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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抽出长剑,剑身在日光下亮得晃眼。

  “在明净峰山头上对顾掌门说三道四,看来已经不必多话,刀剑上见真章罢。”

  寂玄坦然微笑:“阿弥陀佛,难道陈长老要再创杀孽,将我等也杀人灭口么?”

  在这关头,台下忽地有人大叫起来。

  “怕他作甚?陈长老,不若你就将剑谱取出来叫大家伙看看,这谣言可就不攻自破了?”

  “就是,要我说也不必翻开,就瞧瞧封面,也好让咱们放心……我为了参与大会,连老父亲生辰都不顾了,莫要到头来只是被人戏耍。”

  陈长老闻言,皱眉道:“恕我不能应允,明澈剑谱乃宗门至宝,只有宗内弟子才能观阅一二。”

  他抱拳道:“既然本宗敢于召开比剑大会,那剑谱自然完好,不然届时如何向前三甲交代?诸位尽可放……”

  寂玄却打断了他的话:“前三甲?谁晓得贵宗会不会暗中做手脚,将名次内定?只让自己人有得到剑谱的机会。”

  “参赛者都被你们严格管制着,一日三餐均是统一提供,要动坏念头,实在轻而易举!”

  人群于是哗然更甚,有的忧心忡忡,有的忿忿不止,陈长老正大声说着什么,但场上声音太大,已经无法闻见了。

  泠琅的心跳得很快。

  这是一场大局。

  从在山脚下遇上那两人起,他们便已经踏入网内,如今网才将将开始收束。

  操网者是谁?目的又是什么?这出戏还未谢幕,陈长老最后会如何回应,她也全然不知,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她已经入局,并且不想做最后挣扎在网中的人。

  那具尸首死亡的真相只有她和江琮知道,而他们有太多秘密,决不能为之作证……不,知晓真相的还有一人——

  泠琅心中一凛,立即回头,去寻身后女孩身影。

第58章 下战书

  凌双双的剑仍提在她手中。

  女孩儿紧盯着高台, 一语不发。厚厚面纱遮盖了半张脸,那双唯独显露在外的眼睛,是意料之中的凛冽。

  泠琅知道它的意味, 从前每次凌双双要挺身而上之前, 便是这种眼神。她能忍到现在,已经十分难能可贵。

  而黄公子瑟瑟发抖地躲在椅上,鹌鹑似的垂头不语, 似乎怕得不行。

  泠琅无暇理会他,她起身走到凌双双身边,轻拍着对方的肩耳语:“忍住。”

  凌双双没有说话。

  泠琅却略微停顿,因为她感受到女孩儿似乎在发抖, 那单薄瘦削的肩,正以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颤动着。

  像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凌双双紧攥住剑柄,眼睛死盯台上正对峙着的双方, 泠琅可以猜想她面纱遮蔽下的双唇一定已咬出血色。

  她索性张开双臂, 把对方僵硬的身体揽入自己怀中——

  在一片嘈杂闹嚷中, 她听见女孩儿粗重隐忍的呼吸, 它迟缓厚重, 在耳边清晰可闻。

  与此同时,高台上又忽地跃上一人。

  来者一身白衣,手持拂尘,端的是道骨仙风, 正是如今昆仑剑派宗主妙玄真人。

  昆仑宗传世已有几百年, 道术剑术皆是上乘,宗主妙玄真人此前受邀来明净峰观看比剑大会, 此前也是在众人面前露了相的。

  他甫一出现, 就如一根定海神针, 场面霎时安静不止半点。

  “诸位——”妙玄真人朗声道,“稍安勿躁。”

  等到场面彻底静下,他才捻着白须,缓声开口:“兹事体大,本该由顾掌门亲自定夺,然她身体抱恙,无法现身把持局面。贫道斗胆来替各位问上几句话。”

  “寂玄大师,你说你师兄是未明净峰之人所杀,可有证据?”

  “阿弥陀佛,”寂玄和尚敛眉垂目道,“师兄尸身正是在北山林被发现,据贫僧所知,那里只有宗内弟子才能得以出入。”

  “哦?”妙玄真人从容问道,“既然只有宗内弟子才能出入,为何他会现身于此?”

  寂玄和尚一顿,随即叹道:“师兄他正是奉了师命上山,调查当年霜风剑柳长空死亡之真相,并且拆穿明净峰戏弄众人之把戏。他是为了事情水落石出,才深涉险境,至于丧命。”

  妙玄真人问道:“霜风剑之事暂且不论,你是如何判定明净峰手中已无剑谱的?”

  寂玄和尚默了片刻,才回答。

  “恩师乃霜风剑当年至交……霜风剑曾经亲口向他透露,那本明澈剑法,被分成上下两部分,分别传授给两位弟子。”

  竟有此事!

  这可是从未听闻过的绝顶秘辛,不仅台下人神色各异,连泠琅也惊讶地望了过去。只见寂玄和尚神色平静,而陈长老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霜风剑学一部分,而顾长绮学得另一部分。二人各自凭借半本剑谱修习,从而打败对方,夺得掌门之位。”

  “明澈剑法玄妙无穷,威力无尽,即使只有半本,仍能叫人功力大涨,若能修习全本,便更是无法预料了。那一天,霜风剑同恩师见面,说出了心中担忧,他觉得顾长绮恐怕会冲着另外半本剑谱动手。”

  “于是他做了一件事——”

  全场寂静,只有浅淡日光洒落,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等待接下来的话。

  寂玄和尚平静道:“他烧了那本剑谱,当着恩师的面。”

  “只有被毁掉的剑谱,才不会落入他人手中。内里招式已经被全数习得,若要传授继承,再默一遍便可。”

  泠琅睁大了眼,竟然有这样的渊源?

  若所言为真,难怪他们敢堂而皇之地说出这些,原来是笃定如今宗内剑谱只有半本,并不完全。

  就连妙玄真人也带上讶色:“竟然如此?”

  陈长老怒目圆睁,显然气极:“一派胡言!若我宗没有剑谱,怎会昭告天下举办论剑大会?”

  寂玄和尚施了一礼,眼中无悲无喜:“那请问长老——剑谱在何处?”

  “自然是在……”陈长老咬牙,“在被掌门保管着!等前三甲定出那一日,她自会取来相赠。”

  “可据我所知,贵宗掌门已经昏睡不醒多日,届时她真的能平安醒转,告知剑谱在何处么?”

  陈长老面色几经变幻:“你竟窥探掌门居室……”

  他已经被气得说不出话,反复平定后,才对一旁的妙玄真人行了一礼。

  “如真人所见,这群人包藏祸心,一开始便是不怀好意上山打探,”他诚恳道,“掌门虽身体有恙,但并非病重,从前这般也不出十日便能醒转,绝不会耽搁比剑事宜。”

  寂玄和尚也道:“出家人不打枉语……贫僧今日所说句句属实,绝非妄议。”

  妙玄真人眉头紧锁,似是陷入思考。在这当下,台下议论又起,陷入另一轮嗡声中。

  “难怪如此!因着只有半本剑谱,顾掌门已经多年未出世,连门下弟子也收之甚少,原来早已经是勉力支撑——”

  “这种话不足为信,若真的拿不出剑谱,明净峰何苦召开比剑大会?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你此前没听那和尚说的?所有参赛者都被严加看管着,若要暗中行事内定三甲,实在是简单不过。”

  “比剑大会是假,稳定人心才是真。毕竟此前江湖上已经多有流言,说明净峰江河日下,再无人才。他借着所谓比剑,只是想展示实力,破除谣言……未曾想撞上了个晓得真相的……”

  泠琅听着论声,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事情的发展走向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

  她转过头,观察近在咫尺的凌双双的表情,女孩儿正垂眼注视地面,似乎不像之前那么激动了。

  而江琮仍坐于原处,手中捏着瓷杯不住把玩,不知在思量什么。

  终于,台上的玄妙真人说话了。

  “在座各位都是为了明澈剑法而来——”他拂尘一甩,转过身面对台下众人,沉声道,“无论如何,顾掌门定下的规矩是‘前三甲’有获得剑谱的机会。”

  “事已至此,再多纷争也无意义,掌门未醒,任何说法都是一面之词,当下最重要的,是将比剑大会进行下去。”

  “陈长老——你此前说顾掌门定会及时出面,给出剑谱,这话可能保证?”

  陈长老肃容道:“鄙人以性命作保!”

  妙玄真人颔首,转而看向寂玄和尚:“你此前所言,也是确保句句皆真?”

  “阿弥陀佛,”寂玄和尚敛目道,“贫僧亦愿以性命担保。”

  “好!既然如此,眼下只需将比剑大会照常进行,相信明净峰定会给诸位一个满意的交待,”妙玄真人道,“若真有差错,到时候再商讨不迟。”

  陈长老沉痛道:“待掌门醒转,定会好好处理此事,是我疏忽大意,才让这群贼人趁机上山作乱,妖言惑众,扰了各位清净。”

  他朝众人鞠了一躬,说:“今日是第三轮比剑,还有三轮,便能定出胜负,诸位稍安勿躁,三日以后一切都会见分晓。”

  寂玄和尚也道:“三日以后——希望贵宗所表现不会让恩师失望。”

  扔下这句叫所有人面色大变的话,僧人足下一点,掠身而去,几个纵跃,便消失在茫茫山林中。

  其余僧人也随之离去,没忘记带走地上尸体。转眼间,台上便只剩明净峰众弟子和捻须不语的妙玄真人。

  以及惊怒交加,几乎要厥过去的陈长老。

  他始终恪守着掌门“万事礼待为要,切莫冲动行事”的告诫,见对方是层云寺僧人,更是客气到了窝囊的地步,未曾想——

  还是将那个邪僧招了来!

  那句话同威胁无异,几乎是在下战书,难道掌门一醒,就要面对如此局面吗?

  他终究还是将事情办砸了,早知道,在那几个和尚出来的时候,就该叫弟子押下去再说,不,一开始就不该轻易让他们得以参加大会……

  任凭如何懊悔,比赛仍要主持下去。

  如此乱糟糟一通大戏过后,没比完的又开始上台舞刀弄枪,然而谁都看得出,不管是参赛者还是观众,现在都有些心不在焉了。

  谁见过这种局面?一方是声名鹊起无人敢惹的邪僧,一方是传世已久已有颓态的剑宗。其间矛盾,也是被江湖人士翻来覆去讨论个没完的经典传说。

  已经被淘汰的人想留又不敢留,成功挺进下一轮的想比又不敢比。他们动动脑筋便晓得,三甲选出之时,定有一场血雨腥风。

  热闹虽好看,小命更重要。不少人已经打起退堂鼓,只想连夜下山。

  泠琅默默观察着众人情态,只觉得怪异非常——

  明净峰,怎得一点儿气性都没有?人都欺负到头上了,还是这般讲理,甚至可以用唯唯诺诺来形容。

  或许是多年避世,更未操办过这种盛会;或许的确人才凋零,不敢拭层云寺众僧锋芒。

  或许确有其事,被拆穿得猝不及防,一时间难以应对?

  千头万绪,已经一团乱麻。能解开疑惑叫所有人信服的,唯顾长绮一人而已。

  而如今她在何处?

  泠琅不知道。

  凌双双沉默了许多,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剑早已收好,只低头不语。

  好歹不再是随时冲上去拼命的样子,泠琅稍稍放下心来,转而看向一边正欲溜走的黄公子。

  她柔声问询:“黄公子这是要回去?”

  黄公子哆哆嗦嗦:“正,正是。”

  泠琅继续柔声:“回哪儿?住处还是杭州城?”

  黄公子抖如筛糠:“先回住处,再回杭州城。”

  泠琅唔了一声:“这是怕了?”

  黄公子下意识就要梗着脖子反驳,但马上又缩了回去,瑟瑟道:“怕了,鄙人武功平平,再待下去恐怕会被殃及……”

  泠琅却轻笑:“武功平平?你是邓如铁的弟子,不应该啊?”

  黄公子一愣:“您认识家师?”

  泠琅颔首:“不仅认识,还相当熟络——既然公子要回去,不若帮我一个忙。”

  她缓缓走近他,在对方愈来愈恐慌的眼神中,倾身附耳,悄声说了些什么。

  片刻后,她直起身,笑得温和极了:“这点小忙,难不倒公子罢?”

  黄公子点头如捣蒜:“不难!不难,我家本就……”

  泠琅微笑:“那我真是找对人了,公子路上小心。”

  黄公子迫不及待地走了。

  泠琅回头,望见苏沉鹤若有所思的眼神,他顿了顿,并未询问方才之事,只是说——

  “我同层云寺的僧人打过交道,”他低声道,“他们不知修炼了什么邪功,能叫内里在短时间内暴涨,十分棘手。”

  泠琅回应:“我晓得他们的厉害,所以……你还要留在这里吗?”

  沉鹤一怔,随即眯着眼,轻松地笑起来。

  “这是什么话?”他笑着反问,“你们一看就是要插手的模样,我怎会不奉陪到底?”

  泠琅也笑了,她摇头低叹:“沉鹤……”

  苏沉鹤抬手打断了她的话,少年懒声道:“更何况我是冲着剑谱来,不亲眼看着真相大白,怎能安心?”

  三言两语,便将事情落定,并肩作战多年的情谊在,很多东西不言自明,多说反而矫情。

  泠琅笑叹:“你我之间无需多话,便这样罢。”

  如此又说了几句,台上适时传来鸣锣之声,第三轮比试终于结束。

  看着人头攒动的看席,泠琅心中想,明日再来时恐怕只剩一半了。

  凌双双一直沉默到最后,直至分开时才低声道:“阿琅,今夜亥时,你来寻我。”

  泠琅深深凝视眼前的女孩,女孩却只看着路面,并未抬头。

  她轻拍了对方肩膀:“好。”

  回到住处,天已经擦了黑。

  泠琅关上房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询问江琮:“我的刀在哪?”

  江琮说:“在柜子里。”

  “你的剑呢?”

  “也在那里。”

  泠琅喃喃:“我想,它们很快要派上用场。”

  江琮颔首:“看来是的。”

  泠琅忽然抬头紧盯他:“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

  江琮十分坦然:“夫人请问。”

  “九夏有没有去观察顾掌门?”

  “有。”

  “她昏睡不醒,确有其事?”

  “是。”

  “真的是普通的劳累所致?这般古怪,没有别的原因?”

  “这就不知道了,九夏也只是个盯梢的,没有看诊的本事。”

  泠琅忽然心有所感:“谁负责看守掌门?”

  江琮微笑:“夫人冰雪聪明,不妨猜一猜?”

  泠琅立即说:“杜凌绝。”

  江琮赞叹:“正是。”

  泠琅轻叹:“以他的本事,仅护一人倒是能做到的。”

  二人便又沉默,只听着夜色中逐渐清晰的虫鸣,陷入各自思绪中。

  良久,江琮轻声问:“凌女侠同夫人约了时间?”

  泠琅并不意外他知道,当时凌双双并未回避,她痛快承认:“是啊,想知道她会说什么?”

  江琮静静注视她。

  泠琅翘起嘴角:“放心,我懒得玩欲盖弥彰的无聊把戏——比如放出手下探听真相,却不主动告知伙伴。”

  ”她悠然道:“若是同大计相关,我定不会像你这般藏着掖着,总是这样,你累不累?”

  江琮没有说话。

  泠琅望了窗外月色一眼,自顾自道:“时候差不多了,我走了。”

  她起身,脚步轻巧,直接从窗户翻了出去,没留下一丝声响。

  江琮凝望着黑洞洞的窗棂。

  他在反复回想两句话,皆出于刚刚那个少女之口。

  随意自在地:“你我之间无需多话。”

  散漫戏谑地:“我定不会像你这般……总是这样,你累不累?”

  他就这样坐了很久,直至灯烛燃尽,黑暗如夜潮将他身形包裹,也没有再动弹。

第59章 守墓人

  亥时, 西偏峰。

  夜色浓,月也朦胧。

  今日是六月十四,此时月亮只差一个缺便是最圆润, 亦是明净峰比剑大会的第四天。

  泠琅站在虫鸣与夜风四面而来的院子中, 她抬头看了眼天边圆月,它被云层掩了一半,是将遮不遮的含羞之态, 光芒都是可爱的温黄。

  也看见了月亮下的女孩,女孩坐在高高的屋脊上,温黄勾勒出她身影,和膝上放着的长剑。

  她垂着头, 不知在看什么,更不知在想什么,看起来有些落寞。

  泠琅跃上屋顶, 轻踩过古旧瓦片, 在只有夜风和虫鸣的夜里, 她来到女孩身边坐下。

  对方抬起脸, 二人于黑暗中对视。

  屋脊很硬, 很窄,她们并排着坐着,没有谁先开口说话。

  这种境地让泠琅想起了很多从前的时光,她们各有秘密, 各有烦恼, 却不得向对方诉说。

  只能在这样连月色都不甚明朗的夜里,并肩听一听虫鸣, 说些不咸不淡的话, 将心事付诸于故作轻松的笑声中, 好像真的能快乐起来。

  但今夜会有所不同,因为泠琅感觉有人将手覆了上来,它冰凉湿润,有些颤抖。

  但它还是握住了她,这证明至少有一人不会缄默。

  “阿琅,”凌双双的声音很轻,“阿琅。”

  泠琅低声回应:“嗯。”

  凌双双叹了口气,颇有些怅惘地:“我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泠琅笑了一下:“有时候就会这般巧。”

  凌双双也极轻地笑了声:“我很高兴,原本以为会很难再见到你。”

  泠琅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因为她察觉到对方吐息之中有一丝酒气,极淡,但并非没有。

  她迟疑:“你喝酒了?”

  凌双双歪着头,迟钝道:“酒?是啊,喝了一点。”

  “哪儿弄来的?”

  “嘻嘻,明净峰我可熟,在侧峰厨房里偷的,有个老门房最爱喝,我知道他藏在哪。”

  泠琅品出些意味,但她没有谈及,只摸了摸女孩儿的额头:“我记得你同我一样喝不得酒。”

  凌双双蹭了蹭她手心,乖巧地说:“可是我若不喝点,便没有勇气同你说这些。”

  “阿琅,”她轻声说,“我从来没同你说过……我其实很羡慕你。”

  泠琅放下手,有些惊讶:“羡慕我?”

  “还记得我们初遇那天吗?”

  “当然记得,你在客栈惹了事,我瞧着不对,便跟出来找,果然看见你被那群人堵着。”

  “哈哈,我现在还记得阿琅是怎样从天而降,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快的刀,像雪一样亮,当时看呆住,甚至没反应过来要帮忙。”

  泠琅柔声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因为——”凌双双眯着眼,笑得有些狡黠,“我其实一开始就看到了你。”

  泠琅怔住了。

  凌双双却开始絮絮叨叨起来。

  “我同他们在巷子中对战的时候,忽然感觉墙面投下一道阴影……那天的晚霞烧得很漂亮,光都是橙红色,所以它很明显。我正好转身挥剑,便看见你站在屋顶上面,一动不动。”

  “我当时在想,你应该会来帮忙罢?如果不想帮忙,怎么会站着不走?江湖人不都是路见不平便拔刀的么,可是我想错了,我对了上百招,直到手臂划出血痕,几乎没有力气再战斗……你都没有出手。”

  女孩语声轻快,那些惊心动魄早已远去,她好像在兴致勃勃地讲述别人的故事:“当时的夕阳太烈,我无意瞥见你垂视我的眼神,它像冰一样冷,如同在看一出无聊的戏。”

  泠琅心中一颤。

  她当时其实在挣扎,关于是否搭救这个女孩。女孩身上的锦衫精秀而金贵,那柄剑也是难得一见的上品,这种坦诚到可称冒失的性格,救了这一次,也能陷入危险许多次。

  而她,并不是能经受住风波的境地,她和她的同伴必须隐姓埋名,那座客栈还需要停留一个月,招惹了地头蛇的后果是无尽麻烦。

  凌双双全然不知泠琅此时内心震动,她自顾自地说着。

  “就是那个眼神……让我一直不愿意开口呼救,哈哈,我以前是不是很傻?虽然现在也一样,但当时还要更倔一些……我以为我要死在那里……”

  “但你还是来了,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刀风,”女孩儿喃喃重复着,“我看见你执刀时的眼神,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冰冷,它比夕阳更热烈。”

  “我因此羡慕你,阿琅,你同我不一样,我自以为用一腔热血便能结识真心朋友,以为江湖真的可以事事都痛快。但你让我知道,痛快原来还有很多种方式,有些话不说出口,同样也是真心。”

  “你不问,我不说,但我们都有真心,是这样的罢?”凌双双喟叹道,“我们明明是一样的岁数,可是你已经学会了足够的克制。”

  “你的刀那么漂亮,却能克制它,你的心并不冷,眼睛却可以如此平静。这很难得……有人告诉过我,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永远都有挥刀的决心。”

  泠琅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被看透的滋味叫人如此茫然。原来一直以来,那些没宣之于口的话在反复揣摩间,能酿出如此深意。

  是让人想要落泪的默契。

  凌双双再一次握住她的手,眼睛微微阖着,似在因酒意而困倦。

  “阿琅,我知道,我知道你的隐瞒是来自于善意,你只想背负自己的东西。我因此惭愧,我的隐瞒,只是出于逃避罢了。”

  女孩儿用手臂撑着身体,仰头凝望云层中润亮的月,语声呢喃:“我做了一件错事,很大很大的错事,于是我逃了出来,到现在都不敢去承担。”

  “现在我想把它告诉你……因为今天我终于有了直面它的决心,阿琅,是你给了我这个力量。”

  “明净峰已经没有另外半本剑谱了,它被我烧掉了,在两年前……”

  泠琅猛地抬头看她。

  “我的名字不是凌双双,是顾凌双。”

  凌字,是明净峰第三代弟子的字辈,比如杜凌绝,比如顾凌双。

  但顾凌双毕竟要特殊些,因为她姓顾,这个姓氏在山上可不多见,最出名的便是那位顾掌门,顾长绮。

  没什么新意,掌门的小孙女贪玩活泼,天资聪颖,暗恋温柔清俊的大师兄,唯一的烦恼是比剑不能总赢过他。

  但再老套的故事,也会有出乎意料的转折,因为这毕竟不是真的故事,这是人生。

  转折发生在顾凌双十四岁那年。

  那是个春天,洗剑池边上的桃花开得灿烂,柔风携着粉瓣漂浮在水面,万事万物都轻软。

  顾凌双如往常一样想去树底下练剑,那是她最爱的去处,她觉得剑风能裹上桃花的香气,十分美妙。

  她从山道下来,却发现树下已经站着一人,那是她的祖母,也是明净峰的主人。

  彼时祖母已经年过五十,这并不是算得多老的年纪,但她已经满头银发,背影消瘦单薄,看上去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但转过脸来,便又是不同的景象——祖母的双眼仍旧明亮沉稳,嘴角永远有着淡淡笑意,即使面上已攀满细纹,但她始终没有上了年纪的浑浊迟钝。

  她甚至依旧将剑使得像从前一般好。

  于是顾凌双扑上去,她同祖母撒娇,要对方看她新学的剑招。

  剑气震荡,落了一地粉繁,女孩的剑同她的人一样灵俏,像春日开得正好的一支桃,还未沾染任何骤雨狂风。

  一招“挽长风”结束,顾凌双喘着气,挺着胸脯,等待祖母的夸奖——刚刚她完成得很好,绝不会寻出一丝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