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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泠琅握着女孩的手,低声唤道:“阿落……”

  她的声音在哽咽,眼中只有干涩:“对不起,对不起。”

  对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她脖颈歪在一侧,那双总是怯懦的眼睛此时真正的空空如也。

  风声袭来,泠琅没有回头,左臂反手斜掠,刀身划出一道亮白弧线。

  重物倒地声起,她依然未曾投去一眼,只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衣物,轻轻地覆盖住女孩的面庞和身体。

  “一会儿就好。”她柔声说。

  清风抚过树梢,云又高又淡,的确是个好天。

  少女站在紫色土丘上,身侧是黝黑石像,脚边匍匐着一具尚在挣扎的男人躯体,再往下是层层墨绿藤蔓。

  最外圈,是涌动着的,持着器械欲攻而不敢前的村民。

  她立于一切的中心,却平静得不可思议,那柄狭长挺直的刀正淌着血,一滴一滴,落入泥里。

  刀落,深深没入男人眼边泥土,他浑身抖得像筛糠,用听不懂的语言在叫喊什么。

  泠琅低头看他:“对他们说,快跑。”

  男人仍是叫骂,刀影微动,他左耳斜飞而出,啪的一声打到另一人脸上。

  泠琅重复一遍:“让他们快跑。”

  在男人痛苦的嚎声中,她对着人群喃喃:“你们应该没尝过性命被别人把控,是什么滋味吧?”

  “跑得越快,活得越久。”

  少女双手持刀齐眉,刀面映射着她阴郁的眼:“想活命,就不要落在后面。”

  她纵身而出。

  如鹤入碧波,双翅振动拍打,掀起波浪阵阵,惊动鱼群纷纷。

  第一蓬血花炸开的时候,尚有人没反应过来。

  蓝古就是其中之一,他站在最外圈,全然不知发生何事,只知道祭品早已备好,阿部迟迟未到,众人服用了灵药,早已十分难耐。

  然后——那个汉人女子忽然出现了,他不知道她怎么就站在那里,她提着刀,还是单薄瘦弱的样子,脸上不知哪里来的血,有点吓人,但也还好。

  不过是女子,有什么值得怕的?同伴的哭嚎传到耳朵里,让他们快跑,他依然没觉得有什么,只忿忿地想,都是汉人的诡计。

  第二个人的头颅高高飞起,又砰然落地,破碎骨片混合白色浆液溅射开来的时候,蓝古终于迟钝地意识到,此刻人群究竟为何而骚动。

  同伴们怒吼着:“杀了她!”

  “快用弓箭,蠢货!”

  “不要让她跑了!”

  群情激愤,然而背负着武器的人并不多,他们为美好伟大的仪式而来,谁也没料到会有变故。

  “该死的狗一样的女——”

  这句辱骂是离蓝古最近的一个人发出的,然而只说了一半,因为下一刻,他的喉咙便从后面被破开,血流喷溅,脖颈软软垂落,只剩一点皮肉连接着头颅。

  蓝古从来不知道,人被砍了一半的头,身体竟还能站在原地,方才说话的人再也没有开口说话的能力,他就这么可怜又可怖地矗立着,立在惊怒的人群之中。

  杀掉第四个人之后,那道沉默而残忍的身影,再次消失了。

  砰然一声炸响。

  天上好像下了雨,雨滴落在脸上,粘稠浓密,蓝古怔怔地抬手一抹,那是血液混着一点肉,辨不分明。

  身边人发出了一声凄厉惨叫,蓝古闻声去看,只见那人手中捏着一枚天上掉下来的眼珠,红的是血,紫的是瞳孔。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血雨中保持镇定,有人跌跌撞撞地后退,有人连滚带爬地逃走,有人持起弓箭怒吼,却不知该瞄准何处。

  蓝古终于知道最初的警告意味着什么,他也想转身跑掉,可是心中却迟疑,为什么一定要跑?从始至终,不是只有一个女人吗?

  不过是个女人而已,她在泽布的男人面前,那么矮小,那么瘦弱……

  蓝古被人狠狠推在了地上。

  他踉跄着匍匐倒地,费力抬头,看见某男子仓皇奔逃的身影,甚至还踩到了他的手指。

  正要怒骂,耳后却传来一声笑。

  “这就对了。”

  “跑吧,踩在同伴的身体上,试试能跑多远。”

  声音离蓝古很近,他毛骨悚然。

  他没有惊惧太久,刀锋破开皮肉的声音响起,胸腔被贯穿,血液喷涌,打湿身下深紫土地,将其晕染成更瑰丽的颜色。

  刀入,刀出,不过是一瞬之间。

  他用余生最后的力气,望向视野尽头,那道浴血的地狱般的持刀身影。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错,她眼中的红是因为血,还是因为其他?

  杀人是一件很无聊的事。

  泠琅从来都这么觉得,她爱刀,爱的是金属相激的过程,至于它如何没入血肉,绞断呼吸,其实并不怎么值得享受。

  但是此刻,她除了重复着这一乏味的过程,做不了其余任何事。

  她厌憎这片紫色的土地,痛恨每一处能呼吸的所在。那些尚能移动挣扎的人形,在她眼中犹如燃烧着杀欲的剑靶,她心中有个声音在尖叫,她已经无法停止去挥砍。

  疾掠,在惊恐的眼神中落地,手腕弹动,刀气悍然而出,血雾喷发,一条生命终止了它的活动。

  还不够。

  飞身而出,跪在正奔逃的人双肩之上,手指紧紧扣住头发,手肘抵住喉管,用力一拧——

  像扭掉一只熟透的瓜,她扭掉一颗头颅,然后将它随意抛在泥土上,任其流出汨汨鲜血。

  依然不够。

  在满地叫喊声中,她露出一点笑,如九幽而来的使者,用刀尖了结一条又一条生命。

  这其实不太对。

  对泠琅来说,杀人只需要一刀,但她现在行径已经不是简单的、了结性命的手段,她在进行一场虐杀。

  用多余的动作,用过剩的手段,换得让她惬意的哭嚎。那声音凄惨又美妙,残肢断臂赏心悦目,而那一道道惊恐绝望的眼神,简直让她心潮澎湃。

  这种愉悦盖过了最初的懊悔伤痛,她浑然忘却一切,只知晓挥斩,再挥斩。

  她只想这片土地再也没有能站起来的人。

  静谧幽深的山谷之中,即使是最绝望的声音,也传不出去半毫。

  视野泛上了红,鼻腔充斥着铁锈般的腥,她手臂受了点伤,腿也被某根暗箭刺中,但没关系,她大口呼吸,感觉还好。

  少女缓缓扫视四周,散落的肢体,未阖上的双目,还有仓皇奔向深林中的人影。

  追上他。

  如同猎鹰嗅闻到血,她几乎在同一时间便动了起来,刀尖高举着,朝移动的猎物狠狠挥去——

  鲜血溅落在脸上,又深一层。

  少女持着刀,机械地回首,再次寻找漏网之鱼。

  她知道自己在转嫁痛苦,这是一种逃避,她不敢去面对祭台上的女孩,不敢回忆对方胆怯却温和的微笑,她不敢再去想,夕阳下的那声含泪的称谢,这个场景让她几乎心碎。

  她只能不断地挥斩,用这种方式求得一点快慰,好像这样,就不算太失败。好像这样,她就未曾在第一次想守护些什么、达成些什么的时候,没有一败涂地。

  在她短暂的前半生中,这种挫败从来未有,她被突如其来的自我厌弃击溃。

  她知道自己早该停止,去安慰真正的受害者,可是在那之前,她已经先丧失了面对一切的勇气,多么懦弱,多么可笑。

  原来她这么不堪。

  泠琅视线微微凝结,她看见连绵起伏的山丘尽头,出现一个身影。

  再杀掉一个,就会重新生出勇气吗?

  少女掠身而上,刀身在风中沥去了血,再落地的时候,又是未染半寸鲜红的干净模样。

  纵跃,回旋,手臂一扬,刀气凛冽如雪,却没有换来新的血痕。

  对方躬身避过,踉跄着站定,似乎还在叫喊着什么。

  泠琅失去了辨认话语的能力,也没有那个耐心,她疾冲上前,刀柄扣于掌心,内力汇聚,又是漂亮狠厉的一击。

  然而,目标再次逃窜到一边,不过这一次,他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

  够了,少女心中充斥着熊熊杀意,她低喝一声,双手持刀纵至空中,肃杀刀意汹涌而至,将地上人形锁入其中!

  一簇鲜血终于迸射而出,来自敌人的左肩,她体会到快慰,想落地再斩出一刀,刚刚抬起手臂——

  有人从身后靠近了她。

  危险!

  泠琅心中警铃大作,迅速回首,发丝随着动作飘了一点在口中,她咬着一缕黑发,刀柄狠狠向后顶——

  那个人拥住了她。

  如同利刃入水,所有尖锐都被绵密地包裹。

  他用柔软回应着她的杀机,即使致命锋刃就在喉边,他依然先拥住她,丝毫不在意尖利会是否会给予创口。

  “没事了。”

  他低声重复:“这不怪你,泠琅,这不是你的错。”

  她持刀的手被轻轻握住,她终于发现自己一直在颤抖,而手臂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十分疼痛。

  身后的人说:“不必自责,你已经尽力了。”

  “把手松开,听话,不要弄伤自己。”

  泠琅试图松手,五指却僵硬到几乎麻木,虎口崩裂又干涸的伤口重新绽开,浸出新的嫣红。

  江琮帮她把手指抚开,刀终于应声而落,砸在脚边。

  无尽的狂躁绝望销声匿迹,视野中的鲜红也逐渐褪去,阳光清浅,蓝天澄澈,万事万物重新回到她身边。

  江琮放开手臂,轻声道:“感觉如何?”

  泠琅听见自己回答:“还好。”

  “你背后有伤,要先处理吗?”

  “不用。”

  “她醒来了,在等你,去吧。”

  泠琅目光落在地上,刚刚那个被她砍中左肩的人是寂生。

  僧人捂着伤口,只对她微微颔首。

  她迈步离开。

  紫色的土地,如今经过了血的侵染,更加深浓厚重。石像倒塌,身躯委地,那些或高大或干瘦的躯体,再也没有重新站起的力量。

  泠琅途径这一切,心头有种难以形容的空茫,她摸到自己袖子中有硬物,抽出一看,是一柄黯淡的九节鞭。

  在此前寻找康惹的路上,她把它拼凑出来了。

  而它的主人坐在石台之上,身边是匍匐了一地的尸首,女孩一动不动,听到脚步声,才缓缓回首。

  泠琅停在五步之外,她声音很轻:“阿落。”

  对方看着她,没有说话。

  泠琅走上前,将九节鞭递到女孩手里,她垂着头说:“这是你的东西……你原本姓陈,从祁州来,你该叫阿绸。”

  “我见过你的两个姐姐,她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这里的一切已经了结,我带你回去找她们,你可以回到自己的家,继续本该有的生活,她们都很想念你——”

  “我知道。”

  “……你知道?”

  陈阿绸轻轻地笑了:“我知道这些,与其说这个,不如先回答我,你怎么在哭呢?泠琅,这不像你。”

  泠琅愣愣地看着她。

  陈阿绸轻声:“他们为了进行仪式,给我喂了一种药,用藤蔓和泥土烧制,我昏睡了很久,刚刚醒来时,反而回忆起了一切。”

  “常罗山是我的叔父,那年,他带着我游历途径鹰栖山,偶遇山洪,便被困在此处。他半年多便去世了,而我也因为药物失忆,再也没能离开。”

  泠琅说不出话,她迟钝道:“那,你,刚刚……”

  陈阿绸握住了泠琅的手,她的面庞依旧消瘦苍白,但眼神已经和过去全然不同,坚定而温柔,像她的两个姐姐一样。

  “你是因为这个在流泪吗?”她说,“何必自责?我不会因此难过,你更没有半点错。”

  “可以愤怒,可以报复,可以让他们死,但永远无需为此惭愧绝望,”陈阿绸说,“人不会因为自己曾被偷窃而羞耻,那我便不必因此羞耻,陈家的女儿,本该如此。”

第114章 别离时

  夜幕降临在这片山地。

  残破的夕阳的尽头, 走来一群人。

  她们大多衣不蔽体,瘦削干瘪,皮肤或苍白或蜡黄, 蓬松凌乱的发丝在晚风中轻轻飘拂。

  为首的女人脸上有一道刀疤, 它一端在右眼,另一端在左脸,中间横越了鼻梁, 像一道裂谷劈开山脉。

  她是持着火炬的唯一一人。

  泠琅知道,常年呆在地底的人是不能轻易见光的,再和煦的光亮都会把她们的双眼刺伤,这也是她此前叮嘱天黑再出来的原因之一。

  然而, 在天幕彻底暗沉之前,地下的囚徒还是站在了这里,甚至不畏惧用火光来指引方向。

  她们面容平静, 没有激愤或哀恸, 在倒伏了满地的尸体中间, 沉默地矗立, 像一尊尊苦难的神像。

  火焰开始蔓延的时候, 所有人都没有动,火舌静静舔舐那些僵硬的手指和双眼。翠绿藤蔓蜷曲着化为灰烬,紫泥土呈现出焦黑,而那些可怖的石像早在火焰燃起前, 就被斩成碎片。

  陈阿绸在它们身上做了些练习, 用那柄暗淡的九节鞭,她已经有相当长的时日没有触碰它。

  但在它被再次挥舞的时候, 泠琅还是看到了银蛇游动般的曼妙凛冽。

  一个二十年不曾摸刀的屠户, 在面对一头牛的时候, 依然可以轻易辨别它的筋肉脉络。

  一个十五年不曾站立在山岗中的首领,再次嗅闻到血与火的味道,依然可以带领她的子民走出牢笼。

  刀疤女人说,她是阿部的姐姐。

  即使在远离尘嚣的深广山脉中,也会上演一些争权夺利的戏码。阿部无意发现村庄外的土地和藤蔓有神奇的效用,它们可以短时间能提升体能,借助于此,他可以轻松捕到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猎物。

  他的长姐——当时泽布唯一的首领发现了这个秘密,阿部被迫献出方法,然而,她在服用药丸后,却昏睡了一个下午。

  于是,一场不算高明的阴谋便展开,从泽布的女人能持着弓箭作战,到只能囿于阴暗石室,这场剥夺的过程只花了不到十天。

  流了很多血,死了一些人,从那时到现在,已经有十五年。

  泠琅相信,即使他们不曾偶然来到这里,她们也有再次站到旷野中的时刻。手臂可以枯瘦,可以遍布伤痕,但只要还有一只能执起火炬,便不会晚。

  除了少数孩童,泽布已经没有男性了,但刀疤女人看上去并不担心,火光映亮了她消瘦静默的脸庞,她表达了谢意,说她们会重建家园。

  “大山会永远注视着你们,远方的朋友,卡尔扎布的每一条溪流,每一棵树都会指引你们前进。”

  鹰栖山在她们的语言里,叫卡尔扎布,意为太阳起落之地。

  属于泽布的新的太阳又升起来了。

  火焰燃烧了一整夜,天再亮的时候,深紫与翠绿都无影无踪,一片黝黑的焦土将它们取而代之。刀疤首领说,她们会在那上面种植作物,蓄养牲畜,用混合了族人血肉的土地继续繁衍生息。

  晨风轻拂的山谷中,他们对彼此作别。翻越山丘,一行人站在高岗上,泠琅听见身后传来歌声。

  歌声不明亮也不高昂,它沙哑而厚重,像极了沉默的山脉,被风送着才能传这么远。

  首领送给泠琅一张地图,上面用简单明了的符号标注,依照这个路线,他们回到陈县需要三天。

  泠琅的手被包裹得像个球,她用这个滑稽的球勉力翻看纸张,生怕走错了路。

  寂生说:“施主何必辛苦?不如拿给我来看。”

  泠琅说:“拿给你,我怕被带到阴沟里去……大师,你还记得此前的约定罢?”

  “什么约定?”

  “我们假装你未曾被发现,你把会主给的真正任务透露出来。”

  “什么任务?”

  泠琅放下地图:“你想装傻?正好阿绸要练练鞭,阿绸——”

  寂生立即说:“施主何必急躁,分别之时,小僧届时必定如实以告。”

  泠琅看着他笑眯眯的面容:“你最好是!”

  江琮温声道:“大师修的是受苦受难禅,不受上几句就不肯痛快。”

  寂生坦然:“小僧修憎欢恶喜禅,见不得谁在眼前日日情深意切。”

  陈阿绸好奇道:“真有这两种禅?”

  泠琅说:“当然是假的!”

  陈阿绸抿着唇笑:“听你们说话好有意思。”

  她一路上都牵着泠琅的手,即使自己力气也不算大,但依然尽力给予受伤的少女一些帮助。

  泠琅觉得不好意思,但对方执意要这样,就像是昨晚,那双眼睛认真执拗地看着她:“泠琅,我该怎么回报你?”

  “我们素昧平生,你却愿意做这么多,如果没有你,我的命运不知会如何……我该如何回报这份恩情?”

  泠琅摇摇头:“不必说什么回报的,阿绸,你反而教会了我很多。”

  她低声:“是我该感谢你。”

  四个人在大山中跋涉,没有来时的艰难险阻,直到最后一个夜晚,天上才下了点细雨。

  偌大的洞窟内,泠琅在看雨,江琮在闭目休憩,寂生在给陈阿绸喂招。

  在旁人面前,他倒是很内敛沉静的模样,那些无聊的废话少了很多,站如静松,坐如卧弓。上挑,横扫,银白色的长棍划出风声,在静谧洞穴中清晰可闻。

  陈阿绸在勉力应对,她记忆恢复了很多,但身手毕竟差了,即使对方只用了三成功力,她坚持了二十招后,已经气喘吁吁,

  曼舞的银蛇呈现出颓势,终于无力再缠绕,锵然一声委顿于地。

  陈阿绸擦了擦汗,真诚夸赞道:“大师好棍法。”

  寂生念了声佛,他收棍于袖,忽然说:“小僧去过祁州。”

  陈阿绸微愣:“我离开家乡太久,几乎快忘了那里是何模样。”

  寂生微笑道:“祁州城内是何模样,我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城外三十里有一片湖,天气晴好的时候,湖面会有七彩的波光,若有云朵低垂,那云也会映照成彩色。”

  陈阿绸思索片刻,随即也笑道:“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那是七色湖,湖边还有个村子叫彩云村,不过——”

  她迟疑道:“我有印象,那彩云村之前出了些事,一夜之间空无一人,从此成为荒村,再没人去那里。”

  寂生敛眉垂目,他静静注视着地上跳动的火光,没有说话。

  陈阿绸身体乏累,很快便抱着鞭子陷入沉睡,也不管对方有无回应。

  夜雨未停,叶片和枝条在细雨中摩擦。

  洞口边的泠琅望着夜色中摇曳的树影,听到洞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扭头一看,是寂生掏出纸张,又开始书写他的日志,他写得虔诚专注,一笔一划,像在镌刻什么神圣经文。

  “大师,阿香是什么样的人?”她忽然问。

  寂生头也不抬:“是一个很好的人。”

  泠琅笑了声,她觉得这个回应很妙,说了跟没说一样。

  她悠然道:“我以为你不会吝啬溢美之词,说她聪明智慧,武艺高强,貌美可亲……”

  寂生从容道:“这些都不足以形容。”

  泠琅点点头:“这句才对味。”

  寂生闷头书写,笔起笔落,已经写了大半张纸,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很多苦要诉。

  泠琅早就发现,这个人满嘴胡扯,唯有在说起阿香的时候十分坦然,她忍不住又问:“让我来猜猜,她和你一样是个杀手?”

  “是,也不是。”

  “曾经是?”

  “曾经算是。”

  “她现在不像你一样,需要奔波卖命了?”

  “是的。”

  “她知道你的身份吗?”

  “当然知道。”

  “她知道她是你妻子吗?”

  “你什么意思!”

  泠琅嬉笑道:“我就是问问。”

  寂生冷笑着把纸笔揣进怀里:“我们感情好得很,不像您二位,虚与委蛇,假戏真做——”

  泠琅托腮望着他:“大师,您知道得真多。”

  这话意味很深,寂生不会不懂,他走到少女对面开始闭目打坐。

  泠琅轻声问他:“陪阿绸练招,是因为祁州也是阿香的故乡吗?”

  “……”

  “我见过很多杀手,他们无一例外的无趣麻木,像只知晓听从号令的机器,武功再高,也不过是厉害点的机器……你和他们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你会做多余的事。”

  “什么是多余的事?”

  “杀手不会做的事,就是多余的事。”

  “比如?”

  “比如我问你这些无关紧要的话,你却在回答。”

  寂生笑了一声,他望着雨帘,在幽深的山夜里沉默。

  泠琅轻声:“我真好奇阿香。”

  寂生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而且我要说,你想得很对。”

  他平静道:“想到了她,所以赠出外袍,也因为她,愿意给祁州来的人练习鞭法。我和其他杀手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有个人在等,所以愿意做出多余的事情。”

  泠琅知道,这句话还有一个意思,他和其他杀手无异,只是有人在不断影响他,让他不太一样。

  佛门不过表象,阿香才是皈依,是准则,是一个杀手和同类的区别。

  这很有意思,如果泠琅是在别的时候别的地方,遇见这样的人,她一定愿意花时间和他交流,喝上一壶酒,听一听他的故事。

  他们其实算投契,相处也轻松,只是可惜。

  泠琅懒懒地问:“您左肩的伤口还好罢?”

  寂生说:“呵呵,我还以为施主不会过问呢。”

  “怎么会?我内心一直煎熬内疚,都吃不下饭。”

  “说得好像晚上吃得最多的不是你……罢了,伤口很好,无需挂怀,反正当时我也预料到了。”

  “……预料到了?”

  “明净峰上,你杀层云寺那些人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红着眼睛,跟个猛鬼似的,手撕活人残忍至极,比杀手还杀手,谁也拦不住。”

  “哈哈……让大师见笑……”

  泠琅干笑两声,左手一凉,是有人轻轻覆住,她侧头,只见江琮不知何时醒了,正默默看着她。

  寂生凉凉道:“江舵主睡得可好?”

  江琮颔首:“尚好。”

  寂生微笑:“天明之后,便是分别之时,出了这座山,我们便谁也不认识谁了。”

  江琮柔声:“如此,有些话便可交代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