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薇薇安知道,亨利有自己的耳目,但她一直非常小心。五个月以来,她偷偷前往托马林医生的医院,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她早就跟吉米断绝了联系,这件事不应该发生。鲁弗斯医生把桃莉的计划告诉她之后,她就知道——

桃莉。

不会错的,肯定是她。薇薇安强迫自己回想跟鲁弗斯医生的谈话,医生说,桃莉打算给薇薇安寄一张她和吉米的合影,以此敲诈薇薇安一大笔钱,否则就要把这桩婚外情告诉她的丈夫。

薇薇安以为那张支票的数额已经足够,但看来事情并非这样,桃莉还是坚定不移地实行了自己的计划。她肯定在信里提到了吉米的名字,还有那张照片也随信寄来。真是个傻姑娘,太傻了。她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鲁弗斯医生说,她以为这计划不会伤害到任何人——但她不知道和她打交道的人究竟是谁。亨利是个善妒的人,薇薇安在街角处停下脚步对卖报的老头问好也会让他妒火中烧。他不允许薇薇安交朋友,也不许她生孩子,他担心朋友和子女都会耽误薇薇安的时间,让她冷落自己。亨利在信息部工作,能查到所有人的资料,他用薇薇安的钱来“处理”那些和薇薇安打交道的人。

薇薇安小心翼翼地坐起来。眼前,耳中还有脑海里全是小星星。她深吸一口气,勉强站起身子。还好,自己还能走路。她看见镜子中自己的脸庞,忍不住端详了一阵子。一边脸上有干了的血迹,眼睛已经肿了。薇薇安轻轻转过头,查看另一边脸上的伤势。扭头的时候,身上所有地方都在疼。脸上的皮肤比较细嫩,现在还没有泛起瘀青红肿,明天就不是这样了。

站得时间久了些,她对疼痛的忍耐程度也提高了。亨利把卧室上了锁,但薇薇安自己偷偷配了一把钥匙。她慢慢挪到外婆的画像前,画像后面的墙上镶着一个小小的保险箱。她想了好一阵子才记起密码。婚礼前几周,舅舅带她去伦敦和律师见面,带她参观外婆留给她的房子。卧室里只剩她和律师的时候,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指着肖像后面的保险箱小声告诉她,“淑女需要一个地方保存自己的秘密。”虽然薇薇安并不喜欢她脸上偷偷摸摸的表情,但她一直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因此一直记得这个建议。

保险箱门弹开,薇薇安取出自己上次偷偷配的钥匙。她还取出吉米送给她的那张照片,有它在身边,她觉得安心了许多。薇薇安轻手轻脚地关上保险箱,把外婆的肖像挂好。

*?*?*

她在亨利的书桌上发现一个信封——他连藏都懒得藏。信封上的收件人是薇薇安,邮戳显示的时间是两天前。信封已经被撕开了,亨利一直喜欢偷拆她的信件,所以桃莉的计划有一个致命的漏洞。

薇薇安知道信里会说些什么,但她读信的时候心还是怦怦直跳。事情和她想象中差不多,薇薇安唯一感到庆幸的是,这个傻姑娘没有署名,落款是“一个朋友”。

薇薇安看到自己跟吉米的合影时,泪水几乎快要掉下来,但她忍住没有哭。她回想起和吉米在医院阁楼上的珍贵瞬间,想起吉米曾让自己憧憬未来……她把这些念头甩到一边,她明白,一切都回不去了。

薇薇安翻到信封背面,终于忍不住流下了绝望的泪水——桃莉在信封背面写道:“一个朋友,来自诺丁山雷灵顿公寓24号。”

*?*?*

薇薇安顺着漆黑一片的街道朝诺丁山走去。她想跑起来,但脑子被疼痛占据,思绪涣散,每到一盏路灯下面,她都不得不靠着灯柱歇一会儿。她在坎普顿丛林的大宅里冲洗干净自己的脸,藏好自己和吉米的合影,然后匆匆写了一封信,把它投进自己途中遇到的第一个邮箱,然后继续赶路。她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她必须拯救桃莉。

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之后,她像扔掉一件旧外套一样扔掉心里的绝望,朝着一盏接一盏的路灯走去。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家人,是她害死了吉米,但现在她要去拯救桃莉·史密森。然后——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要去蛇形湖边,把口袋里装满石头。薇薇安似乎能看到故事美丽的结局。

父亲曾说,她是风一样的姑娘。尽管头疼欲裂,尽管她不得不抓住路边的栏杆才不至于倒下,薇薇安还是加快步子。她不愿意停下脚步。她把自己想象成澳大利亚的沙袋鼠,在灌木丛里奔跑跳跃;把自己想象成在黑暗里潜行的澳洲野犬,想象成暗影中爬行的蜥蜴。

远处的天空中传来飞机的轰鸣声,薇薇安顾不得脚下的磕磕绊绊,常常抬起头仰望漆黑的夜空。她希望飞机飞到自己的头顶,然后扔下一枚炸弹。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还有事情要做。

*?*?*

走到雷灵顿公寓的时候,夜幕已经把街道遮得水泄不通。薇薇安忘了带手电筒,她努力辨认门牌号的时候,身后一扇门忽然打开,门里走出一个人影。

“抱歉,打扰一下。”薇薇安说道。

“怎么了?”说话的是一个女人。

“你能帮帮我吗?我在找雷灵顿公寓。”

“你运气真好,就在这里,但现在已经没有空房间了,不过很快就会有的。”女人划燃一根火柴,凑近嘴边点烟。薇薇安借着微弱的火光看见她的脸庞。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还以为出现了幻觉。“桃莉?”她冲到穿着白色皮草大衣的漂亮女人身边,“是你,太好了,桃莉,是我,我是……”

“薇薇安?”桃莉的语气里充满了讶异。

“我以为已经跟你擦肩而过了,我以为已经来不及了。”

桃莉露出怀疑的语气:“什么来不及了?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薇薇安忽然笑起来。她脑子里一片晕眩,因此有些言语不清,“我是说,一切都好。”

桃莉抽了一口烟。“你喝酒了吗?”

远处的黑暗里传来一阵响动,是人的脚步声。薇薇安小声说道:“我们得谈谈——马上。”

“不行,我要——”

“桃莉,求你了。”薇薇安朝身后看了一眼,害怕有亨利的爪牙跟着自己,“我有很重要的事情。”

桃莉没有马上回答,薇薇安不请而来的举动让她非常谨慎,但她终于勉为其难地抓住薇薇安的胳膊:“走吧,进去说。”

公寓大门关上的时候,薇薇安虽然不确定事情会如何发展,但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她假装没看见那个戴眼镜的老太婆脸上好奇的表情,跟着桃莉走上楼梯,穿过一条弥漫着过期食品味道的走廊。走廊尽头的房间很小,房间里一片漆黑,闷热不堪。

走进房间,桃莉扭开电灯开关,头顶上亮起一个光秃秃的灯泡。“抱歉,屋里很热。”她脱下身上厚重的皮草大衣,把它挂在门后的挂钩上。“房间里没有窗户,虽然灯火管制的时候方便了许多,但通风不好。也没有椅子,实在不好意思。”她转过身,这时候才清楚看见薇薇安的脸。“天哪,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薇薇安差点忘了自己现在这副骇人的模样。“路上发生了点小事故,我撞到灯柱上了。我真蠢,还像平时一样横冲直撞的。”

桃莉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但并没有往下追问。她请薇薇安坐到床边。床铺狭窄低矮,用了许多年的床单已经皱皱巴巴。但薇薇安并不介意,能坐下来歇一会儿实在太好了。她跌坐在薄薄的床垫上,这时候,外面忽然响起空袭警报声。

桃莉转身想走,薇薇安飞快地说道:“别管它,我要说的事情比这更重要。”

桃莉心神不宁地抽着烟,然后警惕地把双臂抱在胸前,声音非常紧张。“是那笔钱的事?你想把钱要回去?”

“不,不是,别提钱的事。”薇薇安努力整理好凌乱的思绪,本来一切都很简单,但现在她脑子里一片昏沉,太阳穴很疼,外面的警报声一直哀怨地响着。

桃莉开口道:“吉米和我——”

“对,”薇薇安忽然回过神来,“对,吉米。”她停下来,想用最婉转的语言告诉她这件可怕的事情。桃莉看着她,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好像已经知道薇薇安要说什么。薇薇安鼓足勇气说道:“吉米,桃莉——”这时候,警报声忽然停下来,“——他不在了。”这句话在悄寂的房间里回荡。

不在了。

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有人喊道,“桃儿——你在吗?我们要去防空洞了。”桃莉没有回答,她紧紧盯着薇薇安的眼睛,焦躁地抽着烟。外面的人慌慌张张地敲了一会儿门,没听见回应,就沿着走廊跑下楼了。

桃莉走过来,坐到薇薇安身边,露出一个充满希冀和不确定的笑容。“你搞错了,我昨天才见过他,我们约好了今晚见面。我们要一起离开这里,他不会丢下我一个人……”

她还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薇薇安也没有进一步解释,她心里满是温柔的同情。看着桃莉热切的面庞,薇薇安实在开不了口。心爱的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掉,薇薇安知道这噩耗有多让人难以接受。

这时候,屋顶忽然传来飞机的盘旋声——是轰炸机。薇薇安知道,没有时间悲伤了,她必须让桃莉明白,自己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她要是想活命的话就得马上离开。“我的丈夫亨利,”她开始说道,“是个暴力成性且十分善妒的人,虽然,你们眼中的他不是这样的人。所以那天你来归还我的项链坠子的时候,我只好想办法把你撵走,他不许我交朋友——”附近不远的地方传来巨大的爆炸声。薇薇安停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身体里每块肌肉都绷紧并疼痛着,然后她更快更直接地说道:“他收到了你寄来的信和照片,他觉得非常屈辱,认为我给他戴了绿帽子。所以,他派人来让一切回到正轨——找人教训你和吉米。”

桃莉的脸变得跟粉笔一样白。薇薇安知道,她非常震惊,但她肯定听明白了自己的话,因为泪水开始从她的脸上滑落。薇薇安继续往下说:“今天,我和吉米约好了在咖啡馆见面,但他一直没有出现。桃莉,你了解吉米,他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我回到家里,看到怒火中烧的亨利。桃莉,他气得快疯了。”薇薇安失神地用手抚摸着肿痛的下巴。“他告诉我,他已经让手下的人杀死了吉米,因为他和我走得太近了。我本来还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这件事的,但后来我找到了你寄过来的信——亨利一直喜欢偷拆我的信件——然后看见了我和吉米的合影,事情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你知道吗,你的计划惹出了大祸。”

听见薇薇安提到那个计划,桃莉抓住她的胳膊,眼神疯狂,声音近乎呓语。“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照片——我们决定不寄出去,没必要这么做。”她看着薇薇安的眼睛,疯狂地摇着头,“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吉米他——”

薇薇安不想听她解释,桃莉到底有没有寄出那封信已经不重要了,她来这里并不是想指责她。现在不是内疚的时候,老天保佑的话,桃莉的余生会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责备自己。“听我说,”薇薇安说道,“他们知道你住哪儿,他们会来找你的。”

泪水滑过桃莉的脸庞。“是我的错,”她喃喃说道,“都是我的错。”

薇薇安抓住她瘦弱的双手,桃莉的悲伤是情到深处的自然流露,但现在没有任何益处。“桃莉,振作起来,这件事我也有错。”她抬高声音,免得被轰炸机的轰鸣声盖住。“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他们马上就会过来,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所以我才来找你。”

“可我——”

“你必须离开伦敦,马上就走,一定不要再回来。他们会一直找你的,一直——”屋外传来爆炸声,整栋房子都在瑟瑟发抖。虽然房间没有窗户,但细微的光还是从房子的每一个毛孔中渗透进来。桃莉的眼里满是恐惧,外面的吵闹声没有丝毫减弱。炸弹落下时的呼啸声,落在地上的爆炸声,还有防空炮的反击声一起涌进房间。薇薇安问桃莉有没有亲戚朋友可以落脚的时候几乎是喊着说的,但桃莉没有回答。她摇着头,用手捂住脸,无助地哭泣。薇薇安想起来,吉米曾跟自己讲过桃莉家里的事情。知道面前这个女人也和自己有着同样的遭遇,她心里竟然有些温暖。

房子颤抖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窄小的水槽里,塞子被震得跳出来。薇薇安心里忽然感到一阵恐惧。“赶紧想,桃莉。”她祈求道。这时,外面又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你必须好好想想。”

夜空中的战斗机和轰炸机越来越多,防空炮发出猛烈的反击声。轰鸣声中,薇薇安觉得头疼欲裂。她想象着飞机飞过屋顶时的样子,虽然隔着天花板和阁楼,但她还是觉得自己能看见飞机那大白鲨似的肚子。“桃莉,你想好了吗?”她大声喊道。

桃莉紧闭着双眼。外面的爆炸声、枪炮声还有飞机的轰鸣声不断,她脸上的表情却变得明朗,一时间竟非常平静。她抬起头说道:“几个星期前,我应聘了一份工作——还是吉米帮我找的……”她从床边的小桌上拿起一张纸递给薇薇安。

薇薇安扫了一眼信的内容,是一家名叫海之蓝的公寓寄给桃乐茜·史密森小姐的聘用信。“太好了,”她说道,“太好了,你一定要去。”

“我不想一个人去,我们——”

“桃莉——”

“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去的,事情不该是这样子,他说了会等我——”

她又号啕大哭起来。薇薇安也想放纵一回,放声大哭,放手让一切都走,让一切都湮没……但这样没有任何好处,她必须坚强勇敢,而不是和桃莉一起沉浸在悲伤之中。吉米已经死了,桃莉要是不按自己说的去做也会丢了性命。亨利不会浪费太多时间,他手底下的爪牙已经赶过来了。事态紧急,她抽了桃莉一个耳光,虽然没有用力,但那声音却非常清脆。耳光似乎有用,桃莉咽下哭泣声,抬起头,哽咽着。“桃乐茜·史密森,”薇薇安严肃地说道,“你必须尽快离开伦敦。”

桃莉摇摇头:“我做不到。”

“我相信你能做到,你是一个幸存者。”

“可是吉米——”

“够了。”她抬起桃莉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我知道,你爱吉米。”她在心里说道,我也爱他,“他也爱你,我都知道,但你得听我说。”

桃莉抽了一口气,双眼含泪地点点头。

“今晚就去火车站买票,然后——”公寓附近传来一声爆炸,头顶的灯泡忽明忽暗。桃莉睁大眼,但薇薇安却很冷静,拉着她没让她躲开。“你搭火车,到终点站再下车。别回头,好好工作,好好活着。”

桃莉眼中的神色忽然变了,她目光专注,薇薇安知道她听进去了自己的话,而且理解话中的含义。

“你必须走,抓住这第二次机会。桃莉,把它当作一个机会。你经历了这么多苦难,失去了这么多。”

“我会的。”桃莉飞快说道,“我会的。”她站起身,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行李箱,往里面装衣服。

薇薇安忽然觉得心力交瘁,她眼里闪着疲倦的泪光。终于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情,一切可以就此结束了,她已经等了很久很久。外面,飞机无处不在,高射炮发出咔嗒咔嗒的反击声,探照灯把夜空切割成一片一片。炸弹落在地上,大地为之颤抖,人们的脚下传来一阵战栗。

“那你怎么办?”桃莉合上行李箱,站起身来。她伸手拿过海之蓝公寓寄来的信。

薇薇安笑了笑,她的脸很疼,骨子里都是倦意。她觉得自己沉入了溪水当中,朝着亮光游去。“别担心我,我会好好的,我要回家了。”

说完这句话,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眼前全是刺眼的亮光,一切似乎都成了镜头里的慢动作。桃莉的脸变得明亮起来,她脸上全是震惊的表情。薇薇安抬起头。一枚炸弹落在雷灵顿公寓24号的屋顶上,天花板炸裂开,桃莉房间里的灯泡瞬间碎成了千万块细小的碎片。薇薇安心满意足地闭上眼,上帝终于听见了自己的祈祷和呼唤,她没必要去蛇形湖了。黑暗中有细碎的闪光,她看见小溪的溪床,看见通往地心的隧道。她在隧道中奋力往前游,越来越深,暗影大地就在眼前,皮蓬在那里朝她挥手,大家都在。他们也能看见她,薇薇安·隆美尔笑了。经过了如此漫长的时光,她终于到达终点。她完成了自己该做的一切,终于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