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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母却迟迟没有说话,她的视线落在自己孙女身上,却像看着另外一人。

  另外一个将“挽长风”完成得没有一丝差错的人。

  顾凌双知道祖母在想谁。且冷且烈,如霜如风,那个名噪一时后溘然长逝的白衣剑客。

  柳长空。

  这个名字在江湖上时常被谈及,在明净峰内也不是禁忌,顾长绮并不忌讳别人说起他。

  即使传言中,这对师兄妹天资相仿,实力相当,却又水火不容,拔剑相向,最终一死一伤。

  顾凌双不知道传言是否为真,祖母不会透露这些过于隐秘的往事。

  祖母只肯谈论这位前辈的剑,它如何冷峭明亮,像霜雪一般寒凉,像狂风一般凛冽。在弟子面前,他的那些故事与传奇被用来当做教学的正面例子,让他们参悟什么才是真正的剑意。

  顾凌双因此知道了很多关于霜风剑柳长空的事,他好穿白衣,喜欢饮茶,生得极为俊朗,在杀人前会喝一点酒——因为他其实心地很软。

  这多么奇怪,一个剑术如此寒烈的人,却拥有一副柔软心肠。祖母在说这些的时候,她的双眼会微微眯着,透露出一点怀念。

  于是顾凌双知道,传言是假的,柳长空不会对顾长绮拔剑,因为他心地很好。顾长绮也不会杀害柳长空,因为她至今都在想念他。

  即使她一天天地老去了,鬓发如雪似霜的白,但仍然会对着孙女的剑招露出这样的眼神,缅怀,惘然,与遗憾。

  这些内容,顾凌双看得懂,但她并不愿意。

  挽长风是她的挽长风,祖母不应该透过她的剑招去看另一个人,这让她感到懊恼。顾凌双觉得自己年岁还小,将来能比这霜风剑柳长空更厉害也不是不可能。

  她年岁尚小,而祖母却老了。

  人一老,时间便会变少,一些事情如果不做便再没有机会。

  剑谱的事,顾凌双是知道的,明净峰只有半本剑谱,明澈剑法其实早已失传了,明净峰的败落,是迟早的事情。

  而祖母守在这里,从那以后再没有下过山,偌大的山头犹如一座孤坟,她是仅有的守墓人。

  顾长绮被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困在了明净峰上,被半本剑谱禁锢在终年烟雨的江南小镇里,任凭自己一点一点地变得苍老、变得迟钝。

  她的孙女双双却不愿意。

  双双知道,祖母年轻的时候有多么从容潇洒,一手明澈剑法划破长空,能让千人的会场鸦雀无声,孤身对战数名恶徒,剑气席卷漫天黄沙。

  她也有过纵马塞外的时候,有过挂帆逐浪的愿想,像所有江湖客一般,醉中看剑,醒后问花。

  但这一切都无法实现,因为祖母必须守住这个秘密,明澈剑法已经亡佚,世外剑宗名存实亡。这是先祖的基业,即使不能长久,也要勉力使它更久。

  顾长绮不知道,她的孙女听够了霜风剑的故事,女孩儿只想知道祖母的故事,她觉得那比白衣剑客的要潇洒上一百倍。

  她想告诉天下人,他们都是错的,顾长绮比柳长空厉害一百倍。

  她想让顾长绮不要再被围困在这里。

第60章 怯相勇

  明澈剑法很厉害。

  没有人会怀疑这一点, 他们知道它是由剑祖所创,然后被传给了两个弟子,顾长绮和柳长空。

  多么明丽, 每个回旋与翻折都是恰到好处, 多么干净,三十六路里没有一丝多余动作。它浑然天成,好像是造化赋予, 只不过剑祖恰好发现了它。

  即使很少有人能有完整观瞻它的机会,这也并不妨碍明澈剑法的名声能传到很远的地方去。

  剑祖的剑已经是出神入化,他的两个弟子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有人见过柳长空和顾长绮使剑的风采,一个凛冽寒凉, 一个瑰丽万千。

  他们为之惊叹,并且觉得,不愧是剑祖的弟子, 不愧是造化所钟爱的明澈剑法。即使他们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明澈剑, 但瞧上去那么厉害, 就必定是了罢。

  其实顾凌双也没见过明澈剑法。

  她是顾长绮的孙女, 但见识并不会比那些徘徊在山下的人多多少。她同其他弟子一样, 会练习很多剑法,无双剑,十三连环剑,清心辟水剑, 这些她都练得相当不错。

  但其中唯独没有明澈剑法。顾长绮说, 它只能传给每一代的掌门。

  因为只有掌门才能保守住秘密,承其冠, 便必须承其重。

  明澈剑法只剩半部, 这件事, 明净峰上只有顾长绮和她的孙女知道。

  顾凌双想,自己应该能懂得祖母的良苦用心,她有天分,又勤奋,即使头上有个厉害师兄,但他已经打不过她。下一代掌门的位置,迟早会落在她身上。

  祖母一定是也知道这一点,才会早早告知自己剑法的真相。

  老实说,双双并不介意自己继承这样的命运,明净峰上很好,有她爱看的桃花,有她尊敬的祖母,有她喜欢的师兄,门人弟子都同她打成一片,连山脚卖茶的老头都十分好说话。

  她不介意一辈子守在这里,甚至希望那一天能够早些到来。

  因为祖母已经等不起了。

  从哪一年开始?起先是发中若有似无的银线,如同初雪落在深林上,然后雪越来越多,从鬓角攀爬上额边,一点点侵染出满头的霜华。

  眼角和嘴边细纹逐渐深刻,一笔一划都证明着衰老,她的祖母像山门口那株巨大的榕树,在一片一片地往下掉叶子。

  脊背虽然仍旧是挺立的,但已经不难想象会有佝偻的那一天。双眼依然从容坚定,但若蒙上混沌该是什么模样?顾凌双不敢想,这些假设让她想要流泪。

  她是遗腹子,母亲也因难产而死,祖母是她唯一的亲人,是她仅能享受到的慈爱。

  双双过去其实很顽劣,喜欢作弄人,是个十分自大骄傲的小姑娘。她异想天开,时常做梦,自负会一点剑术,就日日想着游历天下,瞧一瞧传说中的江湖。

  那一日,她一个人别着剑,带了点银钱和糕点,就兴冲冲地下山去。顺着山路一直摸到山脚茶棚,还装模作样地买了碗茶坐着喝,因为话本上的江湖人都这般。

  茶很苦,这对只吃甜食的双双来说不能不算作一种折磨,她只喝了一半就喝不下,只能留钱走人。走了不出十里地,便碰上了几个在郊外闲逛的小无赖。

  小无赖们年纪小,却也很无赖,他们见她孤零零,便围上来打趣嘲笑。她暗忖这是传说中初入江湖的第一步,便抽出剑来要同他们一战到底。

  一站到底没有战成,因为下一刻,祖母便出现在了身前。

  双双挥砍而出的剑尖被祖母用手捏住,不过拇指和食指,轻飘飘地制住她用尽全力挥出的一击。

  她从未见过祖母这种表情,严肃,冰冷,好像她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从前在山上闹出多大的祸事祖母都是微笑温和的,但如今这双眼却寒冷彻骨。

  她被带了回去,没受到什么惩戒,只有祖母无声的叹息和失望的眼神,这比任何罚站与禁闭都让双双感到难过,她第一次尝到什么叫做后悔。

  更糟的是,从那时候起,祖母的身体便不太好。

  偶尔的出神,断断续续地昏睡,上一刻还在看孙女练剑,下一刻却已闭眼陷入安眠。桃花落在她雪一般的发顶,顾凌双怔怔地看着,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她害怕祖母就此老去,害怕如今这份加速的衰枯是因为孙女的不懂事,更害怕在彻底老去之前,祖母仍要日日守在山上,像个无法回到人间的远客。

  双双记得,她七岁那年,窝在祖母怀中看一本堪舆图册。

  书页泛黄,字迹亦有些模糊,她哗啦啦地翻动,指着其中被水渍晕开的一页问这是哪里。

  祖母只略微看了一眼,便答出:“是涂尔干沙漠。”

  “它在什么地方?”

  “很远很远的西边。”

  “您怎么记得呢?”

  “因为我去过……在很久以前。”

  “那里是什么样的?”

  “风沙一年四季都在刮,白天又热又亮,夜晚却冷得可怕……时常能见到银河,它像一条缀满珍珠的绸带。”

  “听起来真漂亮,比这里漂亮多了,”她喃喃呓语,困得睁不开眼,“您居然去过这么多地方……”

  在陷入梦境之前,她感觉一只手温柔地拍抚。

  有人低声喟叹:“是啊……祖母也曾十分年轻,塞外策马,看遍风与沙。”

  这句话,顾凌双很久都没有忘,她的祖母是一代大侠,曾塞外策马,孤身仗剑,观遍风沙。

  她不应该枯守在江南青山之上,任凭世人逐渐忘却她的名字,忘却她瑰美万千、绮丽似幻的剑。

  不就是明澈剑法。

  即使只有半本,她顾凌双也能练。

  下一代掌门毫无疑问就是她,既然是她,那早一点又有什么关系?明澈剑法始终会传到她手中,那提前习得也没什么不可以。

  只要顾凌双能早一点,那顾长绮便可以老得慢一点,在山门那棵树掉光树叶之前,顾长绮还可以重新去瞧瞧珍珠般的银河。

  双双自此有了秘密。

  怀揣着这个无法对任何人说起的念头,她愈发刻苦,同时暗中找寻剑谱藏于何处,宗内每一间书阁,祖母卧房每一个抽屉,都被她细细翻看过。

  这个过程花了很久,久到祖母更加衰老,甚至开始健忘。终于,她在一个扑满灰尘的匣子中寻到了它。

  那是个深夜,烛火的光线很暗淡,匣子没上锁,被打开得轻而易举。“明澈剑法”四个字映入眼帘的时候,双双愣了很长时间。

  剑谱果真只有半本,分割处整整齐齐,她颤着手拂开灰尘,想将它翻开——

  然后,她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就在一墙之外。

  有些迟缓,三步一顿,是祖母正往这边来。

  想将东西放回原处,蜡油却忽地滴落到手背,她手一松,蜡烛落入匣中,火焰点燃薄脆纸张只需要一瞬间。

  仓皇之下,双双抱着匣子跳出窗外,奔到无人之地再打开时,内里只余一团焦黑灰烬。

  多年前那个彷徨无措的女孩又出现在她面前,有个声音在说,你又犯错啦,顾凌双,你还想看到祖母失望的眼神吗?

  你总是自以为是,觉得可以处理一切,现在真的酿成了大祸,该怎么办啊?

  怎么办啊?被发现的话,说不定会被赶下山……这些都无所谓,可祖母要是知道自己疼爱的孙女只会做出这些事,该多么难过伤心呢?

  在双双想出办法之前,她已经站在了山脚。

  清晨的露水将将凝结,一寸寸浸染了她的鞋袜,那个声音在她心中尖叫,跑吧,这样祖母会以为剑谱是被贼人偷走,明净峰为了隐瞒此事是不会大张旗鼓搜寻的。

  至于你,不是已经有过先例了吗?他们都会觉得你是因为贪玩而下山,不会怪罪于你,等你在外面呆上些日子,再慢悠悠回去,没准儿那时候他们已经想出别的办法了。

  你只是个无能的,自作聪明的孩子,逃避够了再回去,重新躲在祖母的保护之下,至于别的愿景,就不要再想了。

  “阿琅,我认识你的那天,是离开明净峰的第三天。那时候我满心茫然,既没有回去认错的勇气,更没有从此隐姓埋名的决心。”

  “我充满了因无能而生的怒气,那几个人围攻我的时候,我甚至在想,如果就这样死了也可以,永远不必直面那些过错……是你救下了我。”

  “你和我不一样,阿琅,你充满了决心,而我懦弱到连自己都厌弃。我偷偷上山,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想瞧瞧祖母如今怎样了,也始终徘徊不敢靠近。”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举办这个大会……祖母那两年忘记了很多事,已经没有重写剑谱的能力。或许他们以为剑谱是被贼人偷走,想借助这个机会来引出那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不能再这么下去,我应该重新担负起属于我的责任。可那是层云寺的人,我知道他们在说谎,我该怎么办?”

  “我还有机会吗?阿琅,我还能有为明净峰而战的勇气吗?”

  泠琅张开双臂,将泣不成声的女孩拥入怀中。

  她低声说:“双双,你能说出这些,就已经是勇气。”

  “不用怕,我会站在你这边,帮助你守着明净峰,一同等着掌门平安醒来——她一定非常思念你,就像你思念着她一样。”

  “双双,其实应该是我羡慕你。”

第61章 晦同明

  月亮在云层中穿行。

  泠琅重新站回地面的时候, 那场谈话已经结束了很久,她手心泛着微微的湿润,不知是潮意, 还是另一个女孩儿的泪。

  她又在夜色中站着想了一会儿, 想这场比剑大会的由来,想三日决赛后明净峰如何拿出剑谱,也想好友对自己那几句评价。

  永远有勇气, 永远充满挥刀的决心。

  这无疑是极高的赞誉,勇气与决心,两个词语太过美妙,让她颤着心跳, 久久无法平息。

  这很奇怪,泠琅觉得自己够坦然自信,这些话若是自夸出来毫不脸红, 但从别人口中真心实意地说出, 反而叫她十分羞赧。

  唉。

  不知山上最后会爆发什么样的风波。

  她停在窗外, 发现它依旧虚掩着, 同离开时一模一样。

  手掌撑在窗沿, 腰腹收紧纵身一跃,落地无声无息,衣角甚至没有摩擦过窗框。转眼间,她已经站立在一片黑暗的房屋之中。

  一个声音从帐内传出。

  “回来了?”

  泠琅一顿, 随即行到门边净手,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权作应答。

  “比我想象得久。”帐里的人说。

  泠琅说:“也比我想象得久——你怎么还没睡,现在已过子时了罢?”

  “被方才动静吵醒。”

  什么动静?她轻功盖世, 方才一点声儿没有。而江琮声音冷静清醒, 听着没半丝倦意, 真的是刚刚才醒的?

  泠琅却没有还嘴,她心中装满了沉甸甸乱糟糟的念头,一时间没作声,只慢吞吞地擦干手。

  一刻钟后,她掀开帐帘,于暗色中闻见清浅弥漫的兰香。

  江琮靠在榻边,用同样清醒的双眼看她。

  泠琅将自己裹进被中,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含混不清道:“此事说来话长。”

  江琮说:“这不是你们敷衍苏沉鹤的惯用词句?”

  泠琅终于燃起些懒散斗志,她随口道:“现在正好拿来敷衍你。”

  江琮从善如流:“也可,但若事关重大,还望夫人莫要敷衍太过。”

  泠琅哼了几声,闭上眼长叹:“说来话长——便长话短说,双双她——”

  她省略了细节,只三言两语,把明净峰如今已经没有剑谱的事说了。

  江琮沉默了片刻,道:“也就是说,世人皆以为明净峰有完整的明澈剑谱,今天却被拆穿只剩一半,然而事实上,就连那一半都没有了?”

  泠琅说:“是的,我也想不出在此时召开比剑大会的用意,你怎么看?”

  江琮回答得很快,好像这个问题他已经思索过无数遍。

  “可能如此前猜测所言,他们内定三甲,隐瞒已经没有剑谱的事实。或者将计就计,把那并不存在的偷剑谱之人引出来……但这个做法风险太高,得不偿失,可能性不高。”

  泠琅轻嗤道:“这就没了?还以为有什么独到见解。”

  江琮柔声:“那夫人以为?”

  “没什么以为,我一介草莽,夫君才是惯用阴谋诡计那个,原来也不过如此。”

  “我确实有些独到见解,但过于独到,说出来无甚意义。”

  “呵,又在耍欲擒故纵的把戏。”

  “……”

  “不说就睡觉了。”

  “明净峰内部很团结,他们不会有内乱的可能,”江琮淡淡地说,“陈长老虽在江湖上没什么名头,但在宗内很得众人心,顾掌门信任他,即使她不能理事,宗内仍井然有序。”

  “确实如此,双双也说,她回来潜伏观察了很久,宗内一片平和,没什么异动。”

  江琮颔首:“唯一的异动在顾掌门身上,在这种关键时刻,她不在。”

  “按理说,即使层云寺的空明大师亲自来闹场,有她在,也是成不了事的,但她偏偏不在,只留个陈长老应对一切……”他顿了顿,继续说,“若不是顾掌门的确在昏迷,我必定会觉得……”

  泠琅轻声接过这句话:“觉得她是故意造成这种局面?”

  “那可是顾长绮,即使年老,也不会老到犯这种错,”江琮说,“还记得我们在咸城酒馆中听到的流言吗?”

  “记得,往明净峰来的一路上都有人在传,离目的地愈近,愈是众说纷纭。”

  “当时夫人说了个村庄有闹鬼之谣言,实则是一对偷情的村民为了掩人耳目的故事。”

  “是啊,”泠琅翻了个身,面朝江琮,对上他暗色中幽深平静的眼,“我当时还说,谣言虽假,但造成的影响是实实在在的。”

  江琮垂下眼睫,避开她直勾勾的目光:“我让九夏去查过谣言来处。”

  泠琅微愣,随即由衷赞许:“分舵主终于起到了该有的作用。”

  江琮轻笑了声:“分舵主查出……其中有空明大师手下暗中散播的。”

  泠琅并不意外:“他们要为攻上明净峰造势,顺便吸引一些不怀好意之徒上山,好把这地方搅得更乱一些。”

  她迟疑道:“但听起来,好像还有其他?”

  江琮说:“有,并且十分隐蔽,九夏还未回来禀告消息。”

  泠琅咬着唇,沉默下来。

  层云寺众僧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空明大师以为好友霜风剑讨公道为由,堂堂皇皇发了战书,更借剑谱之事扰乱了众人之心。

  明净峰即将败落、顾掌门身份来之不正、明澈剑法已经名存实亡……种种谣言,不论真假,影响是实实在在。

  它现在已经让明净峰岌岌可危,这就是最大的影响。

  除了层云寺,谁还想看到这一局面?难道还有哪个大势力在觊觎明澈剑法?

  泠琅眼皮渐渐沉重,思绪也变得迟缓,她困了。

  有人在她头顶轻轻地问:“顾女侠之事,夫人怎么看?”

  她迷迷糊糊反应了很久,才明白这个顾女侠指的是双双,从前的凌双双,现在的顾凌双。

  “还能怎么看,难道我义正辞严地要训她一顿……”泠琅呢喃着说,“谁没在年岁尚小时犯过点错呢?连我爹都说,人不犯错枉少年。”

  “……若一辈子不做些蠢事,那该多无趣啊。”

  “无论如何,我自然要站在她这一边的……”

  声音彻底沉寂下去,她终于睡熟了。

  江琮仍旧半靠在榻上,半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绕弄床帐边的流苏。

  无论如何,我自然要站在她这一边。

  你我之间无需说这些。

  假如你是一个只能喝汤的人,会吃掉一块或许再也无法得来的饼吗?我会——

  因为至少痛快过。

  江琮在想,痛快两个字,的确很适合形容有关于她的一切。

  出刀很痛快,来去很痛快。即使喝不得酒,但也仰头全部喝尽,即使知晓是没有结果的交游,也会将感情注入得足够充沛。

  因为年轻,所以连犯点错都十分痛快。

  她活得过于明亮坦然,从尘土和血腥中走出,在追寻一个晦暗沉重的真相的过程中,仍能一路尽兴痛快。

  江琮深深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究竟有多大的差别,他从来和这两个字无缘。他的剑只为保全。

  他注定无法像她。

  他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正是这一点而有些无法自拔。

  有些悲哀了,这两件事竟然是同一时间被他觉察,多么叫人唏嘘。

  这不太公平,她去了太多地方,见识过太多人和事,有过命的交情与友谊,她的世界丰富广阔到难以想象。

  而他什么都没有,他仅仅是坐在原处,然后她闯了进来,带着一身明亮喧嚣的色彩,同他的人生搅在了一处。

  实在是不公平,因为她什么也没有做,却像对他做了太多。

  世上没有这种道理。

  世上多的是想不清楚的道理。

  不能再这样下去,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属于另一处天地。

  他是喝惯了汤的人,若侥幸尝到过其他美妙滋味却无法再得,会痛苦到想要发疯。他不知道痛快两个字怎么写,也品不出见好就收的妙处,他和她截然不同。

  江琮已经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想着利用她而留下她。

  算了,倘若一生不做点蠢事,那会很无趣。他能及时认识到这一点,已经算是蠢人中的聪明人。

  他将目光投向枕边熟睡着的人。

  少女呼吸声绵长而安慰,睫毛长长地垂着,那颗痣在阴影中无法得见,但他仍能想出它应该在哪儿。

  就像他能毫不费力地推断出以后的结局——她远走高飞,他继续当这见不得人的分舵主,能听说她闯荡江湖的消息,杀人如麻,结婚生子,等等等等。

  等她年老,或许会冷不丁想起年轻时相处过的一个王八夫君——他在她那里肯定得不到什么好话。

  若是让她晓得这个王八夫君曾经为她动摇,会是什么反应?她说不定会笑死,笑他入戏太深,竟然弄假成了真。

  江琮翻了个身,闭上眼,不再看一旁呼呼大睡的人。

  他绝对不会让她知道。

  绝对不会。

  呼呼大睡的泠琅一夜都睡得很好,就是做了些怪梦。

  梦见的是江琮,她同他好生说话,他却对着她一个劲儿冷笑,好像她欠了一大笔钱。

  她质问,怒骂,他从始至终都一语不发,就盯着她冷笑。最后泠琅气急败坏,冲动之下一刀砍了过去……

  然后她醒了,发现自己一巴掌拍在了江琮胸口,而对方正沉沉地盯着她。

  泠琅反应很快:“你先惹我的!”

  江琮露出了和梦里一模一样的冷笑:“我刚刚才被夫人拍醒,如何能惹了你?”

  泠琅看见这个表情就心中来气:“你来我梦里纠缠了一晚,真是烦人至极……”

  江琮的冷笑便僵硬了些许,他盯了她片刻,似乎想问清楚,但最后却什么都没问,掀开被子便下床离开。

  泠琅在他后面大叫:“掀那么用力干嘛?很冷!”

  他一声不吭。

第62章 罗汉阵

  比剑大会仍然照常进行, 离三甲选出之日,还有三天。

  如泠琅所料,在层云寺派人放话来的后一日, 看台上空了一半。

  那些唯恐惹祸上身的看客作鸟兽散, 剩下的要么是自负武功不畏祸端的江湖人,要么是巴不得更热闹些的投机客。

  他们散落在会场各处,交头接耳, 神色诡秘,好似一个个都晓得些个中秘辛般。

  明净峰众弟子仍旧坚守着,部分年轻弟子面上能看出些许不安之色。顾掌门一日未醒,众人便一日惴惴, 虽有陈长老坐镇,但始终差了真正的定海神针。

  就连上场比剑的,都打得保守温吞, 只怕一不留神伤及自身, 远不如前两日拳拳到肉的精彩。

  苏沉鹤却除外, 他依旧是那副懒散模样, 眼睛半睁不睁, 剑柄要提不提,打了个呵欠站定,眼下还有点渴睡的青。

  开战的锣声一响,少年却形似鬼魅, 在对手还在愕然愣神的当下瞅准空门而来, 剑光一闪,便是兵器触地哐啷之声。

  于是鸣锣又响, 负责裁判局势的长老高呼:“苏沉鹤——胜——”

  距离锣鼓第一次被敲响, 不过三个吐息的时间而已。

  台下适时传来掌声, 泠琅亦微笑抚掌,她冲身边的江琮低语:“如何?”

  江琮喝了口茶,说:“甚好。”

  泠琅犹自回味:“方才那招擒云摘霞,颇有些剑随心动之味。”

  江琮放下杯盏,说:“不错。”

  泠琅赞叹道:“一年不见,沉鹤的剑意又高了不止一层,不得不说,我都有些嫉妒了。”

  江琮眺望高台,说:“是啊。”

  泠琅感慨:“你也嫉妒?嗯,他是写意潇洒,你是朴拙无华。虽然他比划起来是比你漂亮不少,但也莫要气馁,你们不是一个路数的。”

  江琮没有说话。

  泠琅凑上去:“我这可是在夸你……剑是极易耍得漂亮花哨的武器,而你却一点没有,如此独一无二,难道不好?”

  江琮望着高台上那个一跃而出的身影:“你的朋友走了。”

  泠琅回过头,这才发现苏沉鹤已经径直离开,没有像往常一般趁着比赛来同她说话。

  “他怎得不来寻你?”江琮淡淡问询。

  “或许决赛在即,层云寺昨天又来了一出,明净峰便管束得愈发严格了罢,”泠琅朝看台努努嘴,“诺,一个参赛者都没有。”

  少女语气悠然,神色轻松,没有半点被爽约的不悦,像是笃定对方不会莫名不来。

  江琮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他说:“苏少侠倒是像能夺个三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