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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袖已经准备好为她操办出门的行头,女孩儿雀跃道:“这身石蕊粉实在太适合少夫人了——咦,您的脸为何这般红?”

  泠琅闻言,愣愣地抬手触摸自己的脸颊,果然一片滚烫。

  “没睡好,一直做噩梦。”她不动声色道。

  “原来如此,我前两日同红桃学了几个安神静气粥的方子,明天给您熬上两碗。”

  “安神静气粥?绿袖最近颇有进步呀。正好世子最近也睡不好,届时也同他做一些。”

  “嘻嘻,好嘞。”

  三言两语间,泠琅已经坐在妆镜前闭上了眼,任凭绿袖在她头脸上捣鼓。

  待会儿一定要同江琮说这个梦,她暗自想,并且添油加醋,把他说得十分可怜不堪。

  更要在话里话外暗示,如果他不乖乖展现左手剑法,她真的会付诸实践,让美梦成真。

  怀揣着恶劣心思,泠琅踏上出门的马车,掀开帘子往里看的时候,正对上青年若有所思的眼。

  他注视着她,柔声道:“还未见过夫人穿粉色。”

  泠琅坐在他身侧,脸上显现羞赧:“夫君瞧着如何?”

  江琮微笑道:“甚好。”

  泠琅娇嗔道:“敷衍。”

  江琮笑意更深:“夫人一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我心头便发慌。”

  泠琅娇滴滴道:“怎么会呢?我向来是最温柔不过,说起这个,我方才午睡,做了个好可怕的梦。”

  她将梦境增添了一万分细节,慢慢地讲了,一面讲,一面细细观察对方的神色。

  让人失望的是,江琮并没有如她的愿,露出畏惧害怕的表情,反而一直把玩着手中玉杯,唇边噙着一抹淡笑,十分之意味深长。

  “说完了?”他哑声开口。

  “说完了,”泠琅忿然道,“哼,我耐心有限,你若不老实听话,我早晚也把你这般办了!”

  江琮笑着饮尽杯中温茶:“早晚是早还是晚?夫人说得这般笼统,也叫我不太好准备。”

  泠琅冷笑道:“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江琮耐心道:“我们一同揭的瓦也不算少。”

  “我现在就叫你瞧瞧——”

  车厢外,三冬缓缓露出苦涩笑容。

  二位,不过两刻钟的路程,你们这点时间都忍不得么?

  狭窄摇晃的车厢里,软垫散乱,杯盏翻倒。

  泠琅十分克制地没有把衣衫和发式弄乱,她正以一个十分亲密的姿势,被江琮按在怀里,乍一看像是夫妻在耳鬓厮磨。

  事实上,他们双手相搏,脉门都被对方扣得死紧,稍一挣扎,便是钻心痛楚。只能这样相拥着僵持,谁也不肯退让。

  泠琅说:“松开。”

  江琮的吐息就落在她后颈:“为何夫人不松开?”

  “我要是松开,还能有好果子吃?”

  “可是看起来,夫人才是想给我好果子吃的那个,”他低叹,“竟做梦都想收拾我。”

  “那很快不是梦了,你别被我逮到——”

  语声没有被特意压低,穿透了薄薄车帘,落了些词句在赶车少年耳中。

  三冬的笑容便又苦了几分,什么松开、吃好果子、做梦都想收拾的……天可怜见,他纵然想听,却已经不敢再听,万一主上事后追究,只能装聋作哑了。

  怪不得这几次出行都不带九夏,是怕他耳聪目明太过,把这些话全听了去罢。

  马车穿过人声鼎沸的大街,又绕过两条长巷,最后在一家玉器楼外停下。

  三冬如释重负,还未出声,身后车帘一掀,世子夫人已经自行款款而出。

  脖颈纤长,眉眼柔美,石蕊粉的裙衫如春日软杏,将肤色衬得如雪般剔透。她甫一出现,便吸引了路人多多少少的探寻目光。

  很快,便有人发现车厢上刻着的泾川侯徽记,心下便了然——

  接着,车上又下来一翩翩公子,端的是俊美无铸,风姿卓然。眉心红痣如丹鹤顶上一点,画龙点睛一笔,风流到了极处。

  众人便更晓得,这二位是何人了,泾川侯夫妇的威名无人不知,而病鹤公子早年间也因画鬼的作品而闻名京城,而他新娶的夫人亦是美丽端庄。

  这二位站在一处,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缓步迈入玉器楼,连背影都颇为般配,处处显现着神仙眷侣四字。

  神仙眷侣中的女方低声:“有多少人在看我们?”

  神仙眷侣中的男方回应:“所有人。”

  “真麻烦。”

  “若夫人嫌烦,下次轻装简行便是,今日第一次现身街市,母亲叮嘱,我不敢不从。”

  “母亲苦心,还是听她的话罢。”

  两个人面上和和美美,一派温存,谁也见不着衣领下的印痕,袖摆内的伤口。店伙计瞧见贵客来到,早已笑开了花,点头哈腰地一路伺候,从一楼逛到了三楼。

  只是,这位夫人似乎不太中意这里,越往后看,脸色越不虞,时常会对身侧公子冷言冷语。

  伙计额上已有薄汗,吩咐手下去换一批来,心中不放心,最终又亲自跟着去挑拣。

  没了旁人,泠琅立即单刀直入:“就这些?”

  江琮状若不解:“这可是西市最好的玉器楼。”

  “什么玉器楼,你今日巴巴地邀我出来,就是为了买这些玩意儿的?”

  “不然,夫人以为如何?”

  泠琅盯着他,江琮仍从容微笑,是了,他从未说今天要去什么地方,只是她自己在揣测期盼罢了。

  难道真的会错了意?她不信他真的能闲成这样,可看他那副表情,似乎真没别的什么。

  她只能咬牙切齿地等着伙计回来,咬牙切齿地随便选了几副玉盏玉镯,咬牙切齿地听着江琮说要找某位师傅改一改。

  二人穿过一条长长的走道,又绕过一方有假山小池的庭院,来到一处小门前。

  江琮推门前,回望了她一眼,眼中充满笑意。

  泠琅终于觉出味来。

第41章 挑与选

  走道尽头, 只有他们二人。

  午后阳光静静地投射,尘埃漂浮,扣在门环上的手苍白修长。

  门环上刻着龙首, 面目狰狞, 泛着青幽光泽。

  龙生九子,椒图是其中第九,它状若螺蚌, 遇外敌便紧闭门户,雕刻在这里,明显为的是“紧闭防守”之意。

  闹市之中的玉器楼,竟隐匿着这么一处人迹罕至的角落, 将人声车声全隔绝在重重回廊外,此处只有阴凉沉寂。

  江琮并未立即推开,只噙着淡笑看向身后的少女。

  泠琅扯了扯嘴角:“夫君着实太爱装神弄鬼了些。”

  江琮莞尔:“夫人现在的表情着实有趣了些。”

  泠琅也笑, 不过是冷笑。

  江琮不再说话, 他回过头, 手指轻轻敲击在门环上, 发出清脆声响。

  哒, 哒哒,一长二短。

  默了两息,他扣住门环,往左边一拧, 这门环竟有机关, 被他扭动着旋转,咔哒一声。

  门开了一线, 露出内里的幽暗。

  泠琅抿了抿唇, 她已经十分好奇里面会是什么。

  暗处激射而来暗器箭矢?墙壁上挂满了的刑具刀剑?抑或是一进门, 就排开两列人跪着高呼主上归来什么的?

  她忍不住胡思乱想,身前的青年却已经抬脚往里迈了,在进门之前,他最后回望了她一眼。

  那眼神分明写着,有胆子跟着吗?

  笑话!

  泠琅两步便跟了上去,甫一进门,便被内里的凉意激出层鸡皮疙瘩。

  门吱嘎一声,自己合上了。双眼适应昏暗后,她往周围细细打量,不由有两分惊讶。

  这里竟十分逼仄,堆满了杂物不说,还布满灰尘。若任何一个外人闯入,都会将此处认定为玉器楼一处普通杂物间。

  当然不会这么简单。

  江琮在重叠累起的箱笼边上,好整以暇地负手立着。泠琅懒得理他,只慢慢踱步上前,将这处小室打量了个遍。

  仅有一扇窗,此时也被木条钉得死紧,只从缝隙中透出些光线来,好不叫这里彻底暗沉。

  墙角堆着的,无非是些破烂货架,缺了角的瓷盘,断了腿的椅子之类。泠琅略微看过,最后在江琮身边站定。

  “劳烦让让。”她没好气地说。

  江琮十分顺从地退开一步,泠琅站在他方才的位置上,弯下腰,细致地观察那几口叠放在一起的木箱。

  她犹豫片刻,抬起手,在上面轻轻叩了叩。

  并没有关节与木料之间磕碰的脆响,这声音反而十分沉闷,好似里面填满了厚重岩石。

  泠琅又叩了几下,反复确认后,没有像常人第一反应一般去开箱,而是伸手往箱身上推。

  她聚了点内力,却是多此一举,一上手,便感觉到这几口木箱看似笨重,实则顺滑无比,十分轻松地便推出好几寸。

  地下隐隐传来一阵轰隆,木箱移开后,地面赫然是一个幽深方洞。

  泠琅站直身体,眼睛盯着那方洞,简短评价道:“故弄玄虚。”

  江琮微笑:“这玄虚能唬住绝大部分人,只不过瞒不住夫人罢了。”

  这话是相当的顺耳,泠琅哼了一声,唇角便不自觉翘起,她问:“若有人发现此处,不像你之前那般敲门环,而是直接进入,会如何?”

  “这里便不会有木箱。”

  “把箱子打开又会怎么样?”

  江琮对着黑洞,施施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是飞箭毒针一类的寻常物事了。”

  泠琅蹲下身,触到洞壁上的木质扶梯,稍作思索,便小心翼翼地沿梯而下,沉入到黑暗之中。

  木梯很窄,只能由一人通过,但很长,曲曲又折折,且没有一丝光,只能依照着本能摸索而下。

  地底极静,隐约有水滴声传来,偶尔触到周围石壁,也沾了满手的冰凉水迹。

  泠琅暗忖,这该离地面有多深了?若是横死在这里,怕是一年都不会有人发现。

  但她没这个担心,因为在无边的寂暗中,始终有一缕清幽冷馥的兰香,追随于身侧。

  江琮就在离她两尺远的地方,这样的暗处,除非他想同归于尽,便不会对她出手。

  越往下越是寒凉,泠琅刚觉得身上的轻软纱衣似乎薄了些,便敏锐地察觉到,下一个拐角处隐约可见的晕黄。

  她心中一紧,这是要到了?

  离那处愈来愈近,她心跳地愈发快,终于,脚尖落到实处,她刚刚站定,身边便掠过一阵风。

  人影一闪,江琮已经出现在了她身前。

  青年身形颀长,将昏黄严严实实地挡住,泠琅站在他投下的阴影中,一时间没有作声。

  他停顿片刻,接着朝前走去。

  泠琅默默地跟在后头,她凝视着江琮的背影,发现他现在与平日里有些不同。

  她还记得白天回熹园的路上,这人是如何惺惺作态,步履佯装得僵硬迟钝,连手臂摆动的弧度也拿捏得极好,将一个沉疴多年,入木三分地刻画了一个终于得以蹒跚行走的病人。

  更别说,平日中那三句话一咳喘的德行,虚弱颓丧中,还要显露着贵公子的骄矜。说实话,要常年做出这副模样,泠琅是十分佩服的。

  但现在——

  身形还是那个身形,但那份骄矜清贵已经无影无踪。穿梭在这绝对静谧暗沉的地下,他似是一个幽微的影子,只有沉默与孤峭。

  泠琅想起来,这副模样她也是见过的。

  那是某个月夜,她从白鹭楼带了一肚子火回来,隔着半池朦胧水雾,望见他独自望于池面的身影。

  她当时就觉得,这人定是有一肚子烦恼,不然怎么光是在那站着,就能显现出萧条寂寞。

  如今这种感觉又来了,他在前面沉默不语地走,像个迷路在九幽之下的孤魂野鬼。

  好怪,按理说回了青云会老巢,他不该是如鱼得水,自在惬意么?

  泠琅不知道这种莫名的感觉来源于何,或许是自己多心了,他们根本就没那么熟。她只随着他拐过一个又一个弯,路过了好几盏静静燃烧着的灯烛——

  一道石门出现在眼前。

  二人同时停下脚步,江琮回头看她,眸中仍是熟悉的浅浅笑意,好似刚刚那种穿行与地下世界的孤寂只是错觉。

  他说:“夫人猜猜,如今头顶上是何处?”

  泠琅的方向感一直不错,但行了这么久,又全无参照物,这问题很难回答。

  她迟疑道:“我们似乎……一直在往北?”

  江琮赞叹:“的确如此,我们现在已经到了西市最北端。”

  他抬掌,抚于石门之上,随着一阵沉闷声响,石门缓缓向两侧移开。

  “欢迎这位娘子……光临青云会京城兵械库。”青年语声漫不经心。

  泠琅却觉得,这是他今天说的最为动听的话。

  她注视着这处底下石室,或许用石厅二字更为合适。高两层,灯火通明,桌上柜中,整整齐齐陈列着的,用十八般武器形容都不能囊括。

  刀枪剑棍这类寻常自不必说,就连如今少有人使用的锏或槊也摆了一整柜,傅彬钟爱的折扇亦能寻到。

  泠琅啧啧赞叹,如参观什么豪宅别馆一般流连。

  暗器、毒药、甚至火折子绳索护甲之类都应有尽有。她抚掌赞道:“这么气派,连造反都做得!还整日遮遮掩掩做什么。”

  江琮温柔道:“正是想造反,才更要遮遮掩掩。”

  泠琅懒得去辨这话里的真假,她停在一处全是刀具的展柜前,一边细看,一边评判。

  “陌刀,”她指着一柄长柄大刀说,“太过沉重威猛,我不喜欢,但若配上匹通心意的好马,连斩二十人,倒是不在话下。”

  “苗刀,太窄太细,用的通常是些凌厉阴毒路数。我爹说,这样全然失了刀的真意,但我玩过几次,却意外的顺手。”

  说着,她眼睛一亮,拎起一把直刃长刀:“这上面开了血槽?嗯……还有倒刺,这工艺能放在环首刀上面倒是少见,不愧是青云会的手法。”

  说着,她手腕一翻,耍了个漂亮的劈砍,接着扭身回旋,双手持刀,从下而上斜斜一刺,刀气犹如实质,落地之时有铮然声响。

  江琮微笑:“还未见过夫人这般使刀。”

  泠琅此前用的都是李如海教的东西,追求缥缈灵动,而环首刀是大开大合之刀,方才那几下,自然同从前那些招数迥然不同。

  她将刀依依不舍地放回原处,潇洒一笑:“略通皮毛罢了,夫君见笑。”

  她一面同江琮说话,一面里里外外,把这一架子刀具看了个遍,瞧见顺眼的便拿起来比划,如老鼠进粮仓一般喜上眉梢,乐不思蜀。

  终于,泠琅想起来问:“这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得到了消息,自然不会有人看守。”

  “哼,瞧你这般熟络,定不是第一次带人来这里。”

  “咳咳,为何这般说。”

  “我晓得你见我厉害,便想着笼络收入麾下,带我来这里,趁我沉溺其中意乱情迷,便提出些非分要求。”

  “……非分要求?”

  “譬如,让我当你左右护法,便送我两柄刀什么的……哼,还好我定力足够,你说什么我也不会听!”

  江琮默了片刻,哼笑道:“我没有左右护法,也没带人来过这里。”

  “这处军械库,只有正式入了青云会的人才能领取一二,”他缓步走向少女,“至于夫人……自然同那些人不同。”

  他凝望那双陡然亮起的眼,低低道:“看上哪些,尽管说了,届时它们会出现在去往江南的车马上。”

  泠琅甜甜一笑,发自内心地说:“夫君,我同你相识以来,几乎从未觉得你如此顺眼过。”

  江琮抬起手,帮她将一缕发别到耳后:“这么开心,为何还用‘几乎’二字?”

  “因为平心而论,从前你躺在榻上昏迷的时候,才是最顺眼的。”

  “……”

  “古人云,不会动的丈夫才是好丈夫,这话确实有道理。”

  “还想不想要了?”

  “但这话在你我之间,不算太成立。”

  “呵。”

  最后,泠琅挑选了匕首两把,毒药三种,暗器数枚。至于刀,却一柄也没有要。

  江琮没有问为什么,他很明白,手上有天底下最好的刀,其他的再怎么好,终究也是多余。

  不过瞧她喜不自胜的模样,他心里觉得,这一趟的确是来对了,这个小娘子不爱调香弄琴,仅有的热情与兴趣全在于金属锋刃。

  虽然那些毒药匕首,十有八九会用些在他身上。

  给手下人配点军需罢了,他默默地想,她趁手了,事情自然也能解决得利落,共赢的事,没什么旁的意思。

  回去的路上,她先前还在兴奋地谈论,后面便渐渐没了声响,头一点一点,最后靠到了江琮肩上。

  车轮辘辘,车厢摇晃,少女的呼吸却恬淡安然,长睫乖巧地垂着,一点也没有顾盼流转的神气。

  更没有先前在暗室中,点评各类刀具暗器时的神采飞扬。

  江琮垂目看着,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池边黯然低落的,墙下凶狠凌厉的,同他来回时狡猾嘴甜的,还是此时得到了喜欢的事物,便如孩童一般安然酣眠的?

  他隐隐觉得,这趟远离西京的江南之行,能让他看清很多东西。

第42章 狼与狈

  立夏一过, 便一天比一天热了。

  熹园的好处在此时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池水柔柔地漾,日夜都有凉风轻送。从廊下到窗前, 无处不是安逸凉爽, 偶尔有蝉声悠长,也不过显得这静寂更静。

  这些日子以来,泾川侯府倒是有了件喜事。

  府上那个疾病缠身的世子, 在年初一场大病过后昏迷不醒,长达两个月之久。命悬一线的他,竟在三月底安然回转了来。

  不仅苏醒,连身体也一日日好了, 郎中日日来看,都说气脉强劲迥于往常,简直是造化神迹。

  从前几乎不会出熹园的他, 现在时常出门走动。虽看着仍清减, 但气色姿态皆康健了不少。

  侯夫人的开心直接挂在脸上, 一众下人也十分欢喜, 那个几乎算作是隐居于侯府的世子, 如今好似结束了苦行般的生活,施施然落到凡尘中来。

  更妙的是,少夫人虽是因冲喜进门,但二人意外的投缘, 没多少时日, 已经是相敬如宾,和睦甜美。

  平日种种有目共睹, 便有人在心中暗暗想着, 这侯府或许过些日子, 就能再添上一代人了。

  关于这些,泠琅是听江琮说的。

  彼时二人正对坐着下棋,她执黑,他执白,棋盘上黑白二龙正咬在一起,纠缠得难分难舍。

  他神色淡淡,一面谈着这些府中议论,一面将她进攻的缺口一一拆解。说到“蜜里调油,日日腻歪,或许更有喜事近”的时候,脸上也没多的表情。

  对方如此从容,泠琅也全然没放心上,只当这些风言风语是对他二人演技的首肯。

  她心思全在棋局厮杀中,颇漫不经心道:“说到这个,日后我功成身退,无论是借假死还是和离,离开西京便能逍遥自在——”

  黑子停于战场上空,逡巡片刻,终于落入场中,她收回手嘿嘿一笑:“倒是夫君,不会因此难讨新妇罢?娶过亲的郎君,终究是难让小娘子喜欢。”

  江琮神色更淡了,视线亦只凝于棋子,不给对面少女半分。

  他平静落子,将她最后一处空堵死:“这些便不关夫人事了。”

  “啧,关心一下嘛。”

  二人手谈嘴也谈,这一局没用多久便结束了。泠琅的黑龙被斩得七零八落,她却并不泄气,只将棋子一一拣好,兴致勃勃道:“再来。”

  她此前没那个耐心和兴趣,并不算会下棋,但在侯府这段时日,同江琮一起打发时间,终于品出些兴味。

  纵有乱拳,也难打老师傅。在老师傅江琮手里,她今儿撑了许久,已经是莫大的进步,愉快之下便发出了下一场邀约。

  然而,对方似乎兴致缺缺。

  江琮饮尽手旁凉茶,便起身走到窗边,只留给她一个清冷背影。

  “端午一过,便出发罢。”

  泠琅微微一顿,去看窗前静立的青年,光影错落在他眉角唇沿,勾勒出险峭俊秀的线条。

  她慢慢地说:“好。”

  入夏已近一月,这些时日,他们并非日日下棋扯皮,该干的隐秘之事,一样也没少。

  从西市地下的兵械库开始,江琮后来带着她,又去了几处暗点暗哨。

  气派奢华的酒楼,寻常巷陌中的油坊,甚至是一处远近闻名的私塾,这些建筑内部竟别有洞天。

  看着油嘴滑舌的跑堂小二,转过弯便换了副肃容,恭恭敬敬地行礼唤主上,手中记账用的狼毫竟能激射出毒针;状似烟视媚行的歌女,臂上轻罗暗香盈盈,一抬手,却能隔着半条江,用它拉来一艘隐于夜色中的彩舟。

  泠琅和江琮大多数时候都会乔装身份,或以黑布覆面,再同青云会暗哨交流。

  “就算某日直接现身,他们也不会认为这是你我的真实身份,”江琮说,“无人不知,十二舵主最善伪装,即使见了真,也等于假。”

  泠琅感叹:“此所谓——弄假太过,便难以成真罢?”

  青年默然许久,才轻声道:“便是如此。”

  这番见识下来,泠琅对青云会暗网的认知更上了一层楼,怪不得江琮足不出户,也能晓得哪家郎君生得白,哪家公子长得高。

  这数十处暗点如蛛网上的关窍,任何一处稍微弹动震荡,他便能瞬间知悉。偌大京城,他仿佛才是幕后知晓一切的窥伺者。

  而这样的角色,普天之下有十二个,他们分别盘踞在各处,拥有着可观的军备,数名忠心耿耿的能人异士,以及依靠钱庄酒楼获取的源源不断的金钱。

  这样都不算造反,世上谁还算?

  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隐在黑暗中的青云会,如另一只翻云覆雨手,能有同明面上的女帝一较高下的资本。

  她深深意识到,能支撑着这一切安然运转的青云主,是怎样可怕的存在。

  而要单枪匹马地挑战如此庞然大物,更是痴人说梦。

  纵使她知道李如海之死同青云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仅凭自己,怕是在西京转上半年也如无头苍蝇。

  攀上了江琮这株歪脖子树,实在是最妙的一步棋。

  歪脖子树此时倚靠于窗,背对日光,视线不凉不淡地落在她身上。

  “在想什么?”他问,“眼神这般古怪。”

  “在想夫君手段通天,能同你有这段缘,实乃三生有幸。”

  “是么,夫人真会这么想?罢了,”江琮凉凉道,“过几日,我便同母亲说下江南之事。”

  “咦,你去说?为何不是我来说。”

  “这种事还是由我来要好些,毕竟……”

  毕竟什么,他便不说了。泠琅暗忖,这人不会在顾虑什么婆媳争端吧……

  争端自然不会有的,转眼,端午便到了。

  府上人人都得了咸鸭蛋和米粽,侯夫人还放了众人半天假,允他们去探亲或看龙舟。

  而她自己,带着儿子儿媳,订了洧江边上最气派的酒楼内最气派的一个包厢,一面看着下首热火朝天的龙舟赛,一面喝茶吃糕,同对面的年轻夫妇闲谈。

  “祭日可是大事,”她温声道,“我知晓你一片孝心,这祭拜之事更该早些说,我也好为你二人置办。”

  “儿感激母亲好意,只是子璋刚有好转,此时不适宜远游……此事便一直压着没说。”

  “嗐,不说,他这个做夫君的难道看不出来?还好他算有眼色,主动来同我说,到底没耽搁时候——好了,不说这些,瞧瞧龙舟罢。”

  说着,侯夫人凝望着热火朝天的江面,饶有兴致道:“黄绸的不错,我观这艘上面的少年个个遒劲结实,虽当下落后,但过了半途,定能后来居上。”

  泠琅闻言,赶紧收回欲垂不垂的泪,忽略身边江琮似笑非笑的眼神,也往江面上眺望。

  “儿不懂这些,”她娇赧道,“只晓得那红绸的冲得最前,十有八九便是获胜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