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感动地想了一想,元宵终于有了作为伴娘的自觉。她对新郎说:“要娶我姐姐,哪有这么容易就过关的?”

表姐夫讨饶,“小妹,让我进去吧!”

元宵说:“那也得有所付出才说得过去吧?”她斜了一眼两手插口袋,把伴郎当得吊儿郎当的帅克,“两百个俯卧撑,不对,四百。伴郎做也可以。那边那个伴郎,一块儿!”

她瞅见帅克嘴角噙笑,漫不经心的尤为可气。

今日的新郎是得豁出一起以迎娶心爱的新娘的,所以新娘娘家亲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圣旨,徐斯二话不说就撸起袖子,趴到地上,伴郎们只能舍命陪君子。

裴蓓适时地调解,“算了算了,一百个,每个人二十五个哦!”

元宵一眼横过去,汉奸卖国贼!

伴郎们都开始俯卧撑,这时候的帅克自然不能豁免。三个伴郎里,就他脱下了西装,挽起袖子,跟着另外三位男士做得还挺卖力。

裴蓓接着奉上从网上摘录的《爱妻十诫》,请做俯卧撑做得气喘吁吁的表姐夫从头到尾大声念了三遍。

那厢表姐闺房的门才打开,摄影师摄像师跟着新郎伴郎一块儿挤了进去。

元宵没有挤进去,她见帅克小心翼翼地把西服抖了一抖,重新穿了起来。她瞟一眼,“哎呦,还是范思哲的,怪不得穿得这么人模狗样。”

帅克穿上西服,将两手一抖,回瞟她一眼,“过奖过奖,大家都是同道之人,有幸的是我的人模狗样还是比你好了百分之三十。”

元宵改瞟为瞪。

她身着的粉色伴娘裙是抹胸无吊带公主泡泡裙,裙子性感又可爱——前提是穿着它的姑娘有C罩。

这是元宵咎由自取,谁教她在裴蓓请她当伴娘时犹豫不决,于是裴蓓先行选了伴娘裙。凭她比裴蓓小一个CUP的尺寸,不难想象这条裙子在她身上的效果。

帅克简直是用藐视的目光把她从头到尾瞄了一通,不出所料地做出撇嘴冷笑的神态。

若不是新郎表姐夫已经抱着表姐走出闺房,元宵又要忍不住摔高跟鞋过去。

算了,算了,今日是表姐大日子,她得克制,不能同“瘟神”一般见识。元宵吸口气屏住气,拿起捧花,跟着新人下楼。

裴蓓已经同两位高知伴郎混个烂熟,正低声问他们,“那位伴郎是你们的朋友吗?”

两位答:“朋友的表弟。”

薛麻省补充,“第三个伴郎是我们的朋友,但是早上突发阑尾炎来不了,十万火急托了住他家的表弟来帮忙。我们也是今天早上才认识。”

魏史丹福跟着补充,“小帅为人很不错,一路上把新郎的备用行李都拿了。”

元宵在肚子里哼哼,“可不是不错呢,他把行李都拿了,你们俩把芥末给吃了,这盘生意算得好。国外留学回来的尤其还是学技术的宅男就是单纯。”

帅克谦虚地微笑,一笑,眼睛成了一条缝,看上去要多纯朴有多纯朴,在两位伴郎面前装出那种很受前辈爱护的后辈的样子。

此人很是能装会扮。元宵打小就深刻了解,长着一双单眼皮的人都不会是好人。

由于伴郎伴娘统共六人,贴心的新郎新娘令一对伴郎伴娘跟着婚车走,另两对坐在后头的车上。

裴蓓眼疾心快,经过接新娘一役,已在薛麻省和魏史丹福里做下选择,薛麻省以身高高了魏史丹福三厘米而获得上主婚车的荣誉。

所以元宵不得不跟帅克挤在同一辆车内,幸亏表姐夫财大气粗,伴娘伴郎坐的也是房车,她得以同帅克保持了比较安全的距离。

一路上,她保持着低头姿势,盯着自己的皮鞋发呆。

这是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很适合跳舞,最好能和一位英俊的男士跳,选什么配乐呢?最好是《童年》。她妄想,想着想着,眼前就模糊起来,打了个呵欠,开始摇摇晃晃。

是有人推了她一把,她才清醒过来。一抬头,坐在对面的帅克不怀好意地望着她,接着他讨嫌的嘴巴就动了起来,“你还真是保持了随时随地都能睡成猪的光荣传统。苏州到了。”

元宵立刻半直起身,先对住帅克反唇相讥,“睡眠是人类最大的自由。”边说边将身子往前探,“谁说苏州到了?明明是去丁香园。”

坐在车内的另一对伴郎伴娘不禁笑出来。

睡糊涂以后智商就会下降,防“瘟神”就防不住了。元宵怒瞪乘机揶揄她的帅克,而他只是懒洋洋地瞅着她,同他小时候的死德性一模一样。

三岁定八十,实在是真理。元宵下车以后决意在此场婚礼上不再搭理帅克。

大表姐的婚礼仪式分下午和晚间两场,下午那一场放在表姐夫自家集团旗下在黄浦江边的小型园林会所内做婚誓和戒指交换仪式,晚场则在游览浦江的游轮上做宴请宾客。

做午场仪式,完全是表姐夫体贴表姐已经有了身孕,将仪式在少数的亲人面前执行完毕,可减少晚场的劳累。

元宵也觉得此举甚好,在心里给表姐夫悄悄加了一点点分数。

婚车缓缓驶入园内,草地上奔跑玩耍的小朋友们奔跑过来看新娘。

元宵才钻出婚车,就有个小不点儿扑了过来,扯着她的裙子大叫一声:“汤圆老师好!”

元宵的脑袋又一次“嗡”地涨开了。

诚然,她很是热爱自己的职业,认为小朋友乃祖国花朵,需要在他们萌芽的时候就要好好呵护。可是,有时候花朵亦是恶魔,被摧残的那个不见得是花朵。元宵当了幼儿园老教师以后,很习惯将自己班上的孩子们分个类以便区别对待,譬如此刻粘在她裙子上的就隶属捣蛋鬼第一梯队,大名叫关佑,小名叫佑佑。

佑佑显然因为意外见到老师出现很是兴奋,“汤圆老师,你来干什么呀?”

元宵左顾右盼,孩子家长在哪里呢?她记得佑佑妈妈是短发,佑佑的爸爸同佑佑长得很像,皮肤挺白,她务必要尽快找到他们,这样她就能尽快脱身。可同时地,她本能地弯下腰,笑眯眯地回答佑佑,“我来当伴娘呀!”

佑佑献宝地挺起小身板,“我是花童。”

“佑佑真帅!”元宵不太由衷但是摆出满脸笑容地夸道。

伴娘同伴郎们随着新人进入别墅,唯有帅克走在最后头,回头看着她被小朋友粘着问东问西。她半蹲下来,裙子抹胸处往下滑了半寸都浑然不觉。

这时候对元宵来讲,更糟糕的是佑佑的家长没能及时出现,而他的双胞胎姐姐关佐跟着跑了过来。

佑佑的这个双胞胎姐姐佐佐性格要乖巧许多,但是粘人的功夫一点儿也不比她弟弟差,又是在婚礼现场看到老师,同弟弟一样的兴奋,声音极响亮地唤元宵,“汤圆老师好。”

有人分明地嗤笑了一声。

帅克不知何时跟着走过来,他弯腰问佐佐,“小妹妹,你为什么叫她汤圆老师?告诉大哥哥吧?”

元宵立马立起来,对住帅克说:“哎,那里很忙,你待在这儿干嘛呢?”

可是佐佐已经很响亮地答了,“汤圆老师让我们叫她汤圆老师呀!”她的弟弟在旁边拼命点头表示同意。

帅克说:“没想到你对这个绰号这么满意啊?我相当荣幸。”

元宵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滚”。

让孩子们叫她这个绰号,这实在是无奈的选择。她任职的双语幼儿园为了让孩子们更好地和老师亲密起来,非要给老师们取一个既通俗易懂又能普及常识还得同自己本名有关的绰号。她叫了这个花名儿实在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儿。

若干年前,帅克给她取绰号“小汤圆”,她怎么都想不到在若干年后,她竟然还摆脱不了这个绰号。

冤孽。

帅克摆摆手,“良心建议你去盥洗室整理一下裙子,虽然——”他又瞟她一眼,“也没到走光的程度。”讲完以后才飘然离去。

元宵低头一看,抹胸往下移了一点位——“没到走光的程度”——她今日第三次想将高跟鞋脱下来甩过去。可是两个小朋友牢牢抓着她的裙摆,她得维护为人师表的光辉形象。

好在他们的父亲终于露面,同元宵热情招呼一番,欠身抱歉着抱起两个孩子离开。原来孩子的父亲同表姐夫是发小。这场婚礼之日才过半天就发生了这么多的巧合,元宵突然有了还会有事发生的预感。

☆、忽而今夏(五)

这个奇妙的预感,终于在游轮上的晚宴时发生。

所谓自君别后,朝思暮想,意料之外,一日成全——她在晚宴的宾客中见到了陶然。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风度一点儿都没变,只是不戴眼镜,穿上西服。简直是熟男的魅力。元宵的小心肝开始怦怦跳,她的眼里只有他,望着他在人群之中寒暄,表姐夫和表姐待他很客气,看起来应该是事业有成的样子。

此刻上前,会不会迎接一个长大以后的重逢?他还记不记得西湖畔灵隐下听他唱歌同他吃饭的小姑娘?

元宵羞涩地躲进游轮的盥洗室,往里头检查了一下,没有人,于是锁上门,对着镜子检验自己的仪容仪表。

妆容——重新画过了,很鲜嫩;衣着——把抹胸收紧了,很得体;表情——她调试了好几个表情,终于调试出一个最天真含蓄又不做作的。

元宵给自己比了个胜利的手势,说:“加油加油加油!”然后挺胸打开门,迅速钻入人群——找她的陶然。

明月当空江风徐徐,浦江两岸灯火璀璨。元宵知道自己的心口有团火,她在船的左舷由船头走到船尾也没能静定下来,再转到船的右舷,她安静下来了,那团火被清风吹了一吹。

那一处也对着明月,还有右舷正对着的外滩万国建筑的辉煌霓虹。灯影交错,元宵瞪大眼睛。

陶然同一个女子靠着栏杆,女子有美丽的容颜,姣好的曲线,高雅的气质。

元宵看到陶然把手覆在女子的手上。这是一个成熟的男人对一个成熟的女人做出来的暧昧的抚摸。她没有想到重新遇见陶然的自己会撞见这样一幕情景。

可是女子将手抽了出来,不知同陶然说了什么,很突然地,陶然倾身吻在女子的唇上。

这就像她的影帝爹演的电影里才会有的情节。

她以前能嚼着薯片,咯吱咯吱地看着电影里类似的情节。现在,她的心咯吱咯吱的。

此景不可细意睹。

元宵默默转过身。

往回看,这一边除了她还有几个小朋友。

捣蛋鬼第一梯队的佑佑正把小脸拼命搁在船舷栏杆上往黄浦江上望。他问站在他旁边照顾着他防着他掉下去的大一点儿的女孩子,“都都姐姐,为什么徐叔叔结婚要在江上啊!”

叫“都都”的女孩儿约莫十二三岁,有常识也有意识,她用教导的口吻告诉佑佑,“因为黄浦江是上海的母亲河嘛!”

佑佑又问:“什么叫母亲河?”

都都回答:“就是像妈妈的河。”

佑佑皱着眉头再度探头看黄浦江,表情奇怪又忧愁地:“它一点都不像小妈妈,它怎么会像妈妈呢?都都姐姐你骗人。”

元宵晓得自己的表情就像都都此刻的表情一样纠结,自己的心情就像佑佑此刻的心情一样忧愁。她垂头丧气地转身,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人。

“喂!”

帅克手中的红酒洒到了西服上。

“喂什么喂。”她下一眼瞥见他西服上的污渍,毕竟理亏,说,“回头西装给我吧,我弄干净了还给你。”

帅克口气缓下来,“你直接还给你姐夫吧。”

“啊?合着这西装不是你的啊?”

“我表哥的伴郎西装穿不下,你姐夫借给我的。”

帅克把西装脱了下来,顺理成章丢给元宵。元宵抱着西装咕哝,“还真不客气。”

她将帅克的西装先寄放在衣帽间,再出来时,帅克在外头正等着。他说:“新郎敬酒了。”

“那你就去呗!”

“我酒量不太好。”

“关我什么事啊?”元宵戒备地望帅克。

帅克塞了一张便签和一串钥匙到她手里,“我在这里一个熟人都没有,但是我答应过我表哥今晚为他的朋友两肋插刀。所以如果我醉了,希望你念在老同学情谊把我平安送到我表哥家。”

有时候做好事会有好的回报,元宵一直有这样的信念。

所以当帅克真的为新郎发挥了两肋插刀的伴郎作用,醉了个七倒八歪后,她信守承诺扶着他吃力地走下游轮,虽然一边走一边诅咒瘟神。

在她正预备叫一辆出租车时,一辆迈腾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念念不忘的,相遇之后怕相认的陶然哥哥摇下车窗对她微笑。

她忘不了这样好看的笑容,而且他的笑容一点儿都没有变,没有变到她几乎忘记了刚才游轮上的一幕。

“元宵?真的是你。”显然陶然也为此番偶遇惊讶,惊讶之后,他就笑了,很真诚,“你长大了,我都没敢打招呼,生怕认错。”

元宵知道此刻臂弯里胡乱搭了一件被红酒泼过的范思哲,脸上的妆容半残,身边趴着个醉鬼,刚才肚子里还在骂娘的自己一定不是个很好的状态。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比不上陶然哥哥认出了她。

元宵旋即绽放自己自认为在黑夜里最美丽的笑容作惊讶状,“啊,陶然哥哥。”她看一眼趴在肩头垂着头似乎真是醉得七荤八素的帅克,“我同学今天是伴郎,他喝醉了,我得帮助他回家。”

好心是会有好报的,所以陶然说:“我送你们?”

元宵的小心脏欢呼得都快麻痹掉。她想,帅克这家伙虽然有时候很讨厌,不过有的时候也会起一些好作用的。

只是,靠在她肩头明明醉得很一塌糊涂的帅克,微不可闻地,让元宵感受到了他似乎是——冷笑了一下?

这怎么可能?元宵摇头。

☆、忽而今夏(六)

就在这个时候,帅克很突然地,抬起手掌,扶住了额头,用力摇了摇头。然后他抬起脸来,说:“哎,你帮我帮叫辆车吧!”

元宵几乎叫了起来,“靠啊,你居然没怎么醉啊?”可是觑眼看见对面车里的陶然,立刻噤声。

帅克用诚恳的表情讲:“刚才有点儿晕。”

那头车里的陶然再一次讲道:“你们上来吧,我送你们。”

帅克摆摆手,“不用不用。”

元宵心里哼一声,不用最好,此时此刻岂容你来搀和?她眼明手快,一眼瞅见远处十字路口有辆空的出租车停着,忙不迭就推着帅克说:“快快快!那儿有空车,车不可失,晚一步就被人抢了!”

被她推着往前移动的帅克回头颇嘲讽地瞅她一眼,“我谢谢你呀!”

元宵把笑脸摆得无比灿烂,把声音压得无比低,“当然得谢我,你丫还准备诓我送你回家啊?这么晚了你好意思么?”

帅克的表情却变得有些认真,“我是真有点儿醉了。”

“是啊是啊,还能走路。”元宵见那绿灯骤亮,空车驶来,果断出手拦住,然后用手挥赶帅克,“拜拜晚安撒有那拉。”

帅克摇摇晃晃上了出租车,元宵大大舒出一口气。

陶然问:“你同学好像走路不太稳,不会有事吧?”

元宵搔搔脑袋,“没事儿没事儿,他原来跟我开玩笑呢!哈哈哈!”

陶然又邀请道:“那么我送你吧?”

元宵赶走帅克,为的就是等陶然这句话。那边陶然话音刚落,元宵就眼明手快地跳上了他的车,把地址简洁明了地告诉陶然。

隔了许多年又能够同路而行,没有什么事比这事更美妙了!

陶然把车驱动,一边说:“元宵,你长这么大了。”

元宵在想,我长这么大了,他还能认出我,这是一件再好也没有的事情啦!她得抓紧时间。

她问:“陶然哥哥,你一直在本市吗?”

“去年回来发展的。”

“哦,原来你不是本市常驻人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