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锡晓岩与闵廿四闪电连陷南康及九江二城的捷报,传回了南昌宁王府。

 

与南康知府一样,九江知府汪颖虽然已收到王守仁从吉安传送来的机密火牌,着令坚守拒贼,但一得知宸濠军两万人来袭,已然吓得魂不附体,再收到南康投降的消息,汪颖连同许多文武官员纷纷逃亡,九江城百姓无人指挥抗敌,只有大开城门近接宁王进占。

 

朱宸濠得知己军出击数天就火速连占两府,朝廷官军全无反应,心头狂喜,先前的疑虑一扫而空。既得了两片新领地,充实不少粮草兵马及船只,又可作南昌的支持,加上李士实已派人探查过吉安那边,王守仁全未有发兵迹象,朱宸濠再无犹疑,决定大军出征,直指南京。

 

出发之前,朱宸濠先安顿好大本阵南昌的布防,留了万余名王府护卫军守城,由加盟叛变的宗室宜春王朱拱橼,连同宸濠三子及四子共同坐镇,另外又封了水军将领徐九宁及陈贤为九江和南康太守,率领部分驻当地兵马作南昌的援护,其他攻占着九江的锡晓岩军队,则准备随时动身加入大军。

 

万事俱备。七月初二,出征之日。

 

姚莲舟站在岸边搭建的木台上,眺视南昌城外赣江的情景:重云密布的天空之下,密密麻麻停泊各样船舶,猎猎飘扬的旌旗一面面连接,一直延伸向大江前后,那旗阵竟是长得看不见尽头,就像整片江面化为了一座繁华城市。

 

长居武当山的姚莲舟,过去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人工风景,即使孤傲如他,也不禁为之震撼。

 

此刻姚莲舟再度穿着“凤翔上将军“的暗纹青色武服,衣外戴了一袭保护双肩、胸腹与腰髋的古铜镶银战甲,披着“青翼队“的水青色大披风、手里拿着一具有凤翼装饰的精美战盔,腰间佩着“单背剑“,这副堂堂威武的模样,与从前一身简单白色道袍的掌门装扮,就像两个人一样。所有看见他的士兵心里都不禁暗暗喝采。

 

叶辰渊仍是像个影子般站在姚莲舟身旁。虽是出征之日,他还是拒绝穿戴王爷为他准备的盔甲,依旧是全身黑袍,背着“离火剑“,神情一贯地冰冷。

 

——之前曾有王府的仪仗卫士官要求叶辰渊按礼节戴甲。叶辰渊回答他:“我的眼睛和双腿,就是我的护甲。你要我穿着妨碍我视野、令我行走变慢的东西,就是想要我的命。“那卫士官在叶辰渊寒冰般的眼神下,不敢再透一口气就匆匆逃离。

 

姚莲舟看着这片连绵数十里的旗海,这才第一次用眼睛确认,宁王朱宸濠所拥有的力量是多么巨大。这跟他从前身处的完全是两个世界。

 

他曾经与这另一个世界的力量正面激撞,并且彻底地败阵。但他仍然呼吸着。还有复仇的可能。

 

只要将眼前这力量掌握到手上。

 

“师兄。“姚莲舟回头:“看着这风景,我心里特别记挂一件事。“

 

叶辰渊抬头看着姚莲舟,全神聆听。这时候叶辰渊的脸才比较像人,流露出对姚莲舟的同门之情。

 

他们两人过去从没有这样亲近。对叶辰渊来说,从前的姚师弟不是号令一切的掌门,就是他挑战的最终目标。但是在武当覆灭、二人经过许多风波才重逢之后,他们同伴的情谊变得前所未有地紧密。尤其叶辰渊断了一臂,自觉人生已然残缺不全,他已将这余下的生命毫无保留地寄托在姚莲舟身上。

 

“我记挂的是那些女人跟孩子。“姚莲舟徐徐地说。

 

他指的是当日武当山被禁军围攻时,他下令送上“云罗舍“逃避兵劫的武当派家眷。

 

姚莲舟的目光扫向宁王的水军船队:“有一天我们得到了这些力量之后,就要重建武当。可是不能只有你我这几个人。到时我们需要那些孩子,把武当派延续下去。“

 

叶辰渊看见姚莲舟目中的光芒。他许久没有看见掌门的情绪如此高涨。舍弃了心爱的女人,放开了过去的原则,姚莲舟这些日子即使锦衣玉食,受宁王府上下重用敬畏,心底里还是苦闷不安的。

 

但此刻,看着这样宏大的军容,姚莲舟好像终于看见梦想的边缘。

 

“凌雨川一直在外面查探那些家眷的下落。“叶辰渊说:“虽然还没有找到,但至少确定了他们并未被禁军害死。“

 

“首蛇道“弟子凌雨川花了不少金银,又用了很多工夫,才找到人暗中把当日出征武当那支禁军的行军日志抄录了一份,确定当中并没有俘获或处决武当派家眷的记录。

 

“雨川还在努力寻找。“叶辰渊又说:“但如今打仗了,他行事不大方便,也许还得等一些日子。“

 

“我们一定能够回去的。“姚莲舟远眺西北方的梅岭山脉说。

 

“回去?“

 

“回武当山。“姚莲舟说着,手掌紧抱头盔。

 

“是的。“叶辰渊回答。

 

姚莲舟这时又看着叶辰渊,打量他独臂的身姿。

 

“你那一剑如今练得如何?“

 

姚莲舟说的,自然是叶辰渊失去左臂之后苦思自创、结合了舍身飞击与精微“太极“化劲的那记新剑招。

 

说到那一剑,叶辰渊脸上悄悄恢复了从前“武当首席战将“的傲气。这段日子在姚莲舟的协助和提点之下,叶辰渊又作了许多特训,甚至用绳索系身从高树上翻跃出剑,渐渐克服了在高速飞行中专注运用“太极“而产生的晕眩,能够将整招完全使出。

 

可是叶辰渊这命名为“冥鸢一击“的剑招,在实战中将有何威力,连他自己也无法确定。

 

“这招只有对着高手才用得上。“叶辰渊回答姚莲舟。“可是我又无法找任何人对练。连你也不可以。因为使这一招我不可能有任何保留。若不是我成功造出空隙把你刺穿,就是我自己飞扑向你的锋刃。就算用木剑也足以分出生死——何况木剑无法真正锻炼得到这一剑在交锋剎那的精微之处。“

 

所以叶辰渊还是要依靠意识观想的方法来修练这“冥鸢一击“。只是他在脑海里就算打赢了一千次、一万次,他始终不能确知,在肉身的世界里使出来是否效果一样。

 

姚莲舟听着,知道自己亦无法再帮助叶辰渊什么。他并未如叶辰渊般身体残缺,在提点时只是靠想象猜测,最终叶辰渊只能自己完成这绝招。

 

“战争开始了。“姚莲舟指指江上战船。“说不定你很快就有机会试剑。“

 

此时有几个同样穿着“青翼队“水青色披风的战士走近过来。

 

“将军,时辰到了。王爷快要登船。“

 

姚莲舟点点头,也就带着众人步下这瞭望高台。

 

他们走到江岸边,穿越过许多王府卫士,直到一个璋头前。那里停泊着一艘长快艇,全体漆成朱红,船首镶着镂刻龙纹的金片,艇上高挂主帅军旗,正是准备接载宁王登上大战船之用。

 

那璋头上搭起了一个盛大的祭坛,装饰满千百道黄色纸符,摆满酒水果品,但置放在坛中央的祭品却并非什么牲口,而是一个活人。

 

只见那男人一身白衣,像待宰的猪般被绑缚手足,嘴巴也塞着布条,瞪着愤怒的双眼,只能作无望的蠕动挣扎。

 

此人是原江西瑞州知府王以方,在宁王宣布起兵之时,不幸正好因公事身在南昌,马上被擒下狱,始终不愿归顺投降,朱宸濠决定以他代替牲口,祭天出征。

 

宁王宠信的术士李自然穿着一身道袍,正围着祭坛不住手舞足蹈打转,口中念念有词。姚莲舟看着他,心里不禁失笑。

 

这时朱宸濠与大批人乘坐车马到来。宁王的马车在卫东琉与众多穿着土黄色披风的“铁山队“亲卫保护下,在埠头前缓缓停住。其后跟随着的还有李士实、刘养正、李君元等文臣军师;王爷宗亲朱拱栟;巫纪洪、凌十一、冯十七等武将,阵容鼎盛。

 

朱宸濠从那大马车步下来,身后跟着爱妃娄氏及世子。看着赣江上那浩大的船阵,朱宸濠只感血脉沸腾,本来就魁壮的身躯彷佛站得更高。

 

——许多年,等的就是今天。

 

在他身旁的娄妃却是面色苍白,紧张地抓着侍女的衣袖。她看看祭坛那头,发现了今天的“祭品“,更是面无血色,好像随时都要昏倒。

 

“王爷…“

 

朱宸濠一听娄妃的声音,他亢奋的神情马上一变。

 

“此是本王毕生大志。别坏我心情。“

 

娄妃只好轻轻叹息。多年来娄妃都不赞同宁王的野心,曾经多番劝吿,始终无法阻止王爷走到今天这一步。她知道早已太迟,但见宁王竟以活人为祭,心中还是不忍。

 

朱宸濠看见在埠头行礼的姚莲舟等人,再现喜色,上前亲切地执着姚莲舟之手同行。

 

后面的巫纪洪看见了,心里暗暗愠怒。

 

在大军出征这么重要日子,商承羽却偏偏不在,给姚莲舟独揽宁王的宠信,这令巫纪洪颇是担心。

 

——虽然商师兄说过与姚莲舟有暂时合作的协议,但巫纪洪半点也不肯轻信对方。过去被迫逃出武当山之恨,并非那么容易就消解。

 

李士实与刘养正等对姚莲舟得宠倒是没太介意,此刻只是默默从后面看着。从武当派对抗禁军一役,他们判断姚莲舟不过是一介偏执武夫,一心向朝廷报复雪耻,不会威胁到他们在宁王跟前的地位,也远没有那个商承羽可怕,反而可利用他对商承羽加以制衡。

 

何况李、刘二人眼前最担心的,绝对不是宁王府里任何一个人,而是那远在吉安的家伙。

 

——什么也好,取下南京才最要紧。这场仗打不赢,就什么都不用说。

 

两人少有智略,从前却仕途失意,愤愤不平;若是最终能成帝王之师,改日换月的开朝元勋,名留青史,那可是达成比权位富贵更重大的梦想。

 

成王败寇。他朝史册上是功臣还是叛贼,结果决定一切。

 

朱宸濠牵着姚莲舟的手走到祭坛前,王妃世子宗室臣将等等也紧随,分列宁王身后。

 

李自然此时拿着一大迭纸符,往祭坛的香烛上燃点,在胸前划了几个符号,念了经文,将燃烧的纸符往空中一撒,犹如漫天火雨飘降而下。

 

李自然将一盏黄酒拿起,上前恭敬递给朱宸濠。宁王点头接过。

 

——是时候了。

 

朱宸濠朝阴暗的天空举一举酒杯,继而将酒向跟前地上分三次奠光,以示崇敬天地与先祖。

 

李自然向站在祭坛旁的卫东琉点点头。

 

原本一脸沉闷、木无表情的卫东琉,此时那双红、黑异瞳稍微闪出生气来。他受商承羽所托暂代亲卫指挥之职,然而卫东琉加入宁王府本就不是为了守护谁。王府大军按兵不动多时,卫东琉双剑久未染血,他跟着朱宸濠出入早就感到不耐烦,如今眼前的虽然只是被紧缚无法抵抗的“祭品“,卫东琉心里还是升起了一阵亢奋。

 

王以方脸庞涨红,暴瞪的眼睛直视着卫东琉爽快地拔出皮鞘、正在向自己不断接近的那柄蛇形怪剑,被塞住的嘴巴发出动物似的哑叫。

 

娄妃不忍地别过了头。

 

一声被闷在喉咙的惨呼。继而是更多金属分割肢体的可怖声音。热血流泻在祭坛木台上。

 

朱宸濠面对这残酷的景象,一动不动地直视着。

 

为了胜利,为了王座的梦想,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包括人性。

 

姚莲舟此时拔出腰间“单背剑“,那铿锵的出鞘声在江岸上回响。所有人注视着他直指向天的那微弯刃身。

 

“先定南京,再取天下丨“

 

姚莲舟那运足气劲发出的口号,直震每名将兵的耳朵。

 

他半跪下来,将“单背剑“改为倒握,垂着头把剑柄授予朱宸濠。

 

瞧着这柄曾经睥睨武林、杀败华山一派的神剑,朱宸濠更是意气昂扬,点点头将剑接过,也朝天高举,向众将士以雄浑的声音高呼:

 

“取天下!“

 

一呼百应,不断向更远处船上士兵感染传递。

 

“取天下!取天下!取天下!“

 

六万大军,在南昌城外合和着不断欢呼,那浪潮般的人声震撼山河。朱宸濠将剑还给姚莲舟,在不止的呼声中前往登船。

 

姚莲舟跟随着王爷,一边把“单背剑“还鞘,一边看着无数在他鼓舞下、一几奋若狂的将士。

 

——这支军队,有天将会属于我。

 

卫东琉用他的土黄色披风抹净了蛇剑,收回鞘里,再抹拭溅在身上的人血,露出稍微满足的表情,跟从娄妃及世子等上了那快艇。他身上的浓烈血腥气味令人不敢接近。

 

李自然的一群助手术士,将王以方的头颅和残肢一一抛下江中喂鱼。此时聚拢而来的阴云更多。远方隐隐发出闷雷声。

 

朱宸濠的水陆大军,就在这样肃杀的气氛里出发,将要颠倒天下。

 

卷十八 杀与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