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西卡摇头,“物是人非,说回去就真的回得去么?”他指了指寒风中的男女流人,粗布衣衫的背后,是一张张历尽风霜的脸。“孩子,我劝你不要有不实际的空想,在殇州做个孤魂野鬼没啥不好,胜过回去看世态炎凉。世人都是势利的,我们赤手空拳重返家乡,只能再做别人的奴隶。就算为朝廷立功,又要死多少人?流人的命最不值钱。一旦入伍,最先被夸父践踏在脚下的,肯定是我们。到头来能不能有回去的命,很难说。”

  牧云天翊默然,他无法说服老西卡,为了保命活着没什么不对。

  “哦,说到小风儿,我们这里有断续河相隔,一时不怕大军和夸父杀到这里来。积云沟外却是开阔地,难保不被人找到。小风儿他报信后,肯定会帮忙大伙撤离,没个十天半月回不来。再说你小小的一个人,遇上大军被征调就算了,可夸父一个手指头就能按死你,你该怎么办?”

  “我个子小,看到他们远远躲开了就是。夸父那么大个子,杀我一个小孩子做肉干吃么?不惹他们便好。”牧云天翊恳切地道,“我想……我想找到风兄弟,或许……唉,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羽族少女撇了撇嘴,“是你用得着他吧!”

  老西卡刚想开口劝说,牧云天翊的目光中有种令人心折的坚定,他改了念头,从怀里摸出一只细长的骨色哨笛,和牧云天翊的手掌般大。

  “你若真想找他,我把这个送给你。”

  羽族少女骇然道:“西卡爷爷,你是让他去送死!”

  牧云天翊双瞳一亮,抢过哨笛,放在口中轻吹了一声,清亮的笛声像银箭射向天空。老西卡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乱吹,这是专门招呼羽人用的。只要在殇州大地上,你有急难时吹这个‘极羽笛’,运气好的话,附近听到它的羽人就会飞来相助。”

  “那些羽人也是流人?”

  “是。这是流人互救的约定之一。天不救我,还有同样受难的兄弟会救。”

  牧云天翊喃喃地道:“天不救我……”抚着极羽笛怔怔发呆。

  “孩子,我瞧你面有贵相,不是短命的样。人各有命,你有决心去闯,我老西卡不拦你。让索娅带你过河,然后沿河向南走,自然会找到积云沟。去了那里,报我的名字,他们会带你去找小风儿。”老西卡往他靴子里插了一把匕首,“带上这个,路上方便。”

  那个羽族少女索娅瞪大眼道:“我不去,他重死了,我才懒得带他过河。”又朝牧云天翊凶巴巴地扮鬼脸,“你好好住下就是,殇州比不得东陆,大地会吃人的!”

  牧云天翊仰着头道:“我是男子汉,我不怕。”

  老西卡哈哈大笑,索娅红了脸骂道:“死小鬼,谁说我怕了?扔个人过河有什么,看你有没有命再回来。”

  老西卡笑了指着天空对他说:“算你运气好,今天,她能感应到明月呢。”

  

流落(四)

  带上干粮和水,索娅与牧云天翊走到断续河边,然后拎住少年皇子飞上天。她的气力明显不如风翔云,既飞不高也飞不快,牧云天翊听到她疲累的喘息声,不敢找她攀谈。天气算是不错,阳光照在身上就不觉得冷,牧云天翊抛下烦恼,忍受迎面猎猎的冷风,贪婪地享受在天空中滑行的感觉。

  过河后正值中午,眼看要着地了,索娅累得把牧云天翊一丢,而后她的双足一碰地面,羽翼就砰然消失。牧云天翊跌在坚实的地上,吁了口气。索娅嗔怪地道:“你个子不高,骨头倒重!”

  牧云天翊歉意地朝她欠了欠身。他羡慕羽人能凝出翅膀,如今的他就像折翼的飞鸟,在陌生崎岖的路上踽踽而行,无法重回温暖的巢穴。

  “喏,老西卡说的路就是这条,你往南走,不会迷路。”

  雪原上流下的水清亮照人,牧云天翊心有余悸地望着断续河,心想,昨夜在水里再呆多一刻,恐怕已然没命。冬日的大风掠过河水刮来,他缩着脖子,搓手问索娅道:“积云沟大概有多远?”

  索娅轻蔑地瞥他一眼,“我飞一个半对时就能飞到,你是无翼民,要走几天几夜。”她隐瞒了途中不断休息的事实。作为每月能飞一日的俜羽,她很为自己骄傲,却永远无法像风翔云那样随时展翼飞翔。

  牧云天翊点点头,他做好了磨穿鞋底的准备,既然在断续河里没淹死,没理由沿着它走会熬不过。他向索娅行了一礼,转头就往南边走去。

  “等下!”索娅拽住他的衣领,“你会射箭吗?”

  他刚一点头,弓与箭壶立即被塞进了手里。

  “拿去,不求杀敌,但能果腹。”索娅表情冷漠,像是满不在乎地说道,“要是你箭术好,这一路走慢点也饿不死。不过射不中飞禽走兽,就是你自己没本事,活该饿死。”

  牧云天翊感激地道:“谢谢。”又鞠了一躬,认真看了她一眼,踏上行程。

  “喂,不到快死了别吹那个哨笛,运气会被用完的。”索娅在他身后大喊了一声,恼怒消散了的羽翼还不曾凝聚出来。

  牧云天翊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他带了够吃的牦牛肉干,临行时老西卡又塞了一块坚硬的大角鹿退角,说必要时强精活血能救一命。如今有了弓箭,他确信能活得很好。

  大河是那样宽而绵长,看不到尽头,像奔跑的猎物诱惑着他前行。牧云天翊望着远方,想,他会一步步走到积云沟,再一步步回到天启城,那时,他将解开军营被劫之谜,给父皇和自己一个满意的交代。

  殇东荒原的景致可用“寂寥”形容,尤其在冬日,地面的冻土连着枯草,除了小片的灌木丛林和黄色爬地菊外,别无生气。一个人孤独走在荒原上,有时会忘了身在何处。一个恍惚,只觉到了无聊的梦境里,日复一日地行着同一条路,不见尽头。牧云天翊走了很久,不知积云沟还有多远,仿佛他一直在起点徘徊,眼前身后,风景永恒不变。

  但是他依然感谢上天。没有雨雪,没有暴风,对于赶路的他而言是天赐的机遇。不敢设想在风雨肆虐的荒原上要如何行走,他必须趁天气尚好,尽早快速赶到积云沟。

  当太阳就要在地平线上消失时,一身疲累的牧云天翊发觉低估了殇州的危险。在这茫无边际的冰凉草原上,要如何度过寒冷的黑夜?遥望一点点下沉的夕阳,他的心慢慢被冻住。

  摸出极羽笛,他忍不住想放到唇边。在明月月力强盛之日向羽族求援,获救的可能更大些。可是,他怎能在征途的第一日就花完了运气?索娅的话回荡在耳边。牧云天翊忍下冲动,极目寻找能避风藏身的地方。

  离河岸颇远处有一片矮小的云杉林,目测距离并不远,牧云天翊走近林子时,天却已全然黑了,幽深的黑林张大嘴等着吞没他。他摸起匕首在手,警惕地步入林中,走了没两步,回首望去,视线里再找不到断续河。

  牧云天翊手起刀落,一截树枝应声坠地,用火石擦了许久,一点嬴弱的火星好容易在云杉的松枝上燃起。他呼呼吹了两口,火没烧起来,反而灭了,不得不再花力气重新来过。这样折腾了半晌,终于弄出一支像样的火把。

  他举着火把往林子里走。他的要求不高,只需一块落满松针的避风凹地,走啊走啊,满目是冰霜结冻的地面,没有他能安歇的地方。牧云天翊不觉鼻子一酸,想起天启城中的温暖。即便在落雪后的冬日,屋里铺了厚厚的织金毛毯,鎏金熏笼燃着青炭,火无焰而光四射,映着椒泥涂成的四壁,心头有融融暖意。

  如今他浑身僵冷,连个可依靠歇脚的地方也渺然不见,无限悲凉如影随形。他茫然地张望,罢了,随意找棵粗壮的树,能栖身便好。于是他擎着火把,接连砍了一堆柴火,将一株倒地的云杉搬作遮风的挡板,和相邻的树放置在一处。又用匕首将附近的地面清理干净,直到刮出光秃秃的土地,以免燃起的火烧着整个林子。忙完了这一切,他坐在前面的空地上,围绕在旁的两个火堆像无言的伙伴,默默地以温暖的火焰安慰着他。

  艳艳的篝火驱走他心上的寒冷。他仿佛看见光影中父皇向他走来,扬起佩剑当空划过——那是军中男儿都识得的礼仪:一往无前,永不言败。

  牧云天翊掏出水袋,喝了一口断续河的水。溜溜的风过,嘴里冰块般的水更冷了,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拿出牦牛肉干啃了起来。早知道就该趁天亮,打一只飞禽香喷喷烤来吃,他懊恼地想。又想起,这是他头回独自在野外过夜,若不是此次随军扎营,见识了在荒郊野岭如何生存,怕是头晚就要冻死在荒原上。

  他不敢睡,不放心地又砍了些柴,怕闭眼睡着了,火熄了,人也就睡过去了。

  倦意如披衣上身,一个迷糊,人昏昏地就混沌了。牧云天翊安详地睡着,陷在云杉的松针堆里,浑不知危险即将来临。他胸口的那块玉,受夜晚寒气一侵,复又散发出暖意,像一团包裹着的火焰熨贴主人的身体。

  朦朦昽昽间周围喧哗起来,牧云天翊梦见和兄弟们驾马驶过天启的玄鸟大道,满街杏花未褪、槐香飘拂,他扬鞭回头,问大哥牧云轩宇,“这是要去哪?”

  “出城看灯去!”牧云轩宇一身新衣喜气洋洋。牧云天翊的心不觉也欢喜,一夹马腹,纵马赶到众兄弟之前。忽然,宏伟的太阳门缓缓关上,轰隆的响声惊起了马,牧云天翊被掀落在地,猛然张开眼。

  他所在的云杉林外全是火光,密密麻麻如星闪耀,大地惊恐地震动,发出暗哑浑浊的声音。牧云天翊第一反应是扑灭篝火。他连忙打散木柴,用未燃的树枝挑开其它的,最后两根火势旺盛的松枝,毫不犹豫用仅剩的水悉数浇上。

  在不知敌友的情况下,他绝不能被发现。

  远处黑压压的身影在火光里走过,像群山移动,大地焦躁地叹息。牧云天翊看不真切,却知那些高大的影子绝非人类。难道是夸父?一惊之后,他像弹丸跳起,倏地飞身藏到了云杉丛中。

  夸父的大队人马沿河向北方移动。他的心提到嗓子眼,那是要去对付端朝大军的敌人么?可惜他身单力孤,如果身后有一众干将,他愿意突袭队尾,在黑暗中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只能是空想。他像一只蚊蝇藏匿在幽黑的地方,不敢发出任何声息。

  借助火光,他偷偷看清楚了,夸父大军的前面是数十只庞大的六角牦牛,如巨石滚动开路。赶路的大军不知有多少,他们一边走一边饮烈酒,有时倒给六角牦牛喝,牦牛喷出欢喜的吼声,令人心悸。夸父们古怪的交谈飘至他耳中,一句也听不懂。

  那些夸父长得好高,牧云天翊觉得,他们抬脚就能踩死自己。当然他不会让对方得逞。他把弓箭匕首牢牢握住,万一行踪曝露,他要提前发动攻击。

  火把蜿蜒如游龙。夸父不畏寒冷,火把用作照明而非驱寒,如此不惧露出形迹的行军,一定是知道了大端军队突袭的事。牧云天翊暗自忧急,他恨不能飞到营地知会父皇。但此时此刻,他不能轻举妄动,保住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当他看到晶莹天空里的上万颗闪亮星辰,如盘鞑天神和他的无数使者在遥遥俯瞰,他的心忽然安定了。估算夸父的行程,约摸明晚能到他离开大军时的营地,那时父皇的先遣部队或已到黄花城下,只要赶在这些援军到达之前先发攻城,未必没有胜算。

  这时,有个夸父转头向他所在的云杉林看过来,牧云天翊即刻避到杉木后不再凝望,怕对方瞧出端倪。隆隆的脚步声近了,松针簌簌,枝叶摩梭,木头被一脚踩断喀嚓数响。牧云天翊停了呼吸心跳,于窒息中想象巨人走进云杉林的一举一动。

  对方发现他了?是刚才的火光吸引了夸父的注意,还是他不经意弄出了声音?

  牧云天翊只觉汗流浃背,这是冰冷地带的大忌,粘在身上的湿衣很容易让人受寒冻伤。他竭力平静心情,不能出汗,也不能因恐惧而手足僵硬,慢慢地取出弓箭,一点点将弦拉满。

  他数着夸父的脚步,已进入他出手必中的射程内。深吸一口气,这一箭若是射出,对方的皮厚还是他的箭利,即有分晓。可就算他能让这个夸父倒下,又该如何对付外边千百个夸父?牧云天翊握弓的手死死不放,像是抓紧了唯一的依靠,不多想绝望的问题。

  事到临头,尽力而已。

  牧云天翊笑了,想到黄花城外的父皇,也许,他比朝廷大军更早遇见了夸父。父皇若知道他能临危不乱,会不会有欣慰的笑容?他努力想着,分散内心对夸父的畏惧。这时他体会到皇帝特意带三个皇子亲征的用意,在死亡与鲜血扑近的一刻,他们必须练就战场上岿然不动的一颗心。如此,才能看清瞬息万变中战局的关键,才能纵横沙场指挥若定。

  他引弓向上,从黑暗中瞄准了夸父的眼睛。

  起初,手微微发抖。后来,如雕像静止。

  他想起父皇的话,“有胆睁眼看完一场战事,就算是好汉。”睁眼看自己如何对敌,想来也是男子汉做的事。

  仿佛一整夜那么漫长,又仿佛是轻眨睫毛的一瞬。那个夸父离他仅十步,弯腰拔起几株云杉,像人拔萝卜般轻易。牧云天翊跟随夸父的举动移着弓箭,眼中异彩闪动。如果把夸父看作普通的靶子,而非高不可攀的巨人,他就能心平气和地忘却敌我悬殊。

  夸父伸长臂,把一堆云杉抱在怀里,转身返回长龙般的队伍中。牧云天翊一愣,难道对方并不曾发现他?

  他沉着地等待,有冷汗划过脊梁。那夸父越走越远,随了大队笨拙而缓慢地前行。

  几十几百个夸父走过后,大陆上忽然空了,牧云天翊衣衫尽湿,看火光越来越黯,最后在地平线上消失。他抬头望天,离日出还有段时候,浑身一个激灵,响亮地打出三声喷嚏。他一边哆嗦一边重新燃起火堆,把湿衣烤干,在温暖的火光中平静心情。

  天空晦暗如梦。既然清醒了,索性继续赶路。他回望北方,暗自祷告上天父皇平安无恙,而后,向着茫茫的南方踏出了脚步。

  

流落(五)

  走到天际发白时,天气骤然转差,阴沉的乌云弥散在空中。荒原越发像个巨大的坟墓,找不到一丝鲜活的气息。牧云天翊摸出弓箭,想射一只飞鸟,无奈走了很远,也没看见其他活物。

  郁时正午时分,他稍稍停下吃了点肉干,只觉身心俱疲,直想坐在地上不起。颓丧的念头仅一瞬,没过多会,他又像下山猛虎有了气力干劲,执著地向南方走去。断续河像唯一的伙伴,跟随他的脚步流淌,又或者,是他追踪河水而去,聆听极静的天空下缓缓的水声,不知疲惫地行走。

  如此走了三五日,从日出走到日中,再走到日落。有日天降暴雪,牧云天翊走不动路,嘴里含了那块退角,仓促地用雪垒了个冰洞藏身。如果大雪一直落下去,这小小冰洞大概会长埋地下,好在半个时辰后老天爷收了悲容,少年皇子得以重见天日。

  雪后的路越发难走,鞋底磨穿了,他脱下一条裤子撕开,包在脚上缠紧双腿继续走。脚上长出水泡,他忍痛刺破,而后再不去想,幻想那双飞翔的翅膀就在前面,多走几步,就能看到风翔云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