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机营兵临武当“遇真宫“,其实已是早一天的事情。

新开拓的宽广山道打通之后,禁军人马及器械也源源而至。数以千计的兵将与军器工事,在这道教灵山的宫殿之外,排得密密麻麻,完全改变了山林的气氛。

负实阵前指挥的将军楼元胜,是个肤色黝黑、身材矮小的男人,绝难令人联想起雄纠纠的武将。但他长年紧皱的眉头,却予人思虑周密的印象。他整个午后都骑在军阵里少数的一匹战马上,为的是居高临下观察与调度一切,不容许丝毫失误。

事实上神机营军队自从开始接近“遇真宫“,就以比平常迟缓的步伐,维持着严密的阵式整体推进,以防给武当可乘之机。

楼元胜如此谨愼,皆因他正是神机营里负责掌管火药的武官出身。储存和管理火药,首要是讲求步骤严谨,所有细节一丝不苟,否则都可能酿成大灾。楼元胜因为这方面表现优秀,才不断在神机营中爬升。掌管禁军的大太监张永今次委他以指挥战斗的重任,正是看上他的专长,要避免神机营在进攻武当此役受到太大损害,绝不容许有上次遭人潜入军营、伏击将士的事情再次发生。

楼元胜当然非常明白:神机铳炮军象征了朝廷的尊严。能否尽诛武当派武者尤是其次;对付一群山川中练剑的野人,假如令神机营发生显著的折损,那等同伤害了大明的威权。

为保万一,在山道开拓到“遇真宫“之下半里以外时,楼元胜就下令负责开道的民夫向两侧扩散,夷平了道宫东、西两侧的树林。这样当神机营摆出障势,三面攻击“遇真宫“时,两翼也无敌人隐藏伏击之危。

只见原本景色苍翠的“遇真宫“外头,树林变得一片疏落光秃,好不凄惨。只有道宫背靠的后山仍然完好。

为了这一着,神机营开路推进的速度延长了最少五天。但楼元胜认为非常值得,更可藉之向上司展示自己的能力和心思——在京城当官,这也是个诀窍。

——当民夫开垦到“遇真宫“外一片竹林时,发现一具已腐坏多天、遭飞鸟啄食得体无完肤的尸体。他们并不知道这正是武当派里的锦衣卫内应…

大军抵“遇真宫“外围后,楼元胜一直派员观察道宫内的情况,只见确是人迹渺然,与先前内应飞鸽传来的消息相符:

——武当派已然弃守宫门,逃上深山。

虽然得到锦衣卫传来这确盘军情,又有眼前死寂的“遇真宫“为证,楼元胜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大军三面前进,终于包围到“遇真宫“门前时已是傍晚,为免敌人乘夜生乱,他下令各阵线保持距离,严密紧守,等待黎明天亮才收紧包围攻进去。

楼元胜还派了数名身手利落的斥候,夜里爬墙潜入道宫察看,结果探査过道宫前后数座殿室,也未发现人踪。

楼元胜旗下将领也都抱怨:明明一座空空如也的敌寨就在面前,为何却像傻瓜般包围着无人之地,迟迟不去进占?

——当然他们心里还想着,快点住进“遇真宫“里,今夜可以睡在高床暖枕,不必再席天幕地地吃苦。

楼元胜却不为所动,坚持等待天亮,只因他深知:占领“遇真宫“,此战已等于取胜。散逃的武当派就如丧家犬,继续追剿他们将是锦衣卫及地方军的责任,而非神机营所长。楼元胜想:稳占“遇真宫“问京师报捷之后,大抵一个月即可将道宫交予本地的卫军守备,神机营则可安然班师回朝领赏…

对他而言,这是最好的结局。想到大半个月前那初次咬战,楼元胜实在不想再面对武当这群疯子。

他知道自己的部下也不想。

此刻已是深夜过半。楼元胜在帐篷外坐着,只卸去上身战甲,一手捧着水碗,仰头看天。黑夜月明天朗,没有半丝要下雨的迹象,对神机铳炮绝无影响。

他正等待第一线晨光的来临。

在宁静与黑暗之中,身披深色斗篷的姚莲舟盘膝而坐。他与师父公孙清一同创造的“单背剑“横搁在腿上,银白的吞口与柄首圆环没有反射半点光芒。

他并未睁开眼晴,四周是明是喑对他而言毫无分别。呼吸调整至最绵长而深沉。心灵处于最放松同时又最警觉的微妙境地。

身边许多人同时也发出这样的呼吸声。各人调息的深长程度都不一,但并没有互相千扰,反而像合成一首和谐的乐曲。姚莲舟自己的呼息也混在其中。毋须片言只语,彼此却有股兄弟间血气相投的暖意。

姚莲舟莸然回忆起师父。这几天都是如此,公孙清的样子不时钻进他的心坎。

师父将武当派交托在他手上,是否一个错误?姚莲舟想了许多次。最后他只记得公孙清的一句话:

武者,不可欺骗自己。

姚莲舟深信自己做到了,也深信自己带领着武当派的众武者实践这句话。

——然而,我却欺骗了小妍…

一想到这里,姚莲舟原本如铁壁般无隙的心灵,好像在角落处裂开了一道小小破口,自己却不敢去触摸。

虽然说是为了策略,但谎言就是谎言…

那天,当他假称要撤退上山,看见小妍安慰流泪的表情时,他多么希望那一刻自己真的能够满足她。

但是不可能。那将是一个天大的谎言。对她,对自己,对武当也如是。

——这是我的错。我以为爱一个人是很简单的事情。我以为世上所有的事情都能够靠自己一个人的决心完成。原来不。

那天之后姚莲舟没有再见小妍。她真正离开的时候,他也没有去送她。他实在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她责难的目光——虽然他并没有真的看见她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其实她会体谅我也说不定?…

一股悔意慢慢在他心里扩散。他的呼吸微微乱了。

其他人听见掌门竟然如此,也都感到意外。

姚莲舟勉力重新聚敛心神。

他在想:到了这刻已经没有关系了。眼前就只有一条路。

——活过明天。然后去看她,修补这一切。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一股感情在姚莲舟心里生起来了,驱散那阵懊悔。这感情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拥有:就在“盈花馆“的房间里,当他全心全意保护小妍的时候。

为了另一个人而战斗。那种膨湃的快感,是只为自己而战时没有的。

姚莲舟此刻才终于彻底明白,自己爱上殷小妍的理由。

他的呼吸又恢复规律,并带着超越先前的充沛能量。身边众人这才宽心。

“掌门。“

却在此时有一人悄声打破了这美妙的沉默。

姚莲舟身在黑喑中皱眉,并听出是陈岱秀的声音。

但陈岱秀有他说话的理由。

“师副掌门不见了。“

姚莲舟的眉毛皱得更用力。

在这种关头,师星昊为何擅自离去?

姚莲舟思考了一会,只想到一个理由:

——他就是要趁我无法抽身的时候,去做一件不想我阻止他的事情。这样的事,姚莲舟只想到一件。

他脑海里出现后山深处那个人的模样。

师星昊左手提着火把,右手以一杆长缨枪作杖,走进石室牢房。虽然是盛夏时节,洞壁却透着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好像随时都要把他手里的火把扑熄。

依旧蒙着面巾的师星昊不为所动,似乎这种阴沉的气氛才最适合他。

牢房里也有一点长明的油灯,只是非常微弱。师星昊要走到那囚牢的铁闸前十尺处,才看得清里头席地而坐的身影。

那人影背着他盘坐,此刻将上身衣衫退了下来,露出两边宽阔的肩头。他的骨架甚横大,可是双肩却欠了武人应有的发达筋肌,甚至略为松弛,似乎许久没有锻练。他背上盖着一大把长及后腰的头发,发丝并非笔直,而是鬈曲如云圆,奇怪的是虽然又厚又长,却未予人沉重的感觉,反倒好像随时迎风飘飞,甚是好看。

“是你。“

那囚徒“商师兄“头也不回就说——他从脚步声已经分辨出,来者是师星昊。

师星昊将火把插到墙上的洞孔里,双手提着缨枪,隔着铁闸把枪对准“商师兄“。

“要结束了。“师星昊那带着独有风声的嗓音隔着布巾吐出。“你不需要知道理由。“

“商师兄“身子未动,只是侧过头来,乱发半掩的脸露出一边左眼。那眼瞳极有神采,完全不似是属于一个被幽禁了七年以上的囚徒,目光中透着一种狂野的欲望,似乎深信下一刻自己就能把天下都掌握在手里,无视面前被铁牢与石壁囚禁的绝望事实。

当他转头时,长发也摆到一旁,露出了宽广的背项。却见那背上左右肩胛琵琶骨各穿着一个指头粗细的铁环,环里扣着锁链延到腰身一条厚实的皮带上,再延续垂到脚下。这铁环与锁链,平日都藏在衣服底下,只有“商师兄“脱衣后才暴露出来。

他背项的正中央从后颈到背心,纹着五行细小而长短不一的字体,全是弯曲难愤的物移教符咒文字,远看像是一首无人读得明白的短诗。

师星昊隔着铁闸与对方无法触及的距离,缓缓坐下马步,双手左前右后握着缨枪,摆起“武当锁喉枪法“的架式。这虽然并非他擅长的兵器,但他身为负责培训武当弟子的“镇龟道“之首,又是硕果仅存与上代掌门公孙清同辈的长老,本门武艺的知识自然甚渊博。武当枪法扎击之法本就跟“太极“发劲相近,师星昊的握枪架势一摆开来,那蓄劲欲发的威势,并不输于派内精研枪术的高手。

——更何况摆在面前是个无从逃走的目标。师星昊甚至连瞄准都不必要。

“商师兄“肩胛骨被穿锁,双臂根本难以发力,只能作日常吃饭端碗之类动作,不可能发出任何劲力反击;他亦不能自己脱去这双铁环——伸手勉强够到背后已甚困难,何况要发力破坏它们?假如身体用强力挣脱,两边骨头关节都会撕断,那等于自废武功。

此外那铁链自腰而下,另一头就扣在石室地板的钢环上,长度甚短,根本令他七年来都无法完全直立走动,遑论打拳。这是他肩背肌肉如此衰退的原因e——如此残酷对付一个武者,实在破了武当派的先例。

在师星昊的枪尖下,被囚的“商师兄“有如一头任由宰割的家畜。可是他仍然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到了最后,姚莲舟还是不敢亲自动手,结束自己的肮脏丑事,要由你这老不死代劳。“

师星昊面巾上方的眼晴极是冷静,枪尖似乎任何一刻都要刺出去。

可是那枪始终停着。

最后师星昊还是忍不住说话。

“一直留住你性命的人正是姚掌门。我是偷偷违抗他命令来结果你的。“师星昊顿了顿,深深吸进一口气,又说:“就像七年前的事一样,他根本毫不知情。决战前暗中向你下药的人是我。这件不光彩的事,完全是我师星昊一人的责任。“

“假如真有地府,你到了那里也记着我这些话吧,商承羽。“

“商师兄“听了师星昊这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盘坐的身体缓缓转过来。奇特的是他移动时,缠在身上那些铁链却只发出很小的磨擦声。这显示了非常诡异的听劲功力——虽然被夺取了发劲杀人的力量,但多年“太极“的柔化感应仍在。连师星昊都不得不惊叹。

在火光映照中,师星昊看见师侄商承羽因为长期囚禁而肤色极度苍白的脸。带着狂气的眼睛底下,两个眼袋仍然瘀黑,就与从前年轻时无异,只是略比七年前松弛,似乎囚禁的生涯,并没有改变他每天只睡一个半时辰的奇特习惯。

师星昊忘不了,正是因为这双饿狼似的长期渴睡眼请,令师星昊更加相信:商承羽是对武当派前途的绝大威胁。

商承羽,当年铁青子征讨物移教所率的“武当三十八剑“里最年轻一人(不管是牺牲者还是生还者),十七岁就从那恐怖的一战里活过来;他亦是公孙清创立“鸦、龟、蛇“三大部之后的第一名“褐蛇“。武当改革后一代的最强天才。

他也是未来武当掌门的必然继承人——至少在姚莲舟武功大成之前是如此。连公孙清都曾这么深信。

商承羽与师父的分歧,却并非始于姚莲舟冒起。

最初是因为商承羽开始大量滥用物移教的药物。当然这些事情公孙清自己本人也做,甚至推广至所有入门弟子都借助“雄胜酒“去催谷练功;但公孙清渐渐发觉,商承羽用药并不单纯为了帮助自己的武功进步,也利用药瘾控制一些同门,召集了巫纪洪、梅心树等好一群人在身边,形影不离如同自己的“亲兵“,在武当里制造了派系。

随着商承羽的武功越来越高,甚至已有超越师父之势后,他亦渐不避嫌,常公然跟公孙清意见相左。其中商承羽最反对的,是师父所订“武当三戒“的第三条。

“什么叫『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名声、权位、钱财…有什么不好?我们不是要追求最强的力量吗?权位和财富,能够驱策他人,难道又不是力量吗?“

“连追逐、接受这些力量的胆量都没有,还说什么『天下无敌』?还说什么『自求道于天地间』?“

商承羽对着自己一群亲信同门所述说的“天下无敌“,渐渐跟公孙清那套越走越远。

声音自然也传到师叔师星昊的耳中。师星昊提醒公孙清,并劝他将商承羽逐出武当。

“这家伙,将会把武当带上邪路。“师星昊对此深信无疑。

但公孙清拒绝了。武当派改革十多年后,已再无驱逐弟子出门的往例。公孙清深信,只有用武功的高低,决定武当的前途。

“我不能以一己喜恶排除他。“公孙清当时说:“假如到了最后,一个这么思想的人,正正就是武当派里最强的家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于是到最后,公孙清设立三名副掌门之时,依然贯彻纯以武功挑选的原则,商承羽亦位列其一。

不过商承羽知道师父还是不喜欢自己:公孙清选择死在姚莲舟的剑下,而不是他。

这对商承羽而言是绝大的耻辱。公孙清仍未入棺,他就马上向新任掌门姚莲舟挑战。“你将会是武当开山立道以来最短命的掌门。“

商承羽如此公然向姚莲舟宣告。

当时师星昊就想:这样的后果,是公孙清生前已然预料的吧?他是有意用这形式,决定武当派的前途路线之争…

三天之后,二人在“真仙殿“闭关对决。

结果是商承羽被姚莲舟击至昏迷落败。

师星昊随之在商承羽房间内搜出一批金银,还有与朝廷官员来往的书信,内容是商承羽实已暗中获封将军之职,一旦当上掌门,即率武当派为朝廷练兵,上下弟子都将离开武当山入仕。凡违抗命令而不受官衔者,皆要逐出师门…

商承羽欲贩卖武当派,反叛证据倶在。此事当时没有在武当派内公开(虽然后来各资深弟子多少都知道了其中一些内情),只由姚莲舟、师星昊及叶辰渊商议怎样决断。姚莲舟不顾师星昊反对,没将商承羽处死,只下令把他永久囚禁在后山秘牢。

“他毕竟是师父所立的武当副掌门。“姚莲舟当时说:“既然那天比武我未杀死他,就不能现在才将他处死。其他人要杀他,也得经过『殿备之制』的挑战,去夺取他的副掌门地位。“

但是从来没有人挑战过商承羽。

在师星昊和叶辰渊的安排下,一切关于商承羽的事情都在武当派里被抹消。他那群亲信如巫纪洪也都一一私逃下山。人们渐渐淡忘武当派有这第三个副掌门…

但是师星昊忘不了。

所以在这将要与朝廷神机营决战的前夕,他还是瞒着姚莲舟来结束这事情。

他知道姚掌门不会同意。姚莲舟的想法是:假如武当战胜了神机营,留着商承羽就没有问题;假如武当破灭了,商承羽是生是死亦无关系。

师星昊却怎也不可留着这根刺。因为当天“真仙殿“比试之前,是他偷偷将物移教无色无味、不足致命却能令人迅速疲劳的秘药“凝脉散“,加进了商承羽的膳食里。

此际铁闸里旳商承羽,目光越过直指自己眉心的枪尖,盯着师星昊的眼睛。

“为什么?“他冷冷问,语气里已没了一贯的嘲弄,代之以强烈的愠怒。他知道师星昊说的是真话——在这时刻已再无欺骗的必要。

“因为我了解你。“

师星昊将压在心底许久的话都说出来。

“尽管你把武功练到这境地,但武道不是你要追求的东西。假如给你接掌武当派,你必然带我们走上歪路。你会运用武当的武力,去追求世俗的名利与权柄。你将会把武当派彻底变成另一种东西。在我眼中,这么做的人就是叛徒。“

“那些朝廷书信确是我伪造的。但那并不是谎言。那些都是你将会做的事情。我只是及早阻止你而已。“

“就为了这样,你捣乱了师父决定的『殿备』制度…“商承羽目光冷如冰霜:“令武当派建立在虚伪的谎言上;还破坏了我与姚莲舟一场百年不遇的高手决战。你不觉得这是身为武者的耻辱吗?“

“这是我的选择。“师星昊回答:“我并非对姚掌门的武艺没有信心——刚刚杀了公孙师兄后,他身心都处于巅峰,我相信你并非对手。但我不能冒险。『天下无敌』是公孙师兄的梦,也同样是我的梦。我不容许有任何变质。为此我愿意承受任何的罪责。“

事实上这七年来,师星昊也一直受到这事的困扰。最初姚莲舟开始派遣“兵鸦道“征战武林时,为求军心稳实,委托比较老练的师星昊带领——泉州“南海虎尊派“亦是在他手中灭亡。但不足一年后师星昊就请辞,改由叶辰渊率领“兵鸦道“大军,他自己则长居武当山,原因正是念着自己曾向商承羽下毒,实在再无资格担当武当派的堂堂战将。这阴影已成师星昊心中的诅咒。

因此他才要来结束它。不管以后还有没有武当派。

积藏心底已久的秘密都说完了。师星昊彷佛感到背上一股重压消失,腰身比从前挺得更直,握着长枪的姿势更带锐气。似乎七年前失却的某种能量,重新注入他衰老的身躯。余下的,就只有将这枪尖搠进商承羽的肉体。

商承羽依旧盯着他:“你有什么资格承受任何罪责?七年前下毒暗算;七年后今天要用这样的方法杀我——师星昊,你真是个笑话。“

师星昊却未丝毫动摇。“我已经再没有话跟你说。“

锋锐无比的精钢枪镝,已然贯注着随时扎射的能量。

师星昊再老,也是武当派副掌门,派内有数的顶尖“太极“拳士;一年前他才接受“殿备“廖天应的挑战,结果以“太极拳“猛摔将其腿压断,证明仍然具有不动如山的超群实力。

商承羽七年前的武艺虽然超越师星昊,但被囚禁已久兼封锁肩胛骨,身体衰退又无从发劲,更被锁链固于一处,无法直立走动。师星昊远在七尺之外,隔着铁闸以长枪扎杀,这本来就不是一场比斗,而是单方面的处决。

——能为武当派做任何事。这是当天师星昊给樊宗的考验,也是他自己立下的誓言。映射着火把焰光的枪尖,突然变得模糊。

师星昊以“太极“劲力用于长枪上,枪镝连同红缨旋转着,从铁间一个开口扎进去!商承羽本能地举起双掌迎挡——

然而长枪刺到半途,又从突吐化为收卷——师星昊以缠丝劲将枪杆拉回来,再利用扭转身体后的反力,迅疾将枪再度刺出,这次速度更在第一枪之上,而且改扎向商承羽大腿!

——在这绝对优势之下,师星昊仍然先用虚招诈骗商承羽;并攻取他意想不到的非要害处,先削弱他才再逐步下杀手。师星昊要将所有可能的失误减到最少。

——因为他知道商承羽是个如何可怕的人。即使是在这种状态中。

师星昊双赞将长枪刺需。然而枪杆并没有传来预料中戮破人体的手感。

也没有枪尖被抵挡的阻力。

而是…毫无感觉。

彷佛刺进水中之月。

没有感觉也是一种感觉。师星昊剎那间对这感受非常熟悉:当他与相近级数的武当同门对练之时。

引进落空。

商承羽从地上站起,身姿马步甚低,几乎像半跪一样,双擎垂到腰下,已然合抱擒住了枪杆前端,将刺枪卸到腿侧空位,并继续用上“太极“化劲,借着师星昊的前刺之力,将枪杆拉过去!

——刚才师星昊发出虚击时,商承羽明明只能粗拙地伸掌去硬挡;但到面对实招之际,却竟然施展出这么准确的“太极拳.云手“擒枪!

——也就是说,商承羽从一开始就看穿师星昊的虚招,并同样以假装的“虚挡“反骗对方!

在商承羽牵引下,师星昊竟自失衡,右足要踏上一大步补救,才能稳住身姿!

虽说是意料之外的境况,但以师星昊“太极“修为之深,听劲功力之精,正常遇上这突如其来的卸引,必能实时生起反应化解;此刻他却如此狼狈去“救招“,除了与姚莲舟对练之时,实在许久未有尝过——商承羽之“太极“功力,虽经过长久封印,依然在师星昊之上!

——商承羽的名字乃师父公孙清所赐:“太极拳“口诀形容,与人相搏之最高境地,相触瞬间有感即应,动静皆得机先,其敏锐轻灵之极致,“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故名“承羽“。

瞬间师星昊思考:商承羽肩胛被铁环穿锁,无法爆发劲力,故只有卸劲带引之功法;如果我此际用猛力将枪抽回,他无法乘势发劲推送,也没有与我抗衡对拉的气力,我必能解困!

一旦思路通透,身体马上实行,这即是高手之资格。

师星昊马步后倚成七三之比,双臂把枪杆急扯,其势如海中的漩涡倒卷,要用陬力将长枪脱离商承羽的掌握!

却在此时,他感到一股极锐的力道,乘着他的拉扯顺势袭来!

——怎么?不可能!…

再一次的意外。商承羽竟然隔着枪杆朝他发劲进攻!

剎那间师星昊其实仍有一个选择:弃枪后撤,再圆打算。然而习练“太极“三十余载,反应早就入骨,如今被人乘势推送,下盘根基将被破坏,师星昊第一个反应就是去化解,将原来的抽扯之力转移向侧,欲把商承羽发来的猛劲卸引去!

这却是个致命的错误。

商承羽的发劲,并非真要把师星昊向后发送,相反就是要他做出“太极拳“的应变,多留在原位一瞬。

因为师星昊未察觉,自己先前跨出那一步,已经进入了铁闸内伸手可及之距离…就在师星昊也想运用“引进落空“之际,商承羽的劲力却已抢先一拍子消失。枪上再无感觉。

商承羽已然放弃枪杆,身体猛然向前腾起,冲到铁闸跟前!

师星昊的第三次意外:商承羽腰下铁链,原来早就断去,只是虚留在石室地面的扣环里——根本他从一开始就能站立行走自如,只是留到最后关头才运用!

师星昊惊愕之间,商承羽一双长臂已从铁闸伸出,左手擒住师星昊握枪的前锋左腕,右手抓住左肘。

——这刻师星昊想:既然商承羽足下锁链已断,那背上琵琶骨所穿的铁环,九成也早已破坏,所以解除了发劲的封禁…

两人四目对视。

带着渴睡眼袋的那双眼,闪露出胜者睥睨败方的狂傲。

当师星昊终于放开长枪,欲以徒手运起拳法相抗的同时,商承羽双手“挒劲“已发,一旋扯一印压之下,师星昊左肘关节被猛烈短促的劲力所折,筋腱断裂!

商承羽的右手一拍断了师星昊的肘关节,紧接在那条左臂上如蛇攀树,贴肩臂以上击出,拳头狠狠命中师星昊而门中央!

师星昊毕竟是武当顶尖拳士,面上布巾被一拳打得脱去同时,仍然强忍伤痛,右手成蛇形插掌,急取商承羽左目!

但这一击已是强弩之末。商承羽轻松侧首避开,同时右拳化为爪形,一把抓住师星昊喉头!

在猛捏下,师星昊呼吸与血气被阻断,再难运劲。

商承羽在战斗里一直表情冷冰,此刻终于露出狂暴的怒容。被囚禁七年的巨大怨恨,

一气爆发,他切齿吐气,野兽似的叫声在石牢内回响。

他猛力双手拉扯同时,右足踩上了铁闸,这“太极拳“的劲力非同小可,竟然把师星昊上半身硬生生拉进铁闸一道狭窄的空隙里,师星昊双肩关节骨头,都因这力量被拉夹得碎断!

商承羽这才放开这位武当副掌门。师星昊夹在两条硬扩成弧状的铁枝之间,裂到下巴的嘴巴气息虚弱,裂口流出血沫来。但是一双不愿屈服的年老眼晴,仍然勉力盯着商承羽,好像恨不得用目光隔空杀死他。

可惜世上从来没有这样的武功。

商承羽这一击,将胸中怨气都吐尽。他竟后退一步,双手交抱胸前,静静欣赏夹在闸里半死不活的师星昊,就像观察一件自己亲手创造的工艺。

原本应该穿在他背上的两个铁环,早因刚才打斗脱落地上。只见他肩胛骨被穿过处,仍然留着洞孔,因被铁环穿挂日久,已不可能再生肉。两个鐡环缺去一段,只是轻轻夹附在背项的小洞上。再细看铁环的断口,似是被什么腐蚀。

“欣赏“了师星昊好一会后,商承羽才再上前,把手探进他衣襟。

就在这刻,师星昊仍能鼓起最后力量,垂首狠狠咬着商承羽的前臂!

商承羽其实只要另一手轻轻松松打出一拳,就能令师星昊牙齿松开,兼且取他性命。但他竟一动不动,就让师星昊继绩咬着自己,瞧着他时还流露出敬意的目光。

他虽然恨极陷害自己的师星昊,但仍然尊敬这种意志。

直到师星昊终于乏力,放开牙齿垂下了头,只见商承羽臂上有被咬破皮廇的齿印,且冒着几点血珠。

商承羽继绩在师星昊衣襟里翻寻,终于找到挂在他颈上的一串东西:一条钥匙。

“是姜宁二告诉我,钥匙在你项上的。“

商承羽对着目皆欲裂的师星昊说。

——那蚀断铁环与铁链的物移教药液,当然也是姜宁二暗中交给商承羽的。只是其威力不足以破坏囚牢的闸锁。

商承羽将钥匙伸进闸锁的孔里,然后闭起眼睛,才缓缓转动它。

长年未曾活动的锁头,要花一点气力,才终于随着钥匙的旋转而解开,发出清脆的响声。闭目的商承羽微笑。

多么美妙的声音。

闸门“吱呀“打开来。商承羽这时回头,捡起地上一件污秽破烂的宽袍穿回身上;接着又拾起师星昊用了多年的蒙面布巾,卷成长条束起背后长发;最后将那杆缨枪自铁闸间抽出,当作行杖拄着。另一手从墙上取来火把。

火光照亮他洋溢着巨大兴宁的脸。虽已年过四十,而且有一双看似长期疲倦渴睡的眼晴,但商承羽脸上泛出的强烈欲望,却令他看来有如二十出头的青年,彷佛深信自己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

如今,就要出去夺取应属自己一切。

他没有再看一眼已是出气多入气少的师星昊。也没有回头看一眼自己住了七年的石牢。那些都只屣于过去,他的生命在前头。

火光带领他,踏上那幽暗的阶梯。

卷十三 武当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