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师叔已经回来了,师父叫我告诉你,牟师叔现在紫霄宫,不知长老是不是要……”

  原来不岐因为督工建造墓园,这几个月来,都是在墓园里一间临时搭起的茅棚住宿的,如今墓园虽然已经建筑完工,他还未曾搬回原来的住所。是以悟性跑到这里找他。

  不岐心头一震,脸色却是丝毫不露,他打断悟性的话,淡淡说道:“知道了,你回去招待客人吧。”他不说自己是否要去见牟一羽,悟性也就只好走了。

  听到牟一羽已经回来的消息,不岐的心绪更加不宁了。牟一羽是从不戒手中接过那个装有无极长老、耿京士以及何亮三人的骸骨的布袋,而且是亲手将那布袋交给无相真人的人。

  风过林梢,鸟巢泥落,声音本极轻微,但听在他的耳朵里,却好像是那沉甸甸的布袋放在桌子上的声音。

  “好,你一块块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让我细看!”师父当日对牟一羽所说的话,也是一字一句的在他耳边重新响起来了。那天他是躲在师父静室的外面偷听的。

  一个藏在心底的谜始终未得解开,“不知师父是否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不过,“好在”师父已经死了,他现在担心的只是:“不知牟一羽这小子对我的秘密知道了多少?”

  这件事情过后,牟一羽曾经很技巧的向他暗示,他曾经为他隐瞒了一些事情,包括中途“遗失”了一块骨头的事情在内(这块骨头里是不是嵌有一口青蜂针呢)。

  他就是因为受到牟一羽的“威胁”(虽然牟一羽并没有明白说出来),以至不能不装作心悦诚服的拥戴他的父亲继任掌门的。

  他虽然沉默寡言,少与同门交谈,但牟一羽下山之后的消息,他还是略有所闻的。他知道牟一羽曾经到过关外,回程时并曾路过金陵。

  “只不知他在关外,是否曾经到过乌鲨镇了?”不岐是曾经奉了师父之命,到过乌鲨镇调查耿京士当年匿居该处一事的,他也正是在乌鲨镇上,碰上了七星剑客,受创回来。

  想到牟一羽也可能到过乌鲨镇,他的心绪是更加不宁了。

  “管他知道多少,最紧要的是把剑法练成。”他强摄心神,重新开始练剑。

  他的性格倒是相当坚毅的,失败了一次再练一次,不知不觉也就把烦恼抛之脑后了。

  正在练到神与剑合之际,忽听得一个人赞道:“好剑法!”

  飒飒连声,树叶籁籁而落。这一次他削下了九片树叶,每一片都是当中分开。

  收剑看时,只见来的是个相貌十分平庸的汉子,既不英俊,也不丑陋,就像那种你日常随处可以见得着的普通人,过后决不会留下一丝印象。

  但这个相貌平庸的汉子,却用着一种十分诡异的目光看他。

  “你是谁?”不岐收剑问道。

  那人忽地噗嗤一笑,说道:“你连我都不认识了么?”

  声音娇媚,要不是那个人站在他的面前说话,他决不会相信这样娇媚的声音,竟是出于一个相貌平庸的大男人之口。

  但令他吃惊的还不只此,而是这个娇媚的声音唤回了他的记忆。

  在时间来说,那是遥远的记忆,但却并不模糊。

  那是曾经令他神魂颠倒的声音,也是曾经令他一想起来就心惊胆战的声音。

  他呆若木鸡,过了好一会子,方始嗫嚅说道:“你,你,你是五……”

  常五娘噗嗤一笑,说道:“多谢你还记得我。但我只是你的五娘,你可别在人前叫出我的名字。”

  不岐定了定神,说道:“五娘,你的改容易貌之术真是神乎其技。但即使没人认得你,你也不该冒这样大的风险的。你来这里做什么?”

  常五娘道:“来做什么,当然是来找你呀!”

  不岐变了面色,说道:“找我?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身份?”

  常五娘道:“我知道你做了武当派的长老!哼,你做了长老就不理我了吗?”

  不岐低声下气道:“五娘,你别嚷嚷闹闹,你听我说……”

  常五娘可不肯听他说,冷笑一声,又道:“你这没心肝的小子,你还记得当年你和我同床共枕的时候,在我耳边说过多少甜蜜的话儿?现今却摆冷脸孔给我来看!俗语说得好,一夜夫妻百日恩……”

  不岐连忙掩着她的嘴巴,说道:“五娘,求求你莫乱说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常五娘道:“我要你履行当年之约,娶我为妻!”

  不岐苦笑道:“你别开玩笑好不好,我早已出家,而且如今已经是本门的长老了。”

  常五娘道:“长老又怎么样?出了家也可以还俗呀!嗯,振军,我看你做了道士也不见得快活,恐怕只有麻烦更多!趁这里没人,不如你就和我远走高飞了吧!”腔调一变,变得越发温柔,令得不岐当真是啼笑皆非!

  他情知摆脱不开,心念一动,说道:“后天就是我恩师下葬之时,我就是要走,也不能在今天走呀。五娘,你得让我好好想一想,不过,我倒想先问你一件事情。”

  “好,问吧!”

  “你怎能够来到这里的?”

  常五娘佯装不懂,说道:“我又不是跛子,当然是靠两条腿走上来的!”

  不岐哼了一声,说道:“别装糊涂,你应该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意思!不错,你已经改容易貌,武当山上或许没人识破你的本来面目,但难道竟也没人问你是谁?”

  “我本来准备有人盘问我的,但可惜没有机会让我表演说谎的本事。我从磴道走过玄岳门,那些奉命接引客人上山的贵派弟子,也不知怎的,也没向我盘问半句。”

  不岐瞪着眼睛道:“如此说来你倒真是神通广大了!”

  常五娘从他的眼神中感觉有点异样,这才不再将他作弄,微笑说道:“不是我的神通广大,我只是跟着一个人上山的,要说有甚神通,也是那个人的神通。”

 

  “谁?”

  “牟一羽!”

  不岐吃了一惊,“好在我没有鲁莽。”

  常五娘似乎识破他的心思,似笑非笑说道:“振军,你是不是嫌我给你带来麻烦,想要杀我?嘿、嘿,你的剑术已经练得如此精妙,要想杀我,那也并非难事,难的只是不会没人知道!”

  不岐强笑道:“五娘,你也忒多疑了,我怎会杀你?再说,你练有唐门的暗器功夫,我也没那个本事杀你呀!”

  常五娘道:“好,那就算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你在想些什么?”

  不岐道:“你是在关外碰上牟一羽的吗?”

  常五娘道:“不错,是在一个名叫乌鲨镇的地方,不但碰上牟一羽,还碰上了你的干儿子!”

  “蓝玉京?你,你也碰上了?”

  “他似乎应该改称为耿玉京了吧?”

  不岐心头大震,道:“他已经知道了生身父母是谁?”

  “我不知道他究竟知道多少,但看来他不至于像从前那样一无所知吧。”

  不岐变了面色,张开嘴巴,却说不出话,常五娘微笑道:“我还知道一件事情,你如果现在要杀他的话,只怕是办不到了,因为他的剑术比你高明得多!”

  不岐面色一沉,说道:“胡说八道,他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不但谊属师徒,而且情如父子,我爱护他还来不及呢,怎会想要害他?”

  常五娘噗嗤一笑,说道:“真的吗?据我所知,你教给他的剑法,却好像是似是而非的啊!好在他自己练成了上乘剑法,否则,你对他的‘爱护’恐怕早就把他害死了。”

  不岐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说道:“五娘,连你都不能体会我的苦心么?我这样做,其实也是为了他好,我是想他平平安安在武当山上度过一生的。你应该知道,在江湖上得到善终的人反而多数是武功平庸的人,俗语说庸人多厚福,这话是绝对不假的。”

  常五娘道:“但可惜耿玉京却绝对不是平庸的人!”

  不岐道:“你说得不错。但我的本意是好的,我可没想到他的师祖会叫他下山,还把本门的剑诀传了给他。”

  常五娘道:“他现在已经知道你传给他的剑法是不管用的了,你以为他会认为你这是好心?这还只是指剑法而言,如果“他又知道他的本身之父是死在你剑下,你以为……”

  不岐叫道:“别说下去了!无论如何,他总是在我教养之下长大的,我在他的身上费了多少心血,他应该知道!他知道,他就应该相信我!”

  常五娘说道:“你的师父似乎都不相信你呢,否则他也不会连你也不告诉,就叫玉京下山。你以为玉京这孩子在明白真相之后还相信你?这恐怕是你的一厢情愿吧?”

  这话可正说中了不岐的心病,他像个斗败的公鸡似的,颓然无语了。

  常五娘道:“振军,你还是和我远走高飞了吧。我有办法帮你,即使耿玉京明了真相,我也可以将他对你的仇恨转移到我的身上。”

  不岐不觉怦然心动,但转念一想:“一错不能再错,我怎能终生和这妖妇缠在一起!”

  常五娘注视他的神色,好像亦己看出了他的内心变化,叹道:“振军,你竟是这样憎恶我么?我还以为我们是同一类的人呢。”

  不岐说道:“多谢你的好意。只不过我宁愿死在京儿剑下,如果他当真是不肯原谅我的话。”

  常五娘道:“你不后悔?”

  不岐道:“大不了是个死,我本来应该十八年前死去的,只因师妹把她的初生婴儿付托与我,我不能负她所托,这才活到如今。如今京儿业已成材,我纵然今天就遭横死,亦已没有遗憾!”

  常五娘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说道:“原来你的心里始终只有一个师妹,在你的心里,活着的常五娘,还比不上死了的何玉燕。哼,算我错识了你,但你对我,总不能没有半点交待吧?”

  不岐道:“十八年前和你相识的那个戈振军早已死去了,现在我是武当派长老不岐!”

  常五娘道:“我不管你是谁,我只问你,你怎样处置我?”

  不岐道:“你说吧,除了我不能答应跟你走之外,你要什么,只要是我做得到的,我都可以答应。”

  常五娘道:“好,那我就求你一件事,你带我去见贵派的新掌门人。但这件事情,可不许让第三者知道。”

  不岐吃了一惊,说道:“这怎么可以?”

  常五娘道:“你不答应,我就永远跟着你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不岐皮肤起了疙瘩,说道:“你当真非把我弄到身败名裂不可吗?好,你现在就射我一枚青蜂针吧!”

  常五娘道:“你既无情,怎能责我无义!我告诉你,你倘若什么都不肯应承,我一定要令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信不信我有这个手段?但你若肯安排我去见牟沧浪,我却可以担保你平安无事。”

  不岐心头一动,说道:“你,你——难道牟沧浪也是你的……”

 

  常五娘啐了一口,打断他的话道:“你想到哪里去了,难道凡是我所要见的人,就非得是我的旧情人不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