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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刀狠而深,她绝不怀疑它破开血肉的力量,再怎么,也该休养个把月再出来乱窜吧,怎的才十来天就迫不及待来上工。

  这杀手归属的组织,也颇残忍了些。

  泠琅却想到更残忍的手段,如果她再往那上面来一刀,他怕是无力再回去了……

  人依旧静,风依旧凉,许是感受到了她骤起的杀意,黑衣人忽地反手拔剑,往胸前一格。

  铮然一声响。

  泠琅后撤两步,虎口被震得发麻,几乎让她握不住刀柄。

  这么短的时间,他怎么反应过来的?他真的、真的很聪明啊——

  泠琅几乎带着惊叹地想着,自己的确很久没碰上如此适手的对手了,这个认知她全身的血瞬间沸腾起来。

  适手的对手,可遇不可求的对手,能让她反复品咂意犹未尽的对手,她无比渴望想知晓,他的剑到底有多快。

  下一刀已破空而至。

  四十九式入海刀——试夜潮。

  夜间生潮,天地暗沉,无人能试其深浅,只有静待日升再观察来时痕迹。李如海却说,潮落潮生,自有声音可听闻,有雾气可揣摩,无需等待日出一刻。

  刀锋寒锐,震荡的气波划破了廊下悬挂的彩绸。她迫切地想用云水刀,来试他的潮。

  他仰身,堪堪避过了这势不可挡的一击。气波划过他鼻尖那一刻,泠琅看见了它高挺笔直的弧度。

  一招落空,而试探远未结束,她踩在廊柱上纵身飞跃,在离开的下一刻,方才借力的柱身陡然刻上几道剑气伤痕。

  他追了上来。

  熟悉的剑法,没有任何多余弯折,朴实简洁到了极处,也致命到了极处。剑气与刀风战在一起,刮掠过屋顶瓦片,惊起一屋尖叫。

  泠琅恍然不顾,她眼中只有对方剑尖的一点寒芒,它比她所见过的任何一颗星子都来得冷而亮。

  刀与剑的厮杀,炽热与寒凉的博弈,金属摩擦后弹开,转瞬又紧贴在一起,刺啦一声,迸射出点点火星。

  泠琅渐渐觉出酣畅意味,他们已经过了不下五十招,拆了又接,解了又连。她已经摸出了他的路数,干净狠厉,到现在都没贪过任何一次。

  而他也看穿了她的自负,她再陡然强攻的时候,他已经的化解已经愈来愈从容了。

  这一架难道真的要打到日升吗?

  泠琅眼神一凛,她看见他身后有一处极其幽深的天井,火光电石之间便做了决定。

  斩,劈,他果然无法后撤,只能举剑来挡。她使出一招龙吸水,刀背一敲,将对方的剑勾缠而出。

  剑脱力坠落,哐的一声响。

  成了!泠琅心中狂喜,接下来——

  却见眼前人反应极快,他当下左手做掌,运气便朝她按来!

  泠琅一惊,也用刀背来挡,未曾想对方以牙还牙,在临面时变按为劈,将她脉门扣了个死紧。

  他也想让她弃刀!

  一阵剧痛传来,她立即作出取舍,手一松,任凭武器啪地撞在石面上,跌落到夜色深处之中。

  而她自己,在惊怒之下捏紧拳头,一拳朝他砸了过去。

  对方没想到她能挥出这么潦草的一拳,竟躲闪不及,右肩狠狠吃了一记,他发出了一声低沉闷哼,显然是痛极。

  她瞅了个准儿,趁他吃痛的间隙使劲一推,继而抬脚便朝他屁股踹去。

  那一屁股之仇,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未曾想他刚好抬眼,下意识就抬臂来挡,泠琅一击不成正待后撤,他却顺势抓住她那只脚,往前面一拉——

  她一个踉跄,狠狠撞进了他怀里,二人失去重心,噼里啪啦地滚在瓦片上,彼此拉扯着,谁也不让谁起来。

  场面一度非常滑稽,什么入海刀法,致命剑术,统统无影无踪。他们赤手空拳地扭打在一起,泠琅挣扎着想掐他脖子,他却试图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混乱间,她的脚踩在他胸口,手在拼了命去扯他面罩,而他死掐住她的腰,把她手腕几乎要捏碎。

  还有什么刀者剑客风采可言,泠琅恼恨地想,他们同乡间摔跤的小儿有何区别,更叫人难受的是,她好像是打不赢的那个。

  二人始终克制着,除了偶尔的闷哼低喘没有发出一丝声,他身上气味居然挺好闻,有种熟悉的清爽,手臂长而有力,正牢牢地锁住她,叫她动弹不得。

  眼看着真的要落下风,泠琅憋足了劲,将腰身一挺,硬生生抬起了膝盖。

  男人!怕的不就是这个!

  这才是真正的致命一刻!

  一切仿佛被无限放慢扩大,她面罩下的笑容残忍狰狞,而他想必,一定在惊恐中眼睁睁看着毁灭来临吧!

  一击落到了实处,她来不及感受膝上有何物,就见对方痛哼一声,立刻放开了桎梏着她的双臂。

  泠琅连滚带爬地起身,连忙去寻落入天井中的云水刀,再提着刀上来时,他已经不见了。

  只留一屋顶的凌乱瓦片,证明这里曾有一场搏斗,且略有不堪。

  她立在屋脊上环视四周,只有夜雾渐深渐浓,别的是一概看不到了。

  这一晚,泠琅睡得十分之香甜,梦里都是痛打杀手的愉快场面。

  乃至于第二天去见江琮时,脸上也是止不住的、发自内心的和善微笑。

  但对方好像心情不怎么好,他脸色有点白,说话也极轻极虚弱,才呆了一会儿,就想打发她走了。

  泠琅觉得疑惑,但没有多问,直到转出那间雅致茶室时,才慢慢觉得不对味。

  昨夜杀手身上的味道,怎么同这可怜夫君的淡淡兰草气息这般相像呢?

第21章 玉蟾行

  泠琅站在美人蕉旁边思索了片刻。

  昨夜和黑衣人在房顶上翻云覆雨……不对,是翻来覆去之时,她的确闻到了那个味道,不止一次,十分真切。

  她试图用头撞他胸口的时候,她抓握他的手臂想要压制的时候,还有他反剪住她双手,叫她僵在他肩上动不了的时候。

  那阵清凉淡爽的兰香,好几次透过厚厚面巾,被她拼命呼吸着的口鼻捕捉。

  因为隔了一层物事,又是正处于惊心动魄,她当时无暇细想。直到刚刚在茶室里同倒霉丈夫对坐,才恍然觉察这一点。

  泠琅凝望美人蕉宽大油绿的叶片,陷入思量之中。

  他们或许用了同一种东西。

  她不晓得江琮那种香味从何而来,或许是屋内燃的,或许是衣服上熏的,或许是身上涂的什么药膏之类,总不能是什么自带的体香。

  这味道虽然特别,但不至于世上仅此一份罢?

  如此,有空倒可以问问这是什么味道,没准儿能透漏点关于那黑衣人的线索。

  微风轻拂,日光摇晃,泠琅默然注视廊下跳动的光斑,冷不丁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他方才那般有苦在心口难开的模样,说不定这二人其实……

  这怎么可能!

  她摇了摇头,这个想法太荒谬了,江琮的体虚孱弱可是实实在在,并且被她亲自确认过的。

  那是二月里,她进入侯府已经数十日,也在江琮榻边念了数十日的经。

  每天眼观鼻鼻观心,恭敬念祷,眼光只落在手边经书,不会分给帷帐半分。

  但她也会好奇,因为屋内实在太过安静,没有属于病人的沉重呼吸,更没有呓语痛哼。她时常会怀疑,这里面真的躺了个人吗?

  隔着一层帐帘,不安分的念头在心中滋长发芽,如一只猫儿每天都在挠,于是——

  那一日,四下无人,一如既往的静寂,风和云都很轻。她终于按捺不住,抬手触到柔软光滑的布帘,而后慢慢拉开——

  她看到一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被褥之中,脸上盖了一层薄绢,将面容挡了个严实。

  说实话,这个画面是相当渗人的,脸上盖布不是死人的做派吗?纵然胆大包天如她,也是骇了一下,但下一瞬,她便看见被子下露出的一只手。

  骨节精致,苍白清瘦,无力地垂着,连腕上青脉都看得一清二楚。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两指,轻轻按在了他脉上。

  触感冰凉,如在冰水中浸泡过的玉石,又似没有生命的死体……她一面评判,一面从指间放出一小段真气,从他命门进入,小心地探寻揣摩。

  这一探,直叫她咋舌。

  这是什么经脉?

  可称支离破碎,奄奄一息,不说不若常人,简直不若活人了。

  她放出的那段强劲活泼的气,很快就湮灭在他空虚沉重的脉内,如泥沙如海,一点也找寻不见。

  也不知这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无论如何,世子能拖着这副身躯能活到二十,已经算是老天开了眼。

  泠琅再输送了几股进去,无一例外,它们一进入他体内,便被虚旷干枯的经脉席卷而尽。

  同她生机勃勃,新鲜跃动的气不同,他的身体好像一处干涸了数年的枯萎遗忘之地。

  她天资极其优越,又是被刀者亲自培养,气脉早已被锻炼得强劲无比。李如海说她的资质十万人里才能出一个,经过这些年的勤勉练习,这份天资一点也没被浪费掉。

  天赋这东西,确实是没办法,泠琅十一岁就学会了李如海二十九岁所创的入海刀法,纵然他唉声叹气后生可畏,那也没办法。

  她觉得,作为被上天眷顾之人,还是可以稍微照顾一下倒霉同类的,这几段真气用得十分之慷慨大方。

  常年习武之人练成的气,对于常人都会有护体强身的作用,虽然放在世子这具四面漏风的身体上可能效果不大,但她还是给了。

  就那么一次,后来她不敢再轻举妄动随便摸世子玉手。但从那日起,她便对这病榻上的倒霉人又多了几分可怜。

  如此错乱脆弱的经脉,能好端端活着已是不易,更别提上房打架。

  那黑衣人不声不响,但出手俱是狠厉果决,经验与剑术都可称佼佼,能同她李泠琅打得难分难舍之,在道上起码也有两分名号吧!

  他把她按在瓦上牢牢钳住的时候,力量大得惊人,差点没让她当场断气。到现在,她衣领之下的皮肤还泛着青紫印痕。

  这,岂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江琮能做到?

  泠琅不禁为自己的异想天开叹了口气,事情扑朔迷离,这段时间太过劳累操心,什么不着边际的想法都冒出来了。

  她现在更该想的,是如何在玉蟾山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周厨子,又如何顺利得到想要的信息。

  玉蟾山她没去过,公主出游的仪仗排场她也没见识过,夜间有多少防护守卫也是一无所知。想一切顺遂,还需好好准备才行。

  当晚一起用饭时,泠琅便假装惴惴地道出心中所想。

  “不知后日的赏兰宴,会见到哪些人物……”她咬着唇,怯生生道,“我,我未曾见过那般场合,万一差行错踏,说错了话,该如何是好……”

  侯夫人闻言,立即柔声安抚道:“不必担忧,你平日如何,到时候也如何,只需陪在我身侧便好,有什么需要注意,都会同你说。”

  泠琅垂着头道:“多谢母亲,儿小户出身,没见过世面,让您操心了。”

  这句母亲叫得侯夫人眉开眼笑:“哪儿的话!你这孩子,这般客气作甚!我们侯府的人想怎么说话做事,还需看别人脸色?”

  “二殿下也是极随和亲切的,你只需好好注意她,旁的人一概不用管。”

  泠琅面上温顺微笑,心里却微微一动。

  除了公主,其他人不必理会。不愧是泾川侯府,同样的话从夫人世子口中说出,一个风轻云淡,一个理所当然,都是高傲矜贵的世家做派。

  毕竟当初为女帝打下江山的功臣们,仅剩的也只有这一家了。戎马半生,封狼居胥,独一无二的信任与尊荣,至今仍刻在光明耀耀的府门上。

  难怪世人皆道,西京七侯,泾川而已。

  被这种门楣的主人称为“我们”,泠琅半点没有与有荣焉,反而充满了做贼心虚之感。

  爹,女儿马上面见帝女,过两天同圣上喝茶也不是不可能,您若在天有灵,觉得我替您挣了面子,便保佑我一路顺遂,早日水落石出罢。

  侯夫人又宽慰了她几句,又说那几日的装扮不用操心,会派红桃去帮忙,她只用安心呆着。

  “正好子璋也松快了,若喜欢玉蟾山的景致,多游玩几日也无妨,就当散心。”

  今晚江琮没来一同用饭,说是没休息好,面色不佳,就不来倒母亲胃口了。

  饭前,三冬低眉顺眼地来复述了这番话,倒把侯夫人给气乐。

  “倒我胃口不打紧,倒他媳妇儿胃口就不对了,不来是应该的。”

  泠琅陪着笑,心里暗想,该怎么拐着弯同他打听身上香气之事?

  想来想去,也没得好主意,再晚些回房间的时候,她远远望见那扇支摘窗后面透出的光晕,竟不自觉朝那处走了过去。

  绿袖一声不吭地跟在后头,根本没有出言提醒走错了的意思。

  等泠琅回过神来,她已经站在窗外了,窗内人影依稀,耳边晚风轻轻柔柔,她默了片刻,索性推开了门。

  案边,青年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神有几分惊讶。

  “夫人怎突然来了?”他温声问询。

  泠琅细细打量他,他面色比白日里稍微和缓了一些,但仍能看出中气不足的模样,眉眼间倦倦恹恹,在灯前有种漂亮的颓然。

  “夫君今日不适,我有些担心。”她小声说。

  江琮疲惫地笑笑:“无事,休息两天便好。”

  他柔声道:“夫人也要好好休息,赏兰宴在即,歇足了才能尽兴。”

  泠琅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撑着手去瞧他的脸:“说起赏兰,我突然想起,夫君身上一直有种兰草般的香气呢?”

  她作势嗅了嗅,赧然道:“极其清爽好闻,我好喜欢。”

  江琮轻咳一声,有些不自然地别过眼:“喜欢这味道?”

  当然也喜欢你啦,泠琅真想没皮没脸地逗他一句,但只能往肚子里咽。

  “这是——”江琮叹气道,“说了也无妨,这是药膏的味道。所谓兰草香,是来自于制成药膏的某种毒蝎……”

  泠琅呆了一瞬:“又是吃人血痂那种?”

  江琮轻笑着说:“不吃人血痂,是吃兰草长大,所以晒干磨粉后自然也会有香味。”

  泠琅恍然道:“这么说,这种药膏应该很难制成,并不寻常?”

  江琮闻言,迟疑道:“算是难制,至于寻不寻常——都是送过来的,我亦不太知晓。”

  果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

  泠琅看问不出什么,便又关心几句后,起身告辞。

  转眼,赴宴之日便到了。

  泠琅起了个大早,洗漱过后,红桃突然携着口木箱从天而降,大刀阔斧地帮她上妆梳头。

  妆粉,眉黛,口脂,一样样往她脸上招呼。头上钗钿换了又换,耳珰项链也反复搭配,绿袖在一旁叹为观止:“红桃姐姐,你好厉害!”

  红桃轻哼一声:“学着点!少夫人每日这般素淡,还不是你不中用。”

  绿袖委屈道:“那是少夫人自己喜欢,哪儿能由我做主……”

  红桃不满道:“若你有我这般手段,她兴许就不喜欢那样了!”

  被当面议论着的泠琅只能苦笑,她头皮被扯得有点疼,僵坐着也十分无聊,只闭眼期盼能快些完工。

  渐渐地,耳边侍女叽喳斗嘴的声音小了下去,她也困得不行,止不住地瞌睡。昨夜为了把云水刀人不知鬼不觉地藏在马车底下,费了她好一番功夫,现下还十分倦——

  “少夫人,”红桃小声唤她,“弄好了,您看看罢。”

  泠琅嘴上道了声辛苦,懒懒地掀开眼皮,看着镜中自己,一时也没吭声。

  “红桃,你真的很不错。”半晌,她由衷赞道。

  红桃羞涩地说:“是您天生丽质。”

  绿袖也喃喃:“少夫人,您好像那画上的仙子……不行,我再去多收拾几件衣裳。”

  泠琅笑道:“还要收拾?那几个箱子还不够的?”

  绿袖却说:“它们是世子的,您的东西只装了两个。”

  泠琅愣住:“他的箱子怎会放到我这里来?”

  “您不知道么?”绿袖傻傻地说,“玉蟾山别院,您同世子要住一间房呀。”

第22章 图已穷

  泠琅的惊愕只维持了片刻。

  她很快露出羞涩笑容, 将手放在唇边,轻轻啊了一声。

  “是吗?”她把视线落在地面上,颇不好意思似的, “没人告诉我呢。”

  两位侍女立即心领神会, 红桃抢先道:“原是玉蟾山别馆以精致小巧著称,屋室厅堂本来就不多,这次宴会请了不少人过夜, 所以您得需与世子同住了。”

  泠琅微笑点头,一副温婉顺从、毫无异议的样子。

  她的确没什么异议,甚至有两分自得。此番安排有许多漏洞可以钻,没准儿能助她成功避过众人去寻周厨子。

  况且, 能做此安排,实在是说明她演技的高超之处了罢?全府上下,都相信她对世子情根深种, 二人琴瑟和鸣, 即使还无夫妻之实, 也是对神仙眷侣了。

  夫妻之实——

  泠琅心中冷笑, 江琮目前应该没那个心思, 更没那个能力,若真有什么,大不了点个睡穴,助他好梦安眠便是。

  如此, 她根本没什么好担忧的, 当下便高高兴兴地起身,领着一众丫鬟仆役潇洒往大门去了。

  掀开马车帘帐, 却见里面已经坐了一个人。

  青年一身云白色衣袍, 衣摆袖口皆镶了淡金滚边, 平日里总是散着的发丝此刻束着,衬得面如冠玉,好似庭下芝兰,雪山玉树。

  那双漂亮桃花眼正含笑望于她,他没有开口,却在用眼神邀请她来他身边。

  泠琅笑容中的羞赧便又添了几分真实,她总算晓得什么叫秀色可餐,就着世子这张俊脸,真的可以干吃三碗白饭。

  她扶着门框,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迈入车厢之中。

  不愧是世子出行,这马车好似是定制的,行动起来极稳极轻,既无摇晃之忧,也无辘辘之扰。车厢内更是软和宽敞,驶在路途之上,同坐在自家厅堂中一般惬意。

  惬意到江琮施施然掏出一副茶具,当着她的面沏起茶来。

  泠琅叹为观止,世子,即便在路上也要勉力风雅一番吗?

  这种话自然不能说,因为茶递到她手中,是芬芳宜人的美妙滋味。她轻抿一口,熟悉的龙井香气立即于口唇中满溢。

  吃人嘴短,泠琅诚心诚意道:“今日这茶极妙,似与平时有些不同?”

  江琮闻言,手微微一顿:“有所不同?”

  泠琅思索道:“多了点清冽之气……像初雨,又像新泉,几乎没有涩滞尘土气息……”

  江琮饮了一口,才温声道:“因为今日煮茶之水,是才从翠屏山泉眼收集而来,那口泉每年初夏才会冒出,只有头三天最纯粹干净。”

  泠琅心里想,舟车劳顿就为一坛泉水,未免有些那个啊……

  江琮却好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他轻笑:“能被夫人赞一句极妙,这番劳顿便是值得。”

  泠琅只能干笑。

  她忽然想到晚上之事,试探道:“晚上我们同住一间,夫君可晓得此事?”

  江琮彼时正在饮茶,陡然听了这句话,这一口似乎下咽得极为困难。

  他半晌才放下茶盏,视线转到一边:“……晓得。”

  这是,害羞了?

  怎么比她还不自在?

  泠琅一下子觉得很有趣味,她将手撑在下巴上,去瞧他的眼睛:“我今早才得知,夫君什么时候知道的?”

  江琮抬起眼看她,又立即看向另一处:“也是今早。”

  泠琅哦了一声,弯着眼笑:“我睡相一向不太好,可能要吵到夫君哦。”

  江琮默了半晌,才道:“……无妨。”

  无妨,哈哈,瞧他这样子!泠琅心里的坏心思简直层出不穷,已经想到了十万句话去逗他,可惜不太好实施。

  戏耍老实人,尤其是长得漂亮的老实人,可太有意思了。

  她一路上便缠着江琮说话,问他玉蟾山景致如何,有什么好玩的,待会儿会见到哪些人。宛若初次出门游玩的小姑娘,什么都想晓得。

  对方十分有耐心,什么问题都一一答来,唯有说到晚上同床共枕一事便绕开话题,或者闭口不言。

  到了最后,他竟将手指放在额边,闭着眼无奈叹息。

  “夫人别问了……我怎么会知道这个。”他叹气。

  见他这副模样,泠琅心里更是痒痒,但终究作罢了。

  马车在山林中穿行,隐约可闻路旁溪水小河潺潺之声,甚至还有蝉鸣传来,悠扬清越。

  日光摇晃,穿过挂帘洒落在泠琅眼皮上,她肚子里装了不少茶水点心,加上昨夜未休息够,慢慢泛起了困意。

  夏天来了,她朦朦胧胧地想,头慢慢垂了下去。鼻尖又嗅闻到熟悉的兰草香,十分好闻,她下意识地,就想更亲近一点。

  纵使身边人呼吸陡然凝滞僵硬,她也没丝毫察觉。

  夏天来了。

  傅蕾也这般想,她最喜爱夏天,可以饮冰,可以纵马,可以戏水钓鱼,更可以邀请一众人来山中同欢共乐。

  她提前两天来了玉蟾山,美酒山肴已经尽备,只等着受邀之人姗姗来到,共享山中好景,兰草芬芳。

  自从长姐被立为皇太女,这种聚会她办了不知多少,横竖轮不到自己案牍劳形,那便纵情欢乐,也算不负母亲苦心,也不负盛日好景。

  客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

  她坐在花厅上首,微笑着招呼陆续进入的来客,乐阳县主、北洛侯世子、常瑶郡主、罗太傅一家……

  花厅逐渐热闹起来,席上不是人中龙凤便是皇亲贵族,用高朋满座来形容一点不为过。男女分列两侧,大家各自谈论着京中趣事,诗文新篇,一时间充斥着笑语声。

  傅蕾向来好热闹,当下却没有参与任何一个议论,只含笑饮茶,淡淡凝望着。

  右手边的乐阳郡主忽地转过脸来,笑吟吟地问:“殿下,听说今日泾川侯一家会来此,可是真的?”

  此语一出,原本语声纷纷的花厅竟静了一瞬。

  傅蕾放下茶盏,淡笑着颔首。

  气氛立即十分微妙地火热起来,乐阳郡主笑叹道:“上次得见侯夫人,已经是去年的事了,转眼已过了四月有余,心中想念得紧。”

  “这回岂止能得见侯夫人,”有人轻嗤一声,“你们竟不知,还有个大名鼎鼎之人也会来此地?”

  说话的是北洛侯世子,远称不上热的天气,他摇着玉骨扇,好似十分需要清凉。

  堂下众人便几番对视,立即想到了那人是谁。

  “子璋的确会来。”傅蕾终于出声。

  她顿了顿,又添上一句:“还有他新娶的夫人。”

  最后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彻底让花厅热闹起来。

  泾川侯世子今年初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后来侯夫人听从素灵真人的建议,找了个八字相符的民女进府冲喜,也有不少人知晓。

  人人都以为,这桩婚事不过是权宜之计,待世子康复,那女子必定是会被打发走的,可是如今——

  她不仅没离开侯府,甚至还由侯夫人带着来赴公主之宴,这其中的意味,已经不言自明。

  话题自然而然便转到了这里,好奇者有之,探询者有之,冷眼旁观者亦有之。

  傅蕾又喝了一口茶,偏头去瞧外面的日头,暗忖侯府车马怎么还未至。

  一位侍女匆匆步入,行至她身侧,附耳说了句什么。

  傅蕾立即道:“请他们进来。”

  这句话音量不小,众人立即会意,皆按下话头,齐刷刷往门口望去——

  一位身形高挑,面容冷肃的妇人身影出现在了门边。头戴珠翠,耳着龙眼大的东珠,身上是深碧色锦绣绸缎。

  一双凤目不怒自威,气度绝非寻常京中贵妇可比。那便是泾川侯夫人黄皖了,这副冷傲风度,是军营中历练而来。

  众人的目光,却在探寻着她身后,正缓慢行来的一双人——

  待二人出现在厅堂中,四下气息皆是一滞。

  虽早已听过画鬼沈七口中的病鹤之名,但如今亲眼得见,才晓得形容得毫无夸张,这般既颓而美的风流态,实在是世间少有。

  长眉入鬓,双目深俊,眉心一点红痕。眉眼间有些许病态,但同周身的矜贵从容有了奇异和谐,青年缓步走来,素白衣袍轻晃,如凡尘中落下一片轻云。

  端的是个浊世翩翩佳公子。

  而搀扶着他的那个女子——

  一双剪水妙目,眼尾微微上挑,显现出明媚来。一身绛色衣裙,显得肤色更白,青丝更乌,红唇似夏日樱桃般楚楚可人。

  一个清俊卓然,一个明媚美丽,光是看着他们相携着走来,便恍然觉得神仙眷侣不过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