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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顶的藤蔓被点燃,地面摇晃起来。教徒们齐刷刷跪在地上,或捣头如蒜,或浑身筛糠。

祭台之上的螭龙分了身,一个人形,一个龙形。眼见便要挣脱,蛟龙索忽然一紧,如同烧红的烙铁,螭龙和人再次跌落下来,并合二为一。

公蛎泪流满面,长指甲将祭坛地面抓出无数条深深的壕沟,但前面抓,后面便自行恢复原样。

方儒伸手一抚,燃烧的藤蔓瞬间熄灭。他怜悯地看着公蛎,道:“不用费力气了。祭坛之上,是息壤。”

息壤,一种能自己生长、永不耗减的土壤。

公蛎看着方儒完全陌生的眼睛,觉得他同第一次在山洞之中遇见时完全不同,甚至与今日凌晨放过自己的那个,也无丝毫的共通之处。

(十一)

第一轮祭祀结束。

矮胖子、云道长,还有苏媚,他们的血顺着柱子蜿蜒而下,按照花纹分成七股,分别注入七条溪流之中。

溪水越发翻滚的厉害,发出暗暗的红光,一卷浪花跃出水面,化为一个骷髅一样的脸哭嚎着想从溪水中挣脱出来,但不过出来半个脑袋,又散落成水珠落了下去。

放在祭坛上的乌木匣子,忽然跳动起来,铃铛们随之颤动、摇摆,发出清脆的声音。

公蛎的脑袋不知怎么突然“嗡”地一声,如同一把尖针在扎在太阳穴上,痛得眼冒金星。透过厚重乌木,公蛎再次看到了匣子内部的景象。

外面的铃铛在响,把人往房间里驱赶。房间里已经站满了人,可还有人源源不断地挤进来。好多人在哭、在叫,可是没人听到。

铃铛声越来越急,房间里水泄不通,一百八十五口人挤在三间祠堂之中,从地面到房顶,全都是人,有人被踩死,有人已窒息。

外面着火了,房间里好热。皮肉炙烤的焦煳臭味,在房间里弥漫。越来越多的人挣扎着死去,幸存者发出绝望的哭叫,有人愤怒起来,拖着长长的腔调尖利地咒骂,剩下的人便跟着附和……

一个五岁的总角小童躲在一个坍塌的鸡棚里,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这一切,他的嘴里,还含着半颗糖果。

房子着火了,他的娘亲扒着窗子,只用口型说出两个字“快逃”,便被火舌吞噬。

……

方儒浑身颤栗,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公蛎则满头大汗,感同身受。

“啪”的一声,一个铃铛爆开了,紧接着一个接着一个,匣子上的铃铛全部爆开并脱落下来。一个白色光点呼啸着冲出匣子,接着是一串光点,其中一个绕着方儒旋转了一圈,冲天而去。

公蛎探知了方儒的记忆。

方氏一族原是姬非弟子,熟悉方术,后与姬非另一弟子攰氏、冉氏决裂,独自创办巫教,一直同攰氏势不两立。但民间宗教在乱世时常为官府利用,到了天平盛世,则成了官府的心腹大患。因此,随着巫教坐大,贞观二十年时,官府开始对各路教众进行剿灭。方儒家一族或因参与,或因连坐,全族一百八十四口尽数被杀,只有一个躲猫猫的孩童幸存,便是方儒。

方儒蹒跚着站起,将乌木匣子一脚踢进红水溪流之中,无数只手从溪流之中伸出来,争着抢着,将匣子撕得粉碎。

方儒回过头来,微微笑道:“那些人不仅杀了我全族,还用了最恶毒的法子,将他们的魂魄镇在这个乌木匣子中,永世不得超生。我娘她……”他嘴角抽动起来,终于还是说不下去,用力将地面上残留的一块青铜铃铛踢入溪水:“要放他们出来,就必须启动金蟾阵。”金蟾阵中,保存有古老的红水阵,只有阵法启动,七条红水才能共同作用,震破匣子上的青铜铃铛。

他双目炯炯看着公蛎,一字一顿道:“若是你,你能怎么做?”

公蛎无言以对,良久才道:“冤有头债有主,同洛阳百姓有何相干?”他却忘了,巫教行邪术,不知害了多少无辜百姓。

公蛎有时巧舌如簧,关键时刻又笨嘴拙舌,转脸看到矮胖子等人,又心痛得不能自已,正要张开反驳,只听方儒哈哈哈大笑了三声,声音凄厉刺耳:“果然天下之人,都容易慷他人之慨。当初胖头被害,你杀了疯子王俊贤和马夫,怎么不问问他们是否无辜?”

这一下,戳了公蛎的痛处。他心里早已隐隐后悔,觉得当初若不是自己太过鲁莽,毕岸定能从两人口中得到更多的线索,说不定早已找到杀害胖头的凶手了。

公蛎正了正心神,道:“好,我错了。今日做了祭品,我唯有一个心愿,望龙爷告知。”

方儒背手而立,微微一偏头,道:“愿闻其详。”他身材挺拔,面容俊秀,若不看他的眼睛,觉得他的气质相当儒雅。

公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谁杀了胖头?”

方儒朝周围扫视了一眼,漫不经心道:“毕岸。”

公蛎坚决地摇头,道:“不可能。”

方儒笑了起来,道:“你这么信任他?”他的眼里竟然有一丝羡慕。

但除了羡慕,还有无尽的恶意。公蛎不再追问,而是定定地看着他,道:“你,不是江源。”

方儒再次哈哈大笑。笑了良久才道:“我当然不是江源。”

公蛎懊悔地捶着地面。今早同江源相遇的情景历历在目,那些对话,句句误会。而且方儒比江源年长许多,眼神举动只要留心,便可发现端倪,可今日凌晨怎么会不假思索认定江源就是方儒呢?真是愚蠢。

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江源好好的为何要扮作方儒?

鼓声不息,七条溪水在不断上涨,仿佛整个地下的暗溪都流过来了。

第279章 赤瞳珠(17)

领头的面具人上前,解开了苏媚、矮胖子和云道长的尸体。尸体坠入红水之中,只是冒了几个泡泡便灰飞烟灭。

公蛎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教徒们又抬了两个“祭品”进来,然后悉数退下。几个面具人上前,将老铁匠换在正中的柱子上绑好,另外两位被蒙着脑袋,一边一个。

钟虺慢吞吞道:“还有半刻,时辰便到。”方儒亲自上前,将两个人头上的布袋取下。

这两个人,一个是圆因法师,另一个,却是方儒!

公蛎面前,出现了两个方儒。不过被绑在柱子上的方儒,脸颊消瘦,面色苍白,与台上的龙爷方儒五官虽像,却明显憔悴得多。

这到底是钟虺的人傀之术,还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公蛎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龙爷方儒走到圆因跟前,轻声细语道:“圆因法师,多谢这么多年您对我的信任。”他眼底那抹掩饰不住的残忍,让公蛎不寒而栗。

圆因昏迷不醒,他的右耳后肿起一个拳头大的血肿,显然是遭到了暗袭。

至此,企图阻止金蟾阵的众人,已经全军覆没。

公蛎已经不对生还抱有任何希望,心底反而坦然了。他看看龙爷,又看看那个作为祭品的方儒,问道:“怎么又多了一个?”

龙爷回过头来,笑道:“好玩吧?”

公蛎心中一动,开口叫道:“拐子明!拐子明!”

龙爷无动于衷,捆绑着的方儒却一下子醒了,睁开眼睛一看到公蛎,瞬间恢复了神采,高兴地道:“小掌柜你回来救我啦。”他眼神纯净,表情天真,带着一种熟悉的亲切感。

上当了,全部都上当了。

拐子明方儒根本不是什么巫教的头目龙爷,面前这个虚伪狡诈的方儒才是。巫教在洛阳城中散播关于拐子明方儒是龙爷的消息,只是为了引诱这些术士,好一网打尽。

拐子明终于留意到对面那个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龙爷,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龙爷,迟疑道:“你是……我是方儒?”他双手被缚,只能用力地摇头,狂叫道:“不不不……不是我……”

公蛎见他又发起疯来,忙大声叫:“拐子明!你是拐子明!”

他对拐子明这个称号十分敏感,果然安静下来,怔怔地看着公蛎:“小掌柜……小掌柜,我的蛟龙索,不见啦。”他号啕大哭。

公蛎哄他道:“别哭别哭,你的蛟龙索在我这里啊。你看。”他抖搂着链子给他看。

拐子明抽抽搭搭道:“好,我借你玩会儿,你可不许昧了我的。”

公蛎道:“你放心,我不要你的蛟龙索。”拐子明嘟嘟囔囔,竟然又疯傻起来。

龙爷一直在旁边看着,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邪恶得如同魔鬼。公蛎厉声喝道:“你到底是谁?”

“他确实是方儒。”老铁匠忽然开口说道。

老铁匠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的手臂肿胀得厉害,勉强扎住的地方渗出大片血迹,但眼神依然坚毅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