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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

  江琮和寂生沉默地走着,下了台阶,拐了两个弯,彻底陷入了无尽黑暗中。

  泠琅走在最前,暗色中不能视物,她不知道蓝古口中那个看守在哪里,又有几个。

  无论几个,今天都是他们的死期。

  在这昏暗绝望的地下世界,火光忽地亮起。

  泠琅终于看清了一切,匍匐的,躺倒的,或是被捆绑在椅子上的。

  她们身上裹着乱七八糟的布料,睁着茫然的眼,钝钝地看过来,头发无一例外的凌乱,皮肤是相同的苍白。

  没有人出声,泠琅也不说话,她蹲下身,看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女人。对方脸上有一道疤,被绳索缚在一张椅子上,身上披着看不清颜色的被子。

  泠琅注意到,她浑身赤裸,这似乎是泽布人限制她们逃跑的方式。

  女人手指粗硬,上面显而易见有厚茧。很明确,在被关进地底之前,她们其实有着自我生存的能力。她冷冷地注视着泠琅,没有惊慌,也没有颤抖。

  她是这里被捆住的唯一一人,泠琅知道这代表什么,他们需要用这种手段来提防她,因为她还未完全屈服。

  蓝古口中的享福,享的就是这些吗?

  没有栅栏,没有锁链,那道沉重石门的插销甚至经常开着,她们像牛羊一样被驱赶在一起,然后再也没能见到太阳。

  泠琅想到一些更远的地方的故事,想把那里的奴隶捉出来,只需要一根草绳。他们不挣扎也不反抗,排成一串依次下山,顺从得像羔羊,即使手上的束缚一挣就断。

  他们真的毫无勇气吗?

  一墙之外,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似乎有三个。

  “谁在那里?阿部才说,一月只能一次……谁还敢偷偷来……”

  泠琅站起身,她想,那些奴隶并不是缺少勇气,只是缺少契机。

  当第一根草绳被崩断,就会有人不再沉默,他们只是没看见过希望,不知道那该是什么样。

  “你们是谁!”

  一声暴喝,以及你推我搡,足底在地面摩擦的声响。

  泠琅岿然不动,她细细观察着女人们的表情,她们睁大了眼,努力朝彼此贴近,有的还深深埋下了头。

  即使在这种状态下,也没人发出声音,她们好像被驯化后的牲畜一般柔顺安静。

  很快,利剑划破血肉的声音响起,鲜血从喉管喷溅而出,是熟悉的嘶嘶声,又洒落在墙壁,沥沥淅淅,像在下雨。

  第一具身体倒下了。

  来者从愤怒转为惊恐,剩下的两人叫喊着往外逃,可惜哭嚎再惨,也传不到地面上。

  泠琅依然没有回头,她看到那一双双死水般的眼睛中,终于泛起了一点涟漪,有人甚至发出了一声低泣。

  如果一根草绳不够,那就再斩一根。

  金属敲击在头盖骨,砰然一声,清脆得像南瓜触地,浓重血腥味弥漫开来,让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嗅闻。

  那个脸上有疤的女人,死死盯着血腥源头,眼中仇恨之刻骨,泠琅只在那些走投无路之人脸上见过。

  泠琅对她说:“我来放你们走。”

  女人眼珠移动,目光落在她脸上,她没有回应。

  泠琅说:“今天结束,你们就自由了。”

  女人问:“为什么?”

  她的声音十分沙哑,像涂满了沙砾。

  “因为那些困住你们的人都会死。”

  “不,我是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泠琅静静地说:“为了回报一份恩情。”

  她终于回头望向仅剩的那个男人,他被寂生踩在地上,脖子上横着小香棍。江琮已经把他的腿筋挑断了,血液正汨汨流出,很快便漫了一大块。

  他应该很疼,可惜发不出声音,因为口中被布团塞满。青云会的恶徒做起这种事,果然得心应手。

  泠琅对女人说:“你想不想杀了他?”

  她温柔地递上自己的刀说:“他已经要死了,如果你想自己杀他,就站过去。”

  女人颤抖着起身,走到光亮处,她毫不在意自己身上未着寸缕,只一步步移动到男人面前。

  这是一场安静的杀戮,除了地上不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的男人,行刑者、旁观者都没有任何声响。

  昏暗中,被禁锢了太久的生命们齐齐睁大眼,数道目光凝聚在一只赤裸干瘪的手臂上面,它握着刀,狠狠挥向最后的罪恶。

  最后,泠琅说:“天开始亮了,等它再黑下来,你们就可以出去。”

  “到那个时候,泽布将会是你们的。”

  火光熄灭,地底重回幽暗。

  他们来的时候静默无声,去的时候依然一语不发,唯一的不同,便是身上沾了点血腥气味。

  好像还有一处不同。

  稀薄晨光中,泠琅看着寂生:“大师,你的外袍呢?”

  寂生念了声佛号:“送给方才那位女施主了。”

  泠琅没有打趣他,她轻声:“我佛慈悲。”

  寂生忽然笑了一下:“佛可不慈悲。”

  他平静地说:“我只是想到了阿香,她如果知道,一定会让我这么做。”

  从地下石屋到阿部的木楼,只需半柱香的时间。

  三人站在雕刻了复杂花纹的木门外,没有等太久,便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开了,身形高大的男人立在后面,眼神鹰一般扫过来:“何事?”

  江琮淡声道:“我们之前在陈县,听闻有人在卖一种奇特的棍子,昨天偶然听闻,它竟然在泽布村里。”

  阿部面无表情地问:“谁告诉你们的?”

  泠琅说:“蓝古。”

  阿部沉默地打量了他们半晌:“你们果然是为此而来。”

  泠琅轻笑道:“之前担心他在,便没有直接问,昨日蓝古说他已经死了,我们便来找您,想购买他的遗物。”

  这番话半真半假,倒是很能说得过去,阿部皱眉道:“你们知道他是何人?”

  泠琅说:“他名声不算小。”

  阿部站了片刻,才将身体微微一让:“进来。”

  三人鱼贯而入,并排坐在草团上,阿部上楼了,似乎是取东西。

  泠琅压低了声音:“注意着点,他身法很好。”

  寂生说:“这种部落的首领的确不容小觑,尤其是有奇怪信仰的,他们指不定会用某些方式……”

  话音刚落,门洞赫然显现出阿部小山般的身形,他沉着步子走来,将一个木盒放在了案上。

  江琮抬手打开,吱嘎一声响,露出内里事物。

  双节棍,一截金,一截银,泛着古旧光泽,显然已经很久没被人在手心握过。失去主人的武器总是这种下场,并不稀奇。

  泠琅再次为自己思路的局限而叹息,一个侠客,要在什么境地里才愿意变卖自己的成名武器?甚至愿意它被融铸冶炼……

  除非他死,否则对任何一个习武之人来说,都是一种屈辱和折磨。

  江琮说:“看起来不像真的。”

  他在诈阿部的话,果然,对方立即冷笑:“我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反正是那个汉人留下来的。”

  江琮问:“他还有没有别的遗物?得多看一点才能证明身份。”

  阿部用手指敲了敲木盒,沉闷地响,里面竟然还有一层。

  江琮慢慢抽出盖子,最底下躺着的,是散落着的一截截银色的金属。

  看起来,像是什么破碎的武器,他将其倾倒而出,哗啦啦一阵响,银色倾泻了半张桌子。

  那细长的金属层层叠叠,末端成钩,似乎可以互相勾连,一截、两截……

  一共有十截。

  泠琅目光落在某根和别的截然不同的金属上,心猛然一沉,江琮的问话,寂生的眼色,都无暇顾及了。

  她拿过来,放在手心默默地看,年岁已久,失去主人的武器只能安静地褪去曾有的色彩。

  这是一截柄,柄上的字迹依然深刻,那是一个复杂的古体字。

  “绸”。

  泠琅想,她应该认得它,在夏天结束之前,她摸过一把类似的武器,她看见它在一个红衣女子手中翻飞出江水一般的波浪。

  那个红衣女子说,她从祁州来,家中有四姐妹,她们都会用九节鞭。

  她提起自己孤身上明净峰的二妹,语气是抱怨,眼神却是宠溺,她说陈家的女儿本就该这般不甘寂寞,总想看看更广阔的世界。

  她自己也是同样的洒脱,身负掌门重任,有年轻俊俏的丈夫相守,这些都是很好的东西,但她渴望自由,所以并不是很在意。

  她为自己失踪的三妹叹息,说她找了很久很久,可是没有一点消息。

  如果阿绸还在,那该多好,有宽容的长姐,温和的二姐,她尽可以提着心爱的鞭子,在春日攀上高楼,晚风中用红布蒙上眼,甩出祁州十九变。

  然而,世事向来多艰。

  泠琅想,纵使世事多艰,她决定了要回报那一枚林檎果的情谊,那就不会再变。

第112章 紫土地(上)

  身边二人都发现了泠琅的异样, 寂生拿起一块部件细细端详:“九节鞭?”

  江琮目光落在泠琅手上,那个古体的“绸”字即使几年不见天日,依然深刻显眼。

  丰台楼的时候, 虽然他一直在剥虾, 但该听的一句都没落。陈阿绫所说的那些,顿时浮现出来。

  青年略微一顿,他意识到了这是何等巧合, 同时也意识到,身边的少女的沉默意味着什么。

  寂生不知道这个事,他对阿部质疑道:“这件东西是从何而来?”

  阿部冷冷地说:“是那个汉人的遗物。”

  寂生问:“还有别的东西吗?”

  “没有了。”

  “我们住在这里,花了黄金和狼皮, 那他呆了这么久,凭借的是什么?”

  “你问得太多了。”

  “你不说清楚,我们怎么信你?”

  “他是你们的朋友?”

  “不是, 我们只想要他的武器。”

  寂生说完这句话, 江琮抬手往案上一拂, 桌面瞬时多出几粒金灿灿的块状物。

  他温声:“族长, 我们是带着诚意来的。”

  阿部执起一枚黄金, 放在牙边咬,看了半晌才道:“他先是教泽布的人武功,如何锻炼内力,酝酿真气。”

  这句话明显还有下半截, 但他忽然不再说了。

  泠琅望着他:“然后呢?”

  阿部说:“然后, 他身体越来越差,用的药材越来越多, 仅仅靠传授武功, 不足以再呆在这里——”

  “但他还带来了一个女孩,”他说,“你们应该知道她是谁。”

  寂生问:“你们要她留在泽布?”

  阿部露出一个傲慢的笑容:“这是泽布给他们的机会,离开这里,他们根本无法在大山中生存。”

  “那他答应了?”

  “没有,他们拒绝了,并且试图离开,最后在山中迷路。我们找到他们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断气,而女孩昏迷不醒。”

  阿部慢慢地说:“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叫知恩图报,泽布救下那个女孩,那她理应呆在这里做一些贡献,是不是?”

  他紧紧盯着眼前三人,青年神色冷淡,僧人沉默不语,而少女望着别处,好像在走神。

  “我突然想起——”阿部说,“那个男人的确还留了别的东西。”

  泠琅立即看向他,却正好对上他深不可测的视线:“他教泽布人武功的时候,用带来的纸张画了草图,那些草图有的在我手中,还有一部分被康惹保管。”

  “我记得,那纸张的背面本来就记载了一些东西。不知道看到字迹,能不能让你们判定呢?”

  江琮道:“那便拿出来看看。”

  泠琅道:“我去找康惹,你们留在这里。”

  阿部颔首:“他在西边的库房中。”

  泠琅略微点头,在起身之前,把那盒散落的九节鞭揣进自己怀里。

  “这个东西,我要了。”她扔下这句话就走了。

  阿部的目光凝在少女背影上,直到她彻底消失,才收回视线。

  “跟我来。”他起身推开另一扇门,来到后院一处地窖前,纵身跃入黑暗之中。

  江琮和寂生默不作声地走着,谁也没问东西为何放在潮湿的地底,他们顺着木梯一路向下,在一个窄小的石室外停住。

  阿部点亮了油灯,稍亮些许,足以让他们看清周遭。

  看清之后,寂生先笑了:“这是?”

  只见墙面上钉着木条木框,地上散落着绳索,一些痕迹以泼洒的形状布满了半面墙,已经昏沉暗淡。

  寂生对这种痕迹太过熟悉,他温声:“这里关过一个人?”

  阿部背对着他们,没有说话。

  不知何处吹来了风,昏黄烛火微微一晃,遥远的甬道尽头吱嘎一声响,好像有人把地窖门锁住了。

  如果还瞧不出对方的意图,那寂生未免太不中用。他瞥了江琮一眼,看对方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于是自己也不慌不忙道:“您想做什么?”

  阿部负着手:“这里的确关过一个人。”

  “那个汉人,不愿意让女孩留在这里,想带着她逃跑,这怎么行?泽布已经很缺年轻女人繁育后代,这里收留了他们,他们却不知好歹。”

  寂生平静地说:“所以你之前说他们成功离开,死于迷路,其实是说谎。”

  “没错,汉人都是狡猾而贪婪的,比山中的狐狸还讨厌,我不这样说,你们也不会跟过来。”

  “所以,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阿部沉沉道:“我刚刚说过,泽布现在很缺年轻的女人。”

  寂生恍然大悟:“你在打我们的人的主意?”

  阿部慢慢地笑了:“女人就像财货,若要抢夺财货,当然要把它的主人杀掉!”

  高大强壮的男人赫然回首,即使在晦暗的地底,那双昏红发紫的眼睛依旧触目惊心。

  寂生心中暗道不好,他往斜后方一滚,下一瞬,方才站立的位置已经轰然碎开一个石坑!

  这是普通山民的力量和速度?

  阿部大笑着俯身疾冲,右臂肌肉高高隆起,拳风扫过,竟生生剐掉墙上一层石屑。

  寂生堪堪躲过这一击,他朝江琮大喊:“这人不对劲,像吃了什么药!”

  江琮立在阴影中,注视着交战的二人,他早已发现阿部的古怪,或是说,从踏入这栋小楼开始,他就嗅闻到了某种奇异的气息。

  一个以身体为容器,试验过太多药物的人,对世间邪诡之药总会十分敏感。

  但有一个问题,从阿部的反应和味道的浓度来看,他并不是因为他们来才服的药。

  这是为什么?

  他静静地看着对方出拳的速度,酷烈,狠厉,指关节击碎地砖,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无论是为什么——

  寂生已经和阿部过了不下十招,在强横的攻势下竟然略显颓势。

  剑尖对准那个塔一般的身影,江琮淡淡地想,必须快点解决掉,然后去找他的女孩,她一定非常非常生气,已经想要杀相当多的人。

  生气对身体不好,杀人也其实很无聊,但他至少可以去帮着多砍几个,来哄一哄,让她稍微不那么难过。

  同一时刻,泽布村的仓库之外。

  泠琅站在康惹面前,也在思考一个问题。

  她从阿部的木楼出来,几乎横穿了整个村子才到仓库,一路上,几乎没碰见一个人。

  康惹皱起眉头:“练功的纸张?阿部是这么说的?”

  泠琅点点头。

  康惹思索片刻,眼神落在她面庞,最后道:“跟我来。”

  顿了顿,他又说:“把刀放在外面,仓库中不能带武器。”

  泠琅依言卸下刀,抬脚跟上,看着他开了锁,进入一间堆满杂物的屋室。屋室里全是灰尘,有些呛人,康惹埋头翻找,她耐心地等在一旁张望。

  她看见墙角放着几把陈旧的木弓,形制规模比村中其他弓要小些,不由走上前拿起来看。

  康惹听到响动回头:“你在做什么?”

  泠琅问:“这些弓箭都是好的,为什么放在这里不用?”

  康惹冷声答道:“因为这是女人的弓,她们已经用不到了,而男人自然要用更沉重有力的武器。”

  泠琅轻声:“所以她们被关进地底之前,其实连弓箭都是能够操纵的?”

  康惹顿了顿:“谁告诉你的?”

  泠琅当然要说:“蓝古。”

  康惹冷笑一声:“果然是他,这个蠢货……”

  泠琅忽然问:“你还要找多久?”

  康惹盯着她:“再等一等。”

  又是这种眼神,毫不掩饰的像在掂量什么物品的眼神,泠琅和他对视,平静地问:“我听到了脚步声。”

  康惹竟然微笑起来:“没错。”

  库房的门被轰一声推开,三四条人影奔进来,都是村中年轻强壮的男子,他们嬉笑着把泠琅团团围住,那粗黑面庞上的双眼,竟幽幽泛着紫光。

  泠琅评判道:“根本没有什么纸张。”

  “没错。”

  “村里的男人都到哪里去了?”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轻而易举地擒住了她的肩,力道大得几乎要把肩骨捏碎。

  泠琅一动不动,好似认清了形势被震慑住了似的。

  康惹满意地笑了:“他们在村口,进行泽布最伟大的仪式。”

  “……最伟大的仪式?”

  “延续生命的,最伟大的仪式。”

  “那是?”

  “紫土地和绿长藤是泽布的宝物,它们赐予男人们最强壮的体魄和过人的力量,也能帮助我们诞下优良的后代——”

  泠琅盯着他,她意识到一件事,如果他们是找来地底下的女人进行这所谓仪式,那一定会发现那三具看守者的尸体。

  然而,他们对此没有提出质疑,这就说明——

  少女的瞳孔骤然紧缩,她想到了一个让她几乎开始颤抖的可能。

  康惹愉快地说:“虽然我们不欢迎汉人的血统,但她在泽布养育了这么久,已经被净化,同样拥有大山的力量。”

  “阿部的鼻子很灵敏,他能闻到二十步以外的母熊的气味,更能轻易判断人身上的血腥……阿落终于被成年了,整个泽布都在等待这一天,我们已经两年没有进行过仪式了。”

  “用紫色的土地和绿色的藤蔓,烧炼出属于泽布的灵丹妙药,阿落的仪式会持续一天,而你……”康惹慢悠悠地说,“你也不会等太久。”

  那只紧扣着肩膀的手带来的疼痛已经感觉不到,泠琅听见自己在问:“可是,阿落并不在村中。”

  康惹大笑:“没有人能在山中躲过泽布人的眼睛,她在踏出村口的那一刻,就被捉起来了——”

  他的笑声突兀哑在喉头,因为他看见,少女肩上那只手正在以一个离奇的角度斜飞出去。

  手臂从关节处分开,如同枝条离开树干似的颓然脱落,血液喷溅而出,像树的汁液。

  仅仅是一瞬间,少女的半张脸已经被鲜红覆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眨也不眨。

  康惹站在原地,他除了下意识大叫“她没有刀”,其他什么都来不及做。

  感官和动作忽然变得迟钝无比,他过去明明能轻易判断鹰的踪迹,而在这一刻,竟然无法看清对方如何抬手,如何转身,如何捡起地上散落的木弓,狠狠插进敌人的胸膛。

  身躯倒地的沉闷声响,刚窜出喉咙就无力再续的愤怒吼叫,以及血液从创口喷射而出的丝丝水声,成了这间静谧仓库的唯一响动。

  康惹转身往外逃,可刚跑出几步,便身体一轻。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他好像乘坐在什么会飞的器物上,眼睛看着自己的身体跌跌撞撞往前,一切都不再受控——

  他反应过来,那是他的头颅正高高飞起,用最后的目光注视眼前一切。

  匍匐在地的同伴的身体,滚落的残肢,铺天盖地的新鲜血液,以及血液中间,那个修罗般的人形。

  人形纵跃而去,如鹰一般消失在视线外。

  这是他一生中最后的画面。

  无尽的风声,几乎贯穿了耳膜。

  泠琅眼皮上覆盖了血液,她的心和手指同样颤抖得停不下来,她不明白,才短短半天时间,事情为什么会坏到这个地步。

  她几乎在用生平从未有过的速度在前行,足尖点过屋檐,风撕扯着发丝,血液干涸凝结,但她无暇擦拭。

  花椒树,水井,连绵起伏的石墙,心在一下下搏动血液,她的手凉得吓人,有种失重般的恐慌。

  村口近了。

  那连绵的,诡异的紫色土地,再次于眼前铺陈开来,上面层层叠叠的青绿藤蔓,竟比平时还要茂盛。

  浑身浴血的少女提着她的刀,远远地看清了一切。

  男人,石像,鲜血,紫色的眼睛,被围在中间的女孩,她光洁的身躯像摆在香案上的祭品。

  泠琅的血液在刹那间凝结,她几乎听不到任何,也想不出任何,秋日的阳光从高处洒落,她只觉得这的确是个杀人的好天。

  她在满地哗然中落入人群,杀戮开始之前,先轻轻捉住了女孩的冰凉的手。

  在这样的瞬间,她看着对方木然的双眼,忽然懂得了很久很久以前,有人说过的一句话。

  刀再快,也有慢上一些的时候,这样的差错,人们往往称之为命运。

  少女体会过的人生还很短,她第一次憎恨自己如此迟钝缓慢。这种深重的悔意几乎将她摧毁,她想落泪,可是她觉得连落泪都已是不配。

第113章 紫土地(下)

  承诺是很简单的事。

  人在做出约定的那一刻, 往往笃信自己可以做到。他们相对着落下热泪,沉醉于当下虚假的满足,即使它未实现, 但必须先感动一番。

  李如海说, 一个太容易给出承诺的人,非常容易陷入危险的境地。承诺太多,前行必然沉重不堪, 但若不去管,那无异是对自我的背叛。

  做人何必陷入这种两难境界?不如什么都不说,来时轻,去时快。如果你一定想和谁约定, 不如只对自己约定,最后没做到也同样快活。

  泠琅听进去了这番话。她有难忘的相遇,过命的交情, 但那些 “我将会”“定有天”, 很少会从她口中说出。

  换句话说, 在她短暂的人生旅程中, 除了为刀者复仇, 还没想背负过别的东西,她在此之前从未有过责任,遑论辜负。

  所以这也是她第一次领会到,承诺破裂, 心愿损毁, 是何等锥心痛楚。

  日光清淡,把周围一切都照得很亮。深紫和墨绿, 土腥和血气, 叫骂与闹嚷, 所有知觉都离她远去——

  只剩掌心的冰凉僵硬,是此刻唯一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