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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琮靠坐在树旁,抬眼淡淡地注视他。

  “江舵主,”寂生轻声说,“先前得罪了,若有冤仇,尽管动手便是。”

  “杀了我,让李娘子提着我的项上人头,去见会主,他会给你解药。”

  泠琅说:“所以,他想让你做的任务究竟是什么?”

  寂生淡声道:“会主的确想见你,但又不想那么轻易地让你见到他,是不是很奇怪?他给我的任务,就是来送命,让我死在云水刀下——”

  “然后你,提着我的头去见他。他会告诉你一些事,再给你一些解药,阿香可以继续活着,江舵主也能死里逃生。”

  “这就是最好的结局,我们今天必须有人死在这里,那个人该是我。”

  泠琅被这个费尽心思的局震撼得说不出话,她脱口而出:“他是不是疯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只为了见我?”

  “我根本不认识他,若他想要云水刀,尽管来抢便是,凭什么做这么恶心——”

  寂生轻轻打断了她:“他就是要逼迫你做选择。”

  “可这是为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寂生惨然一笑,“还是不愿意相信?”

  他嘶声说,“那天,他让我抬起头看他,我便知道我死期已经到了——”

  泠琅几乎崩溃:“他是谁!”

  寂生摇摇头:“我只看见了一双眼睛。”

  他轻声:“红色的眼睛。”

  “李娘子,你的确和刀者有很大不同,我想……这就是原因。”

第133章 雁来红

  傅蕊最近喜事颇多, 心情十分不错。

  第一件喜事,是她某位朋友终于打算出手,和她站到同一战线之中。这个朋友心智手段都叫她欣赏, 可惜他顾虑太多, 蛰伏太久,一直未给她一句准话。

  那天深夜,他带着诚意上门, 短短数刻杀掉了一人,并栽赃到她那个无用的弟弟头上,没留下半点痕迹,实在叫她欣喜万分。

  能叫傅蕊愿意信任的人很少, 而这位一起长大的朋友,绝对是其中之一。

  第二件喜事,行宫修建掌事大权, 落到了她里。她早就盯上了这项工程, 总算得到机会, 把手下人安插进去, 几乎神不知鬼不觉。

  母亲写几年忙于南征准备, 无暇顾及周全琐事,才让傅蕊有了机会……帝王之心,在于四海,然而, 琐事也有琐事能用上心思的地方。

  最迟后年, 行宫修建完毕,那将是一座唯有傅蕊知晓一切的绝妙牢笼。

  最后一件, 来自于符子期, 那个年轻俊美的左都御史。

  一开始, 她只是想得到他的臣服而已,设计让他父亲中套,又将关键物证抹去,让老人家在牢狱里走了一回仍留下半条命。

  她时机算得很好,等到符子期几乎绝望时才出手,火势最危机之时的一场暗雨,很容易被人感激涕零。

  当然,符子期不是蠢货,似乎明白些什么,但也无计可施。他整个家族的前途命运都已握在她手里。

  她要他杀人,他就得杀人,她要他穿着官服来给她喂酒,他便没有拒绝的余地。她一时兴起,在深夜造访他仍亮灯的书房,他也只能在书案上把帝女服侍到尽兴。

  他们的关系一眼就能看明。直到那晚,她在芳园听最近很合心意的琴师弹琴,符子期正好从暗道中出来,禀告某件很紧急的要事。

  场面不太好看,毕竟没有谁听琴会听成这样。她淡然起身,从容不迫地拢好衣服,让琴师离开,又命御史大人上前为她系带。

  问题便出现在这里,他们挨得很近,她分明看清了青年低垂的眼睫下,隐忍而不发的杀意。

  傅蕊以为这杀意是冲着她,她不在乎。然而,等这漫长的一晚过尽,她于翌日午时醒转,回想昨夜种种,才觉出那杀人之欲是因为琴师。

  很有趣,她只是想要他臣服,而他竟然敢献上别的东西。

  他如此慷慨,她又如何忍心不利用到底,这,便是近些天傅蕊最大的一件快事。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她和皇姐见了一面,在阴暗无光的淌着水的石道中,外面把守数名暗卫,来提防一切变动。

  这个机会很难得,至少在她们母亲眼中,这对姐妹已近半年没有见面了。她以为她们形同陌路,暗自提防,就像她从前对待她的兄弟姐妹们那样。

  傅蔻说,她最近得了一副新药,用了两次,疼意舒缓了许多,身体也不再同往常一般寒凉。

  “多调养几个月,或许今年能出宫,”女子微笑着说,“正好那时也是冬月,我们去红松山别馆呆几天,多少年没去泡温池了,还记得从前,我们春天也常常去……”

  这话让傅蕊心中很酸涩,皇姐何止多年未去温池别馆,在冬天,她几乎连光都不能见,不能受半丝风。

  傅蕊只握着她的手,轻声说:“阿姐会好的。”

  她要做那柄足以抗衡一切的利刃,破开既定命运,一切都会变好,她们可以看见更多,并且无畏暴雪。

  雪,是七月雪。

  七月没有雪,但中了它的人,在炎炎夏日也能感受到寒冬腊月的寒酷。这种冷不仅存在于体肤,更是深入骨髓之中,即使身披十层厚衾也无济于事。

  它给予疼痛,衰弱身体,更能消磨意志,中毒者很难挺过日复一日的苦楚,他们会折损在很年轻的时候。

  这种毒是青云会会主较为满意的作品之一。

  他这辈子发明的毒药数不胜数,有涂抹在刀剑上的,有融于汤水之中的,有喷洒在衣物中,只要轻轻摩擦,便会充斥在整个屋子中的。它们美妙绝伦,被冠上的名字却很随意。

  绝命毒汁,难忘毒丸,致死毒水。

  他起名的风格便是这般无聊,只对少有的得意之作会多点心思,比如七月雪。

  七月飘雪,多么诗情画意,中了它的人浑身苍白,像冰冻的雪地,等鲜血咳出,滴落喷溅在地上,又成了灼眼红梅。

  这名字太过契合,他得意于自己的灵光乍现,并且反复品咂,直至叹息。

  其实七月雪并不是他最好的毒药,论毒性,论持久,论致命程度,它都不是顶尖。但它拥有一个某个很重要的特质,得以被他选中,成为当年放在女帝身上的那一味毒。

  一个野心滔天,目标是谋得天下的人,最痛苦的是什么,自然是无后代可以继承基业。而七月雪,可以遗传在孩子身上,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他选中它。

  可是出了些差错。

  原本以为世代相传的毒,竟只集中在皇太女身上,并且,在生产过后,连女帝的毒素都解了大半。

  不该如此,若试验次数足够,他可以将它完善到尽善尽美……有人阻止了他。

  “难道你要找来数十位怀孕的妇人来试验药物?这太过残忍,我不希望你这样做。”

  说话的人很执拗,她那么认真地看着他,让他不能不打消个念头。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的他尚有听进话的能力。

  后来事情又向他不愿意看到的那样发展,有人劝住了他,可没人劝告女帝,她奉上的毒药猛烈奇异,并且也能传给他的后代。

  前者,他很早就意识到,而后者,让他痛苦的同时,又让他……

  庆幸。

  雪是七月雪,红是雁来红。

  七月雪只带来痛楚和衰弱,而雁来红,能扰乱思维。在某些特定的,心潮澎湃的时刻,它能把人变成没有理智的疯子。

  次数越多,越难以平复,长此以往,不就成了完全的疯子了吗。

  雁来红原本是某种花卉,只在大雁迁徙飞来的时候盛开,因此得名。他痛恨这个名字,更痛恨这个毒药的始作俑者,岭南神医。

  岭南神医没有名姓,世人只知他隐居在岭南,又有妙手回春的本事,才这么叫他。

  青云会主制无人可解之毒,岭南神医救无人可治之人,这本就是水火不相容的身份。当会主知道自己中的毒,竟出自于所谓救世神医之手,怒火几乎把他烧灭。

  他无法配出雁来红的解药,就像他找不到神医到底藏在苍茫山脉的哪一处,这不能不让他发狂。

  他在很久以前便是孤身一人,曾固执地劝告他的人早已不在了,仅有的宽慰和寄托也被剥夺。他曾经连续一百天没有说一句话,只对着一墙画像默然,而鲜红的双眼甚至流不出泪。

  在这样漫长的孤寂中没有彻底疯掉,他已经算非常顽强,可惜也再得不到想得到的一句夸奖。

  但如今有所不同,他在黑暗尽处,竟然看见了一丝曙光。

  那是三年前,黄山红石刀被人砍死在茶馆里。

  红石刀有点名气,他的死亡算得上件事,这个消息经过层层密网,传递到会主的手里。

  与它一起送达的,还有一些传言。有人说,杀死红石刀的人也用刀,那把刀很特别,挥动起来的时候,竟然有淡青色的波浪。

  会主无法放过这个消息,天底下有很多他憎恨的人,而云水刀的主人是其中之一。

  李如海,这个名字只要出现在他心里一次,就如同利器割过一遍,他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然而,那天过后,他再也寻不到他的归处。

  如今多年过去,恨意丝毫未褪,他吩咐下去,查清楚红石刀到底为谁所杀。

  青云四堂十二舵,黄泉一路百千人。凡是在江湖上出没过,留下足够踪迹的事物,很难逃过他的寻查。

  消息返回了,用时有点长,他本该杀掉几个探子来惩戒,然而得知原因后却没有动手。

  两个原因。

  一,伶舟辞和此事有关,若乌有手想藏身,那普天之下是没有任何人能找出来的,不管你是青云会还是朝廷,都不行。

  二,那的确是云水刀,并且,它现在在一个女孩手里。

  不是让他恨透了的李如海,是一个女孩,身量不算高,年纪也不大。

  这个消息让他枯坐了很久,从那时起,他便一直在关注伶舟辞的动向。然而这并不容易,她明显在有意躲避隐藏。人手太多,她会察觉,人手不够,那就什么都盯不着。

  她们的消息陆陆续续被送来,三月在东海,六月又现身云南,到了年底出没于夔州街头,还多了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

  直到去年,他终于无法忍受,指着一副画像,让前来送信的人看。

  对方说:“禀告主上,一模一样。”

  这句话带来的震动无异于当初听到那个女子死亡的消息,他当场就咳出血,双目鲜红,狰狞而可怖。

  原来人在喜悦到极处的时候,也是会发狂的。

  他决定亲自去找乌有手,这下,居然轻松让他见到了她。

  她面色有些白,靠在栏杆上,抄着手望于他,面上全是轻松:“我知道你一直在派人盯着我,可是她已经走了。”

  他没懂这句话的意思。

  “我说,她走了,”她嘲讽着说,“砍了我一刀后溜了,怎么样,满意吗?”

  他愣了片刻,随即大笑起来。

  何止是满意,这简直叫他欣喜若狂。

  一个女孩,身上流着他深爱着的人的血,用的是他痛恨的人的刀,和世上最恣意潇洒的江湖人一起游历,却做出了他会做出的决定。

  他的骨肉,他的血脉,果然传承了他的意志,即使他们未曾见过一次面,说过一句话,但她也会像她一般,不甘于任何操控,不想受半点束缚。

  伶舟辞看着他,显然明白他在为什么而快乐。

  她露出笑意:“你不要高兴得太早,她不会听你的话。”

  他说:“我不需要她听我的话,我会把这一切准备好,送到她面前。”

  她善意提醒:“如果你以为这样的安排,她会感激涕零,那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

  他回敬说:“管好你自己,主人十年不进京,白鹭楼已经变成只能吃喝玩乐的无用之处了。”

  伶舟辞轻飘飘道:“赌约还剩五年,急什么,倒是你如今这个模样,还能等到那位下台的一天吗?”

  在他发怒之前,女人笑了声,身形迅速隐没在走廊暗处,长风吹过,已经空无一人。

  会主并不担忧自己活不到那天,或者说,活不到那天他也无所谓了。

  他已经看到新的曙光冉冉升起,它将代替他,前行在更未知的道路上。

  她离开了伶舟辞,行踪变得很好判定,然而这一回,他不再急于现身。

  他在某个人潮纷涌的集市上看见她,少女背后负着一柄长刀,粗衣素面,压得很低的斗笠下偶尔露出一截精巧的下巴。

  仅仅是这点轮廓,便让他几乎忘了呼吸。

  他好像在看着不属于这段时光的另外一个人,行走在落了阳光的街道上,和摊贩讨价还价,话不多不少,笑的时候鼻子先皱起来,像春风拂过将将化冻的湖面。

  他原本以为自己今生都不会再看见这样的笑。

  有孩童假装碰撞实则窃取,她反手便把那人揪住,抢夺了他身上全部钱财——包括不属于她的那份,然后一脚把小贼踹开。

  马匹失控,眼看着撞上路人,她掠身上前救下那名女子,对方还未反应过来,她已扶着斗笠,消失在人群之中。

  她走近食肆,要了一碗面,连咀嚼的姿态都几乎让他热泪盈眶。他又哭又笑,双手紧扣住窗棂,几乎控制不住要现身在她面前。

  然而不行。

  他太懂那份不甘束缚,如果他摆明身份,她只会警惕,他提出请求,她约莫会拒绝,就算他讲明真相,她也未必会做出让他满意的决定。

  她连带自己游历江湖的师父都能砍上一刀,那他这个未曾谋面的,身负狼狈声名的生父,也不见得能落上好处。

  更何况,更何况,他很想看着,这个灵魂经过了雕琢,最后到底会是什么模样。

  她被李如海抚养长大,那个所谓温厚慈悲的刀者会怎么教育她,无非是忍耐啊,与世无争啊,淡如水啊,那些虚伪恶心的词句,他用脚指头都能想得出。

  但很明显,她一点也不像他,李如海可不会一脚踹在九岁孩子的屁股上,即使那孩子是个贼。

  她初出江湖,又碰上了伶舟辞,这个世上最狡猾的女人,也是世上最快活的女人,连龙椅上的女帝都活得没她随心所欲。

  伶舟辞的魔力是很大的,不然当初也不会为如今权力顶端的二人所结识。由她这样的人带着领略江湖,一步步涉足这广阔纷杂的世界,什么时候该客气,什么时候该见血,什么时候可以一语不发,桩桩件件,全由她来教导——

  论谁,都会晕头转向。

  然而,女孩也不若伶舟辞那般,对世间半分不在意,只为自己率性而活。她会心软,会做一些无意义的事帮助他人。这些行为,对伶舟辞眼而言,必定是嗤之以鼻的。

  那她该像谁?她只能像他。

  像他,曾赤诚坦荡,全心全意地相信心中所想,奋勇攀爬云中不见轮廓的山脉,自以为越过它,便能看见金色的天光。

  多么幼稚,多么可怜,又多么可爱啊。

  他在无数个不能寐的夜晚辗转反侧,对着一墙笑颜喃喃低语,他迫不及待,要他的孩子经历他经历过的一切。

  看她前行,给她暗示,令她摧毁,最后一步一步,把她雕琢成他的样子。

  这种感觉,比炼制任何一瓶毒药都来得让他迷醉,光是想想那一天的到来,就足够让他喜悦到落下眼泪了。

  而这一天,已经不远。

  去年夏,她找到了只剩半口气的铸师,问出那柄匕首相关线索曾出现在西京泾川侯府。

  她不知道铸师这半口气是他特意留的,青云会做事,怎么会留活口。她顺利进了京城,去泾川侯府呆了两天,按照计划,应该查出那只罐子,然后顺着他安排的轨迹,进入到组织之中——

  变故陡生,那个活了不知多久的老妖怪素灵真人,竟然算出了什么狗屁生辰,得出了冲喜的狗屁结论,而她铤而走险,为了方便行事,直接入了府。

  兵行险着,孤注一掷,不错,像他。

  侯夫人黄皖是个愚忠的傻子,自己儿子这么多秘密,竟一丝不知,新娶的媳妇满肚子心思,也半点看不出来。

  但狗屁真人和傻子夫人的某一点,他是十分满意的,那就是要新进门的世子夫人每逢三,就去翠屏山上碧云宫参拜。

  碧云宫,是青云会直属会主的暗哨。

  主持青灯道人,是他众多行走世间的身份之一。

  碧云宫当然有青灯道人,只不过有时是道人本身,有时是易了容的另外一人。

  那一日,将将开春,寒意料峭,他站在晨雾里,看着少女拾级而上,款款行至他面前。

  他终于得以面对这张脸,和这双亮盈盈的眼对视,他的心狂跳不止,眼睛若没有提前用药物作用,恐怕也会赤红如血。

  “贫道青灯,已经恭候夫人多时,地上薄冰尚存,行路还请小心。”

  “多谢道长,都说碧云宫建有百年,颇有仙宫之气。我刚入山门,便觉心旷神怡,贵观果然清净。”

  少女语声柔婉,虽有刻意之嫌,但仍几乎令他恍惚,仿佛听见另一人的声音响起,催促或指责,愤怒或埋怨。

  那个声音无论说什么,他都会很认真地听,可惜它再也没有响起过。

  时间过得很快,她一个月上三回山,他便有机会和她见三次面。她查东西好似遇上瓶颈,他也不着急,他已经在谋划更深远的东西,不介意这种时光更长久一些。

  转眼三月至,春意阑珊的暮春时节,她跌跌撞撞地在走廊上奔跑,说,夫君醒了。

  这个消息令他诧异,他原本以为这是女帝昏了头,想动手除去泾川侯府,没想到竟最后放了一马?

  所以,那个隐忍阴郁的青年,马上就要和他的女儿朝夕相对了?

  他一点也不怕二人之间会发生什么,他眼下在担心另一件事,少女身上的毒素,到底有多少。

  她会不会重蹈他的覆辙,陷入没日没夜的疯狂,清醒后看着满地尸身沉默。这种痛苦还是现在的她还无法面对的,他得想点办法,把自己从前配制出的,用于抑制舒缓的药送到她手边。

  却不能通过泾川侯世子,一来,他很有可能被女帝控制,二来,这个人心思深沉至极,若他贸然下达命令,绝对会引起怀疑,万一事态脱离掌控,会很麻烦。

  事情拖到六月,他派出了最得力的手下之一,跟随他们去了明净峰。

  返回的消息再次让他意外,她果然带着毒,场面几乎失控,却因世子的控制而及时清醒了。

  有多及时?北堂说,不出半刻钟。

  这可很耐人寻味,难道她毒素很少,或是年纪尚轻,还没到无法清醒的地步?原因可以有很多,他需要时间想。

  第二次失控在深山村寨中,她杀了那么多人,却再次在短时间内清醒,这算是件好事。

  却有一件不好的事,她竟然喜欢上那个世子。

  是像喜欢什么玩意儿的喜欢,还是情深义重的喜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可以借此做很多动作。

  他找上伶舟辞,开门见山地问,是不是在查探泾川侯世子的事。

  对方果然在查,并且出言讥讽,说看不住自家女儿。他忍气吞声,只说,这人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这个弱不禁风的世子,夹在朝廷和青云会之间,看似傀儡,其实在夹缝中已经建立了自己的势力,他同二皇女关系匪浅,野心绝不会小。

  会主要借着伶舟辞的口,把这些告知于一无所知的少女,他期待她会如何面对恋人的隐瞒。

  再然后,就是来自于友人的反叛。他让泾川侯夫妇留在山上,顺理成章地,他们见到了来自僧人的戏码。

  他无所谓牺牲一个北堂,就想看看,在极端愤怒之下,她到底会不会冲动行事。

  若她够聪明,即使察觉,那崩溃之中又该如何取舍。

  玄字二三,他手下培养的众多毒人之一,悲惨得没什么新意。但少女心肠软,就像她的母亲,看不得无辜之人的悲惨。

  谁都无辜,一心想牺牲自己的北堂无辜,在夹缝和沉重中挣扎,从未说过实话的世子无辜,被迫面对这一切的女孩儿无辜。

  而他青云会会主,背负了天下骂名的臭名昭著之人,也是很无辜的。

  他迫不及待,要女孩儿走到他面前,把这些年的秘密全部说给她听。告诉她到底该仇恨什么,甩脱什么,他在漫长的孤寂中已经疯过不止一回,她必须来。

  他也必须对她说,她的名字是如何美丽,泠琅,它出自于她母亲之手,意味清凉与洁白。舌尖弹动,音调缓缓向上,昂扬而积极,就像他们曾期许过的,她会拥有的人生。

  他会说,他和那个名字与秋天相关的女人,曾经多么热切地渴望,她来到这个世间。

第134章 侠之陨

  夜风。

  夜风吹过少女的发。

  她站在暗色里, 面前是一轮残月,和残月下荒芜的山岗。

  山岗没有人,只有破碎扭曲的树影, 以及半堵倒塌的土墙。

  土墙是普通的土墙, 它静静矗立在荒芜中,唯一不寻常的是,残砖断瓦后面竟然有青幽的光亮。

  如同传说中的鬼火。

  泠琅知道它不是什么鬼火, 只是颜色比较特别罢了。

  它是用于邀请她的信号。

  她凝视着那明明灭灭的一团青幽,一动不动。

  片刻后,没有任何试探,她向墙走去, 每一步落脚不带半点考量,她只是在极其平常地迈开步伐,像平日从茶室走到池畔般随意。

  若此刻, 月再亮一些, 你会发现她其实有所不同。那双总是亮润的眼眸, 此时如夜一般冷。

  她停下脚步, 站在火前, 光映亮了她平静的面容,以及左手提着的,一只沉甸甸的布袋。

  那上面似乎在渗血,一滴一滴砸进土壤, 没有声响。

  幽绿光线中, 一道窄窄的石门敞开着,它似乎通往地下, 能看见几级台阶延伸至深处, 再往里, 便是一片黝黑。

  泠琅没有犹豫,她走了下去。

  通道很窄,同天底下任何一处用于隐蔽行踪的场所没什么差别,有着坚硬冰冷的石墙和幽冷气息。

  月光和湿露被隔绝在外,很快,地面上的呼呼风声也听不见,只有十步一盏的油灯在静默地发出光亮。

  少女沉默地行走在这静谧的地下世界,像赴一个杀机重重的约。右手刀尖始终垂向地面,她顺着火光一路行去,所过之处,石板上留下了一点血。

  前方出现一个岔路口,通往左和右,中间墙面上挂着一盆燃烧着的火。

  她选择了右边,脚步踩在石面的声音微不可闻,火盆把她的影子投射到地上,随着前进逐渐拉长,如墨汁流淌。

  这片浓黑粘稠之中,却悄然出现了多余的轮廓。

  她仍向前走着,刀尖轻晃,似乎对这多余的影子浑然不觉。

  前方墙上又出现一盆火,随着靠近,地面阴影渐渐淡去,就在即将到达火光正下方的时候——

  少女猛然回首!

  她身后立着一个人。

  准确的说,是一个人形,瘦长漆黑的人形,因为常人很难长成这副模样。

  他站在甬道中央,浑身包裹在墨色中,连双眼都隐没于兜帽下,只能看见其诡异细瘦的轮廓,整个人像宣纸上不慎划上的墨迹,丑陋而惊心。

  泠琅不会怀疑,他此时也正看着她,就像方才从岔口开始一路跟随着的那样。

  这个对视持续的时间很短,她双目一凛,横刀于前,只听“叮叮”几声,是尖锐金属碰撞于刀面,被弹落后坠地。

  漆黑人形再次扬手。

  一排闪烁着幽蓝光泽的细针激射而来。

  泠琅再次挥刀,将针尖尽数斩落。一击结束,却并不收力,而是低喝一声顺着刀势转身,往那人影所在的位置狠狠砍去!

  然而,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泠琅心中一震,不过是转身回砍的一个招式,视线离开又返回,其间差错不超过万分之一息,如此须臾之间,那人形竟然消失不见了!

  此时收势,定会遭受震荡,她这一击依旧砍了出去,刀风尖锐刺入石面,碎石炸裂,轰然一声响。

  在这纷乱中,她敏锐地听见,耳后有不一样的声音靠近。

  像利金正刺破空气。

  她就地一滚,不顾石块尖锐,果然,金属触地的铮然之声又起,细小短刀跌落于地,就在她方才停留的方位。

  泠琅提刀站起,她惊疑地看着眼前灯火幽微的通道,很明显,那个人形再次凭空消失了。

  她胸口在剧烈起伏,掌心早已开始微微发烫,她想起李如海曾经说过的,比东海更东的地方,有另一个国度。

  那里的刺客杀手,更善于潜伏在幽暗之中,他们拥有超出常人百倍的忍耐力,即使烈火烧在身上也不会发出一声痛息,他们的暗器更为复杂,更为无声无息。

  而其中的佼佼者,会修炼一种能借着阴影潜行的本事。凡是光亮所在之处,必有阴影,而晦暗之中,便是他们的屠戮场。

  敌在暗,我在明,若不敢离开光亮,便永远被钳制。要对抗这种对手其实非常简单,把光灭掉。

  把光灭掉,同处于相等的阴暗中,他的优势将不再是优势,而你虽然身处险境,但也会多出无限转机。

  李如海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种深意,他重复低喃着,有时候,你以为的斩破火焰是自毁,其实是在寻求转机。

  这种类似于同归于尽的方式,向来难以理解,但若你勇气足够,那又怕什么呢?

  这是很久以前的一场对话,这样的对话在过往不知有过多少次,十分稀松平常。

  然而此刻,男人静默的面容,和寂寞的语气,竟如此清晰细节地呈现于少女的脑海,好像它昨天才发生。

  她咬着唇,攥紧刀柄,在不断鼓动着的心跳中回首。

  漫天细雨般的寒芒,已经降临在身后。

  泠琅一跃,踩着身边石壁腾空而起!

  脚踏在石顶上,如同倒挂在屋檐上的蝙蝠,脖子往后仰,将细针全数躲过。

  她离开地面短暂停留,光已经无法把影子投到地面,所以在这火光电石的一刻,她清楚地看见,五步之外的墙根处,有片淡淡的,微不可见的轮廓。

  她死死盯着那一处,右手一抬,袖中飞出一柄短刀,将盆中火焰齐根削断!

  甬道霎时陷入暗寂,紧接着,一道刀光乍然亮起!

  像月色刺破浓厚云层,它光耀鲜明,刺破了重重暗色,深深没入一具紧绷着的身体中。

  血液喷溅而出。

  原来再恐怖诡异的刺客,血也是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