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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终于闯入那片血色中。

  目之所及,是怨灵构组而成的阿鼻世界。

  浓重古旧的腥味立即扑面而来,像是死去多年的灵魂在恸哭泣血。

  她知道那个传说,空明叛出季室山之时,每杀一个人,便从那人身上取下一片衣料,再从尸体上汲取血液染红。

  袈裟采集完毕制成那日,他杀光了层云寺所有僧人,取而代之。

  传说是真的吗?她不知道,但鼻腔之中充斥的血味如此陈旧,仇恨上了年头,连味道都会散。

  这里面有李如海的血吗?属于他的仇也会散吗?

  绝不会!

  因为她的刀已经斩出,如果这一斩未成,那便再斩!

  只要还有挥砍的力量,那仇恨永远不会被淡忘,只需尽数斩断,笔直向前!

  入海四十九式试夜潮,她惯用的开场之招。

  手腕蓄力,往那红色最极处刺出最狠厉一刀,无论是狂潮还是静水,皆能被这一刀试个透彻——

  泠琅微微睁大了眼,她已经感受到异样。

  刀尖仿佛陷入泥泞之中,要再前进并不难,只是一旦彻底深陷,便容易失去抽身余地。

  她反应速度快到极致,这一刀试探到一半便抽身而出。紧接着足下一点,身躯腾空。在纷乱血色中,她看见先前所立的位置上,悄然出现一截干枯手掌。

  那截手掌没有触碰到任何,转瞬便重新隐没于鲜红袈裟中,与此同时,耳边响起一声声诡异尖笑。

  “你怎会有这把刀?”

  泠琅没有回应,她的下一刀已经悍然出手,凝聚了狂怒的一记灼岩波,裹挟万千热浪,有摧毁一切的力量。

  刀锋快到只余残影,她甚至闻到布帛燃烧的气味,然而——

  空明翻身而起,手臂一招,袈裟腾涌漫卷,将那炽热刀气尽数吞咽,似一只以杀伐为食的邪兽。

  两招已过。

  泠琅彻底察觉,同台下那些不正常的僧人一样,空明在短时间内也发生了点变化。

  他更快了,出手如幻电,更加难以捕捉,难以预料。凭借她观察了许久的经验,也难以讨到破绽疏漏。

  这一定和他诡异通红的双目有关。

  他还在问:“你怎会入海刀法?”

  她看见红影中时隐时现的枯瘦手掌,它是地狱中游弋缥缈的森森鬼魅,是真正的杀机。

  佛门绝学慈悲掌,出没在血袈裟之中,防中有攻,诡变万千。此前正是它让空明在高柱之上独对两个剑客,而不显丝毫颓态。

  衣袖一甩,借着层层猩红掩盖,空明的掌再次袭来,是比此前强过万钧的力度!

  泠琅纵身一跃,逃过这致死一掌,然而袈裟如浪波般缠住她脚腕,下一瞬,僧人嘶哑的声嗓已在耳后。

  “你是李如海的什么人?”

  泠琅咬牙回首,对上了那张近在咫尺的苍老面容。

  每一道沟壑都阴森至极,眼珠是僵硬是死寂,他咧着嘴笑:“想跑哪里去?”

  铮然一声嗡鸣。

  那截纠缠住她的衣料被整齐切断,却不是来自刀,而是一柄剑。

  是顾长绮。

  白发拂过老者冷静的双目,剑划破袈裟,居然发出金属相激才有的嗡鸣。

  泠琅毛骨悚然,她看到顾长绮再次出手,剑身震荡出气流,把漫卷不休的血红遏止住一瞬。

  空明那张诡异面孔因为震怒而扭曲,他不得不退到三尺之外,嘶哑喝问:“顾长绮——”

  在这对峙的一瞬,顾长绮忽地转过脸来,对泠琅说了三句话。

  “这里交给我。”

  “你去台下处理其他僧人,他们很麻烦。”

  顾长绮似乎去有些迟疑。

  在这种关头,她竟然还有迟疑的余地,顾长绮看着泠琅,轻声说——

  “你生得很像你母亲。”

  泠琅握着刀柄,怔在当场,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因为直到此时她耳朵都不算好使。

  顾掌门不仅同铸剑谷师兄弟相识,更同李如海有匪浅的交情?甚至,甚至知道她生母是谁?

  太多疑问陡然炸开,但一句都无法出口,顾长绮挥剑,迎上了空明悍然而来的一击。

  泠琅催促着自己离开,足下却如同生了根,这么多年她不是没有猜测过自己生母是谁,但随着刀者的死亡,这一点逐渐被压抑,被刻意淡忘。

  她目前仅有的执念,是替李如海报仇而已,如今猝不及防听到“母亲”二字,不能不叫她手足无措。

  顾长绮且攻且进,已经到了大象台边缘,她似乎有意把空明往别处引去,远离全是明净峰弟子的会场。

  泠琅咬着牙,她知道对方意图,也知道当务之急是先剿灭场下众僧,以及守住即将陷落的山门。

  但顾长绮并不能支撑多久,方才泠琅和她对视的时候,发现了她唇边有血迹。

  天昏地暗时的顶尖交手,空明到底伤到了顾长绮。

  如今空明功法暴涨,而顾长绮身负内伤。必须要快,先把明净峰稳住,再在空明使出什么奇诡招数之前,去帮掌门的忙。

  泠琅不甘心前路在陡然显现过后,又重新隐没于雾霭,她已经寻了太久,而曙光总算亮了那么一瞬,她绝不会甘心。

  嘴唇都快咬出血来,她毅然转身,跃入厮杀交战的战场之中。

  一个赤膊僧人骤然扑来。

  他衣衫破碎,身上亦有不少创伤,然而却像感知不到疼痛一般,双目只有狂热猩红,力道强悍无比,出拳似有风声——

  泠琅挥刀便砍!

  她已经无暇顾及章法,也不再考虑招数,无穷无尽的烦躁充斥在心胸,将残存的冷静疯狂撕扯。

  扬刀,转身,刀落,奋力一刺!

  不知是谁的血,温热腥咸扑洒在她面颊,她不想擦拭,只不断挥刀,不断从刀锋没入血肉的触感中汲取肆虐般的享受。

  如果所有烦恼,都能像眼前这个人一样好斩断就好了。

  如果所有波折,都像这把刀一样痛快果断就好了。

  世事为何不能像挥刀一般简单?

  她寻到春秋谈,春秋谈是朝廷秘辛;她找到酿造者,酿造者却因此而死;她终于得知生母下落,而知情者就快要丧命,为什么?

  泠琅身上沾满了来自于敌人的血,她的视线是一片赤红,内心是无穷恨意与狂躁。

  敌人似乎斩之无尽,她的手臂也在流血,此时此刻,只有这点痛楚能提醒她置身何地。

  一刀,再一刀,刀刃深深嵌入对手身躯,还未来得及拔出,另一方位又有人攻来——

  泠琅弯腰捡起地上一截断臂,朝那狰狞扑来的僧人狠狠挥去!

  他轰然倒塌,而她自己也几乎力竭。

  每一次喘息都是痛苦,胸口有撕裂般的疼意。她把刀从尸体上拔出,站直了身体,想找寻顾掌门在何处,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某些能力。

  她的脑海在翻涌,感官蒙上一层阴翳,无法判断任何事物,耳边有个声音在不断痛问——

  为什么停手!

  快提起你的刀,继续挥砍那些可憎面孔,将他们斩灭!

  一万个声音在尖叫,无休无止,泠琅喉中涌出腥甜,她紧闭口齿,一点一点将它们全部咽回深处。

  连带着那些不甘恨意,通通逼回内心,她知道自己不对劲,必须停手,必须遏止——

  铺天盖地的血腥中,她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闻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像于清晨盛开的兰草,露水凝结,风也安静。

  在如此疯狂的时刻,像唯一的清明。

  有人从后面张开双臂,环抱住她沾满血的、颤抖不休的身体。

第67章 缥缈海

  泠琅疑心自己眼睫上也覆上了鲜血, 因为所见皆是一片深红。

  视野之中,有人在举起剑刃,有人正跌下高台, 幢幢身影似恶鬼挣扎, 天朗气清的盛夏山顶,在她眼中宛若地狱。

  血液在躁动沸腾,脑海中有声音不断怂恿, 要她继续这场杀伐,质问她为何停下,怎么能停下。

  刀柄滚烫,知觉麻痹, 她费力而艰难地喘息着,在这极端的幻象之中,却闻见一丝冷冽。

  有人拥住她, 力道很轻。

  她看见一只手, 白而干净, 骨节修长。

  如同一段雪覆盖在污秽遍布之地, 莹润光亮。

  清凉淡寂的香气萦绕, 泠琅看着这点雪停在她鼻尖,它慢慢地靠近她沾满血污的脸颊。

  脑海中喧嚣不止的躁意忽然安静了一瞬,她听见耳边一声叹息,像微风吹过树叶般柔软。

  与此同时, 手指触碰在脸上, 意料之中的冰凉。

  灭顶般的狂躁受到抚慰,泠琅迟钝地意识到, 自己刚刚有了思绪, 她竟然已经想到它的触感会是如何。

  不远处仍有血腥在上演, 有人于一地残肢断臂中靠近,只为拂去她脸上沾染的杀戮痕迹。

  她张开嘴,毫不犹豫地一口咬下去。

  如同咬住一截软冰,有液体渗出,芬芳微凉。耳边叹息声又起,有些温柔,又带着些怜惜。

  江琮在问:“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泠琅没有回答,她像一只小兽忙于品尝鲜血,无暇分析猎物有什么反馈。

  猎物没有丝毫躲闪退却,甚至换了姿势,让她咬得更自在些。

  他感叹了句:“牙还挺尖。”

  泠琅闭上眼,她紧咬着他的手指深深呼吸。

  他很有耐心,没有催促,只放下了环住她腰的左臂,手腕翻转,往旁边漫不经心地反撩出一剑。

  重物扑地的声响传来,他刚刚好像解决了一个偷袭者。泠琅想起,她之前很想看他的左手剑,为此还做过梦。

  看来回忆的能力也正在缓慢复苏。

  再睁开之时,那覆盖住一切的深红终于退却,世界重现于眼前。

  日光依旧亮丽,山风卷过高台,染血的旗帜在招展,杀伐已至尾声。

  泠琅吐出他的手,她打量自己残破不堪的衣摆,试图松开刀柄,才发觉右手已经紧绷到僵硬,几乎无法屈伸。

  江琮退开一步,他注视她:“你知道你刚刚杀了多少人?”

  泠琅换用左手拎刀,她喉咙很哑:“二十个?”

  江琮说:“四十个。”

  泠琅瞥了眼他右手上的血痕,一排牙印深刻而醒目,像是某种动物的标记。

  她迟疑道:“山顶上所有和尚都没四十个。”

  江琮示意她看地上的尸体:“山门外的援兵已经攻上来了。”

  泠琅说:“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江琮看着她:“因为你在这里。”

  泠琅好像一时无法理解这句话,她怔怔地说:“我刚刚非常难受。”

  脚边一具倒伏已久的僧人尸体忽地弹动,挣扎着往这边扑来。江琮一剑把他钉在地上,说:“我知道。”

  泠琅继续说:“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听觉,视觉都麻痹,也失去思考判断的能力——只是靠本能在挥刀。”

  一口气说完一长串话,她总算觉得头脑清醒了。

  江琮拔出剑,甩落剑尖血珠,他凝视着她:“以前有过这样吗?”

  泠琅回望他:“有过。”

  “怎么解决的?”

  “杀光了就好了。”

  “听起来并不怎么好。”

  泠琅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现在疲于组织语言,好在江琮也没有追问的意图。他轻声说:“你现在感觉如何?”

  “尚可。”

  “还有用刀的力气吗?”

  “有。”

  “压制这些僧人要耗费些时间,这里交给我,”江琮淡淡地说,“你是不是要去找顾掌门?”

  泠琅终于想起刚才的失控是为何,她竟然忘记这么重要的事。

  江琮凝视她面上表情:“他们往西山去了。”

  泠琅转身便走。

  行了几步,她回头,发现江琮还站在原地,他穿着宽袍大袖,身上竟然干干净净,除了被她弄上的一点血痕外,没有别的脏污。

  连剑身都素净无比,好像只是路过明净峰来赏景。

  泠琅说:“顾掌门同我说了些话。”

  江琮用那双漂亮的,像桃花和凤翎的眼一动不动地瞧着她。

  泠琅费力道:“等我把空明杀了,就跟你讲。”

  江琮微顿,继而极淡地笑了一下:“我可以听?”

  “我憋得想要发疯,但想不出还能和谁说。”

  “你不怕都被我知道?”

  “没什么好怕。”

  扔下这句话,少女转身,几步疾跑后便跃上高柱。

  头顶是灿烂日光,脚下是横满尸体的会场,她不再回头看仍立于原处的青年,也不在乎他此时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只垂着眼,快速扫视当下情形。

  人群中有几个熟悉身影在奋力搏杀,顾凌双、苏沉鹤、以及被杜凌绝带领着的众多青衣弟子。风在衣角边刮过,她感受到自己心中慢慢浮出的、冷静的杀意。

  同此前陷入狂乱的境地截然不同,她血脉中仿佛有冰泉在涌动,脑海被清风扫拂过,燥热不再,每一处感官都敏锐无比。

  该如何挥,如何扫,即使还没和空明对上一招,她已经想出了十招以后的应对。

  泠琅于树林中飞驰。

  她好像能听见二十尺以外鸟雀振翅飞跃,树枝被弹动的声响。泥土有清爽好闻的气息,风中血腥已经很淡,世间万物被她清晰感知,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这种体验让她愉悦到想要颤栗,她现在浑身都是血,发丝一缕缕凝结,但内心却只有平静。

  她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有多想杀掉空明。这是一种坚定冷酷的杀意。

  她停下脚步。

  眼前是连绵起伏的青灰色屋脊,她看见那上面立着两个人。

  青衣白发的是顾长绮,红衣赤眼的是空明。

  半跪在屋顶的是顾长绮,准备上前给出最后一击的是空明。

  同慈悲毫无关联的慈悲掌,正在空明手中缓慢凝聚,他似乎很享受当下折磨必死之人的快感,所以并不急着了断仇敌性命。

  他甚至还可以羞辱几句:“这滋味如何?你想过有这么一天?”

  “柳长空这般信任你,认为你比他更适合做掌门,如今他若有知,应作何感想?”

  他笑得狰狞:“我大可以杀了你,再慢慢找出剑谱!不会放过明净峰任何一个!”

  他举起右手,干枯如树皮的掌心,每一丝纹路沟壑都万分清晰,隔着几丈距离,被泠琅看个透彻。

  内力如何汇聚,手腕如何施力,一切仿佛被施下迟缓咒语,映射在泠琅眼中,被细细分析和判断。

  她轻轻落在屋顶上,他们二人之间。

  她现在看起来一定相当可怖,不然空明怎么会露出这种神色?像看到什么地狱而来的恶鬼。

  杀人如麻的邪僧,居然还有这种眼神。

  她挥臂,用刀背挡住那记积攒已久的慈悲掌,云水刀抗下了这力有万钧的一击,刀身因此剧烈震荡,嗡鸣久久回响。

  空明受到的震荡更甚,他踉跄后退,捂着手腕,脸上是刻毒的憎恶。

  他在嘶声:“云水刀——”

  泠琅闻到他身上血腥气息,不再是之前的陈旧浅淡,它添上了些新鲜浓重。

  是空明自己的血,她想,看来顾长绮也伤到了他,他的血被红袈裟吸干,所以瞧不出伤势如何。

  没关系,多流一点,多到积累不下,流淌而出便能知道了。

  泠琅点头,她回应:“云水刀。”

  她膝盖微蹲,双手持刀,拇指紧扣住柄,是并不常用的一招。

  一点青色寒芒在刀尖闪耀,顺着刀锋一路往下,她的眼神平静得好像并不是在注视对手。

  高手的直觉都是很敏锐的,空明也不例外,他已经察觉到少女身上的变化。

  那些狂热失控已经全数褪去,她注视他,又像没有在注视,她手中有刀,但又像两手空空。

  她的杀意甚至没有体现在眼里,但他知道,她很想让他死。

  短短的时间内,为何能增长数倍的危险?空明简直要怀疑她也习得了层云寺密功,她的眼神让他想到一个人,一个他憎恨又嫉妒,但毫无办法的人。

  她攻了上来,刀影翩跹,韵致绵绵。没有凛冽杀意,也没有滔天怒火,她冷静地挥刀,像在木头假人身上进行挥砍练习。

  但他无法躲开这一招。

  即使它并不尖锐,甚至相反的十分温吞。但它浩大而缥缈,将他所有可以撤退的路线封死,像无路如何逃窜也挣脱不了的海面,像一片静谧而致命的汪洋。

  空明听到布帛撕裂的声响,血袈裟破碎,布片散落于瓦片和风中。

  于是他知道,自己今天很难逃过一死,这一招已经足够证明。

  而少女没有再攻。

  她持着刀,目光落在他失去了袈裟庇护的身躯上,如同在看一截苍老腐朽的树木。

  这道视线让空明几乎想立即自断性命,但她发问了,她说:“你认得李如海?”

  空明咬着牙:“认得。”

  少女说:“他是什么样的人?”

  空明冷笑一声:“记不清了。”

  她说:“这不应该,你看上去很恨他,不会记不清。”

  “这世上多的是恨他的人。”

  “他有什么值得恨?”

  “你会用他的刀法,竟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被人恨?”空明嘶声,“你年纪轻轻便能有如此领悟,所以不理解为何世上还有这么多庸人?”

  她没有动怒,那双眼干干净净,黑白分明。

  “我现在明白了,”她慢慢地说,“你是庸人,所以你憎恨柳长空,憎恨顾长绮。”

  空明大笑:“随你怎么说!”

  在笑声停止的下一瞬,他足下发力,用尽全身力气挑起一片青瓦!

  青瓦如利箭般斜飞而出,击中她握剑的手腕,哐当一声,是云水刀砸落的声响。

  毕竟是年轻!

  下一瞬,空明已经出现在她面前,她脖颈纤细而修长,他知道拧断它是什么样的感受,慈悲掌是往生超脱之慈悲——

  他瞪大双眼。

  他看见一只手,它沾了血迹污秽,辨不清原来的肌肤。

  它上一刻脱力松了刀,下一刻却出现在他眼前,掌心相对,五指微拢,快得没有一丝痕迹,他甚至想不出如何能做到。

  他闻到它的气味,来自于不止一个人的血,他的眼睛被它投下的阴影覆盖,彻底陷入了黑暗——

  下一瞬间,一声不似人类的惨呼穿林而过,惊起鸟雀纷纷。

  泠琅收回手,她手中多了两个事物,柔软温热的圆。

  那是空明的双眼。

  她扔掉它们,就像扔掉什么无用土块,她弯腰捡起云水刀,重新指向在屋顶上挣扎翻滚的老僧。

  有人在后面轻轻按住她手臂。

  是顾长绮,她面色很不好,声音也很虚弱:“先不杀他。”

  泠琅说:“好。”

  她用刀背把空明敲晕,再转过身时,身形摇晃了一下,似有些站不稳。

  顾长绮费力地朝她微笑:“你已经悟到了入海刀法,同刀者比起来并不逊色。”

  泠琅忍不住露出点笑,她很喜欢这个肯定:“真的吗?”

  顾长绮颔首:“你叫什么名字?”

  “李泠琅。”

  “是她会取的名。”

  泠琅下意识地知道,这个她指的不是李如海。她还有很多话想问,关于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女人。

  但一开口,却忽然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在仰面倒下去之前,她看见莹润碧蓝的天空,以及一只正伸过来的,干净修长的手。

  总是这般及时,她想。

第68章 似眉眼

  泠琅是真的累极了。

  她太久没有这样大操大练, 西京有限的几次交手同今日比起来,都是小打小闹。

  空明已除,现在明净峰没什么好担忧,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筋疲力尽, 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再不想有什么劳累。

  顾掌门尚能动作,难道烂摊子还要由自己这个外人收拾?

  手臂不想动弹, 思绪不想回转,她任凭身体往后跌倒,以一个类似于撒手人寰的欣慰姿势。

  在昏迷前的最后时刻,属于盛夏的晴朗蓝天映入眼帘, 她看见流动的云絮,以及云絮下一截白皙手腕。

  手指上还有一圈牙印,哪颗深, 哪颗尖, 非常分明。

  她安详闭眼, 想自己的牙齿十分整齐。

  也想江琮跑得真够快的。

  深沉的、漫长的梦境。

  泠琅感觉自己在虚空之中漂浮, 所见是朦胧的混沌, 所闻仿佛隔了数重厚帘,一切都不真切。

  有人在这片空幻之中轻声唤她的名字。

  泠琅,泠琅。

  温柔而哀愁,是她从未听过的声嗓。

  她努力舒展身体, 想往声音源头靠近, 却发现自己像初生婴孩一般,四肢无力而笨拙, 无法到达任何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