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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泠琅想起侯夫人的答复,她说四个人找着三个,还有一个寻不到,看来就是眼前这位好汉罢。

  她抿起唇,望着那个浑然不觉被发现的身影,缓缓露出一抹笑。

  找人来捉?那点纠纷算什么,她没有寻仇的兴趣——但她对芳园里某个厨子很感兴趣。

  取玉器的人还未归,绿袖坐在椅子上头又开始一点一点,泠琅拍拍她的肩:“我去如厕。”

  绿袖猛然睁眼:“啊?哦,我陪……”

  泠琅往她睡穴上一拂,女孩儿立即坐了回去。

  一盏茶的时间便好,泠琅默默地想,她转到另一个屋子,这里的窗户对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她略微看过,便翻窗纵身一跃,稳稳落在地面。

  转出巷口,便是芳园深灰色的围墙,她顺着墙疾走,不过片刻,便瞧见了先前望见的后门,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她脚步丝毫不停,直接往右拐去,在一处高大桐树下,再次看到那个灰色人影。

  他也看着她,眼神中的情绪用惊恐二字都不足以概括。

  嚯,侯夫人手段这么可怕?瞧把人家吓成什么样了。

  身着锦绣软缎的女子浅笑颔首,耳边缀着的流苏轻晃。

  她柔声道:“我知道你想离开京城——”

第18章 诈与骗

  邓大咬紧了牙关,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子。

  无论是鬓边点缀的珠玉还是葱玉般细白的指尖,都在彰显她不寻常的身份,旁人见过,定会认为这不是京中哪家贵女。

  那双明亮的眼微微弯着,显现出温婉亲切,看上去十分友好。

  十分友好,他一开始也这么想,在醉春楼那天,她站在楼梯上也是这般笑,让他以为一切都很好解决。

  结果到现在,这个外表温和可亲的女人,让他过了如同炼狱般煎熬的十天。

  第一天无事发生,他们带着酒后闹事的林三离开醉春楼,又寻了个地方喝得痛快,尽兴而散。林三脾气暴躁,从前在西北当过麻匪,身上还留了些坏习性,他们早已习惯。

  噩梦,从第二天晚上开始,他再也联系不到一同喝酒的三人。他们凭空消失,在一夜之间共同失去所有踪迹。

  如果只是突然失踪,那他不会慌乱成这样,要命的是从第三日起,有人在到处打探他的消息。形貌,口音,步伐动作说得事无巨细,他暗中得知这些,已是胆战心惊。

  事已至此,绝对不是贵女小姐想寻酒楼那日的仇,能够无声无息地解决掉那几位同伙,只能是,只能是……

  他开始后悔不够谨慎,任由几人为非作歹招摇过市……明明怀揣了那等秘密,几年的相安无事让他忘乎所以,造成了如今局面,绝对不能……

  眼前人还在好整以暇地含笑望于他,他却好似看着那地狱而来的笑面修罗。

  该死的女人!现在连侍从也不带了,是懒得再装了么?

  女子慢悠悠道:“你好像很紧张,在躲什么人?”

  邓大死死盯着她,没有做声。

  她耐心道:“你那三个朋友如今过得不太好。”

  邓大额上已经沁出汗珠。

  她微叹一口气,好像十分自责似的:“本来不算多大的事,弄得无辜之人受牵连,也叫我过意不去。”

  邓大暗暗咽了口唾沫,他不知道为什么她还在这装腔作势,难道以为他不知道对面有何酷烈手段?

  女子缓声道:“东躲西藏的滋味毕竟不好受,是吧?我现在给你指条明路——”

  邓大心中一紧,莫非——

  “我问你一点事,你需要说实话,事成之后,这笔账便一笔勾销。”

  果然如此!邓大于心中冷笑,真把他当猴子耍呢?

  “不必如此!”他嘶声道,“杀人不过头点地,要杀要剐痛快些,少来弯弯绕绕这套。”

  泠琅顿住了。

  不就询问一个厨子的下落,这一副要引颈就戮的姿态是什么意思?

  她当即冷笑一声:“杀了你?杀了你我上哪儿打听,这段时日你可叫我好找。”

  她望了望不远处芳园高耸着的围墙,脸上露出玩味:“没想到竟然藏身于此——公主府,嗯?”

  男人脸上青白交加,却没有逃跑,唯一的落脚点被发现,再跑已是无济于事。

  泠琅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更是疑窦丛生,她看着他身上的粗衣道:“你为何能藏身公主府?”

  男人不吭声。

  “谁助你进去的?你在府中是何身份?”

  男人依旧一语不发。

  泠琅微笑道:“敢打着青云会的幌子四处招摇,就没想到有这一天?”

  男人咬牙道:“要杀要剐,随你的便,我一人做事一人担。”

  泠琅更觉有趣味了,她如何问询此人他都坚如磐石,一提青云会却怒目圆睁,莫非……

  她决定再诈上那么一句。

  “青云三派十二舵,黄泉一路百千人,”她轻声道,“知道惹了京城分舵是什么后果吗?”

  男人面色一白,竟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主上饶命——”

  泠琅悚然一惊,下意识朝四处看去,幸好此时无人经过,高大粗壮的树干也挡住了二人情形。

  地上的男人还在磕头,已经是抖如筛糠:“小的自叛教七年以来,无不日夜煎熬困顿,如今自知无力挣扎,还请您给个痛快——”

  泠琅这下真的意外了,打着青云会旗号为非作歹的无赖不知凡几,没想到误打误撞揪出个真的?

  而且还是叛教而逃……

  青云会是朝廷的眼中刺,若有人胆敢叛逃,没死在官兵手中,就是倒在清除杂乱的青云会杀手刀下。这人能藏身公主府长达七年,实在是有两分能耐。

  而她之所以能诈出他的话,是因为青云会作为隐藏于暗处的组织,方方面面都以保密为要。最底层的杀手只能负责卖命,除了偶尔传递来的消息,对于其他讯息通常一无所知。

  就连十二个舵主,也是不知道彼此在明面上是何身份,纵在街上擦身而过,亦互不相识。把这一切牢牢掌控在手中的,唯青云会会主一人而已。

  至于这个神龙不见首尾的会主,更是隐匿在层层阴影之后,无人知晓是谁了。

  显然,面前这个不住磕头的男人在这段时日已经战战兢兢,自己陡然出现在他面前说些不阴不阳的话,直接叫他吓破了胆。

  泠琅不介意装得更过火一些,她从来不晓得怕事两个字怎么写。

  她露出一个坏蛋该有的笑,柔声道:“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公主府里还有个叛徒,如今藏在厨房里做事。”

  “不管用什么方式,打听他的消息——从前学的那些还在身上罢?”

  她弯下腰,轻轻地说:“给你两天时间,把那人有关的一切找出来,不要打草惊蛇,更不要想着逃跑,那是白费力气。”

  “四月初六,二更,我就在此地等你。”

  扔下这句话,也不管伏在地上的男人是何表情,泠琅足下运力,用了十成轻功,转身翩然而去。

  待邓大抬起头,眼前已经空无一人,只留一点清冷芬芳散在空中。

  毫无疑问,这是绝顶身手。一滴汗珠于额角滑落,他在如雷心跳中费力判断,如今看来,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那厢,泠琅窜回金玉楼二楼后,也是连喝三杯温茶才平定了心绪。

  挑拣玉器的伙计还未归,被点了睡穴的绿袖仍酣然,泠琅靠着椅背,一边摩挲温润杯身,一边在心里慢慢思索。

  她是不担心这人把事抖露出来,横竖到时候她不认便是,而且显然他比她更需要隐姓埋名。

  问题是,看他吓成那样,难道只是因为侯夫人在派人找吗?记忆中,侯夫人对此事轻描淡写,说同京兆尹打了招呼,最后怎么处理,她一直没有问。

  看来,晚点回去得旁敲侧击一下。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伙计满脸堆笑地步入,身后跟着两三人,皆是手持托盘,盘中珠玉琳琅,炫目极了。

  泠琅亦起身,拍了正安眠的绿袖一把,也不管小丫头如何茫然失措,细细挑了几件便打道回府了。

  晚膳是在侯府用的。

  清蒸鲈鱼,醋汁葵菜,鲜炒香蘑,并一道当归鸡汤。侯府吃饭一向贵精不贵多,侯夫人更不喜铺张浪费,是以正餐亦不过三四道而已。

  饭菜滋味一如既往地可口,不同往常的是,席上还多了个江琮。

  这还是那天早膳以来,他们第二次同桌用饭。

  侯夫人果然横眉竖眼了一番:“身体好全了?怎得就迫不及待来尽孝道?”

  泠琅憋笑,她觉得侯夫人总能说出她心中所想。

  江琮低眉顺眼道:“大好了,大好了,好几日不见母亲,儿心中思念得紧,食不下咽,这才来叨扰。”

  侯夫人说:“因照顾你吃得淡,今晚都无甚辛辣滋味,日后没事还是少来。”

  江琮叹道:“知母亲体恤,怕儿子奔波劳累才这般出言。您放心,日后我自备清淡饮食来,不扰母亲食辣之兴。”

  侯夫人笑道:“美得你,泠琅天天同你煮甜羹还不够?”

  泠琅端茶的手便微微一顿。

  江琮转过眼看了她一眼,眸中笑意盈盈:“夫人的甜羹……自然是极好的。”

  泠琅放下心,她也觉得绿袖虽笨,但一碗羹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饭毕,她从袖中摸出件物事,毕恭毕敬地呈到侯夫人眼前。

  一只玉镯,水头通透,毫无瑕疵,在灯下泛着温润软光,显然不是寻常凡物。侯夫人拿起端详,赞了好几句才收入袖中。

  “还是做媳妇儿的贴心!”她抚着泠琅的手温声道。

  泠琅只能干笑,而后又摸出一件礼物,小心翼翼地递给江琮。

  “这是……送给夫君的,我也挑不来这等男子用的物事,选了半天看中这个,还望夫君不要嫌弃……”她颇有些扭捏地说。

  那是一只玉冠,雕了莲花图样,乳白中泛着隐约青碧,优雅而简洁。

  江琮愣了一瞬,而后含笑道谢,抬手来接,二人手指有片刻的接触。

  他的手倒比这玉还凉,泠琅暗自腹诽。

  “很漂亮,夫人有心了。”他温声说。

  侯夫人在一旁瞅着,好像在瞅什么难得的稀奇,十分津津有味,半晌才开口打破这郎情妾意的一幕。

  “听三冬说,今天你没要人扶,是自个儿从熹园过来的?”

  江琮颔首:“虽然费力,但已经不是不能了。”

  侯夫人叹了口气,欣慰无比:“若是三个月前,哪儿能想到你还能好端端同我一起吃饭说话。”

  江琮正色道:“儿子时常感激——”

  侯夫人一抬手,打断了他未尽之言:“莫谈这些,既然能走动,那过几日二公主府上的赏兰会还是去一趟,你病重时,她帮了不少忙。”

  她转头看着一旁乖巧沉默的泠琅,柔声道:“到时候泠琅也去——也该让众人看看我们侯府新妇了。”

  泠琅:……

  天底下竟有这么巧的事?

第19章 夜间逐

  最终,泠琅还是状若无意地提起了醉春楼之事。

  侯夫人略微思索,道:“那几个无赖只捉得了三个,敲打训诫了几天,前两天应当已经放走了。”

  她怕泠琅担心,又补充道:“都是些平日里无事可做的闲汉,此番惩戒已经叫他们再也不敢惹是生非。”

  泠琅点点头,也露出欣慰笑容,心里却打起了鼓。

  已经放走了?看今日那男子的情形,明显不是会过面的样子,三人躲起来了没去找他,还是——

  越想越是迷惑,如一团乱麻,从北坡密林开始,事情就愈发错综复杂。那种深陷泥潭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泠琅隐约觉得,李如海的死亡不会太简单。

  即便刀者一生未错杀一人,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仇敌,相反,他仇敌不仅多,还相当难缠。

  他从前就对泠琅说,若是有那么一天来到,她不用替他收尸立坟,更不用报仇雪恨。他要她离开,越远越好,最好连云水刀都丢弃。

  “我正是厌倦了恩仇,才带你来到这里。孩子,我不愿你背负这些,它们太过麻烦,会消耗本该属于你的人生。”

  泠琅不知道什么是属于她的人生,只知道若是没有这个温和宽厚的男人,她连人生都无法体会。

  所以她牢记他过去所有的教导训诫,关于刀术,关于江湖。唯独他最想让她做到的这点,她从未想过乖乖从命。

  不问恩仇,何其难。

  四十岁的李如海想通的道理,要十八岁的李泠琅接受,何其难。

  纵使前路是沉沉泥淖,深深密林,她也能用手中刀,劈开一条通坦路途,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拦。

  尽数斩断,笔直向前。这是信条,更是对她自己的诺言。

  泠琅一面想着这些,一面慢慢走在回熹园的路上。江琮行在她身侧,由三冬扶着,绿袖也在身后默默,一时间谁也没做声。

  天边夕阳烈烈,粉色橙色乱糟糟融成一片,地面铺散着余晖。她从满地金橙中穿过,对周遭景色浑然不觉。

  江琮看出了她的异样,他轻咳一声,低声道:“夫人可是紧张?”

  泠琅愣了半晌,才意识到他指什么,他以为她在为二公主的赏兰会而忧愁。

  那毕竟是皇亲国戚云集的大场面,她虽是世子夫人,但进府几个月来从未参加过这等聚会,更没正经拜见过什么长辈。如今一下子要出现在众人面前接受审视,有所忐忑,实在是正常。

  虽然刚才根本没想这个,但泠琅还是蹙起秀眉,做出怯楚之态。

  “我,我没关系的……”少女咬着嘴唇,小声地说。

  江琮以为她在强装镇定,了然道:“二殿下她不是不好相与之人,至于旁的——”

  他淡淡道:“更不必在意,应当是他们来在意你。”

  泠琅面上仍惴惴,心中猛跳一下,这个世子平时谦虚温和的很,摆起架子来,还是很有那么回事嘛。

  那双温温柔柔的含情眼正注视着她,漫天余晖中,青年的轮廓有种深刻的秀丽。

  “夫人不必担忧,自在尽兴便可,”他微笑道,“一切有我。”

  泠琅不得不承认,他在某些时刻真的非常,非常。

  叫人咽口水。

  这条路走到后面,三冬扯着绿袖走远了,江琮被泠琅扶着,二人如傍晚散步的蹒跚老夫妻一般,极其缓慢地行在园子中。

  他们挨得很近,能轻易感受到彼此身上的气息,说话的声音也很轻很低。远远望去,就是一对有情人在执手絮语,倾诉喁喁情话。

  但说的内容,却同情话毫无关联。

  “二殿下长我五岁,我们儿时经常一起玩耍,”江琮缓声说,“她性促狭,好捉弄人,便拉着我一起……倒是做了许多坏事。”

  泠琅抿着唇笑,她想象不出江琮捉弄人的样子,也是那般笑眯眯的么,同上次介绍泡药酒的软虫一样。

  “我落水生病后极少出府,她一开始偶尔来看我,后面渐渐来得便少了……陛下一直未立皇储,她或许有心争一争。”

  泠琅心头微动,他这么堂而皇之地议论这些,是不是不太好……

  江琮看穿了她心中所想,笑道:“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横竖不过讲与夫人听,无需介怀。”

  “去年皇太女已立,二殿下便轻松自在起来,像过两日的赏兰宴,她一年不知举办多少回。赏荷会,赏菊会,甚至后院长了丛狗尾草,或许也能当做由头呼唤众人来赏一赏。”

  泠琅噗嗤一声笑出声,编排起帝女,江琮是委实一点不客气。

  江琮停下脚步,叹道:“二殿下好热闹,只是想找些亲近之人玩乐一番罢了。所以届时夫人不必紧张,自在些便好。”

  他抬起眼眸,于落晖中深深凝视她。

  “夫人本就如此讨人喜欢,何必费心经营呢?”他轻笑着说。

  在那一刻,泠琅几乎要吊儿郎当地反问,那讨不讨你喜欢?但她忍住了。

  这个泾川侯世子,就亏在身体孱弱,出不得门。若不然,凭他这副漂亮样貌和信手拈来的甜言蜜语,不随随便便就勾得贵女小姐神魂颠倒。

  泠琅颇有些忿忿,但她也想不清楚这忿忿从何而来。

  转眼就到了四月初六,她同那人约定好的日子。前一天,侯夫人却告知了一个叫人意外的消息。

  “殿下今日遣人来说,赏兰宴不在芳园举办,改成了京郊玉蟾山别馆。”

  她无奈道:“说这回的兰草是极难寻得的宝贝,在夜间开放,并且只开一晚……京中太干热,唯有山中才开得好,届时我们得需在那处歇一晚。”

  “玉蟾山风景是极好的,泠琅未去过,若是喜欢,多停留些时日也无妨。”

  泠琅自然乖巧应答了,心想这个二公主果然随性潇洒,前两日才临时改变地址的做派,恐怕只有天家子女才能如此了。

  夜里,她悄悄起身,熟门熟路地躲过街上巡逻的士兵,溜到芳园后门。

  那棵高大的桐树下,果然已经候着了一个人。

  泠琅并没有贸然现身,而是悄悄观察了一盏茶的时间。见男人不断张望,神色似有焦急,而附近确实再无其他人后,才施施然从天而降。

  落地轻而敏,没有一丝声音,男人陡然看见,竟是吓得一跳。

  “如何了?”她冷声开口。

  男人听出她的声音,忙行礼道:“小的,小的愚钝……”

  “嗯?”

  “厨房下人众多,小的查来查去,始终未看出哪位有异样。”

  泠琅冷笑一声:“办事不力,还敢现身于此?”

  男人慌张道:“但据观察,其中三人最有嫌疑——”

  “说。”

  “一个姓李的厨娘,负责打下手,刀工极为巧妙,一看便是练家子;一个姓王的年轻人,干些劈柴送菜的活计,身世似不同寻常;还有个姓周的老汉……”

  泠琅听见了自己所想的那个人,但并未打断,任由邓大磕磕绊绊地讲述下去。

  “他是主厨,手艺极好,颇得二殿下喜爱。但他为人沉默古怪,同厨房众人关系都不太好,还极好饮酒,每日喝得醉醺醺。”

  “这人有何异样?”

  “小的,小的听说,他从未脱过上衣,即使是在三伏天的灶台前,衣裳也穿得极为规整。您也知道,除非是——”

  话断在此处,他眼巴巴看着自己,一副您都知道的样子。

  她知道什么?她不知道啊,这个青云会的身份是装出来的,泠琅哦了一声,冷声道:“这的确很有问题。”

  “两日后,二殿下会在别馆举办宴会,”她干脆地说,“你说的这几人可否会去?”

  邓大面露难色:“这,小的……”

  “想办法让他们去,我若能在玉蟾山看见他们,你此行便是成功,到时候去留随意,我放你一马。若是我没见着他们……”

  她森然道:“那就想想你那几个同伴罢。”

  扔下这句话,她再次飞身而走,潇洒离去了。

  说实话,诓骗一个青云会叛徒,泠琅良心一点也不痛。这个组织当年发家之时,就是踩着无数无辜鲜血建立起来的,如今过了数十载,创下的恶果暴行更是不计其数。

  人人恐惧,人人臣服,它宛若一个众所周知又不能宣之于口的咒文,时刻悬在头上,就怕哪一天一不留神被夺去性命。

  风从耳边掠过,泠琅于屋脊檐角飞掠。此夜无星亦无月,处处漆黑暗沉,但她穿梭其间,只觉得如游鱼入水一般惬意自然。

  无论如何,她已经知道掌握线索的人就在公主府上,不再是漫无目的地大海捞针,若是后日那姓周的不能去别馆,那她就自己去找他——

  侯府后门就在下一个转角,泠琅心中盘算,脚下速度愈发轻快,好像真相就近在眼前,触手可得——

  她猛然停住。

  那株高大的,被她藏了无数次夜行衣的杏花树下,掠过一道身影。

  肩宽腿长,瘦削有力,一身墨色比此时夜晚更黑,他停在树下片刻,而后翩然跃上另一道墙,向西疾掠而去。

  他似乎没发现她,但她第一眼就认出了他,那个一脚把她踢下墙的男人,那个让她捂着屁股只能趴着睡的男人。

  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还胆敢在这里徘徊?大胆小贼,是想对侯府不利?

  泠琅当即便悄然跟上,浓稠夜色中,两道身影先后闪过街巷,未惊起任何一只晚虫。

  血一点一点热起来,背后刀身的重量熟悉而熨帖,泠琅紧盯着前方身影,如鬼似魅一般保持在五丈外的距离。

  侯夫人和世子,就由她来守护罢!

第20章 瓦上缠

  在没有星与月的寂静长夜中,能真切感知的,只有渐热的血与压抑不住的心跳而已。

  泠琅紧盯着前方那道人影,他动作轻快迅疾,似乎对这一带非常熟悉,连接着躲过来回巡逻的守卫,藏匿身体的檐角也十分巧妙。

  惯犯,她在心里冷笑,一看就是个偷鸡摸狗惯了的,这般熟练,也不晓得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

  她全然忽略自己与对方相差无几的行为,只一边义愤填膺,一边小心静默地尾随在那人身后。

  他突然躲避,她也跟着躲起来;他警惕张望,她就躲得更深;他加快速度于暗巷中疾掠,她也脚底抹油,如泥鳅一般跟上。

  只是……这路怎么越看越熟悉?

  泠琅慢慢觉出味来,这不是去白鹭楼的方向吗?

  白鹭楼,表面上是一掷千两的销金窟,实际上是西京最大的暗中交易场所,不站黑也不站白,自创建以来,就一直定位于中间地带。不听命朝廷,更不依附与青龙会。

  只要你有足够的诚意,便能在此交换一切想要的东西。

  她初到西京,身上便带了块白鹭楼玉牌,凭借此物在楼内获得了一次机会。用王府偷来的紫玉壶,换来一个关于北坡密林高深的线索。

  结果撞上那家伙,在围墙上打了一架不说,高深第二天还十分干脆地死了。

  现在……虽然公主府那边已有转机,但她并不介意路能再多一条。

  她很想知道,这个屡次狭路相逢的黑衣人,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他在一扇雕花木门前站定。

  四层高的锦绣小楼,窗户中透出暖黄灯火,隐隐有弦乐吟唱传来,这座日夜不休的销金窟正在等待它的客人。

  他迈步进入,而泠琅在门外默数片刻,也悄然跟进。

  进门处的大堂灯火通明,赌博声,劝饮声不绝于耳,人人忙于欢乐,没有谁有兴趣转过头来看这个一身黑衣的不速之客。

  或者说,夜行黑衣才是此处最寻常的装扮,白鹭楼中人早已见怪不怪。

  泠琅抬头,朝三楼一瞥,便看见一道高瘦轻敏的影子消失在重重花栏后。

  她抬脚便跟上,有小童来问询,她摆了摆手,对方便识趣地退到一边。

  顺着楼梯,泠琅紧贴着冰凉墙壁慢慢往上探寻,即使环境喧嚣,灯火摇曳,她也始终保持绝对的静默,连影子都没露出几分。

  三楼是包厢雅室,比起一二楼要安静幽深太多,回廊曲折繁复,若是不熟悉此地的人,极易迷失在重重雕栏深处。

  她如一尾在暗夜中伺机而动的游蛇,身躯紧绷着,感官在竭力搜寻周围线索,判断每一处气息,分析每一处痕迹。

  他去哪儿了?

  又绕过一处充盈着暗香的门,门内有隐约娇声燕语,她默然路过一处又一处转角,这里连廊道中摆放的花卉都几乎一模一样。

  直到泠琅第三次看见某盆晚香玉,叶片深绿,开了五朵,其中一朵已半残。

  她才咬牙确信,自己找不到他了。

  真有意思,明明一直保持着距离,怎么忽然间就不见踪影。

  停留思索了两息时间,泠琅十分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既然已经跟丢,她也不想再浪费时间。

  下楼的时候便不再那么谨慎,她快步穿梭在杯盏酒筹中,还顺便拿了几颗案上散落的葡萄。

  小童殷勤为她开门,她目不斜视,快步走入沉沉夜色中,冷风吹拂过覆着布巾的脸颊,也能感到微微的凉。

  行了几步,她却停了下来。

  粗大的廊柱背后,绕出一个人,黑衣覆面,身形高瘦,背后有把剑,还未出鞘。

  他没有说话,双眼也隐在兜帽之下,但泠琅知道他在看她。

  也知道他在等她。

  一侧是传出隐隐喧闹的酒楼,另一侧是寂静深冷的长街,他们隔着夜色对视,警觉而探究的视线落在对方身上,谁也没开口。

  泠琅没有思考他如何发现的自己,她意识到了另一件事,他的刀伤竟已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