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九疑亦是面色一冷,盯着龙王图,等待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们没留意狼乐,我却独具慧眼,一开始就跟上了这小子。他埋伏在胶青树林里,故意放出个幻象引成骨来,你们一定想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吧?哈哈,这小子有一面‘越界牌’,要不是我奉命监视,真想抢过来。”龙王图肆无忌惮地露出一脸贪念,眉骨跳了跳,继而说道,“他把一具尸体弄成了活人,成骨这蠢材没发现,一股脑栽了进去,又是出丝又是放蛊闹腾半天,结果狼乐用一根丝就了结了他。再下来……”他奚落地一笑,鼓起一双眼不怀好意地望着影九疑和星夜哭,得意地续道,“他又把越界牌放到成骨的身上,让死人看起来多了点活气,瞒过了你们所有人。”

  星夜哭在意地道:“越界牌,是什么样的法戒器?”

  龙王图两眼精芒一闪,“我不会告诉你,有机会就从那小子手里抢过来,你们别拦我。哈哈!哈哈!”

  “杀了一人就不再出手么……”星夜哭不理会他的叫嚣,兀自盘算。

  “这是我最不爽这小子的,明明就该杀个够本!本以为他躲起来为了养精蓄锐,最后出击,谁晓得竟连睡十五日!这死狼崽子,害我白跟了一场。”龙王图骂骂咧咧地抱怨。

  影九疑翻阅卷宗,忽然停下来,“原来他是君家介绍的,这便难怪。”

  星夜哭凑过来看,“也不曾拜入他人门下?今次身份不明的人真是多。出身瀚州有熊山的蛮族……又是个蛮族,懂得保存实力,倒是挺机灵的。”他言下之意甚明,影九疑不由看他一眼,星夜哭满不在乎地冷笑。

  龙王图却不曾听出来,一拍大腿道:“正好,我就来收这小子!”

  影九疑打断他的美梦,道:“你不是不知道规矩,要成为龙家的子弟,必得请龙当家拜过堂子后才能收下,哪有那么简单。”

  “我说说而已,你又杞人忧天啦!”龙王图嘿嘿笑了笑,抓起桌上的名单扫了一眼,赞道:“活下来八个,很好,再加一个人就能练九重天罗,一群秘术师组成的九重天罗,威力应该更了得。等你们训练好了,给我来练练手!嗯,我去找老大,把狼乐讨过来,嘿,越界牌可真是个好东西!”把名单往桌上一扔,扬长而去。

  影九疑和星夜哭的脸色都很难看。过了半晌,星夜哭垂着眉森然说道:“虽然他是龙老大的兄弟,我也不能再忍。要不是天罗不许自相残杀,哼……”

  “对一个蛮子有什么可说。”影九疑抄起名单,沉吟道,“不过他说的在理,这八人再加上一个,确实可以尝试新的天罗阵法。”

  “九重秘术天罗吗?可惜他们没有分练九种秘术。一直以来,秘术丝只用在少于三人的行动中,让九个人使用配合,是不是太勉强?”

  “不需要那么华丽,有几种已经足够了。唉,本来那阵法已经练成……若不是那一年……”影九疑停在那里,满是猜疑的双眼里,蒙上了难得见到的黯然。

  星夜哭叹了口气,“这八人中,那个河络是软肋,要练阵就换了他……”

  “不必。你看见风翔云的战术了么?弱点,有时是必须的诱饵,至强的阵法反而易折。”影九疑意味深长地道,“等这九重天罗第一次试炼的时候,你就明白了。”他遥望龙王图离开的方向,闪过诡秘抑郁的笑容。

  

残阳(五)

  旻授六年,九月一日。

  从这天起,风翔云和澄正式成为天罗的一员。

  他们独立进行刺杀的功力尚浅,将和其他人一起被派遣往越州中白山,依据个人能力高低,开始为期一月至半年的训练。与遍布火山的清余岭不同,同为越州最险恶山脉的中白山不仅地势崎岖,有九州大陆上最为深奥的迷宫洞穴,还有数不清的未知异兽充斥在瘴气密布的丛莽深处。据说前去特训的天罗往往有三分之一无法生还,不过这些刚刚从甄选中拼杀出来的弟子们无不心高气傲,这种丧气话如烟云过耳,飘过便忘了。

  澄很想把好消息在第一时间告知师父,但所有参加甄选的人无暇返回来处,须在隔日一齐骑快马前往中白山。虽然他知道天罗必有人通知师父,不过依然闷闷不乐,留给他的短暂清闲辰光完全被花在了叹息上。

  “唉,为什么不能见师父一眼。还有冰冰,我想告诉她,我过关了!”

  在清余岭的一处营帐里,澄躺在简陋的床铺上望天。影若眉和她姐姐影晚秋一个营帐,纯狐麟阁和苏笑一个营帐,最后那个营帐里住的是梵天涯与狼乐。他们仅有半日的休整时间,每个营帐里皆是悄然无声,唯独狼乐的营帐传来震天响的呼噜声。

  澄没有管闲事的心思,他犯愁的是不知会在中白山呆多久,以他的本事恐怕很难一个月回来,数来数去,如果半年才能返回九原寻找师父和师妹,这寂寞的日子真不知该如何打发。

  澄是孤儿,师父和师妹是唯一的牵挂。澄唉声叹气地想着,扭头看风翔云,羽人睁大两眼望着帐篷的穹顶,空洞的眼神让他看起来像玉雕。澄留意到,自从通过了甄选,风翔云就像换了个人,经常两眼发直地凝望虚空中的某处。有时和他说话,他半晌才听到,回答亦是含混的一句,如同傀儡人偶。

  “风,你到底怎么了?”澄觉得事态颇为严重,难道风翔云之前中了什么邪毒?他走过去,翻起他的眼皮看,是好好的。

  风翔云推开他的手,眼中的神采又回来了。

  “听说中白山那里,还有前几年入选的天罗陪练?”

  “嗯,每年秋季是天罗集训季,即使是多年的老天罗,也要返回中白山接受历练。”澄见风问得像模像样,放下了担忧,学着师父阿勒丹的语气道,“天罗万中挑一的身手就是这样千锤百炼得来的。”

  “这就是说,能看到成百上千的天罗了?”

  难得可以在风翔云面前侃侃而谈,澄有些沾沾自喜,笑着说:“哪里有这么多,现在天罗最多也就几百人,何况在外执行任务的人未必回得来,能有甄选这些人已经很了不得了。”

  风翔云蹙眉,“这么少?”

  “你不知道吗?六年前天罗差点灭了,之后诛殛劫道停办了两年。”澄吁了一口气,“听说去年那批最是人才辈出,居然还有夸父!幸好我没去,不然,估计见不到今年的太阳。”

  风翔云一怔,仿佛碰到了某根心弦,猛地坐直了身,拉了拉澄的袖子,“六年前是为了什么事?谁有能力叫天罗灭亡?”以天罗之组织严密、行事隐蔽、身手高明,竟然遇到过灭顶之灾,连一向冷漠的风翔云也大为好奇。

  “当然只有朝廷。莫非你真不知道,先帝牧云显是我们天罗杀的?他试图用武力灭掉天罗,最后功亏一篑,反被我们杀了。天罗死了大批人马,从此一蹶不振。要不是这样,如今人们怎么会只知鹤雪士,不知天罗呢?其实鹤雪士……也没什么了不起,没了鹤雪翎就溃不成军,一个个单兵作战,唉,还是当年的天罗最威风!”

  风翔云没有听见澄之后碎碎念叨的话语,牧云显,牧云显,这个名字犹如细小的火花丢进了火药堆里,在他心中引起轰然的巨响。以前依稀听过这个名字,他并无激烈的反应,直到此时此刻,他像一头正要苏醒的猛兽,蓦地嗅到了鲜血的味道。

  过往数千次响在他心头的声音,仿佛又在一声声呼喊。

  风翔云掩饰不住起伏的心绪,站起身走到帐篷口,“我突然想活动筋骨,晚上再回来。”

  澄愣了愣,看他撩起帘子疾走数步,忽地一振羽翼飞上了天。澄不觉追了出去,在帐篷口默默遥望。残阳如天空上的疤痕哀伤地挂着,晚霞更像是伤口上牵连的丝丝血肉,当风飞翔的剪影映上血色夕阳,洁白的双翼仿佛也染了火焰般的色彩。

  那幅景象始终被澄牢记在心中。日后在澄临死的刹刻,他眼前奇异地显示出如泣如诉的残阳,正是当日的情形。他不知道这一天他说的话,成为解开风翔云身上一个禁制秘术的咒语,让整个天罗再也无法安宁。

  风翔云的心神自由了。

  在他疾飞上天之际,他终于听懂了风声里的呼唤,记起了所有的往事。这些过往,令一向自命洒脱、以为毫无牵挂的他陡然心情沉重,不得不借助于翱翔逼迫自己沉静下来,思考何去何从。

  未来的路,只有清醒知道过去的自己是怎样一个人,才明白该走向何方。

  直到天色尽暗,风翔云坐于高高的绝崖上,恢复了冷静。十几年的往事如流星闪过心头,他试图做那岿然不动的明月,抛却悲欢注视世间。但是他做不到。他不再能潇洒地面对生死,因为他已是个有立场的人,无法再无动于衷地看待周遭一切。

  被暗月遮掩的明月露出了小半边光华,弯弯的月如钩子扣在他心上,像钥匙转动天地间的齿轮,开启了藏在岁月里的奥秘。星辰的力量那样鲜明,风翔云回想起过往任何一幕,无论是触手的疼痛还是淋漓的快感,都如昨日般清晰可见。他拒绝不了,唯有直视面对。

  他开始痛恨自己修炼的明月术法,那是一颗属于爱的星辰,这些优柔寡断的情感正使他不断软弱。有过去的人,要怎样做个坚强的战士?风翔云无法热血沸腾,只觉得很累。他似乎看见了未来沧桑悲壮的图景,而他徐徐拉开了惨白的尸布,试图遮掩血腥过后的凄凉。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不再是孤单一个人,所谓一辈子的伙伴大概就是如此。有些人,值得他赴汤蹈火,死而后已。

  风翔云闭起双眼,明月温柔地撒在他身上。那些柔软酸涩的过去,披着粗粝的外衣,大踏步向他走来。此刻的他,是当今端朝皇帝牧云天翊最信任的朋友,潜入天罗执行一个绝密的计划。

  那个计划的内容很简单,却是世间绝无可能做到的一件事。他蓦地记起了牧云天翊的脸,少年皇帝曾用抑郁的笑颜这样对他说:“就让你我共同完成一个奇迹。”

  ——灭尽天罗,为先帝复仇。

  风已起,天尽暗,这是风翔云与牧云天翊之间,血的承诺。

  

  (暗羽完)  

知己

流落(一)

  “皇子府来消息了没?”

  “……没。”

  问话的人叹了口气,落寞地挥了挥手,“再回前厅守着,你累了就换素儿的班,有消息随时来报。”

  “是。”婢女银雁忧心地望着主子,年方十六的姑娘,有股少见的凌厉之气。小小年纪即成了穆如府的当家,整个端朝上下没人敢轻看,可难得遇上她也有愁眉深锁的时候,银雁悄然走去倒了一杯茶,放在主子的案前。

  凭栏眺望的她甚至没有发觉,一双纤手死死扣住了阑干。

  天空,没有月光。

  这是绍统三十三年的冬天。大端朝皇帝牧云显带三位皇子出征殇州夸父黄花城遭到伏击,全军大败,仅几千骑狼狈逃回瀚州。皇帝幸得无恙,三皇子牧云天翊不知所踪。

  要命的是,牧云天翊并非在战斗中失踪,而是战前就没了踪迹。皇帝为寻找三皇子耽误战机,被夸父探得大军形迹,不得不仓促应战。朝野为此议论纷纷,说三皇子是灾星,借以替朝廷洗脱败兵的干系,为皇帝挽回颜面。皇帝闻言震怒,毫不留情地将饶舌朝臣宫女严刑处置,另派遣干将于殇州、瀚州一带搜寻三皇子下落,找不到人不准返回中州。

  那一班将领等于接了发配状,无不凄惨地告别家小,四散于两州各处打听消息。这其中又多了三批寻找的人马,一是皇子府,一是穆如家,一是禹静家。牧云天翊之母是牧云显的第一位皇后,娘家是开国时五公九侯中的兴国公禹静家,怀这位皇子时,与穆如铁山三岁的女儿穆如明光指腹定了婚约,使牧云天翊一出生便得到禹静、穆如两家的庇护。

  禹静皇后素来好武,身强体健,在生了四皇子牧云花月后未满两月,突发兴致带了一队女骑外出打猎,不慎摔马重伤,之后没几月抱病而逝,当时牧云天翊仅两岁。牧云显哀伤不已,空悬后位,直至绍统三十一年春,方另立二皇子牧云锦亮的生母黎氏为新后,尊号毓瑾。世人都说毓瑾谐音禹静,是为了纪念皇后。

  穆如明光与牧云天翊差了三岁,因了婚约这层关系,两人平素比寻常青梅竹马更亲近,皇帝也时常亲切地称呼穆如明光“媳妇儿”。当时战事频繁,穆如家嫡系的叔伯辈几乎都战死了,剩下的旁系根本无从插手内务,穆如明光自十三岁起就挑起了当家重担。有人说这是沾了三皇子的光,也有人说,这姑娘是错投了女胎,小小年纪为人见识竟比普通朝臣更强。

  牧云天翊继承了禹静皇后好武的天性,自小与殿中宿卫亲善,武功骑射在诸皇子中数一数二。他十岁出宫,皇子府在天启城东,有文武老师各两位、伴读三人随侍,护院两百人。在得知牧云天翊失踪的消息后,皇子府大管事督恩立即派出五十名护院,分赴十路查探,又着皇子的三个伴读专司联络皇宫、禹静家与穆如家三处。随两万大军出征都能把三皇子弄丢了,朝廷的官兵看来无什指望。

  与此同时,穆如明光发出号令,着北陆穆如铁骑留意牧云天翊下落。今次皇帝征西北,不曾动用穆如家一兵一卒,而领兵铁骑的穆如横空正忙于在阴羽原和宁州羽族交战。收到穆如明光的信时,穆如横空刚打了个胜仗,在石凉堡热闹地摆着庆功宴。

  觥筹交错之际,坏消息像一个震雷,打得满席错愕。

  “三皇子失踪,皇上大败?”穆如横空皱了皱眉,叫手下人撤了诸将的酒宴,齐聚屋内,普通士兵则仍在外烤火饮酒吃肉。

  身为穆如明光远房堂叔的穆如横空骁勇善战,依仗穆如家在瀚州修建的五座城池,晓夕力战,牵制宁州羽族多年。战事虽频,却也不是抽调不出人手为皇帝助威,当听说端朝大军直扑殇州时,他和诸将已觉不妥,等大军败退的噩耗传来,堂下议论纷纷,有将领忿然作色。

  “这分明是不把穆如铁骑放在眼里!要有我们相助,别说三皇子丢不了,皇上也不会受辱兵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