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超道:“金老板正有此意,但目前之事,不知是否能如预期的那样顺利,说老实话,我总有点……”

  英松龄笑道:“你少担心,嘉错法师的修罗散,你当是寻常的蒙汗药么?那婆娘本领再大,也要着了道儿。何况还有你的把兄弟陆志诚做内应,你那把兄弟也不是无能之辈。”

  说到此处,那小队人马已经走得远了。下面的话就听不见了。

  牟一羽这才知道,韩超等人是早就和陆志诚约好了的,是以陆志诚虽没回去报信,但他们已是依约而来要人了。这刹那间,牟一羽几乎忍不住就要现出身形,发声长啸,引那班人来追自己。但一来那队人马,已经走得远了,二来,他在心中默算,待韩超这班人到达那营地之时,西门夫人服下解药也差不多该有半个时辰了,“我和她已经恩断义绝,她的事让她自行料理好了。是凶是吉,我又何必为她担心?”

  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对西门夫人竟会如此关心。他惘惘前行,西门夫人那激动的声音好像还在他的耳边,“她有你这么一个孝顺的儿子,我却没有!上天固然是对她不公,对我更加不公!”她那令人颤震的目光好像还在注视着他,是愤懑的目光,也是慈爱的目光。他瞿然一省:“啊,她对我好,不是为了赎罪,她是的确对我有着亲人的感情的。”一阵风吹过,山上的松涛声与海上的波涛声呼应,他的心头也像澎湃的波涛了。

  韩超那一行人来到了陆志诚约好了的地方,发现了那两架马车,也发现了那座帐幕了。

  周围静悄悄的,听不见帐幕里有任何声音。韩超皱皱眉头,说道:“好像有点不对。”

  英松龄也是个老江湖,说道:“别忙着进去。”他吸了口气,朗声说道:“西门夫人,可汗要你上京谒见,英某特来迎驾。”

  没有回答。

  韩超叫道:“陆大哥!”也没回答。

  英松龄故意说道:“没人出来,我要放火了!”

  他说要放火那是假的,但在帐幕里的西门夫人可是心急如焚了。

  原来西门夫人虽然已经服下了那颗解药,但因为刺激太大,心境一时间还是未能平静下来。以她的内功造诣,本来可以一如牟一羽所料,在半个时辰之内便即恢复如初的,但心绪不宁,可就阻迟了进度了。此时她大约只恢复了三分功力,要应付韩超一人那还可以,加上一个英松龄,她是决计应付不了的。还有一层令她担心的是,她的女儿也还没有醒来。要是那班人冲进帐幕的话,如何能保得了女儿的平安?

  幸亏韩超这班人亦是疑鬼疑神,不敢冲进帐幕。

  韩超小声说道:“看来恐怕是有意外的变化了,陆大哥不知是否在里面,咱们可不能玉石俱焚。”

  英松龄向他使个眼色,示意放火乃是假的。然后大声说道:“宁可玉石俱焚,非逼他们出来不可!我数到一个三字,没人出来,就把火箭射进去!一、二、三!”

  就在这时,忽听得西门夫人冷笑道:“你们要人,就给你们的人!”冷笑声中,两个人“飞”出帐篷。与此同时,英松龄的箭亦已射了出去。不过,并非火箭。 

  韩超认得这两个人,大吃一惊,连忙叫道:“是自己人!”但已是迟了。英松龄的手下看见有人从帐篷里“扑”出来,早已乱箭齐发。

  这两个人身上都中了箭,不过,却是有幸有不幸。第一个被西门夫人用银簪点了穴道,穴道未解,动弹不得,登时就给射毙。第二个是被平大婶打晕的,刚一中箭,就痛得醒了过来,他的运气倒是不错,这枝箭并没射中他的要害。他在地上翻滚,乱箭正好及时停歇。

  英、韩二人将他扶起,争着发问:“这是怎么回事?”“那婆娘没中毒吗?”“陆大哥呢?”“另外的人哪里去了?”

  这个人是陆志诚的得力手下,颇有应变才能,刚刚痛醒,面对一连串的发问,居然立即就能判断回答哪一个问题最关紧要。他忍住痛叫道:“夫人是假装失掉武功的,你们可得小心!”须知他是亲眼看见他的一个伙伴在西门夫人面前倒下去的,跟着他就失了知觉,后来的事全不知道了。他还只道陆志诚和另外那三个人已是遭了西门夫人的毒手。

  帐篷外的英松龄是惊疑不定,帐篷内的西门夫人则是又喜又惊。

  原来西门燕是给牟一羽用独门手法点了晕睡穴的,牟一羽的目的只是不想让她听见他和西门夫人的谈话,因此用的不是重手法点穴,而且算准了她在一个时辰左右就可以醒来的。此时她恰好醒过来了。

  她听见外面的喧闹声,只道是陆志诚还未逃跑,不假思索,拔剑出鞘,就冲出去。

  西门夫人先是一喜,跟着一惊,赶忙也冲了出去。

  英松龄一箭射来,西门燕举剑一拨,那枝箭失了准头,斜飞出去。说时迟,那时快,跟在女儿背后的西门夫人已是把箭接在手中。

  韩超吓得转身就跑,西门夫人道:“你不是主谋,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双指一弹,把箭反射回去。这枝箭刚好插入韩超的琵琶骨,把他的武功废了。

  英松龄本来还有点怀疑那个人的说话,见此情形,哪里还敢再去试探西门夫人的武功,他跳上马背,比韩超跑得更快。

  西门燕笑道:“这些脓包,也敢前来生事。妈,牟大哥的解药真灵,我的武功已经恢复啦。那老贼可恶得很,咱们去抓他回来!”

  西门夫人暗暗叫了一声“侥幸”,说道:“别多事啦。”

  原来她的功力不过恢复三成,刚才反射韩超的一箭,已经是尽了她的所能了。

  西门燕见母亲面色苍白,吃了一惊。问道:“妈,你怎么啦?”

  西门夫人方始露出了笑容,说道:“没什么,只不过刚才我那一箭,若是射向英松龄的话,只怕马脚就要露出来了。”西门燕听她一说,这才恍然大悟,说道:“原来这班人是给你吓走的。”

  西门燕心神已定,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牟一羽来了,她游目四顾,“咦”了一声,说道:“怎么不见牟大哥?”

  西门夫人道:“他已经走了。”

  西门燕愕然道:“他不是说了要陪我们往武当山的么,怎的我都还未醒来,他就独自走了?”

  西门夫人道:“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走,但每一个人都免不了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私事,他又不是我的亲生儿子,我怎能仔细的查问他?”她用这番话来搪塞女儿的追问,心中却是无限凄酸。

  此时凤栖梧和平大婶亦都醒来了。

  西门燕道:“那咱们还上不上武当山给无相真人送葬?”

  西门夫人一派落寞的神情,淡淡说道:“先出了关再说吧。”正是:

  关外怯寒思故侣,心随明月到中原。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注:努尔哈赤在公元一六一六年,明万历四十四年建国号“金”,史称“后金”,称可汗。一六二六年,他在宁远战败,重伤至死。他的儿子皇太极继立,至一六三六年,明崇祯九年,始在沈阳称帝,改国号为“清”。

第十五回 独处墓园怀旧侣

惊闻密室揭私情

  武当山上,紫霄峰下,禹迹桥边,一个中年道人正在练剑。

  紫霄峰是武当派始祖张三丰当年的修道之处。张三丰当年所住的茅屋,如今在它的遗址上,早已建成了一座规模宏大的紫霄宫,成为了武当道教圣地的中枢了。

  从下面望上去,紫霄峰上,好像有无数仙山楼阁,浮沉在云海之中。

  紫霄宫依山而建,紫霄宫的建筑群包括有大宫门、两座牌坊、二宫门、崇台、紫霄殿,以及数百级宽广的石阶,层层叠叠而上,在立体的平面上取得更宏伟、更壮丽的仙山楼阁画面效果。

  此时正是清晨,天空没有半点云翳,从禹迹桥边望上去,视力好的话,还可以隐隐约约看见幢幢人影,在古牌坊下,在石级上,在宫门前,时隐时现,好像是仙人正在山上邀游。

  当然,这一些人,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而是前来武当山参加无相真人葬礼的各方宾客。还有一些是陪伴他们的道士。

  无相真人下葬的日期本来还有两天,但已经有不少人来了。因此本来就是中枢的紫霄宫所在的这座山峰之上,今天就显得更加热闹了。

  不过,在这紫霄峰下的禹迹桥边,却是十分冷清,有的只是这个中年道士。

  禹迹桥的跨度不大,它是建筑在一道狭涧上面的,桥洞窄高,给这道小涧增添了幽深的景色,上面是精雕的玉石栏杆,桥下激流穿出。再过去是一座刚刚修建完工的墓园。这座墓园是准备用来安葬无相真人的。

  这个中年道士就是监督修建这座墓园的人,他也正是无相真人如今硕果仅存的弟子,以前的俗家名字叫做戈振军的不岐道人。

  他虽然正在练剑,练剑是要心无杂念的,但他却是烦躁不安。

  在他的头顶上方,有棵在悬崖上生长的白榆,枝干横空伸出,他身形拔起,剑势斜飞,使一招白鹤亮翅,剑光过处,落下了七片枝叶。而且每一片树叶都被削成形状对等的两边。

  剑法练到这样地步,本来已是足以令人惊骇的了,但他一看落下来的树叶,却是禁不住懊恼之情现于颜色,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我这是怎么搞的,今天练这一招,非但没有进步,反而比昨天退步了。”

  他昨天练这一招,是削下了九片树叶;如今削下来的不但少了两片,而且其中有一片是被削成了大小形状并不相等的两边。

  悬岩上面的一条山坡叫“太子坡”,悬岩下面有一口古井,名叫“磨针井”,那个刚刚修建完工的墓园就在“太子坡”的另一边,和“磨针井”相去不远。

  他颓然收剑,目光从磨针井那方看过去,对着墓园,喟然叹道:“我练了十七年剑法,还是不及师父的一半功夫。若还是管束不住心猿意马,可真对不起师父当年在这里教我学剑的苦心了。”

  原来“太子坡”和“磨针井”的得名是根据道教经典故事取的。道经《三宝大有金书》里面说,有个净乐国王太子,十五岁辞别父母入山修炼,就是在这个坡上得到玉清圣祖紫玄君的传道,有一天他想出山不再继续修炼了,走到一座井边,看见一个老妇在石上磨铁杵,他问老妇为什么在石上磨铁杵?老妇答想把铁杵磨成一口针。他说那不是太困难了吗?老妇答:功到自然成。这一下指点迷津,令他登时醒悟,于是回山修炼,终于修炼成功,白日飞升,做了真武大帝。

  这是把“铁杵磨成针”这句成语加上了人物情节编成的道教故事,什么净乐国王子云云当然是子虚乌有的。但真武大帝却成了武当山的守护神。而无相真人第一次给弟子不岐传授剑法,别的地方不选,特地选择在这太子坡下的磨针井旁,用意当然也是要他像那位净乐国的王子一样勤学苦练。他的师父曾对他说道:“你的资质并不差,但还不能算是上乘资质,将勤补拙这四个字对你还是适用的。”

  往事历历,如在目前,他不觉心头苦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来。

  “怪不得师妹喜欢耿师弟,撇开他的相貌比我生得俊秀这点不说,他学武的资质也确实是比我高得太多!我得到掌门人的亲自传授,练了十七年,还未练成功太极剑法,如果换了是他,恐怕用不到七年,他的造诣已是胜过今日的我!”不岐心里想道。

  这些年来,他一直是在压制着自己,不再想起耿京士的。但现在却是不由自己的突然想起了他来。

  不过,这也并非无因而至,他之所以突然想起耿京士,其实还是受到眼前的景物触发。

  在他眼前的这个墓园,除了正中那座留给无相真人下葬的坟墓之外,侧面还有一座较小的坟墓,顶部已经合拢了的坟墓,在它的下面,埋葬有三个人的骸骨,其中一个就正是他的师弟耿京士。

  耿京士不过是武当派一个地位低微的俗家弟子,他的遗骸怎能和掌门真人葬在同一个墓园?

  这里面有一个原因,原因起于不岐当年的一念之私。耿京士、何玉燕、何亮(何家的老仆)和武当派当时的首席长老无极道人,是在同一天同一个地点死的,耿京士死于他的“误杀”,何亮死于常五娘的暗算,何玉燕则是在生下儿子之后自尽的。其后大概一个时辰,他把师妹新生的婴儿送到蓝家之后回来,跟着就是也己受了重伤的无极道人来了。无极道人说出了他要说的话,也就倒毙地上。

  他当时为了一念之私,不肯让耿京士和何玉燕合葬,他挖了两个坑,一个坑单独埋葬何玉燕,另一个大坑则是埋葬了无极长老、耿京士以及何亮三人。

  去年无相真人命大弟子不戒到盘龙山去把无极长老的遗骸迁葬本山,经过了十六年,没有棺材的尸体早已腐化了,只剩下骨头,不戒只好把三个人的骨头都拾在一个背袋之中,根本就分不出哪一块骨头是哪一个人的了。而不戒本人也因在盘龙山上受到强敌袭击,身受重伤,幸得牟一羽将他救了回来,但一回到武当山,当天便即死亡了。

  无极长老在武当派的地位仅次于无相真人,他是应当葬在这个墓园的。既然分不开三人的骸骨,这就不仅耿京士得到“破格”的葬礼,连那个何家的老家人也得以分享“殊荣”。

  但此际,不岐面对墓园,则是禁不住有啼笑皆非之感了。

  “你死了倒好,胜于我苟活人间,有着无穷无尽的忧虑!”不岐心中苦笑,暗自想道。

  往事历历,都上心头。当然,最难忘的还是他的小师妹何玉燕。“小师妹,你别怨我在你死后都不让你和耿师弟合葬,我对你纵然有千般不是,却最少有一样是对得住你的,你的京儿,我已经遵从你的遗嘱,将他抚养成人了。”

  他抬头望向白云,不觉怆然自叹道:“京儿自从下山之后,一直没有消息,不知他是身在何方?唉,我将他抚养成人,却又得提心吊胆,生怕有一天他知道了真相,会反颜向我寻仇!”他对耿玉京的心情实在是矛盾之极,一方面在怀念着他,盼他早日回来;一方面又怕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谜,将他当作杀父仇人。倒不如不回来更好。

  正在心情混乱之际,忽见一个小道士从“太子坡”走下来,叫了一声“师叔长老”。

 

  这小道士是他的师兄不波道人的弟子,道号悟性。不波是前长老无极道人的大弟子,在“不”字辈中,排行最高,无相真人去世之后,继任掌门人无名真人(即牟一羽的父亲牟沧浪)提议将两个“不”字辈的弟子升任长老,获得通过。这两位新长老,一个是不岐,另一个就是不波。

  不岐自从上武当山当了道士之后,一向都是沉默寡言,面容肃穆。这个小道士站在他的面前,似乎也有几分畏缩的样子。

  不岐道:“有什么事吗?”

  悟性道:“没、没什么事,不过……”

  “不过什么,有话爽快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