薇安明白他的目光为何躲闪。吉米受了羞辱一般的表情不仅没有证实薇薇安心中的疑虑,反而让她更加难过。“我知道你的意思,吉米,我知道你从来就不是为了酬劳。但我希望你能收下。你肯定有用得着它的地方,拿去给你父亲改善生活吧!”她说道,“或者把它给你心爱的桃莉,就当是我谢谢她把我的项链坠子还回来——如果这样说能让你心里好受些的话。你可以用这笔钱结婚成家,举行一个完美的婚礼。就像你们计划的那样,搬离伦敦,重新开始。去海边生儿育女,拥有美好的未来。”

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你不是说,自己从未想过未来吗?”

“我是说我自己的未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喜欢你。”她抓住吉米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温暖、稳健、柔和。“我觉得你是个好男人,吉米,最好的男人,我希望你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这听上去像是在告别。”

“是吗?”

他点点头。

“这的确是告别。”她靠得更近一些,然后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毫不犹豫地吻了他。她吻了吉米,温柔急促而又决绝地吻了他。她把额头靠在吉米胸前,用力记住这美好的一刻。“再见,吉米·梅特卡夫。”她说道,“这次……这次我们真的不会再见了。”

*?*?*

吉米拿着支票,在车站坐了很长时间。他很生气,觉得薇薇安背叛了自己,但他也知道,自己这样说完全不公平。只是,薇薇安为什么要送支票给自己?为什么是现在——桃莉刚好放弃了那个计划,他和薇薇安成了真正的朋友。这和她身上神秘的疾病有关系吗?她今天的言语之中有种诀别的意味,吉米非常担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经常问他那个可爱的姑娘什么时候再来。吉米一边应付父亲,一边看着那张支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想把这讨厌的东西撕成碎片,但他没有——他又不是傻子,他知道这张支票能实现自己所有的愿望,虽然它让自己心中充满羞耻、沮丧,以及难以言说的悲伤。

那天下午,他和桃莉约好在里昂街角餐厅喝茶。他在心里纠结,要不要把这张支票一起带去。他来回思考这个问题,一会儿把支票从《彼得·潘》里拿出来,放到自己的衣服口袋里,一会儿又把这烫手的山芋夹回书里,藏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眼不见心不烦。他看了看手表,又重复了一遍这个过程。他快迟到了,桃莉肯定在等自己。之前,她给报社办公室打了电话,说有件重要的东西要给吉米看。她肯定睁着明亮的大眼睛,期待地看着餐厅大门。他没办法跟她解释,自己丢失了一件珍贵的东西。

吉米感觉整个世界的黑暗都笼罩着自己,他把那本《彼得·潘》放进口袋里,去见未婚妻桃莉。

*?*?*

桃莉还是在老位置等他,当初提出那个计划的时候她也坐在那个位置。吉米一进餐厅就看见她了——她又穿着那件讨厌的白色皮草大衣。天气已经回暖,没必要穿皮草,但桃莉还是不愿意脱下那件衣服。在吉米看来,这件皮草大衣跟整个令人厌恶的阴谋裹挟在一起,单单看上一眼就让他浑身不自在。

“抱歉我迟到了,桃儿,我——”

“吉米,”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我搞定了。”

“什么搞定了?”

“你看。”她手里拿着一个信封,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我把它冲印出来了。”她把照片推过桌面,送到吉米面前。

吉米拿起来扫了一眼,心中立马充满了柔情。照片是演出那天在医院拍的,薇薇安的模样很清楚,吉米的样子也很清晰,他俩站得很近,吉米伸出手,想要扶住薇薇安的胳膊,他们相互凝视着对方。吉米记得这一刻,他就是在那时候发现了薇薇安身上的瘀青……他忽然意识到手里拿的是什么,“桃儿——”

“拍得很好,对吧?”她开心又骄傲地笑着,好像自己替他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希望吉米赶紧谢谢她一样。

吉米的声音比自己想象中大,“我们不是说好了不干这件事的吗?你说你错了,你说不该这样做。”

“我说的是你,吉米,我不应该让你去做这件事。”

吉米的目光回到照片上,然后又落到桃儿身上。他的目光就像一束无情的光,把漂亮花瓶上的裂痕照得清清楚楚。她的确没有撒谎,是吉米误会了。她从来没对孩子们,对演出,还有与薇薇安和好感兴趣,她只是觉得有机可乘而已。

“本来我——”她的脸色变了,“可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我以为你会很高兴,你还是没改变心意,对吗?我这封信写得很棒,吉米,没有什么恶意,只有她自己会看到这张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