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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夫人摇扇微笑:“非也非也,你们且瞧好了。”

  最后果然是黄绸的赢了。

  侯夫人大喜,一边吃茶,一边洋洋洒洒地忆往昔军中时光,说她从前如何操练士兵,如何观察个人潜质,又如何挑选出其中精锐来。

  泠琅对这些挺感兴趣,一边扮作捧哏,一边甜言蜜语,只把侯夫人哄得眉开眼笑、谈兴大发,连儿子何时起身离开了都未多加注意。

  回去的车马上,只有江琮和泠琅二人,侯夫人在酒楼偶遇其他贵妇,相约着去别处了。

  泠琅懒懒地倚在软垫之上,餍足长叹:“今日所得颇丰。”

  “所得什么?”江琮哼笑了声,“如何从步态眼神来评判男子是否精壮?”

  泠琅衷心赞叹:“这个问题上,母亲的见解的确独到老辣。”

  江琮淡声道:“那我便提前恭贺夫人学有所成。”

  泠琅撇嘴,说:“你不也颇有所得?我们先前说话的时候,你偷溜出去,是为了同暗哨说话罢?”

  今日的确巧,侯夫人一掷千金订下的酒楼,正是江琮这个狡兔的三百窟之一。她一定不晓得,这笔钱兜兜转转,竟一点儿也没流往外人田。

  江琮坦然道:“有个消息,不算好也不算坏。”

  “快讲。”

  “五月底,正是是明净峰招收新弟子的时候。”

  泠琅翻身坐起:“届时不是正好浑水摸鱼?这可是大大的好消息!”

  “坏消息是,这是他们头一次正儿八经地招收弟子。”

  “什么意思?”

  “明净峰剑术天下一绝,每年都有人挤破了头想上山学剑,但它向来孤高挑剔,只看眼缘资质,不管来人是豪侠之后还是贵人之子,若不合标准,便统统拒之门外。”

  “净说些你我都知晓的废话作甚?”

  “但今年不同,或许是这样的做派维持太久,山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他们发了布告,说届时开展竞剑大会,前三甲便能拜入明净峰门下。”

  泠琅哑然:“此话当真?这可不是世外剑宗的风格啊?”

  江琮道:“这便是坏处,头一次操办这种事,谁也不知里面的水会有多深。”

  泠琅思忖片刻,忽然莞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可,行到山前,还怕没有路不成?”

  她悠然道:“既然开办比剑大会,那按理来说,明净峰对于某些想要瞻仰剑宗风采,借此机会挑选能人的来客,也不会断然拒绝。”

  江琮轻笑道:“我同夫人……想到了一处。”

  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些许狼狈为奸之意。

第43章 野地祭

  元升三年五月十二, 宜嫁娶,宜土木,宜出行。

  这天晴空万里, 一碧万顷, 几缕浮云如丝如絮,在天角自在悠游。洧水风平浪静,水面点点波光, 如跃动着的金片。

  安远渡上,一排柳树垂下柔软枝条,于风中静静招摇。伴随着阵阵蝉鸣,泾川侯世子夫妻挥别侯夫人, 登上了往南的舟船。

  船是好船,精致而宽敞,特意重金请来的船工是有多年经验的老手, 将船驭得四平八稳。立于船内, 几乎感觉不到摇晃震荡。

  泠琅立在甲板上远眺, 心中第不知多少次感叹, 有钱真好。

  想去年, 她千里迢迢来西京的时候,坐的是驽马驴车,睡的是寻常客栈。偶尔有差错,天黑了寻不到住处, 便在荒郊野地中应付一晚。

  结果半年不到, 她摇身一变,进出皆有人搀扶, 休憩亦有人把守。本该舟车劳顿的漫长旅途, 变作成日在画舫似的舟船上吃茶看景。

  若定力稍不足些, 怕是会流连其间,什么深仇大恨都抛之脑后了。

  唯一有些许不适的是,在船上,她需同江琮歇在一处。

  对于此,泠琅一时难以适应的,同玉蟾山别馆的宽敞气派不同,船上条件有限,床榻要窄小了许多。这就意味着大多数时候,他们二人不能各自偏安一隅,总会有些摩擦走火。

  比如此刻,泠琅其实快睡着了。

  锦被柔软舒适,船底浪潮声响隐约可闻,她思绪已经渐渐迷蒙,有类似于失重般的迷幻感。

  在梦境与现实最模糊的交界处,眼看着就要坠入无边甜乡——

  少女一个激灵,幻象一一退却,她清醒了过来。

  还是不习惯入睡之时有人在这么近的地方。

  泠琅暗暗睁开眼,正对上一双同样毫无睡意的眼眸。

  江琮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在暗色中,他轮廓较白日会更深刻一些,现在一语不发地将她瞅着,颇有点危险意味。

  泠琅毫不示弱地盯回去,她低声质问:“看我干什么?”

  江琮凉凉一笑:“没什么,只是在想今晚夫人会有何种花样。”

  泠琅便哑口无言,上船已有五六日,几乎每一晚,她睡着后都毫无安分可言,第二天醒转,便是江琮隐忍而冰冷的眼神。

  她时常做梦,若梦见同人比划拳脚,那定会挥舞着手臂砸到他。梦见殊死逃窜,腿一横,便施施然搁在对方腰间。

  还有次梦见在山坡纵马,正是激烈畅快的时候,她手腿并用地贴在他身上。他想扒开她的手,她却生怕颠簸坠马,不依不饶缠得更紧。

  梦里的马很结实,现实里双腿缠着的腰背也很结实。梦里的马很乖顺,醒来后江琮的表情却冷硬得像块冰。

  他冷笑连连:“昔有孟德好梦中杀人,未曾想夫人也有这本事。”

  泠琅心头发虚,但很快便梗着脖子道:“我还未嫌夫君身冰体凉,别的郎君热炕头,轮到你,便成了冻炕头。”

  “既嫌冻,便莫来挨我便是,怎得一到半夜便如此缠人?”

  “平日里思虑太重,总是做梦,怎么能全怪我?还不是你太过无用,若早能查明真相,我便早些解脱开来,届时谁也扰不了谁。”

  话题进了死胡同,双方偃旗息鼓。只是夜深人静之时,同样的争斗往往会重新上演。

  两害相较,泠琅觉得自己的不适便没那么不适了。江琮睡相很好,好到像个冰凉安静的死人,从来只有她折腾他的份。

  更何况,在洧水上行了十日后,她也逐渐习惯有人在旁的感觉,不会再辗转反侧,连对方呼吸都能惊扰。

  至于江琮——也早习惯挨打了吧。她没有太过关心,倘若第二日醒来,他没用凉飕飕的眼神看她,她便假装一夜无事发生。

  眼下有更重要的,青州将近,下一处便是滁州。

  滁州,泠琅胡编乱造的故乡,她在这里生活,有一个子虚乌有的教书先生父亲,而他在她十五岁那年去世。

  戏,在下船前几日已经暗中上演。

  众人发觉,离滁州越近,少夫人却一日日地低落下来,胃口不佳,神色也是恹恹。

  众人茫然莫名,绿袖却从少夫人同世子的交谈中得知了一些信息,原来少夫人父亲当年去世后,她作为孤女守孝那三年里,曾经受过一些欺凌排挤,甚至险些被抓去嫁人。

  如此一来,虽这里是她生长的故乡,更是生父坟茔所在地,但因着城中那些恶人,她其实没什么故地重游的欢欣。

  竟有这样的前因,众人听闻皆义愤填膺,说这回世子定会给那些恶人一点惩戒。

  然绿袖又说,少夫人心地良善,过去的事并不愿多计较,如今她有了好际遇,过往种种便随风而去罢。

  只是这滁州城,就无甚好怀念的了。

  那日,天上正好飘着蒙蒙细雨,将所有色彩都氤氲成一片。淡青或云白,朦胧地铺陈于天地。

  泠琅站在船头,江琮执伞立于她身侧。四十八骨油纸伞,伞面绘着水墨远山,同此时周遭的清雅景致十分相似。

  船儿划破水面,江雾中,不远处的码头已经逐渐露出形状。伞下郎君揽着女子左肩,女子蹙眉远眺,双眼中似是忧伤,似是怀念。

  十足的近乡情怯态。

  “离家才半年,甫一看见这渡口,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泠琅轻声说,语气怅然。

  “夫人无需顾虑,”江琮语声淡淡,“不想见的人不见便是,今日一行只为先生来,旁人若要嘴碎,那便绑了他,按着去先生坟前好生拜拜。”

  泠琅叹气:“我实在不想见到他们……当初父亲去世,一些故人邻里欺我孤女,什么闲言碎语都有,若不是实在被伤透心,我又怎会孤身上京。”

  她默了默,竟低头垂泪道:“连带着,看着这城墙都心惊胆战起来。因着那些日子,故乡反倒做了伤心地。”

  江琮忙为怀中人拭泪,他柔声安抚道:“那我们便不进城,只在城外好生祭拜。岳丈在天有灵,定会体恤夫人的难处。”

  泠琅泪眼道:“夫君,你待我真好……”

  江琮含笑为她抚平鬓角:“夫人心愿便是我的心愿。”

  细雨斜斜,江雾沆砀,一双人儿立在伞下含情脉脉,执手絮语,如戏本上的真情桥段。

  这絮语全被甲板上侍立着的众仆听了个分明,绿袖已经全情投入,几乎也要坠下泪来。

  经历了这么多苦楚,少夫人却还能温柔可亲,以德报怨,实在是难得啊。

  船终于靠了岸。

  泠琅歇着江琮走在前,后面跟着一串仆人,皆捧着香炉香烛,提着瓜果陈酒。

  滁州的城郊同其他地方的城郊没什么不同,无非是乱糟糟的树木草丛,或平坦或隆起的小坡土堆。只是在烟雨时节,一切都显得清新淡雅而已。

  路有些湿滑,杂草也生得茂盛,并不算好走。泠琅提着裙子,毫不扭捏地行在野地之中,任凭湿泥露水沾染。

  旁人见了,又是暗叹少夫人孝心可嘉。

  在别人听不到的当下,江琮却低声问:“坟在哪?”

  泠琅面上是淡淡愁绪,语气却充满不耐:“我怎么知道?”

  “随便找一处便是了。”

  “不行,得找个一看就无人管的旧坟,我可不想让别人的爹占便宜。”

  “那何必找坟,直接寻一片荒地,就说墓被掘了。”

  “虽然我编的生平很惨,但也不至于这般惨罢?届时还需扮作哀恸,我不干。”

  “夫人的假泪说掉就掉,这有何难。”

  “我掉假泪,你便必须假意安慰,你一那样说话,就叫我浑身难受,还是不要自讨苦吃了。”

  “……”

  “有了,你看那边——”

  江琮寒着脸往泠琅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从茂盛的丝茅草中,隐约可见隆起的弧度,勉强能看作是坟头的形状。

  其实更像一处天然形成的小土丘。

  无碑也无庐,倒是可以借用一番……

  才思及此,身边的少女忽然一个箭步冲了上去,跌跌撞撞地扑进烟雨之中。

  “父,父亲——”

  江琮哑然,看着她全然不顾湿滑泥泞,跌跪在草间深深叩首,再抬起头时,她已经是满脸泪痕。

  身后几步开外的某个小侍女见状,竟叫了一声少夫人,也扑上去同她哭作一团。对着一个长满长草的小土丘,二人肝肠寸断,凄楚极了。

  身后还有一堆人看着,江琮咬牙扔伞,长袍一掀,也跪在了一侧。

  他面无表情道:“岳父大人,愚婿不孝,当初未能侍疾一二,每感于此,时常垂泪憾恨……”

  她能认一堆杂草作父,那他下跪念点悼文,也没什么大不了。

  凄风苦雨,孤坟茕茕,众人无不动容于这一幕。只有身为主角的二人知晓,这只不过是一片荒地罢了。

  回到船上,已是后话。

  少夫人忧思太过,回来便昏睡了过去,世子发令继续往前行驶,去往咸城。

  “出来一趟,也该陪夫人好好散散心绪,若郁结于心,终究不佳。”

  “我计划在江南一带游玩些时日,届时轻装简行,用不上这么多人。夫人房里的那三个留下,我身边那几个也跟着。”

  “其余的,领了赏赐,便在咸城返程罢。”

  “回去该说些什么,不必我多讲。”

第44章 纷纭说

  元升三年六月初二。

  未及小暑, 却已能感受到逐渐升高的气温。蝉伏于树冠一声声嘶鸣,天空永远澄净透彻,风暖熏熏地吹拂, 草木在此时已经茂盛到极致。

  午时刚过, 咸城某客栈内,大堂正是人最多的时候。

  每张桌子都有客人,有的正大快朵颐, 有的趁等菜间隙同同伴闲谈,有的从入座之时起,便闭目端坐,任凭四周喧嚣吵闹, 岿然不动如同古佛。

  店小二游鱼一般在人群中穿梭,因着天燥,额头上沁出了一点汗。客人催促抱怨的声浪此起彼伏, 他忙得分身乏术, 已经有些晕头转向了。

  在客栈忙活多年, 像今日一般的热闹, 是很少见的。

  咸城只是一座小城, 没什么排的上号的名胜古迹,地方产出也无甚特别。这段时间却有大批客人蜂拥而至,或打尖或住店,好似这里一下子成了什么四通八达的要地一般。

  不必四通八达, 只需能通杭州最南边的灵源镇, 便是咸城在短时间内能吸引大批游人过客的原因。

  灵源镇上的明净峰,上个月散布了消息, 说将在六月初十开办比剑大会。比出来的前三甲, 将获得入峰学剑的机会。

  此消息甫一传出, 江湖如同炸开了锅。

  那可是明净峰!

  三十六路明澈剑传世已有百年,如今纵观天下剑宗,它仍无出其右。明净峰行事向来孤傲高洁,每隔几年才会招收新的弟子,如今这大张旗鼓收人的做派,简直是千载难逢。

  而明净峰掌门顾长绮,更是将明澈剑法同西域某神秘宗派剑法相融合,灵动更甚以往。虽然如今掌门已老,但威名仍丝毫不减。

  这些年,有幸见过其风采的剑客,无不拜倒于诡谲瑰丽的剑招下,回去茶饭不思,甚至因此自惭形秽自断其剑的也不在少数。

  能有机会上山求学,接触到如此玄妙高超的剑法,是每个用剑之人的梦想。于是这名不见经传的咸城,短时间汇聚了各方江湖豪杰,立志入峰者有,欲开眼界者也有,想趁机会浑水摸鱼者更有。

  泠琅和江琮,显然属于最后一种。

  她和他正坐在大厅角落,听着周围喧嚣,相对着默默无语。

  放眼望去,各桌皆搁了些武器。剑是最多的,棕红或玄青的各式剑鞘不一而足,除此之外,便是长刀短刀,铁棍木棍。

  仿佛谁若走进来,不将武器往桌案上狠狠一拍,高声唤“小二来壶酒”,就对不起这江湖人士之名头。

  可惜,泠琅这桌上没有剑鞘刀鞘,只有一碟煎花生,一碟拍黄瓜,一碟猪头肉,以及两杯茶。

  小地方的小客栈,东西种类少,做得也差强人意。

  花生有的还泛软,有的却已经有焦味,一看就是客人吃剩后回炉再造的。拍黄瓜味道也淡了些,猪头肉则是干如柴火。

  至于那免费添的茶,便更不必说,自打它放在那儿,江琮就没看过一眼。

  泠琅却看了,不仅看,还吃喝得很起劲,彼时她正嚼着粒与香脆二字毫无关联的花生,竖着耳朵,偷听邻桌客人的闲谈。

  “哟!这不是王兄吗,没想到太原一别,竟能在此地又遇上!来来,坐这边。”

  “咳咳,看来在下同张兄甚为投缘,半年不见,张兄变化倒是不小——”

  “哦,此话怎讲?”

  “张兄原来用重剑,刚劲酷烈,好不威猛,如今怎么换了把这么薄的。”

  “呵呵,王兄不必惊讶,难道你不是为了明澈剑法而来?”

  “自然是为此而来!但这同你换剑有何关联?”

  “这,便说来话长。小道消息,我原本不信,可后来又听说些传言,觉得姑且可以一试。你我投缘,今日我只讲与你听,别人问我,我都是一概不说的……小二,拿壶花雕来!”

  说话的人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他音量不算小,内容却十足地吊人胃口,周遭客人已经暗暗听住了。

  然而话说了一半,他却朝桌对面的人招招手,一脸高深之色地同那位王兄附耳交谈起来。

  泠琅悻悻地喝了口茶,茶味粗劣而寡淡,倒是同焦糊的花生味道起到了中和之效。

  对面的江琮抬起眼,凉凉地瞥她。

  他用双方才能听到的语声问:“夫人吃好了?”

  泠琅又扔了块黄瓜入口:“没有。”

  江琮微笑:“夫人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泠琅将黄瓜嚼得嘎吱响,她满不在乎地接上:“在乎众人之间也。”

  “都是些不足为信的谣言,有什么好探听的?”

  “谣言虽不可信,但既然能传出,便能说明些道理,”泠琅放下竹箸,道,“从前有个村寨,不知为何传出半夜闹鬼的谣言,一时间人心惶惶,谁也不敢在夜晚出门。”

  “然后呢?”

  “然后——事情真相是,某家汉子同另一家的媳妇私会偷情,为了掩人耳目,不被撞破,才散播这等消息。”

  “这故事老套了些。”

  “老套归老套,道理依然适用。谣言先不论真假,但其影响却是实实在在的。”

  “哦?那关于明净峰的谣传,夫人有何高见。你我停留此地已有三天,昨天有人说掌门好软剑,软剑是上山之终南捷径,今天又有人说轻剑才易得掌门青睐。”

  江琮淡声道:“若明日传出明净峰掌门其实是个用刀的,也不足为奇了。”

  泠琅摆摆手,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众说纷纭,这至少能证明一点。”

  江琮看着她:“什么?”

  泠琅诡秘一笑:“你靠过来些。”

  江琮迟疑一瞬,继而倾身靠近。

  泠琅凑近他,对着他双眼,一字一顿道:“明净峰的确是很受欢迎,”

  她如愿看见江琮的神色从冷漠,到茫然,接着变作更冷漠。虽然他表情几乎没有变化,但朝夕相处太久,她对他已经十分地观察入微。

  他被她狠狠地耍了。

  泠琅实在想笑,但世子夫人的架子摆了太久,一时间难以转换,而且另一个角落里还有一桌侯府下人在候着。

  她只能轻掩唇角,笑盈盈地观赏江琮寒肃隐忍的面容。

  从侯府带出的大批人手昨日已经登船离开,咸城只留了几个最为相熟的近侍。他们早已习惯世子夫妇不喜有人近身的习惯,通常都远远地跟,双方都十分自在。

  泠琅乐了半晌,才又问:“船儿回京了,接下来我们得需走陆路。”

  江琮手指微动,泠琅看出他习惯性想喝口茶平复,然终究没有,思及原因,她面上笑意更深。

  他将视线放于别处,道:“还有八日,我们提前三天上山便可。”

  “都准备好了罢?”泠琅迟疑道,“掌门……会如实相告吗?”

  “等见上面,便一切好说。”

  “听你口气,若人家不愿,还想用上些强迫手段了?”

  “那是最后的下下之策,但并非不可为。”

  “哈哈,那可是三十六路明澈剑,夫君真爱说笑——”

  话音未落,身侧陡然响起一声怒喝。

  “姓王的,你说什么!”

  “呵呵,有甚不敢说?什么世外剑宗明净峰,三十六路明澈剑……这剑法从前或许厉害,如今已经不过如此,没什么意思!”

  满堂的喧闹似乎都静了一瞬。

  在座各位几乎都是为此而来,谁能对此话不加以侧目?泠琅也好奇去看,不禁咋舌,这不就是刚刚那久别重逢、称兄道弟的张王二人吗?

  先前还在交流秘辛,现在一言不合便剑拔弩张,还真是足足的江湖气性。

  那王兄显然喝大了,他口齿不甚清楚,但仍勉力大声道:“明澈剑传到如今,已经早已失了最先真味,同西域秘法相结合……哼哼,蛮夷之地的东西,也不怕脏污了传统!”

  “什么超然世外,孤高低调的,纯粹是因为这剑法已经不复当年,不好意思现于世人之前罢了。”

  “为了这套不伦不类的剑法,你还特意弃了重剑换轻剑,当初苦习的功法全部抛之脑后,同这忘本的明澈剑有何区别?哼,若真被你入了宗门,也算相配。”

  被讥嘲的张兄怒目而视:“明澈剑之高妙天下皆知,岂容你说三道四!”

  对方却好似听了什么笑话:“天下皆知……哈哈,那掌门不过一介女流,也是天下皆知!你们一个个趋之若鹜的剑法,不过是被女人糟蹋过的东西罢了,还真当成什么宝贝……”

  “若当年的霜风剑柳长空还在,怎会轮得到顾长绮来入主天下剑宗!女人目光短浅,怎会懂剑,自顾长绮改创明澈剑法以来,明净峰便已经亡了!”

  他说着,摇摇晃晃,一头栽倒在桌案上,酒杯翻倒流淌出液体,他浑然不觉,口中仍嘟囔着。

  “世间……再无明澈剑法……”

  姓张的汉子冷哼一声,扔下酒钱拂袖而去,再不管神志不清的友人。周围其他人见状,皆和各自的同伴互换了眼色。

  泠琅一边看戏,一边吃菜,那碟黄瓜几乎被消耗殆尽。

  她念念不舍地看着好戏散场,回过头,也想同江琮互换几个眼色,但人家移开了眼,并不想与她对视。

  嘁,没意思。

  堂下的气氛陡然有了些微妙转换,泠琅默默地听,其中出现最多的,便是“明澈剑法”、“顾长绮”、以及——

  “霜风剑”。

  而众人的表情也各有异同,有的义愤填膺,有的若有所思,还有的感慨万千,似是十分赞同先前那人所讲。

  顾长绮的性别并不是什么秘密,众人对她的探讨也无非那几个话题,泠琅早就听腻了。

  顾长绮如今已有六十,至于那霜风剑,一样是很久以前的事。

  剑冷且烈,如霜如风。

  霜风剑柳长空在江湖上展露声名的时候,大概是三四十年前。一袭白衣,一剑寒光,一身出神入化的明澈剑法,能长久地留在江湖人口中的名字不多,他便算一个。

  不仅是因为他当年丰神俊秀,剑意翩翩,创下的事迹惊心动魄,更因为——

  他在声名最盛时死亡,一夜之后,再无人见过霜风剑。

  以这种方式离开的人,没有跌落神坛的机会,他们往往会被记得更久一点。

  那抹孤傲的雪色身影从此绝迹,成为了口口相传的故事。人们都说,当时再没有比他更优秀的弟子,这一代明净峰的掌门本该是他。

  知道柳长空的人,无不为此扼腕。即使顾长绮的剑法也很好,声名亦不小,关于她的传说更从来不缺。

  世事就是这般奇怪,一个活的人,却比不上一个死人。因为那人已经死了,你尽可以加之许多传说在他身上,反正他也不会从棺材里起来骂你。

  最后这几句,是李如海对此事的评价。

  他说这些的时候,笑容仍是温和亲切的,他说阿琅,待我身死之后,或许也会有这种奇怪的事发生。人们虚构一个无瑕的刀者,表达对他的敬意,作为江湖行事的标杆。

  他们其实并不太在意刀者到底是谁,他到底吃咸还是吃甜,有没有做过那些事。只是这世上需要一些角色来成为传说,李如海三个字正好被看中。

  泠琅那时不再是稚童年纪,这些话已经能懂。于是她问他,这样长久地活在声名中,是否会疲累呢?

  李如海大笑起来,傻孩子,不然我为何带着你归隐于此?

  泠琅便觉得他很可怜,那霜风剑柳长空是死后才有了更斐然的声名,而爹爹,却已这样活了这么多年。

  “我终究也会死,我的名声,也终究会拿出来同身边人相比。就像柳长空与顾长绮,人们对此津津乐道,却无人关心他们之间到底是如何。”

  “阿琅……你是不甘寂寞的性子,这江湖迟早会有你的名字,到时候人们说起你,便讲这是李如海的女儿。也许会说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许会说你配不上这所谓血脉……”

  “无论他们如何评价,我想,你都不愿意听到。”

  “你天资好,不用入海刀法也能成事,扔了云水刀,没人知道你是谁。你知道该怎么做?”

  “名声也好,传说也罢,这些都是我的水流,你涉足于此,只会为其所累。它们瞧着光鲜厉害,却会束缚你的手脚。”

  “阿琅,你远不止此。”

  泠琅在想往事的时候,神色会和平常有些不一样。

  双目会轻轻垂着,目光落于某无意义的一点,然后再也不会挪动,嘴唇微微抿起,脸颊便显得有些鼓。

  江琮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也发现她这样做的时候,左眼上的小痣会十分明显。

  她用这样的神色时,心里想着的是什么?若她后来想起如今这些日子,又会是什么表情和姿态?

  江琮想,那大概是很久以后,因为他大概确定,明净峰上的事是一件麻烦。

  耳边有其他客人的交谈声传来。

  “明净峰,或许真的不行了罢?近十年招收的弟子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平日里也没听说哪个有什么厉害成绩。说好听些,是孤高超脱,不好听些,便是藏着掖着,拿不出手。”

  “啧啧,风水轮流转啊,这大厦倾倒,也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要我说,定同那顾掌门执意改创剑法不无关系。”

  “其实近几年,关于明净峰的谈论基本如此,没想到如今它竟然堂而皇之举办论剑大会。呵呵,来得人这般多,诚心想入峰的恐怕最多五成,最多的,便是来查探虚实的罢。”

  “查探虚实……其实,我听说了一桩秘闻……”

  百年剑宗,即使将颓,其诱惑也非常大。这两天歇在客栈里,左一个秘闻,右一个消息,泠琅听都快听吐了。

  她再没了听下去的兴致,饮尽杯中粗茶,便匆匆起身离开。

  晚些时候,江琮把要去明净峰的事交代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