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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行止款款,不见慌乱,头上朱钗未颤动过分毫。她目不斜视地行到正中,对着上首的二公主盈盈下拜。

  “妾身拜见二殿下。”声嗓轻柔,如黄莺吟唱,是标准的官话。

  若不是事先知晓,谁能看出这不过是个出身滁州的民女?

  咳咳,其实京中还有传言,说世子夫人虽出身寒门,但相貌风度俱是极佳,世子方醒,就被迷得魂不守舍,铁了心要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此前以为传言荒谬,不足为信,如今看来倒是有两分真实,瞧他二人紧扣着的十指,各自落座后含情脉脉的对视,以及对视后的默契微笑——

  哼,新婚夫妻,难怪如此。

  八卦探究之心,人人皆有,身居高位者其实更甚。众人纷纷瞧着,目光都舍不得移开。

  见了礼,落了座,视线依旧时不时往这边落。

  泠琅眼观鼻鼻观心,嘴角浅笑着的弧度就未改变过,铆足了劲不漏一丝怯。

  身边的侯夫人倒是自然许多,一来就同公主郡主高声谈笑,妙语连珠,如鱼得水一般交际起来,俨然变成了自己的场。

  那公主,确实是个好亲近的,说话温声细语,没有问些刁钻问题,望着她的眼神也只有好奇……咳,可能还有两分惊艳。

  不像旁人,直勾勾地好似要把她盯出一个洞。

  泠琅抬手,轻轻捏起玉杯,每个指尖都落得恰到好处,接着微微低头,啜饮一口,视线假装随意地扫过对面——

  那个摇着折扇的青年,有事没事就盯着她,目光十分不善。他是谁来着?北洛侯世子?如此凉快舒适的时候还摇扇,当世子的都喜欢这般惺惺作态么。

  泠琅不晓得对方的恶意从何而来,更没有打入京中贵族交际圈的兴致,当下任务,不过乖巧地当个任人观看的摆件而已。

  这个任务,还是比想象中劳累许多。

  身躯紧绷着,心绪也不敢丝毫松懈,四面八方都是视线,连吃个肉丸都不敢把嘴张得太圆。

  和这群人打交道,真不如和那黑衣杀手斗殴撕扯,后者虽然也累,但至少爽快。

  在满座笑语,满案珍馐中,她竟然怀念起那个男人来。也不晓得那一击最后如何,若是他因此不举,还真是抱歉了——

  煎熬着,午席终于结束。

  二公主起身,对下首朗声道:“各位回房休息,或是于山中赏玩,皆自在尽兴便好。莫忘了今夜子时,于此处观赏夜兰,这可是专程从西域寻来的宝贝,天上地下,仅此一株。”

  泠琅随着众人起身拜谢,心中却微微一动。

  午后可自行安排?那真是再好不过,据她所知,江琮饭后势必要睡觉歇息的,不正是她鬼鬼祟祟的好时候?

  面上挂着柔婉笑意,心中却全是为非作歹的念头。宴散,她极其自然地靠到江琮身边,牵住了他的手。

  是要扶他一同回房的意思。

  俊美青年低头看她,目光中尽是柔和。

  “可觉劳累?”他在她耳边轻声。

  泠琅觉得耳朵有些痒,她仰着脸同他对视,悄悄说:“还好。”

  江琮低笑:“可夫人吃得很少。”

  这都被发现了?

  泠琅暗暗吃惊,在那等高压环境中,即使一桌佳肴,她也没什么胃口。

  而他好像也是这般,落座之后便神色冷淡,除了同公主和颜悦色了几句,旁人几番试探搭讪都没怎么搭理。

  于是她说:“夫君不也是么?”

  江琮叹道:“不习惯这儿的东西,还不若夫人煮的甜羹味美。”

  泠琅听了,心里喜滋滋的,虽然这甜羹跟她半点关系没有,但绿袖被肯定,她与有荣焉。

  玉蟾山风景确实好,这处别馆修建得更是极妙。

  一道素白飞瀑挂在山崖,崖边陡峭山势之上便是别馆。楼阁屋室之间排列得错落有致,与山林几乎融为一体,浑然天成,有瀑流相伴,更有山林相佐。

  席上听人说,若是天气晴好,东侧的窗户还能看见水流之上的瑰丽虹桥。

  巧得很,今日二人被分配的居室便是挨着东边的。

  侯夫人同其他几位贵妇寻了个地方玩玉牌去了,曲折回廊之内,只有泠琅伴着江琮慢慢地走,时不时停下观看水涧,或者轻嗅山间草木气息。

  恍然间,真的有种年轻夫妻出门游山玩水之感。

  泠琅就想到,当初她曾说过什么“届时携手同游”来着。现在果真同游了,手也是携着的。

  “待会儿想做什么?”冷不丁地,江琮问起。

  泠琅立即说:“想在山上转转,之前在马车上睡足了,现下并不困。”

  她觉得这个理由十分正当且自然,但对方听了,竟然抿了抿唇,颇有些不自在地别过了脸。

  咦?她说错什么了吗?

  泠琅无暇细想,因为他们已经走回客房,这是一间临着溪瀑的精巧小室,窗上挂了竹帘,榻边熏着淡香,十分雅致。

  且如她所料,只得一张床榻。

  二人将将站定,已经消失许久的三冬忽得现身发言:“小的伺候世子更衣。”

  泠琅求之不得,立即让到一边,眼睛一瞥,看到绿袖也鬼鬼祟祟地冒出了头。这俩神出鬼没的原因,她一想便知,也懒得说破了。

  待江琮睡下,她重新站在飘着水雾的廊道中,已经又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

  是时候干点正事了。

  泠琅顺着行廊,慢慢往回走,宴席上她已经观察过菜肴送来的方位,厨房,似乎是在整栋楼阁的最南边。

  虽现在午膳已过,但众厨中必定还需忙碌晚上的宴席,她现在去那边寻找,是刚刚好。

  一路上,泠琅没有特意躲避,途径了好几次巡逻的卫士,也碰见几个年轻贵女,对方邀请她一同去溪边钓鱼,她却抱歉地拒绝了。

  “我想去厨房,为夫君煮甜羹……”她羞涩道,“午后都会这样,已成习惯。”

  几个贵女露出了然神色,皆掩着嘴窃笑起来。

  “夫人同世子感情真好,”常瑶郡主道,“方才我就觉得你们甚是般配。”

  泠琅赧然微笑,心里却暗叹自己这个借口找得太妙。

  耽误了一点时间,她终于打听到厨房位置,堂而皇之地站在其门口。

  为首的厨娘听说来意,十分热情地将她领到一处炉灶前:“食材样样都有,您若需要帮忙,尽管唤人便是。”

  泠琅自然需要帮忙,她目光在众人中巡视一圈,终于落在一个灰扑干瘦的身影之上。

  说实话,从进门开始,她就在注意那个人。

  并不是什么出众的样貌,也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技巧,她的本能让她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他站在一口大锅跟前,正在往里添加切碎的松茸,极其平凡普通的流程。但泠琅觉得,他的姿势好像不是在加食材,而是在往里投入矿物铁块。

  他斩断牛骨的时候,手中高举的厨刀更似铁锤;他翻搅浓汤的时候,却像在熬制一锅铜汁。

  泠琅看见过相似的场景,他的动作让她想到一个人。

  一个死在她刀下,但不是死在她手中的人。

  她噙着微笑,靠近那个灰衣厨子,请求对方帮忙,他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一声不吭地走到她指着的那个灶前。

  他帮她放了些磨碎后的豆粒,又看了看火候。泠琅默默地观察,又同他主动攀谈,得知了他姓周。

  这人就是她要找的人,她微笑着在一边观看,心却逐渐跳得快起来。姓周,脾气古怪,从前在侯府中做事,后来去了公主府,同一坛奇怪的酒有关联。

  是他,绝对是他,可是眼下,该如何问出想得知的信息?

  另一处清净雅室之中,江琮缓缓睁开了眼。

  “你再说一遍。”他声音有些哑,带着刚醒时的低沉。

  “小的今早在春华门外看到了那个潜逃之人,没费什么力气就捉住了他,他很激动,说明明已经放过,为何出尔反尔——”

  “接着说。”

  “他,他说京城分舵的人已经找过他,许诺放他离开,还说那人身份是,是——”

  青年轻轻接过这句话:“是泾川侯世子夫人?”

  “他一口咬定,言之凿凿,说对方让他想办法使一个姓周的厨子来玉蟾山。”

  “他还说了多少,他们见过几次面?”

  “两次,分别是初四下午和初六二更。”

  江琮听了这两个时间点,久久没有应声。

  九夏道:“这人一派胡言,或许是因为醉春楼之事恼怒,想嫁祸少夫人。”

  片刻后,江琮道:“事情已经知晓,把人看住了,待我回去亲自审问。”

  顿了顿,他又说:“别的,就不必声张。”

  九夏闻言,低着头退了出去,身影从窗边一闪而过,竟生生从悬崖上飞身而下,转瞬消失在别馆视野之中。

  斥候密探,本该有如此身手。

  榻上的青年淡淡收回视线,帐帘中阴影落在他侧脸,显现出阴郁冷意。

  初四下午,她带着人去逛玉楼。初六二更,他被跟踪,而后同那黑衣人在白鹭楼上打了一架。

  那一架的滋味,他现在都还在领受着,迟迟没有消退。

  他一个众所周知的病人,暗中都能提得动剑,那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其实会飞檐走壁,也不是多离奇的事。

  红尘离奇,世间莫测,他从来都是怀着十分的警惕在行走。

  没有轻视自大的时刻,从前不会有,以后更不会有。

  同一时刻,泠琅也在和他想同样的话。

  她站在马车边,手中是刚从车底摸出来的云水刀,而那个颓丧古怪的厨子立在她对面。

  他们谁也没说话,只有山风从脚边掠过。

  从云水刀出现的第一刻开始,对方的视线就胶着在上面,他一动不动,宛若入定一般凝望这把刀。

  泠琅也很熟悉这个眼神,痴迷的,自得的,又有些怀念的眼神。

  “为什么找上我?”厨子的声音很嘶哑,好像也被火灼烧过。

  泠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自说自话:“这把刀的主人死了。”

  厨子冷笑:“它既然在你手里,自然说明它原先的主人死了。”

  泠琅轻声说:“锻造它的人也死了,我亲眼看到的。”

  这句话成功让厨子沉默了更久。

  “你很会用火和铁,一个锻造惯了的人,在厨房中自然也能得心应手,”泠琅由衷道,“你很厉害。”

  厨子没有接这句恭维,他问:“他是怎么死的?”

  泠琅一直在等这句话:“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几乎断气——我用这把刀结果了他。”

  厨子竟然露出了一丝笑容,虽然它稍纵即逝,但被泠琅看了个分明。

  “这很好,”他说,“他会满足与这种死法,死在自己生平最得意的作品之下。”

  泠琅柔声道:“他让我来找你,因为你知道我想打听的东西——你知不知道一把会消失的匕首?”

  这是谎言,因为这些线索是她自己寻来,但她依旧不疾不徐地说:“刀柄用玉石做成,刻了花纹,像云朵或是水波。”

  她一边细细观察对方的神色,一边说出了最关键的信息:“它是春秋谈,而春秋谈在你手里。”

  “是曾经在我手里,”厨子平静地说,“但现在已经没有了,最后一滴春秋谈都没有了。”

  他望着连绵起伏的碧波绿涛:“很久以前,大概有二十多年了,有人问我一个问题,有没有一种武器,锋利无比,削铁如泥,且只能在夜间使用?”

  “我想了三年,终于有了办法,我寻到一种来自云南的夜间蛊虫,一公一母,晒干后磨成粉。公的加入铁矿中锻造,母的用来酿酒。”

  “这对虫子在活着的时候便会互相吞噬消耗,死后更是这般……把酒液涂到匕首上,可令其带有剧毒,但若一碰见日光,就会融化瓦解。”

  “这是一把致命的杀器,且只能在夜间出没。它在制造之初,便注定归属于穷凶极恶,没有后路之人。”

  泠琅轻声问:“是谁委托你?”

  厨子又笑了一下,他痛快地说:“不知道。”

  “不知道?”

  “有那么一个地方,让你杀人就必须杀人,让你逃离就必须立即逃离。你不知道谁在命令你,更不知道这些命令有什么意义,但唯一可确定的是,如果不照做,将会非常痛苦。”

  泠琅看着她:“青云会。”

  这是陈述的语气。

  厨子没有说话,也没有否认。

  这一切,真是过分奇诡了。

  泠琅默然地想,跟之前那个青云会的最下等的喽啰不同,眼前这个人曾经是和铸师齐名的绝顶工匠。

  他们曾经是师兄弟,是好友知己,更是互相比拼相争的对手。后来,一个逍遥世外,醉心铸剑;一个隐姓埋名,不知所踪。

  如今,逍遥世外的最终被仇敌找到并杀死,而隐姓埋名的竟然早就投身最恶最强大的组织,并且成功脱离而出,真正大隐于尘世烟火中。

  她从未想过,李如海的死亡竟然和青云会有如此密不可分的联系。

  “你这么干脆地说出秘密,就不怕我对你不利?”泠琅问。

  厨子望着远处的天,风卷过他鬓边白发,他其实已经很老了。

  “你既然是刀者的女儿,自然同其他人不同。”

  这句话使泠琅微笑起来,刀者的名声真的很好,好到他死去这么多年,都有人愿意无条件地相信与他亲近之人。

  “你说得对,”她轻声说,“我今晚还来寻你,有些话现在来不及说。”

  厨子点点头,而后转身,从山道慢慢走回去。

  泠琅看着他的背影,他如此利落地将后背留给一个拿着刀的人,她自然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他说得对,她是刀者的女儿,刀者该有的慈悲怜悯,她也应该要有。

  即便是来自于伪装与模仿,也应该有。

  泠琅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往回走,回去的路上没忘记从厨房带走昏睡的绿袖和熬得恰好的甜羹。

  再推开那扇简朴木门时,里面的青年已经醒了。

  “夫人,”他站在窗边,回头微笑,“去哪儿了?”

  “为夫君煮了羹汤,”泠琅说,“今日发挥得不错,味道极其好。”

  “是吗?”江琮轻笑,仍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模样。

  泠琅端起那碗羹,送到他手边,对方接过的时候,手掌蹭到了她指尖。

  她忽然觉得有点怪异。

  碗递给他之后,她又回过头去寻巾帕,不料刚转身,就听到窗边一声清脆瓷响。

  江琮一脸歉意地看着她,而他脚边,流淌了一地的粘稠汤液。

  “手滑,”他颇有些难过地说,“夫人的好意,今日是无福消受了。”

  于是,这份怪异之感便更浓重了。

  泠琅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变化。正如丛林中的捕食者对危险有天然的直觉,她很依赖自己莫名而生的判断,并借此躲过数次杀机。

  她上前察看他手指,见指尖有一道浅浅红痕,忙自责道:“都怪我,应该放于桌上的。”

  江琮摇摇头,示意不必挂心:“柜子里有涂外伤的药膏,夫人能帮我拿一下吗?”

  泠琅自然开柜去拿,她毫不费力地寻到那个精巧瓷瓶,正要起身关柜门的时候,却生生停住了动作。

  她弯着腰,弓着背,保持着一个翻找的姿势,甚至手上还在弄出声音。但她的头,却悄悄地、极为缓慢地转了过去。

  透过柜门夹缝,她看到窗边的青年正看着自己这边。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眼神,冷而淡,锋利极了,像剑刃,又像寒星。

  在她无法看见的时刻,他用这种目光看着自己,这是什么意思?

  在这种怪异之感攀至顶峰之时,她将瓷瓶递给他,他含笑接过。接着那只原本稳稳握在手中的瓷器,如游鱼一般于二人指间脱落。

  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泠琅手腕一翻,瞬间便轻巧地捞住了它。

  江琮再次拿过瓷瓶,他温声说:“多谢夫人。”

  这句话几乎叫她毛骨悚然。

  不安持续了很久,即使后来对方再没什么异状,她仍是如履薄冰。直到用完晚宴,众人聚在花厅中,开始等待这盆传说中的夜兰盛放。

  这项活动江琮没有参与,他说身体抱恙,不宜熬夜,自行回去休息了。

  不宜熬夜?以往在池边上撞见他,他不是很精神的吗?

  夜兰迟迟未开,众人聊得却欢快,泠琅起身,以如厕为由,偷偷从这份愉快气氛中溜走。走尽长廊,穿过林道,云水刀背在身后,她去之前约定的地方等厨子。

  却什么也没等来。

  于是她去问白日里说过话的厨娘,厨娘也很纳闷:“下午出去了一趟,就再没回来了,晚宴少了个人,还真叫我们忙活了一顿……”

  这是出事了。

  难道青云会的人这么快就发现了?藏了这么多年,偏偏今天就发现他,捉回去灭口了?

  不对啊,不对啊。

  今夜月色惨淡,四处漆黑,掩盖了她的行踪。泠琅穿的还是白日里的绛色裙装,并不算好走动,但她当下无法,提着裙子便往南楼飞掠而去。

  南楼是公主府众仆役的住处,如果能在那里寻到,一切便如往常——

  她停下脚步。

  南楼围墙之上,她看见了一个人。

  他站在高墙上,一身墨色融在寂夜里几乎难以分辨,宽肩长腿,腰身线条劲瘦而流畅。

  泠琅想,她应该知道这是谁,他手中长剑的滋味她现在还经常怀念。

  他听到脚步声,背对着月色,转过身来,低垂着头看她。

  没有面罩和兜帽,那张脸静静地看着她,眼神中的凛冽杀气,比下午时更甚,更毫不遮掩。

  泠琅踉跄了一步。

  “夫君,”她捂着胸口,娇娇弱弱地唤,“这是怎么回事?我见你不在房中便四处寻,我好害怕……”

  墙上的人笑了一下,他用她熟悉的温柔声调回应,但表情同温柔二字毫不沾边。

  “夫人,不妨先藏好身后刀,再来说这些。”

第23章 匕乍见

  泠琅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她身后是深林树影,只需一点距离,就能将身体藏在阴影之中。

  江琮在五步远的高墙上垂眸看她, 脸上没什么表情, 惊讶,愤怒,质问, 什么都没有。

  他就那么淡淡地把她瞧着,手中剑也随便垂着,泠琅看见那上面有一点血。

  墙里面就是公主府众仆役休息的屋室,如今一片静寂, 没有半丝声。楼宇在暗夜中的轮廓好似沉默的兽,她知道即便那在咫尺之外,已经很难再进入。

  二人隔着色对视, 几步之距, 似乎连轻风都逐渐凝滞。

  泠琅此刻只在想一个问题。

  厨子还活着吗?

  至于身份败露与否, 夫妻反目与否, 其实并不是太重要。她来到侯府, 为的只是打听匕首下落,如今目的几乎要达成,其他后果,她真的不太在乎。

  完美收场当然最好, 倘若事情不得不闹得难看……

  那便难看罢。

  她不是刀者, 没有慈悲心肠与温和态度,她狡诈善骗, 满口谎言。即使心中有恻隐与不忍, 在面对取舍抉择时, 也能毫不费力地抛开。

  对于自己这点,她一直都有清晰的判断。

  暗色中,泠琅缓慢地弓起了脊背,手摸到刀柄,冰凉得十分亲切。

  “夫君,”她柔声说,“你在说什么?”

  她用另一只手朝他勾了勾:“我好像听不大懂……不如过来这里聊?”

  江琮的声音没什么温度:“夫人还要装到几时?”

  夜风拂过他额前散落的发,那双温柔多情的桃花眼如染了霜冻,此时只剩寒凉。

  “瞒了那么久,”他轻声说,“胆子真够大的。”

  泠琅微笑道:“你胆子也不小,站这么高,是生怕别人看不见?”

  江琮柔声道:“除了夫人,谁会在这个时候来这里。”

  泠琅露出羞涩表情:“夫君专程来候着,是担忧我怕黑不识路?我好欢喜。”

  “此地天黑路滑,夫人还是少碰那等锋利之物,”江琮笑了一下,“免得伤了自个儿。”

  泠琅做不解状:“什么锋利之物?”

  她反手抽出云水刀,哗啦一声响,刀背映着稀薄月色,竟闪过比新雪还亮堂的色泽。

  “是这个吗?”她握着刀柄晃荡,如小儿在笨拙地摆弄新玩具,“我不认识此物,也不怎么会用呢。”

  江琮温声道:“是吗?那为夫帮忙拿着,免得划伤夫人手。”

  泠琅眨眨眼,顺从地递出,刀面斜斜颤颤,映出墙上人晦暗不明的眉眼。

  “好呀。”她娇滴滴地说。

  江琮顿了顿,而后从围墙上跳了下来。

  一步,两步,他背对着月色慢慢走来,剑尖仍垂在右手,好像没有提动它的兴致。

  泠琅保持微笑凝望他,伸出的手亦停留在空中,刀背一摇一晃,好像快要拿不住似的。

  他停下来,在她三尺之外。

  夜里的山风轻而缓,夜里的山林深而静,他们在阴暗中相对而立,噙着笑意温柔对视,若忽略各自手中物,好似一对相约夜奔的有情人。

  “是把好刀,”青年低声赞叹,“这滋味可叫我好受。”

  他竟然好似毫不设防地伸出手指,缓缓往光滑刀背上按去。

  泠琅一动不动,她看着他苍□□致的指尖,它属于一个病人,一个经脉寸断、气血空乏、本该呆在榻上奄奄一息的病人。

  它应该同药石汤剂相伴,而不是在这里,挑衅她的耐心。

  她看着他的手,而他却在看她双眼,在月色与晦暗之间,仿佛交锋前最后的对峙。

  越来越近。

  泠琅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就在指尖触到刀面的一瞬,刀身猛弹起来,几乎震痛了她的手腕。

  握着刀的手猛然一翻,锋锐划破最后一丝平静。铮然一声响,方才亲密相对的二人已经远远分开。

  泠琅喘着气,她看见片刻前站立的地面上已经多了几道深深印痕。

  真不错,挺会装,你那破烂经脉到底怎么回事?

  有无数个问题想问,但当下任何一个都无暇出口,因为对方的剑尖终于指向她。

  金属的嗡鸣,此时胜过万千语言。

  刀与剑,彻底战在一起。

  云水刀能被铸师念念不忘是有原因的,譬如此刻,刀影在翻涌,如云絮,如水波。能够缠绕,亦能绞杀,它是慈悲美丽的杀器,被冠以过于禅意的名。

  刀光在少女的手中陡然绽开,照亮了这处人迹罕至的密林。

  连绵刀意中,那柄剑如同洪波中的石柱,破开每一道流淌而来的水流,锐利而沉默。

  树枝因为无法承受人的重量而摇晃,泠琅纵身而上,短暂停留后又高高跃起。下一刻,那根枝条被生生切下。

  哗啦一阵响,叶片树枝摩擦着从空中坠落,隔着层层嫩叶,泠琅跃在空中,看见地面上那道饱含杀意的眼神。

  挥斩!

  刀锋挥出残影,致命的杀招藏匿在叶片后席卷而来,周围树影被翻卷着,沙沙作响。

  青年没有躲避,那柄简洁干净到极致的剑轻轻一格,剑尖挑破这片刀气,如挑落灯上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