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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她眉眼间又添上点骄傲:“那是自然。”

  如他们所言,翌日大象台,仍是那声熟悉的“苏沉鹤——胜——”

  少年朝众人抱拳,马尾在日光下跳跃摇。在离开前,他朝泠琅这边遥遥一望,偷偷眨了下眼。

  泠琅笑起来,她对身边人说:“我就说嘛。”

  江琮却没接这句:“我得了消息,空明已经到咸城。”

  泠琅收起笑容:“看来他这次是非上山不可了……他带了多少人?”

  “他带在身边的不过几十,但在昨日,灵源镇镇上已经来了数百名僧侣。”

  “什么?那些人不会……”

  “没有,他们或是住店借宿,或是找地方支帐,当地人不晓得层云寺的名声,只道是哪里云游来的众僧,都热情款待了,未听说有什么冲突事件。”

  “难道明净峰的人不知此事?”

  泠琅看向高位上端坐着的陈长老,只见他面上隐隐有郁色,眼下青黑明显,一看便是焦灼思虑之态。

  层云寺的人大张旗鼓地来了,兵临城下,这上面难道一无所知,还只晓得比剑?

  晚些时候,泠琅终于等来了陈长老登台发言。

  “诸位——比剑大会至此,前十名侠士已经选出,他们分别是何轻、肖诗雨、苏沉鹤——”

  念完一串名单,陈长老清了清喉咙,竟然又开始冗长官腔。

  泠琅简直叹为观止,都什么时候了,在座所有人都晓得明天有大事发生。您老还在这点评各位选手,分析本次比赛意义,展望剑宗未来呢?

  直至最后,陈长老才风轻云淡地提了句:“这段时日有传言,不过无稽之谈……某些鸡鸣狗盗之徒,妄图扰乱人心,好坐收渔利,诸位都是有胆有识的,可别被诓骗了去。”

  说着,他抬手朝四周抱拳:“若有侠士心中害怕,自行离去便是。若有想观看明日赠谱仪式的,鄙宗万分欢迎。”

  言毕,他长袖一甩,纵身而跃,一个“行云踪”缥缈潇洒,转瞬便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会场便又是一阵议论,泠琅细品着方才陈长老的眼神,总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这是胸有成竹,笃定顾掌门会如约而来,还是绝路之前的自暴自弃、破罐破摔?

  泠琅当然希望是前者。

  当晚,她向江琮又确认了一遍:“顾掌门还未醒?”

  江琮低声:“还没有,杜凌绝仍把守在屋内,帐里并无动静。”

  “九夏还没回来?”

  “是的,估算着最迟明日。”

  “明日?黄花菜都凉了,这般效率,倒是仆随其主。”

  江琮破天荒没有还嘴,更没有露出中看的笑容,说些不中听的话。他面无表情,一语不发,好像甘心认了这句“仆随其主”。

  泠琅等不到回应,心中竟空落落地:“你怎得不反驳?”

  江琮反问:“我若反驳,有用吗?”

  泠琅说:“没用,但至少可以解解闷。大事在即,我心里发慌,嘴上得说点什么才好受。”

  江琮依旧神色平静:“如此。”

  泠琅见他三棍子都打不出个屁的模样,心里却愈发痒,想着要如何骚扰折腾他,还未开口——

  对方起身,往门外行去。

  她愕然:“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去吩咐点事。”

  “人家都睡了,定要这时候去?从前半夜在白鹭楼碰见你还觉得可怜,真是屠恶之人终成罪恶……”

  青年似乎在门边踉跄了一下,最后还是头也不回地走入暗色之中。

  翌日。

  晴朗和煦,一碧如洗,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

  适合远足,适合郊游,适合同好友相约饮茶谈天,而不是同一排光头面面相觑。

  泠琅真的没想到,他们不仅不请自来,而且来得比主人都早。

  这十八名僧人一字排开,赤裸着上身,露出遒劲古铜的肌肉,脖子上挂着核桃大的佛珠,个个圆润乌黑。

  今日日光太盛,落到他们光溜溜的头皮上,竟反射出耀眼强光,叫泠琅险些睁不开眼。

  她问江琮:“这是在闹哪出?”

  江琮还没回答,台上为首的僧人竟主动报幕了。

  “诸位施主!贫僧自层云寺而来,奉主持空明大师之名,为明净峰今日盛会表演助兴——”

  陈长老立在一边,显然未预料到眼前这一幕,他怒道:“贵寺不请自来,言之凿凿说表演,是把我明净峰置于何地?”

  僧人置若罔闻,他大喝一声,右臂往空中一挥,拳风烈烈,竟有破空之声!

  而他身后一众僧人迅速合拢,一个搭着一个,不过转眼,便搭成一座四层的人塔。皆怒目圆睁,肌肉遒劲,同庙里的罗汉像十分肖似。

  台下有人大叫了声好,接着掌声如雷,陈长老面色几经变幻,终究还是忿然坐回原处。

  台上,十八罗汉还在表演,时而挥拳呼喝,时而连做三十个后空翻。甚至搭成人塔四处移动,在大象台边缘做出一些险之又险的动作,引得台下阵阵惊呼。

  泠琅看呆了,不得不说,层云寺僧人的表演是比集市里的大石碎胸口好看不止一倍。

  可是,可是瞧着他们熟稔自然的模样,瞧不出半点杀气,难道真是来献艺,没有包藏祸心?

  有看官激动之余,掏出碎银往台上扔去,有僧人一把接住,泰然自若地收进裤袋中。

  泠琅大开眼界,这群臭名昭著的邪僧,日后若混不下去,随便找个集市呆上半天,定能赚个盆满钵满。

  正想着,先前为首的僧人忽然一把扯开颈上佛珠,乌黑硕大的木珠霎时间弹跳而出,在台上散落开来。

  难道是什么暗器?终于见真章了?

  泠琅心中一惊,腹中运气,已经做好拔腿便逃的准备。谁料下一瞬,那佛珠噼里啪啦炸开,每一颗里面都迸出五彩纸屑,喜气洋洋,好似过年。

  直到僧人们下台,找了块地方坐定,陈长老又上台打了番圆场,甚至决赛都进行到一半了——

  泠琅都不敢相信,这所谓表演,还真只是表演。

  她一把抓住身边人的手臂,无视对方的骤然僵硬,压低声音道:“我觉得他们必定不怀好意,那佛珠能藏纸屑,定也能藏点毒针毒虫。”

  江琮过了片刻才开口:“夫人愣神两刻钟,便得出这种结论?”

  泠琅说:“我的结论难道没有见地?”

  江琮垂下眼,不动声色拂开了她的手。

  他轻声道:“他们就是想要这般效果……十八个□□脚了得,配合无间,佛珠能当暗器,赤手空拳也威慑力十足。”

  泠琅恍然大悟:“他们是来展现实力的?”

  “夫人难道没发觉,自他们登台以来,又有好些人悄悄离开了么?”

  泠琅环顾四周,确信了他的话。

  层云寺这是装模作样地赶人走,把那些有维护支持明净峰之意的路人吓跑,只留想浑水摸鱼分杯羹的胆大之徒。

  而高台之上,几轮比拼结束,只剩下最后五人。

  这五人将同时展开竞争,只要淘汰出两人,剩下三名便是此次大会的胜利者。随着陈长老的呼喊,五人依次登台。

  “安成林,何轻,苏沉鹤……苏沉鹤?”

  无人回应。

  泠琅慢慢坐直了身体。

  因为赛制,苏沉鹤此前一直名列第一,能直接参与最后五人的争夺赛,所以今日他一直没有露面。

  陈长老又呼喊了两声,台下人声纷纷,皆好奇张望,不知这个名列前茅的年轻人为何突然消失不见了。

第63章 红袈裟

  场下嗡声一片, 场上陈长老面露凝重之色,四个参赛者皆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某位站出来说:“苏少侠平日起得最晚, 鄙人今日鸡鸣起身练剑, 竟见他榻上无人。”

  陈长老沉吟:“你们今日可有谁看到过他?”

  其余人皆摇头,只说没见过。

  真是怪事,苏沉鹤的表现无疑是此次比剑大会最为优秀的, 在这决战的节骨眼上,竟然不知何处去了。

  联想到前两日的风波,不难会有些不妙猜测——

  底下有人叫了声:“没见过?不是你们明净峰把人故意藏起来了吧?”

  “谁不知道苏少侠进入前三甲是板上钉钉,你们害怕剑谱之事败露, 现在终于用上些手段了!”

  起哄一个个面上义愤填膺,好似真为苏沉鹤抱不平,其中哪些是真心实意, 哪些是唯恐天下不乱, 泠琅冷眼瞧着, 只觉得烦躁。

  陈长老终于一锤定音:“一炷香的时间内, 若苏少侠还不出现, 那本次——”

  “本次比剑,三甲就由你明净峰包圆?”

  一道沙哑苍老男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如被沙砾打磨过一般刺耳,在场所有人同时听到了这句话。

  众人惊愕, 立即四处张望, 却不见那发声者在何处。

  陈长老却已有所感,他沉声喝问:“阁下无需装神弄鬼, 既然来了, 尽管现身便是。”

  那声音于是阴恻恻地笑, 笑声诡谲凄厉,如黄泉厉鬼般可怖。在会场四处响起,仿若游移不定的孤魂。

  明明是盛夏朗朗晴天,却莫名刮过一圈圈阴风,叫人生生起了层鸡皮疙瘩。

  如此笑了半晌,它忽然止住,无声无息,四周顿归寂静。

  众人大气都不敢喘,而陈长老已经提了剑在手中,他怒目扫视四周,刚要开口说话——

  那声音说:“小儿,叫你们顾掌门出来。”

  这句却是从高台之上传来,仿若近在咫尺。

  陈长老猛然抬头,只见环绕着大象台的四根粗大石柱之上,赫然立了位身着袈裟的老僧!

  那老僧眉眼低垂,鸡皮鹤发,形容干瘦,须眉皆是雪白。一身袈裟却鲜艳赤红,同这干枯身躯衬起来,显得诡异至极。

  场下一片桌椅翻倒之声,经此风波,见识少些的早已吓破了胆,只后悔为何留得如此轻率,那可是层云寺,那可是空明!

  层云寺最起初并没有这般声名,它甚至是一座有百年历史,香火极盛的寺庙。当时空明叛出季室山后,前往层云寺,请求庙里当时的主持收留。

  空明从前同该主持有交情,对方却并无通融,义正辞严地拒绝了不说,还堂皇训诫了一番,指责他心中已无佛。

  空明于是大笑,手中佛珠往空中一抛,道:“我便是佛!”

  于是那一天,鼎盛了百年香火的层云寺,全寺二百三十六名僧人,皆戮于空明之手。尸首从山门一路倒伏到佛堂,鲜血流淌蔓延,煞气冲天,数月不绝。

  此处自此被空明所盘踞,他甚至未曾更改寺名,就着原来层云寺三个字设坛,广收门徒,传授功法。

  这些年,虽然他任由手下弟子为非作歹,自己却极少来江湖上露面,是以虽然层云寺臭名昭著,但真正识得主持空明的人却在少数。

  台上几名参赛者离石柱之上的空明最近,他们最先反应过来,已经纵身跃出,不欲与这邪僧相接。

  而那些想开眼界的看客,如今可算开足了眼界,他们心中只余惊惧,一时间乱作一团,争相着想要离开——

  只听一声利喝:“明净峰众弟子听令!”

  陈长老剑指石柱,面容沉肃:“此人不请自来,语出不逊,辱我宗门,我欲将他拿下,各位护住其余人等!”

  场四周的明净峰弟子纷纷拔出长剑,之前□□上身的强壮僧人亦起身,各自将佛珠捏在手中,臂上隆起成块肌肉。

  局势一触即发。

  有人在逃命,有人在对峙,有人正找地方躲着纵观一切。泠琅庆幸自己今早反复告诫几位不通拳脚的婢女留守在屋中,不要出来走动,不然此情此景,她未免能将绿袖她们一一护住。

  她一把抓住江琮的袖子,扯着他离开座位,后退到一方雕了仙鹤松柏的石屏风之后。这个位置她注意了许久,既能观察台上状况,又能隐蔽身形。

  江琮被她扯得一个踉跄,却没说什么,二人绕到屏风之后,站在一处静观其变。

  高台上只剩陈长老与空明二人。

  一个震怒交加,平日里温和斯文的面孔如今阴沉似水,长剑凛冽,末端直指高处。

  一个苍老诡秘,面容如干枯树皮,堆叠了层层褶皱,一双浑浊暗淡的眼珠子嵌在其中,一动不动,宛若入定。

  二人隔了十来尺的距离对峙,有弟子想跳上台相助,皆被陈长老示意退下。

  空明嘶哑地重复了遍:“叫你们掌门出来。”

  陈长老目光沉沉:“先问过这柄剑!”

  语毕,他足下一点,使出轻功行云踪,竟顺着粗大石柱一路向上,手中剑锋寒光一闪,直直朝空明挥去!

  这无疑是开战之信号,有弟子高喊了声:“护住明净峰!”,淡青同深褐战在了一处,剑风拳风难分彼此。

  而石柱之上——

  他这招极为迅猛,而石柱并未太多翻转腾挪的余地,眼看着空明必须接下这一剑——

  只见深红袈裟一甩,一卷,如一张蔓延诡诈的网,那刚劲剑势瞬间被消弭化解,力道斜而软地往别处去了。

  陈长老低喝一声,顺势转动手腕将剑收回。气沉丹田,行云踪发挥到极处,生生在空中借了力,挪移到石柱另一边,再次换方向攻去。

  迎接着他的,仍旧是漫天诡异的红,那袈裟翻涌席卷,滴水不漏,将他剑锋包裹缠绕。

  握剑的右手一紧,剑柄几乎脱手而出。

  陈长老心中大骇,这袈裟竟不仅防守极为稳固,一旦被缠住,甚至能有夺他武器之势!

  他催动内力,右臂全力将剑抽回,与此同时足尖在柱身上一蹬,身体往后腾跃,落到与之相对的另一根柱顶。

  两招已过。

  陈长老气息未定,心跳如擂。而空明仍是僵硬死寂,连足下位置都未变过一分。

  虽然知晓难以取胜,但敌我之间差距之悬殊,仍叫陈长老内心震动不已。

  空明方才化招,甚至只甩了两回袈裟,连武器都未现于人前。

  身下传来短兵相接之战声,他缓缓收紧了手中剑柄,左足后撤半步,开始下一次蓄力。

  石屏风之后,泠琅的手指还牢牢攥着江琮右臂,她一动不动地盯着石柱上的红衣僧人,从那身古怪袈裟,到因单掌礼而显现的枯瘦右手。

  江琮低声问:“不去寻苏少侠?”

  泠琅轻轻摇头,目光仍紧盯原处:“昨天双双说要同他坦白,二人定是有了些共识……空明已经动手,还是此处要紧些。”

  江琮说:“陈长老打不过他。”

  泠琅说:“谁看不出来?只是——”

  她沉思:“这空明不像是要痛下杀手的模样,不然陈长老早就不敌败落,哪儿还能再三出招?”

  如她所言,石柱之上,陈长老凌空跃起,长剑震荡出无形气波,一招“挽长风”如疾风过境,势不可挡,朝空明直直激射而去!

  泠琅顿了顿,她认出这一招是双双经常用的,或许它是明净峰宗内弟子都会用的剑招?

  双双走的是灵巧路线,而挽长风在陈长老手中,却是截然不同的刚劲风格,各有千秋,难说孰优孰劣。

  然而,这招依旧被化解。

  空明身形如鬼魅,不过右臂一抬,一挥,那袈裟宛若有生命的活物,涌动之间似是呼吸起伏,将这道罡烈剑风细密包裹。

  陈长老却早有准备,一招挽长风不成,他回身一旋,硬生生踏上空明所立石柱,同时左臂一顶,要把老僧挤下这方寸之地。

  空明浑浊阴沉的双眼终于有了波动,他身形微动,左手终于从衣袖中探出。

  那是一只同样干枯苍白的手,它绷直为成掌,又似一记佛印,朝着陈长老正靠近的身躯贴去。

  从泠琅的角度,这一幕被她看得分明,她心中一紧,足下使力,就要朝大象台奔去——

  江琮却一把扣住了她,将她拉了回来。

  “此处人多,不可——已经有人去了。”

  简单的一句,已经道尽利害。泠琅咬牙抬头,却见那抹淡青身影如断翅纸鸢,直直往高台上坠落。

  是陈长老。

  在即将触地的前一瞬,一道身影飞扑而出,将陈长老一把支撑住。

  来人青衣马尾,是个清秀少年,正面露焦急,扶陈长老坐定后立即按住经脉,为其度气疗伤。

  杜凌绝!

  泠琅睁大了眼,他在此处,那顾掌门——

  她连忙环视四周,哪儿有那位老人的身影,难道掌门还未醒?

  而陈长老显然也有相同疑问,他挣脱杜凌绝的手,死死抓住少年衣襟,一张嘴,却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杜凌绝无暇擦拭面上血迹,只快速地说了些什么,只见陈长老面色从震惊转为喜,几经变化,竟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泠琅却从杜凌绝方才口型中看出,他说到了“顾凌双”三个字。

  看来,双双终于去坦白了一切,而她现在正代替杜凌绝守着祖母。

  旁边立刻有几个弟子围拢上前将陈长老带走,杜凌绝擦了擦面上沾染的血渍,同样抽出剑,用和陈长老起初一模一样的姿势,剑尖直指高柱之上的空明。

  空明却不似之前一般毫无动容,他垂头看着下首少年,忽地咧开嘴,露出一个渗人至极的笑容——如果那可称为笑容的话。

  “明澈剑法竟被你们练成这个样子,”他嘶声道,“暴殄天物,不过如此。”

  场下还在交战,嘶吼声呐喊声混成一片,而空明沙哑奇异的语声,却一字不落地传到泠琅耳中。

  他用了内力,似乎有意让在场所有人都听见。

  “缺了半本,终究是无用。霜风剑从前同我说,剑祖将剑谱一分为二,为的是制衡二字。如今看来,的确起到效用。”

  “天下万物,合则分,分则合,现在,便又到了合之时——就由老身代替霜风剑之劳,来行这‘合’字罢!”

  泠琅讶然,她已经觉察到不对。

  挽长风,不是宗内人人都会的剑招么?为何在空明口中变作明澈剑法之一?

  难道——

  只听砰的一声,不知从何处甩上件物事,在大象台上弹跳滚落,最终停在杜凌绝脚边。

  那是一颗人头。

  一颗光滑的,圆滚滚的人头,因为没有毛发,所以相比别人的更易滚动一些。它脸上还有惊异表情,嘴巴微张,似在质问。

  泠琅认出来,那是风波最初,登台状告明净峰杀人的层云寺和尚,似乎叫寂玄,那日过后,再没见他现身过。

  而他显然已经不再有耀武扬威下战书的神气,创口处整齐利落,似乎是被人一击削断。

  泠琅来不及观察这颗人头是何人所扔,她敏锐地觉察到,场上的气变了。

  准确地说,是空明起了些变化,他作为从始至终都在把控局势的人,终于露出些预料之外的怒气。

  “是谁?”他在质问,语声平静。

  一个人跳上了高台,认下了这份罪过。

  少年马尾仍有些乱,脸上还沾了点血,他轻松地笑着,同周遭你死我活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将剑扛在肩上,吹了声口哨,满不在乎道:“这和尚大清早来寻我,我同他纠缠了许久,想脱身参加比剑而不得,只好出此下策。”

  “大师——”他笑得有几分邪气,“您是出家人,不会怪罪于我罢?”

第64章 明净巅(上)

  杜凌绝目光微动。

  他侧过头, 朝苏沉鹤说了句什么,似在劝告离开此处。

  苏沉鹤却将剑抽出,同样遥遥指向高柱之上的红衣老僧, 剑尖在明朗天色下凝着耀光。

  他鼻梁下巴俱有血迹, 不知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血色暗红,那双眼却是湛然的亮。

  “杜兄,”他紧盯着上首, 嘴边噙着漫不经心的笑,“这般磨叽,可不像你啊。”

  语气轻松熟稔,看来这二人此前在山上已经结识。

  杜凌绝轻轻摇头, 似有几分为难,还欲开口——

  只见剑光一闪,方才还同他并肩而立的苏沉鹤已经在三尺之外!

  少年身姿矫健轻敏, 不过瞬息, 已经沿着石柱一路执剑而上, 如一道墨色残像。

  马尾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弧线, 剑气呼啸席卷, 下一刻,已经逼近那静立着的僧人身影。

  深墨与赤红,终于有了交接。

  翻涌连绵的诡谲红浪,尖锐明亮的滔天剑意, 于半空中陡然盛大。内力激荡, 剑身嗡鸣,竟胜过台下交战着的嘶吼。

  杜凌绝已经仗剑冲了上去, 加入这方寸之间的战役。

  泠琅手指紧扣住石屏风的粗糙浮雕。她咬紧唇, 一眨不眨地盯着高处交战着的双方。

  她已经很久很久, 没见过这样的交手。

  苏沉鹤有多强,她再清楚不过。懒散不羁的少年天才,剑气是与之大相径庭的尖锐灵动。

  每一刺一砍,均如行云般流畅缥缈,力道仿佛永不枯竭。速度不会凝滞,出手绝不犹疑,从第一剑,到最后一剑。

  而杜凌绝是明净峰最优秀的弟子之一,比剑开始那一日,他自天际而来,剑身震荡,能发出类似笛声之嗡鸣。已经足够证明其内力有多雄厚,把控又精确到了何种地步。

  他们已经是世所罕见的高手。

  然而在面对空明之时,却难以讨到好处。

  她甚至难以看清,那血红袈裟是如何挥动,空明枯瘦的身躯又如何转挪。

  赤色涌动,如漫天血海,偶尔从中探出一截苍老干瘪的掌,如影似幻,神出鬼没,所过之处,有尽摧齑粉的力量。

  鬼气森森,无可捉摸。

  所有奇袭、强攻皆被消解于无无形。一袭袈裟,竟如典故中的幻空之境,任何杀气至此,徒有寸步难行。

  泠琅看见袈裟上偶有金光闪过,似乎是梵咒,似乎是佛偈。那线条缠绕扭曲,森然而神秘,她无从辨认。

  真是从里到外的邪门。

  邪僧之邪,可算叫她大开眼界。

  台下,明净峰弟子和层云寺僧人战在一处难分难舍。台上,空明大师独对两个年轻剑客,却无丝毫颓态。

  苏沉鹤和杜凌绝,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空明绝不是能这般轻易降服的,深不可测的耄耋老者,打到现在甚至没被从柱子顶端攻下。

  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改变了战术。不再同时出招,而是转为前后轮攻,一招接替一招,连绵不穷地将空明困与此处。

  既然无法攻克,那便强留。

  泠琅攥着石壁的手指已经发白,她看出即便如此,空明也未显现出半点左支右绌之力,他甚至更加游刃有余。

  深晦血海,无休无止,甚至有遮天蔽日般的架势。

  她情不自禁地想,如果这种红色被划上一刀,会是什么样子?

  那鬼魅般无踪迹的掌法,同她的比起来,谁要更快一些?

  云水刀就藏在五步之外某张翻倒的桌案夹层处,现在局势混乱,要不被人注目地抽出它简直轻而易举——

  泠琅喉咙有点紧,心跳有点快,耳畔是兵刃激鸣,身侧是声声呐喊。身处于此,她感觉自己的血一点一点热了起来。

  她回过头,对上江琮深而沉的双眼。

  一道石屏的阻隔,外面是重重厮杀,而内里,他们用眼神望着彼此,无声地对视。

  江琮嘴唇微动,他用口型问询:“想去?”

  泠琅没有回答,他此前用于制止她的右手还扣在她臂上,她轻轻握住了那只手。

  力道很轻,却是不容转圜的坚决。

  江琮的眼神忽地颤动了一瞬。

  他手指有些凉,同她的渐热截然不同。他喉结滚动,似是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想回握,却终究缓缓放开了手。

  他放开手,同时听见心底有什么东西猛然炸开的声音,像烟花四裂,像城墙坍塌。而他自己立于废墟之中,在灰烬弥漫处看见她那双明亮到让日光都黯然失色的眼。

  那双眼说,它的主人在渴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