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得近了,晚风撕扯起小旗,但见上书一个大字——“烧”!

许漠洋稍稍犹豫了一下,于此沙漠腹地之中,店名又是如此不俗,却不知是何人所开。自己身挟重任,本该小心为上,当下将那柄拂尘反插在背上,手扶剑柄,踏入店中。

“请问这位大侠是要住店还是小憩。”那店主人声音清朗,听起来甚是年青,看起来竟是一五十余岁的老汉。他虽是一脸不合声音的龙钟老态,却是满面虬髯、顾盼沉雄。见许漠洋身带长剑,便以大侠相称。

许漠洋心想自己一身血污,那店主人却只是目光略沉,面上却是毫无异色,显见亦是个江湖客。强自镇定,装做过路的样子,奇道:“天已将晚,前后俱是黄沙一片,莫非还有人小憩吗?当然是住店了。”

那店主人道:“大侠如是不忙着赶路,但便请放宽心,小老儿这就给你准备些酒食。”

许漠洋听其谈吐不俗,心想在此荒漠中开店的必是有些来历的,当下试探着问道:“不知老人家怎么称呼,听你口音并不像是本地人氏…”

店主人淡淡道:“小姓杜,为了一个故人旧约,来此处已有六年了。”

许漠洋见其言词闪烁,分明别有隐情,却也不好再问:“不知杜老可熟悉这一带的道路吗?”

那杜老汉轻咳数声,闭目想了想:“往前三十里便是幽冥谷,再往前行十余里便是渡劫谷,不知大侠要往何处去?”

许漠洋心念幽冥谷与渡劫谷这两个从未听说的名字,脱口问道:“你可知如何去笑望山庄吗?”

杜老汉微一错愕,眼光瞟上许漠洋背后所负的那柄拂尘,随即移开目光,口中却是喃喃地答非所问:“看来还是要赶路的。”点起一盏油灯,转身入了后房。

许漠洋坐于屋边一角,看此小店虽是简陋,却也干净清爽,大异门外黄沙漫天的燥烦,刚才杜老汉盯向他背后拂尘的眼光明显有异,虽是一闪即逝,却没有瞒过许漠洋的锐目。心知此店主当非寻常人士,不由暗暗戒备。

那店主先是打来一盆清水让许漠洋洗去脸上的血污,不多时又端来二碟小菜,切了半斤牛肉,虽是粗糙,倒也可口。许漠洋本是无酒不欢,但在此身负旧伤前路未卜的情况下如何敢畅怀痛饮,见杜老汉并不拿出酒,也不勉强,一面吃饭一面默默沉思。

杜老汉蹲坐在柜台边的一张小板凳上,手腕轻抖,竟是抽出一把小刀,拿起屋角边的一根树枝,心不在焉地雕了起来。

许漠洋注意到当刀锋触及树枝时,那杜老汉的眼中似有一丝光亮划过,那一刻他的身体仿佛蓦然膨胀、高大了许多,然而就如流星一瞬,刹那即逝,再望时他仍只是一个百无聊赖中雕着树枝的老人。

许漠洋暗暗心惊,但料想明将军绝不可能如此预知自己的行踪,此人应该不是明将军的人。何况杜老汉所作一切并不避嫌自己,显然并未另有图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下收回目光,专心进食。小店中便只有小刀一下下割划在树枝上的轻响。

就在此时气氛微妙之际,店门一响,一个人像阵风般冲了进来:“这鬼天气真是热死了。店家,快拿一壶,不,快拿一坛好酒来解乏。”

许漠洋抬眼看看来人,却是一个弱冠少年。但见其满脸风尘仆仆,身材高颀修长,骨肉匀亭,浅眉淡目,一袭白袍已被风吹得黄了,沾了不少泥点,似是从颇远的地方赶路而来。看不出他身形瘦小,酒量却大,张口便要一坛。

杜老汉好似并不在乎送上门来的生意,仍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不知小兄弟是住店还是小憩?”

那少年先看到一身血污的许漠洋,略吃了一惊,转眼又见到杜老汉手中正在雕刻的物事,眉目间神情闪烁,煞是俏皮:“先不管那么多,拿酒来再说。”

杜老汉却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仍是那副万事不萦于胸的模样:“请问小兄弟是住店还是…”

少年大不耐烦,打断杜老汉的话:“这有什么区别吗?又不是不给你银子。”

杜老汉头也不抬,用手一指门外的酒旗。

“哈哈,‘烧’!”那少年像是发现了什么特别的宝贝一样抚掌大笑:“这店名字起得好,这个鬼沙漠简直热得不像话,我看再过几年你这店名就要改名为‘烤’了…”

许漠洋听少年答得有趣,不禁莞尔。这少年分明是一女子装扮,却不知她来此渺无人烟的大沙漠中做什么?

杜老汉道:“若是住店就有酒,若是赶路最好不要喝。”

“为什么?”那少年问道,这下连许漠洋也忍不住有些好奇了。

杜老汉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很简单,小店因酒得名。此酒名为‘烧’,后劲绵长,一醉难醒,若是几杯喝将下去就是想赶路的人也只好先休息一晚了。”

“啪啪啪”,掌声从门外传来,一个青衣人却已鬼魅般先于掌音现身于店中,端坐在一张桌前,一边抚掌一边大笑:“好好好,在下不急着赶路,就先品一品杜老头子几蒸几酿后精制出来的‘烧’。”

那人出现的毫无预兆,却偏偏又理所当然地坐于桌边。既像是早早坐在那里,又如是一阵掌声将其送到了酒店中般。

少年吓了一跳,拍拍胸口,女子情态尽露无遗,却仍要装出男人样子:“呔,你这个人怎么说来就来,吓我一跳。对了,我们说好比赛脚程,我竟比你还早到一刻呢。”

原来青衣人与那佯装少年的女子竟是一路。但见他微微一笑,眼睛却一直望着杜老汉手中雕刻用的小刀:“这么多年了,你这老头子还扔不下这些小伎俩。”

那少年吃了一惊:“原来林叔叔你是认得这个店主人的!”

许漠洋眼见姓林那人不过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却不知为何是那女子的长辈。但见他浓眉亮目,额宽鼻挺,薄唇削颊,线条分明,颚下无须,仅有一缕束发垂于颈端。他端然坐在椅中,看不出身材高矮,一双莹白如玉的手随随便便地放于桌上,煞是引人注目。其人面容虽是儒雅,浑身上下却似充盈着一种随时欲爆发的力量,就像是一头猎豹,每一寸肌肉都满是弹性,再加上一头黑得发亮的头发,配着完美的体型与古铜色的皮肤,气势煞是慑人。

许漠洋暗吸一口长气,心中一惊:在这荒远的大漠中竟然能遇见如此人物!

杜老汉长长叹了一口气,似是诉说又似在怀念:“几百年来,本门中人就有种将任何事物按照自己的意愿雕刻的渴望!”语音铿然,语意萧索,令人闻之动容。

那青衣人似是毫不在意地撇了一眼许漠洋,双眼就只望住杜老汉没有一丝颤抖的手:“杜老头子,除了你的这些家传绝学,这些年你可还记得我?”

杜老汉面容变换不定,阴恻恻地道:“是呀,你小子竟然还没有死。”

姓林那青衣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挺胸收腹,站起身来朝杜老汉走去。他身材高大,腿长步阔,虽是宛若平常的朝前行去,一种悍态席卷而至,令人不由生出避让其锋芒的感觉。

那少年吃了一惊,飘然退到许漠洋的身边,一脸按捺不住的兴奋:“林叔叔好象要动手了。”她的话充满着对那个林姓青衣人的信心,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就连许漠洋也止不住为杜老汉担心。

青衣人走到杜老汉的身边,杜老汉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毫不退让。

青衣人立定,却是一把抱住了杜老汉,他高出杜老汉一头,这一抱竟然让杜老汉双脚都离了地。杜老汉急道:“你小子快放下我,让你侄女看着成何体统?”

青衣人哈哈大笑,放下杜老汉:“忆起当年并肩抗敌的那些时日,真怕以后没机会这样抱住你了。”

杜老汉亦一脸唏嘘:“那时你还是个小毛孩子,休想拔动我的千斤坠…”

两人四目互望片刻,再同时击掌而笑。

那少年忍不住掩唇轻笑,随即又正容看着杜老汉:“咦,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转头问许漠洋:“你看我是男是女?”

许漠洋眼见那青衣人与杜老汉久别重逢真情流露,忆起自己在战场上牺牲的诸多战友,不禁大是惆怅,豪情上涌,正要一拍桌子大喝一声“拿酒来!”偏偏此时却给这个顽皮的少女一打岔,不由哭笑不得,一张手停在半空,落也不是拍也不是,尴尬非常。

青衣人大笑:“霜儿不许顽皮。”

杜老汉也是一脸笑意,衬着满面皱纹,慈祥了许多:“这就是杨云清的那个宝贝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