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要的是皇帝亲征,哪轮到我们抢功劳。这下好,貂和豹子一起没了,两手都是空!”

  诸将眼中皆有愤然附和之意,群情激愤。两百年的异姓盟约,并非始终血浓于水的亲密,尤其在穆如家嫡系尽数战死北陆战场后,那些旁支的穆如子弟不曾感受到来自牧云皇族的无间关怀,他们像永世守护边疆之地的狼狗,终年看不到帝都温暖的土地。

  “放肆!”穆如横空骂了一句,板脸指了他们道,“别忘了你们是大端朝的将士,皇帝亲征怎么了?我们穆如铁骑军守着瀚州边界不重要吗?宁州羽族的飞羽军不可怕吗?真要派我军去打夸父,我舍不得!要我们助战也好,不要我们做援军也罢,那是人家的决定。我找你们来,是接了家主的信,你们要是穆如家的一份子,就给我好好地听着。”

  诸将不甘地屏息听令。

  穆如横空叹了口气,本是满心喜悦的一天,大挫了羽人的锐气,将来几个月对方怕是恢复不了元气。枝叶凋敝的冬日,是进攻羽人最好的时机,如果不等这个冬天过完乘胜追击,也许能将羽人逼出齐格林和整个青都森林。

  如今,他没了这雄心壮志,与羽人决战需要心无旁骛,牧云天翊的失踪显然打乱了他决一死战的部署。三皇子既是穆如明光将来的夫君,又是在北陆没了踪迹,寻找他是穆如家责无旁贷的事。

  “严守五城,谨防羽人骚扰。明日起以进为退,就势施压,我要羽王下书言和才肯罢战。另外,我带两千骑去殇州,你们谁愿一同前往?”

  诸将互看了一眼,走出一半的人。寻找三皇子是没边没影的事,冲着殇州有夸父大军,眼看瀚州东部近来没仗可打,出去闯闯那险境之地,热血才不会变冷。

  穆如横空满意地点头,拔出佩刀高声喝道:“很好!这路上若是遇上夸父,我们就痛快地打一仗,叫他们看看穆如铁骑的威风!”

  诸将轰然回应,起先饮下的酒在血液里暖暖地流淌。

  此刻堂外的冬夜细雪静飘,深寒入骨。

  

流落(二)

  茫茫荒原,看不到尽头的土坡高低起伏,在雨雪后露出寂寥的面容。从北方寒冷高原吹来的疾风劲如奔马,令每个直立的生命想要匍匐在地上,躲避这凌厉的风势。

  牧云天翊裹着不相称的宽大布袄,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在坚硬的冻土中,软牛皮靴子磨得几乎已穿洞,两腿酸麻发胀。任凭天风呼啸冰寒侵袭,他的眼里没有丝毫懦弱犹豫,唯一闪动于心的画面,是几日前惊心动魄的一夜。

  那晚,四个大汉摸入他的营帐,用药帕捂住他口鼻,牧云天翊见机甚早,立即屏气装晕。那些人挪开帕子,将他悄悄抬出大营,一路上竟无守卫巡视盘查,沿途像被刻意安排好了。牧云天翊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没有大叫示警,只偷偷张眼窥视,辨明这些人的来历。

  黑灯瞎火中,这些人熟门熟路地出了大营,越过坡林。他被扔到一辆没顶的马车上,朝北方疾驰。他们小声交谈,风中偶尔飘过一两声,隐约间听不清楚。牧云天翊的心跳得飞快,盯紧了杵在他身边的两个人,等待机会逃出控制。

  行到一个路弯处,隆起的土坡像幽深的坟墓静谧蹲着,牧云天翊一咬牙,猛然起身跳车。两个大汉惊呼一声,一人随即翻身跳下,摸出长刀砍来。此时夜风如割,牧云天翊忽觉天地安静下来,冷静地避开那人的攻势,伸手砸在对方手腕上。他人小身单,这一记却煞是有力,对方原本立足不稳,被他一带,踉跄了几步,手中刀脱手而去。得此空隙,牧云天翊发足狂奔,朝了土坡上拼命冲去。那人赶上两步,抓住他后背的衣服,把他一把悬空提起。

  牧云天翊见另外三个大汉就要过来,情急下反手扣住那人的手,狠狠抓了几道。那人手上一阵火辣,怪叫一声丢下他。另三个汉子已横排在坡前,封断他的退路。牧云天翊当下掉转方向,朝远处的河流跑去。跑没几步,他的心跳得如擂鼓般急速,呼吸也变得艰难。在这个气候恶劣高高草原上,东陆来的少年皇子并没有足够的体力长时间奔逃。

  在牧云天翊即将力竭之际,断续河像一匹幽黑的布,迤逦地横亘在他面前。

  缓慢流淌的河水在静夜中看不出深浅。追捕的大汉见大河拦路,哈哈大笑,慢下步子等牧云天翊回头。少年皇子决然地回望一眼,忽然脚步飞腾,一头往河水里扎去。一个大汉大喊了声“糟糕”,四人急急掠近,见河水上打了个圈,漾出层层波纹,少年已没了痕迹。

  “本就想淹死这小贼,现下他自寻死路,怪不得我们。”一个汉子俯身,将手浸入水中,又极快缩回,咋舌道:“这水够冰,不淹死也冻死!再守一会,我看就能捞尸了。”四人寻找树枝点起火把,沿河逡巡张望。瑟瑟冬风凛冽地刮着,众人缩手缩脚,接连打着哆嗦。

  进入水中,就像往身上撒了一把钢针,牧云天翊感到刺骨的疼,万箭穿心般被射出无数透明窟窿。又像是密密麻麻的吸血蝠环扑上来,五脏六腑被扯裂了似的,一股巨大的吸力瞬间夺去了他的体温。一眨眼的工夫,牧云天翊全身彻骨冰凉,僵在断续河里无法动弹。他无力地挥动手臂挣扎,河水没过头顶,身子沉重地向河底坠去。

  竟会死在这里?恐慌攥紧牧云天翊的心,口鼻间刹那涌进的冰水灌得他神智清明。不,不能这样死了。他奋力往河面上一振,犹如脱茧而出的飞蛾,用最后的一点气力让头浮出水去。

  迎面的冷风,令他有想哭的感动。

  天堂地狱近在咫尺。冻僵的身体转眼又要往下沉去,他竭力摆动四肢,没一个听他使唤,仿佛手不是手,脚不成脚,心力再大也是枉然。冰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牧云天翊在绝望中怒视天空,忽然望见黑夜里一道雪亮的光芒。

  没等他看清,断续河无情地将他拖下了水面。牧云天翊尚在心恸懊丧,一道大力拽住了他的身躯,猛然把他拉出了水中。他闭目忍受,这是魂灵出窍么?有种轻盈的快感。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

  冻僵了的牧云天翊微睁开眼,依稀看见自己在空中飞翔。他勉强侧过头来,宽大的雪翼吸引了他的视线。那是冰尘霜华般的翅膀,在这无星无月的漆黑夜里,依然散发高洁的光芒。那人飞得那样高,穿梭在云雾之间,牧云天翊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知是个羽族。

  受风一吹,冰凉的身子冻得如一块铁,牧云天翊冷得无力颤抖。他的意识逐渐模糊,慢慢地不知身在何处,就这样晕了过去。

  掠过风,掠过云,羽人飞至一处低矮的凹地,几十个羊皮帐篷连珠坐落。他悠然降落,火把的亮光下映出一张稍带稚气的英俊脸孔。

  “我救了个人。”羽人少年把牧云天翊往地上一扔,一群种族各异的人立即围了上来,七嘴八舌、七手八脚地摆弄起落水的少年。一见冻坏了,他们有的搓胳膊搓腿,有的取了热水往他嘴里灌,还有的用拍着牧云天翊的脸叫他醒来。

  “救得活么?”羽人少年漫不经心地问。他约有十四、五岁,面容甚是白净,脸上挂着奚落的笑意。说完,也不管有没有回答,径自走到柴火边烤手。

  “你救得及时,再晚点就冻死了。这么晚落到河里,难道是自尽?”一个河络老者在牧云天翊身上放了两个装满热水的羊皮袋子,搔着头皮狐疑地道。

  “不知道。救不活就烤来吃,新鲜人肉好久没碰了。”羽人少年笑道。

  牧云天翊昏沉沉间,听到这么一句,猛然眼皮一跳。河络老者忙拍打他的脊背,让他把呛进去的河水吐出来。

  羽人少年遂即轻笑,“看样死不掉了,你们再给他灌几口热汤,我要回去见师父。”

  河络老者道:“你不管这个人了?”

  “大事要紧。刚才我看清了端朝皇帝的营帐,殇州近来想是无法安宁,积云沟那里的人还不知道,我要赶去提醒他们,不能叫官兵找到蛛丝马迹。”羽人少年瞥了牧云天翊一眼,“等他腿脚灵便了,把他打发走,没必要为一个外人暴露我们的行踪。”

  河络老者应了一声,其余的人敬畏地看着少年,让出一条路来。羽人少年奔走几步,倏地亮出双翼,飞到了天空中。牧云天翊知道救他的人要走,勉力撑开眼瞧了瞧,望见一道雪芒如长虹矫龙贯穿天际,瞬间了没入了黑夜。

  河络老者给牧云天翊灌下满满一大碗又热又浓的草药后,他慢慢苏醒过来,只觉贴心口的一块玉热得发烫,绝异平常。他的心思不在此,左右望了望寻找羽人的身影,确信那人不在时,他失望地问:“救我的人,叫什么名字?”

  “风翔云。他是我们这里能永翔的云。”

流落(三)

作者有话要说:近来人品很好,多部文章同步更新中……  几日后,昏睡的牧云天翊渐渐恢复了神智体力,懂得和人说话应对,弄清了这批人的来历。殇州是两百年来牧云家流放罪臣的地方,这些人的祖上在不同时期被罚至这苦寒之地,无法返回家乡,后人在这带土生土长,将此地视为故土。也有人在关内犯了案惹了祸,远走殇州避难,自然更回不去。整个殇东平原除了夸父的部落外,皆是荒僻无人的野地,不知不觉成了流人的天堂。

  这里地处虎踏河的分支断续河西岸,最近的夸父部落离此尚有百余里。若沿河北上,约两三日可抵达黄花城,就是此次大军想要偷袭的夸父要塞。

  牧云天翊不能透露皇子身份,编造说他和爹娘被放逐到此,遇上风雪不幸失散,他连夜赶路想寻个有人烟的地方,结果失足跌进了断续河。他自称姓云,不曾惹人怀疑。众人听到他的经历后自伤身世,拿来食物和衣裤给他,好言劝慰他想开些。河络老者为他披上一件宽大的布袄,又见他赤了脚,找来一双破旧的软牛皮靴子给他穿好。

  “你呀,就安心在这里呆着。”河络老者微笑道,看到牧云天翊眼里怯生生的表情,心中一动,莫非他听到风翔云的话?忙道:“别把风儿的话放心上,他不晓得你的身世可怜。你留下,我老西卡做主。这里与世隔绝,一般人找不着,你也不用怕。”

  牧云天翊谢过一声,“我……”他说了一个字,想起此时难以大提要求,生生咽下了这话,“有什么我能干的活?”

  老西卡哈哈大笑,“你才十三岁!没你能干的粗活。再说你冻了一场,刚刚好转,先养足精神再说。回帐里歇着吧。”

  牧云天翊应了一声,乖乖躺回帐篷里。帐中的陈设极为简陋,除了被褥外只有几只粗糙的箱子,不知放了些什么。枕头旁有一只木碗,水被他喝得一滴不剩。他舔了舔唇,拉上被子倒头睡下。

  胸口的玉传来阵阵暖意,牧云天翊好奇地摸出来看。这玉是母后留下的,他从不知它有何用处,只当是个纪念。此时竟有微茫的红色烟气笼罩在玉上,手心里充满温暖。他把玉贴身戴好,庆幸昨夜没遗落在河中。

  军中有谁要害他?如无人接应,他不可能轻易被劫了出来。父皇今早知道他失踪的消息,又会如何?他难过得想哭,却知根本不是哭的时候。现在他出了事,同来殇州的大哥、二哥不知是否无恙?少年皇子在被中扼紧手腕,迫使自己冷静。

  大端军纪严明,就算他能冒冒失失闯回营地,只怕已被前锋将士当逃兵抓起来,根本见不到父皇的面。如果运气好,见到了父皇,暗中敌人的身份依然未明。不,他不能这样回去。

  他记得临行军前,父皇拉着他的手站在皇宫的统万台上。当时明月高台,清风盈袖,父皇遥指方北对他说:“北有二贼,你知道么?”

  “夸父和羽人。”

  “对。殇州夸父,宁州羽人,始终是大端心腹之患。今次北伐殇州,就是要直逼黄花城,那里是他们的门户,攻下了,就能稳扎稳打蚕食整个殇州。翊儿,你怕不怕?”

  “大端的男儿不害怕战场。”牧云天翊仰起一张俊秀的脸,挺直了脊梁。

  牧云显爱怜地拍着他的后背,今年儿子又长高了,有了小大人的神气。眼前不期然浮现禹静皇后一身战甲的飒飒英姿,皇帝微微出神,月色忽然间更朦胧了,如一袭银丝被裹起泛尘的往事。

  “明日让画师描一幅像,画下你穿戎装的模样。”

  “父皇,我能上场去杀敌,是吗?”

  牧云显摇头,轻轻笑起来,“那些夸父太高大,你呀,只能够着他们的膝盖骨!你还小,我带你去前线,不指望你立功,有胆睁眼看完一场战事,就算是好汉。”

  牧云天翊瞪眼道:“父皇太小看孩儿。”

  “首次上战场后胆魄仍在、志气未夺的人,谁会小看?要做大英雄,不必急于一时。”牧云显慈爱地望着牧云天翊,少年抿紧了唇,不服气地与他对视。

  那个夜晚的月光犹在他心上闪亮。牧云天翊想到父亲的目光,蓦地有了勇气。他坐直身子,细想了想,冲出帐子直奔到老西卡面前。

  “我要去找风翔云,告诉我他去了哪里?”

  老西卡狐疑地看他,“找他?”

  “我……不瞒老伯,我家有个很厉害的仇家,追杀我们到殇州来。我想过了,这里是你们的安身地,如果外人寻来发现我,会牵连你们。除了读书习武,我什么也不懂,呆在这里像个废人,不如去找那位风兄弟。也许……也许……”

  他说不上来,隐约感到会飞的风翔云将是他重回东陆的唯一助力。他要查清遇害的缘由,才能放心回到父皇身边,他所能依靠的强者,勉强算来,只有那个会飞的少年。

  “你别怕,在殇州除了夸父,就属我们是地头蛇,有事一起扛!”老西卡说了一句,看见牧云天翊坚毅的眼神,又沉吟道,“至于小风儿……他有重要的事情,离开几日了。这会儿,早在几百里外,你追不上的。”

  “一日追不上,追十日,十日追不上,就追一个月。殇州虽然大,半年也就跑尽了。求老爷爷成全!”牧云天翊朝老西卡跪下,一脸的义无反顾。

  河络老者连忙扶他起来,一旁有个羽族少女插嘴道:“你在这里等着,他终归会回来的。”

  牧云天翊眼睛一亮,“多久?”

  “不好说。”老西卡接过话叹息,“你不知道,大军临境,殇州就要乱了。断续河西边这块安宁地太小,只住了我们这支襄帝时被贬来的一百来人。其余的都在积云沟,那里可有三千多号人哪,万一叫大军发现,征调去打仗,这些人就再无太平日子。”

  牧云天翊低声问:“为朝廷打仗,不好么?”

  羽族少女挑眉,“有什么好!朝廷把我们丢到这里,谁管过我们死活?夸父又没招惹我们,为什么要去打他们,白白丧命?”

  “如果帮了朝廷后能让皇上开恩,准大家回东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