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齐追城下意识吐出半句,哑然收声。

杜老汉冷冷地看了齐追城一眼:“你也知道《天命宝典》?”一手拿起那纸帛,扬手迎风一展…

“啊?!”许漠洋忍不住惊呼出声,那纸帛他虽从未见过,但上面的一切竟然是如此熟悉…那是一把样式奇特的弓,就像是高高悬挂在东天的弦月;弓旁边有许多数字标注,不见文字,唯有画布上方正中的题案上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偷天!

一种气势从画卷中扑面而出,那把帛上所绘的弓虽是静物,却似带着不可抗拒的一股杀气。杜老汉细观良久,睹物思人,仰天长叹一声:“今天才见了两个故人,跟大师却已是人鬼殊途,天命啊,天命啊!”

杜老汉像是在缅怀于往事中,许漠洋回思巧拙大师音容,杨霜儿惊魂稍定,齐追城却还惊叹于刚才杜老汉神鬼莫测的武功,一时整个酒店鸦然无声。

齐追城眼见无人注意自己,慢慢向店门口挪去,却发现杜老汉一眼望来,满面杀气隐现,心头一悸,呆在原地再也不敢动。

良久后,杜老汉的身体佝偻起来,两行热泪潸然而下,再长长叹了一声,对齐追城缓缓道:“你走吧,今天的我不想杀人!”

齐追城倒也颇有胆气:“请问前辈高姓大名,刚才破我炙雷剑不知是何武功?在下也好回去向将军复命。”

“明将军就吓得了我么?”杜老汉冷然一笑,蓦然挺直了腰,刹那间好似高大了许多,一脸傲色:“在下流马河杜四,兵甲派第十六代传人!”

第三章 三千白发

齐追城退走后,杜四收起那张帛画,眼望小店四周,沉思良久,脸现坚毅之色,痛饮下几口“烧”,竟是一掌化为四,推向小店四角的柱上,烟尘弥漫中,小店轰然崩塌。

几人掠出小店外,天色已黑。就着星辉月映,杜四从废墟残瓦中拾捡起那雕刻了一半的树枝,一脸怅然之色,似是略有些不舍。

见到许漠洋与杨霜儿脸上均有不解之色,杜四徐徐对许杨二人道:“许小兄已是明将军必杀之人,此二人无功而返,却已泄露了许小兄的形藏,明将军大兵一会必到,我们这就往笑望山庄去。”见杨霜儿欲言又止,又慈爱地加上一句:“你林叔叔不欲与明将军的人照面,刚才已传音与我会在半路上与我们相会。”

许漠洋先见杜四推倒小店,再听到笑望山庄的名字,百念俱生,刚要说些感激的话,却被杜四以目止住,像是知道他心意般地说道:“巧拙与我相交几十年,区区小事许小兄不必过份拘礼。”

许漠洋借机道:“巧拙大师临去前吩咐我去笑望山庄找兵甲传人,想不到竟然在此碰见了前辈。”

杜四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随我来吧。”当先往沙漠中行去。许、杨二人对望一眼,只得跟上。

迷茫的月色下,杜四带着许漠洋与杨霜儿展开身法,在一望无际的大沙漠上朝北疾走,渐渐已深入沙漠的腹地,抬眼望去,已可见得数里外越来越近的一座山脉起伏的轮廓。

许漠洋见杜四一路上不发一语,料想他必是心伤好友巧拙大师的身死,虽是心中有百般疑问,也不敢出口相询。

沙漠中的夜晚没有白日毒辣的阳光,气温也骤然降了下来,只是地面黄沙仍是炙热,将积存于地底的雨水蒸腾起一股暑气,令人烦闷难耐。三人行了几里,杨霜儿虽为女流,但身出名门,从小武功基础扎得坚实,倒也不觉什么。而许漠洋被暑气一蒸,只觉心闷欲呕,浑身旧伤隐隐发作,咬牙强忍,终不免慢了下来。

杜四虽是不望二人一眼,却似有所感应,放慢了身形,落在许漠洋旁边,一只手轻轻扶住他的肩头,稍做提携。许漠洋心中感激,偷眼望去,但见杜四浏目前路,一脸坚忍。此时那还有半分初见时衰老佝偻的形态。适才见杜四一掌将安身立命几年的小店击毁,毫不拖泥带水,做事决断果敢,知道此人必是不凡,从前应也是叱咤江湖的人物,巧拙大师既然让自己找他,却不知下一步应该如何?

再走了一会,杜四见许漠洋气息急促,知他伤重难支,停下脚步待其回气。自己却是蹲在一个小沙丘上,仰望夜空若有所思。杨霜儿虽是从小娇宠惯了,却也知情识趣,默默立于二人身旁,亦是不发一语。

许漠洋缓缓调匀呼吸,百般疑团却不知从何问起。忆起与巧拙大师相处七年来的种种时光,不由黯然神伤。几次想开声说话,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倒是杜四先开了口:“许小兄可曾听说过干将莫邪的故事吗?”

许漠洋稍稍呆了一下,他虽是自小生于塞外,却是汉族血统,对中原文化颇多研读,自然知道干将莫邪为楚王炼剑的故事,只是对这个时刻杜四提起此事却有些不解。但知道对方是武林前辈,言语间必是大有深意,当下恭谨称是。

杜四点点头:“干将莫邪夫妇为楚王作剑,三年方成,剑分雌雄。干将知楚王必不放自己回山再铸良剑,赴宫前已知必死,好在莫邪已有身孕,于是干将只献一剑于楚王,留言莫邪嘱其子报仇…”杜四厚实的声音在空旷的沙漠中就像是从洪荒深处传来,缓缓讲述着千年前的一段旧事。

虽然许漠洋与杨霜儿都知道这段千古传奇式的典故,但面对着一望无涯的旷漠荒原,此时此景下重新听来,不由心血澎湃,别有一番感悟。

杨霜儿忍不住接着道:“楚王后来果然杀了干将,但莫邪之子名为赤,长大后想行刺楚王却苦于没有机会,后来有个人说可以帮他报仇,但却需要他的头,于是赤就毫不犹豫地拔剑自刎了。那个人果然献头于楚王,获得了楚王的信任,然后让楚王以汤镬煮赤之头,称其不备割下了楚王的脑袋,自己也自刎了…”

杜四再道:“而且三人的首级都掉在锅中,全煮得稀烂,再不可辨。楚臣只好分以葬之。血仇终于得报,但那份以死赴义的豪情壮烈却传诵世间,后人闻之无不扼腕叹息…”

许漠洋心有所思,忍不住长叹了一声。他不虞让别人看出自己空负报仇之志,怅然道:“干将莫邪千古神器,谁料想其间却有如此血泪之篇!”

杨霜儿想得却是另外的事:“是啊,干将一死,其子也以身赴难,那铸剑之术只怕也失传了。”

杜四大笑:“小侄女错了,赤虽为父报仇自刎,却尚留有一子,交与莫邪抚养成人。莫邪眼见丈夫儿子皆因制剑而遭横祸,不想再传铸剑之术于后人,改传铸甲之术。却不料赤还留下了一本铸剑之书,其后人便兵甲共铸,那就是我兵甲派的开山祖师云歧子!”

许漠洋与杨霜儿恍然大悟,原来杜四是借此对二人讲说兵甲派的由来,兵甲传人日夜浸淫兵甲之中,对兵器的熟悉远非他人所能比拟。怪不得齐追城的炙雷剑虽是奇门兵刃,一旦碰上了杜四这样的兵器祖师,短短一瞬间便分解成了一堆碎片。

杨霜儿垂头思索,低声道:“我曾听父亲谈及过兵甲派。他说这是江北流马河边一个相当神秘的门派,每代只有两个传人,一人炼兵一人铸甲,每个门人一生最多只炼三件神器,但所铸之物无不为名动一时的神兵宝甲。”

杜四仰天长叹:“其实也不尽然,真正的神兵宝甲一生若能铸成一件便已是本派门徒最大的自豪了。何况若是无有战事,甲胄全然无用,是以兵甲派亦终分为两派,一派全意铸兵一派尽力铸甲,数代来纷争不下,弄得本门式微。我当初也就为了一块昆仑千年神铁与师弟斗千金争一时意气,这才远赴塞外,寻找炼甲之神器。唉,良匠易得,神品难求,想我兵甲派已有近十代未能炼成一件真正的神兵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想是为了师门没落而黯然神伤。

许漠洋与杨霜儿这才明白兵甲派中竟有这许多的枝节,听杜四的口气其必是属于铸甲一派。而要制成神兵宝甲自然首先需要的是上好的材料,就若玉匠要雕琢传世名器亦先要有了一块质地无暇的美玉,而杜四所说的千年神铁既属铁类,自是不适合铸成甲胄,难怪他争不过一意炼兵器的师弟。

许漠洋眼见杜四眉头紧锁,想劝劝这个老人,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心中忽有明悟,脱口而出:“其实铸兵甲亦同天下许多事理,因材施行方为最善。若是不顾物品的属类而强意雕琢,只怕过犹不及,反为不美。”

杜四眼中精光一闪,讶然望向许漠洋:“你能说出这道理,可见亦算得了巧拙大师的不少真传。”

杨霜儿少女心性,说话毫无顾忌:“管它是铸兵还是铸甲,杜伯伯最好能找到些好材料偏偏铸成一件千古难遇的兵器,气死那个什么斗千金…”忽想到那个斗千金是杜四的师弟,算起来毕竟亦是自己的长辈,这般直呼其名大是不敬,不由吐吐舌头。

杜四却是毫不在意杨霜儿话中的越礼,便像是呆住了一般回思着什么,长叹一声,眼中老泪横流:“巧拙啊巧拙,我我必不负你的苦心!”

许漠洋与杨霜儿对望一眼,心中都不由自主想到那一把画帛上充满杀气的弓!

杜四再度长叹一声:“巧拙与我二十年前相识,结为生死知交。九年前他终与昊空门弃徒明将军决裂,远走天涯,我都几乎不知其踪迹。六年前他却找到了我,说是已隐隐有了对付将军的计划,他一生少有相求于人,却是要我守在此处,等待一个拿着他信物的人…”

许漠洋大讶:“莫非六年前巧拙大师就已知道我会来找你么?”心头突然涌起一种荒谬的念头,好象命运的发生虽然并不受人控制,巧拙却清楚地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一时茫然若失,再也说不下去。

杜四望着许漠洋:“从你一进我的店门,我就认出了巧拙的那柄拂尘,只是事起匆忙,不得不慎重从事。想不到六年前与巧拙一别,言犹在耳,却已是天人永诀…”言罢不胜唏嘘。

杨霜儿大感兴趣:“杜伯伯你是说巧拙大师竟可以预知几年后的事吗?”

杜四神情不置可否:“我虽对《天命宝典》一无所知,可其既为昊空门二大神功之一,当中的奥妙精微之处远非他人所能想像,或许其中的奇功妙术便可达此境地。”

杨霜儿不解道:“天命难测,真要洞悉天机又是谈何容易?”

“不然。”杜四执意道:“巧拙一生穷究玄机,其行事自难为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测度。”

许漠洋这才略微有些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难怪沙漠边缘会有这么一家奇怪的酒店。杜四为友承诺在此荒漠孤岭中独守六年,闲暇时想必就只有以刀刻枝,聊以解闷,不由对身边这位貌似凶恶实则善良守信的老人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