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阳光,透过夏风吹动的树叶映进了厅堂。窗外树上的群鸟像交谈般热闹吱叫。空气里带着一股湿润泥土般的气味。一切令人感觉生机洋溢。可是坐在厅堂里的人却没有欣赏和感受这股生命气息的心情。

刚好相反,在那室内中央的大桌上,放满的那些册簿书信,推演行军用的棋子和地图,还有一片片来自各地的情报纸条…所有东西都只有一个目的:

以最有效的方法,把最多的敌人降伏或杀死。一个名叫战争的“游戏“。

王守仁并不真的想玩这个游戏。但他更不想输。

他看着摊开在面前那几张细小的纸片,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字,每一张都是绑在信鸽足上,远从百里外送来,吿知他叛军行进的情况和各地守备兵力的虚实。王守仁知道,为了送出这些纸片,那群原本为孙燧办事的线眼是冒着多大的危险。他心里再次感谢敬佩孙大人。

与王守仁同坐桌前的,还有伍文定及几名吉安府的义军统领参谋。另外王守仁身旁坐着个一身儒服的老人,外表看来已年过六十,但身材甚高大,容姿颇有威仪,举止间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

此人名刘逊,曾官至福建按察使,近年退居吉安城。刘逊为官三十年间甚有才望勇名,他跟王守仁一样,也曾经从大太监刘瑾的迫害风暴里活过来。先前王守仁一抵达吉安府,就命知府伍文定派人寻找当地有才学的忠勇之士协助勤王平叛,因而得知刘逊在此,马上亲身邀请他出山担当军师。

——王守仁聚兵勤王,面对的其中一大苦恼,就是欠缺有能之士分担统率义军的工作,只因江西各地原有的官吏及人才,不是被宁王府收买就是杀掉,王守仁只能靠就地搜寻、征召和提拔。

伍文定看着桌上那些地图,浓眉皱得像连成了一道。

“王都堂,我们还不出兵吗?“他咬牙切齿问,眼神燃烧着焦急的火焰。

宁王朱宸濠主力大军已经出动离开南昌的消息,王守仁他们早已得知。如今过了三天,义军却并未动身。

王守仁的目光没有离开那些纸片,只是摇了摇头。

“我们大军还未完全集结准备好,如今马上出击,兵力恐怕还不及贼军一半。“他用指头夹起其中一张纸片说。纸片上面记录的正是叛军兵力的观察情报,王守仁就是靠着综合这许多不同来源的消息,对叛军实力作出整体的估计。“我们此时必得忍耐。“

“若是给那叛贼取下南京,那就来不及了丨“伍文定拍一拍桌子。“南康、九江都不战而降,贼军进发到南京的门口,恐怕只在两、三天之间“

“我已通报各府县全力守城抗贼。“王守仁说:“安庆有张知府,他不一样的。我知道他这个人。“他说的自然就是张文锦

安庆扼守着鄱阳湖出大江后顺流东进的要冲,将是阻止朱宸濠攻打南京的一大关口。

“贼军号称十万,实际少说也有六、七万人!“伍文定摇摇头说

“这个安庆真能顶住吗?大人既说安庆知府勇猛善战,我们就更应该及早动身去助战,前后两面夹击“

这时老人刘逊从旁开口:“伍大人似乎忘记了,贼兵在南昌还有一支守军,另外他们在南康和九江二府相信也收归了不少新兵。万一我方冒进追击贼军主力,这三地守兵同时进发,从后袭击,到时被前后夹击的恐怕是我们。“

伍文定听了这位前辈所说,为之语塞。

王守仁点点头:“时泰,我跟你一样焦急。但我们既身系苍生安危,更不可被热血冲昏了头。积存军力,乃用兵之基本,不可意气用事。“

这段日子王守仁尽一切努力征集可用之兵,包括从江西中、南部及岭南一带下令,选取精焊民壮组成义勇军,另外为了准备水战,传令调动了福建海沧水军一万名。义军的力量正从四方八面集结而来,已渐渐积蓄到可与朱宸濠叛军抗衡的兵力。

可是现在还不足够。还要多一些时间。

“大约还要十天。“王守仁说。“我们才拥有与贼军决战的足够本钱。在这之前若是冒进浪掷兵力的话,那么先前一切的努力和牺牲都会白费。我们也不会再有另一次机会。“

伍文定听到“十天“两个字,指头狠狠抓着桌子,指甲在桌上挖出白色的坑纹,上下牙齿咬得作响。十天后才发兵的话,再计算行军所需时日,也就是十几天甚至廿天后才真正进入战场。这么漫长的等待,令伍文定急得想抓碎那张大桌子。

“安庆和南京,能够守到这么久吗?“

“只有相信他们。“王守仁回答。“别无更佳的选择。打仗,本来就有很多事情不由人。我们能够做的,是在有限的选择里,决定一个胜算比较大一些的。“

“回头想想,我方已经很幸运。“刘逊这时又说:“先前我们成功将贼军牵制了这么久,否则他们可能已经到了南京。“

——除了王守仁的假情报计策之外,“破门六剑“在南昌府境内多次成功伏击,令宁王怀疑已有朝廷军队随时来犯,这疑兵之计也收到很大成效。没有他们争取来这些时光,今天义军的状况早就更为艰难。

“假如…“伍文定稍为冷静了下来。“…南京真的失陷了呢?“王守仁与刘逊互相看了一眼。他们之前还没有讨论过这事情,但从这个眼神,彼此都知道对方所想与自己一样。

“那么我们只好准备迎接一场更大的战争。“刘逊说时,眼神里夹带着淡淡的哀愁与悲悯。

王守仁将地图从桌上抽出来,摊开放到最上面。

“还没发生的状况,再担心也没用。“他扫视在场所有人说:“有这样的空闲,不如为眼前将要做的事情,作最好的准备。“

他拍一拍地图上南昌的一带的位置。

“不要忘记了,外头已经有人在奋战。“

桂香还是无法入眠。

房间里没有点灯。可是妓女桂香一向习惯在夜里活动,只靠窗外远处透来一点点灯笼的光芒,就能在黑暗的房间中辨物。她睁着眼睛,看着一起睡在这大房间里的四个妓院姐妹。她们都沉静得像绵羊。

只有桂香,这夜实在睡不着。明天终于自由了。但桂香很清楚,世事总会在你感觉已经顺利的那一刻狠狠地背叛你。你以为最值得信赖的恩客,偏偏把你积蓄骗光的人就会是他。

她瞧向房间角落那张空着的床。那个人还没回来。

这段日子,从南康到九江,每夜他都跟她们五人睡在同一处,但从来没有一晚碰过她们。甚至连半句挑逗的话也没有说过。

这是锡晓岩保护她们的唯一方法。口头的命令,绝不足以阻止野兽般的士兵瓜分她们。他能够做的,只有将她们都变成自己的女人。

可笑的是,自从锡晓岩带着她们之后,叛军中的将士反而对这个“怪手将军“多了几分尊敬。桂香当然也听到士兵之间拿他们六人来消遣的传闻和笑话。有的说法就她这个妓女听到都会脸红。

可是锡晓岩从来对这些笑话毫不在乎。

桂香到现在都不敢对锡晓岩完全信任——

她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男人。桂香察觉到四个姐妹都对锡晓岩流露出欣赏的眼神。她连忙在暗中吿诫她们。

“不要相信他。这家伙可能只是个天阉,又或者喜欢男色。世上没有这样的好男人。一个也没有。你们要是被他宠坏了,将来回到外面一定会吃苦头。记着我说的话。“

桂香虽然是这么坚信,但事实却是她们跟锡晓岩之间一直都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每夜锡晓岩只是静静一个人睡在角落那张床上。床边搁着两柄长刀:一柄是他随身的藤柄刀,另一柄是宽得有点像块板、柄首绑着一绺红色人发的怪刀。他每夜睡前都要抚摸一下第二柄。

然后到了昨天,锡晓岩就跟她们说:他快要带着占领九江的军队与到来的大军会合,再去进攻别处,已经不可能再带着她们,所以他将会在清晨亲自护送她们离开九江城。

“去远一点的地方。“他当时说:“再找方法送你们去别处。总之不要再接近战场。“

桂香听到时,极力压抑着心头的兴奋。

——还没有得到自由之前,不要开心得太早。

此刻她凝视着那张空床。虽然锡晓岩平日也很晚才从军营回来睡,但桂香此刻格外心急想看见他,让她知道一切如常。

黑暗中瞪着眼睛,这样的时刻十分难熬。桂香感觉时刻流动得特别慢。

突然之间,房门大力被撞开。

桂香和四个姐妹被惊得从床上弹起来。

从门外透进的灯光可辨,站在门口的是她们熟悉的那个身影,但姿态却完全不同往日,而像一头失控的猛兽,浑身都在颤抖,散发着一股令她们害怕的激烈气息。

锡晓岩跌跌撞撞进内,直走向桂香的床。

五个女人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惊得哑住了。

桂香看着那充满着雄性能量的壮躯,不断向自己接近,感觉就像一股猛烈浪涛在往自己跟前卷过来,无可逃避。

——最后一夜,你终于忍耐不住了吗?

桂香已有接受施暴的准备。她只希望姐妹们没事,自己一个人承受就好。

但锡晓岩只是在床边坐了下来。

他那重重坐下的力量摇动了整张大床,几乎令坐着的桂香倒下。他连腰上的佩刀都没解下,背着桂香而坐,全身仍然激动地颤震。

桂香示意姐妹将房门关上,并且点燃桌上的油灯。

她们从来没有见过锡晓岩的脸如此涨红。他就像忽然害了什么病,身体的血脉似在沸腾。

这时她们才看见,他手里紧紧握着一封信。

桂香看着他凝视虚空的眼睛。那眼神就像一个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孩子,

然而他拥有远非孩子的身躯。那情绪一旦爆发,将会伤害身边的人或自己。

就像出于本能一样,桂香上前抱着锡晓岩。

在那温软的女体拥抱下,锡晓岩的颤抖缓和了,呼吸也再没那么急促。桂香抱着他灼热的身体,心里生起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不…这是假的…不要…

终于锡晓岩的颤抖停止了。他的脸放松开来。看着他们拥抱的四个女孩都暗暗松了口气。

“这…我不知道…“锡晓岩举起手里已经皱成一把的信,递向桂香。“我不知道是谁、用了什么方法放在我的营账里,我一进去就看见放在案上....J

桂香把信接过来。她再看看锡晓岩的脸,确定他真的想让她看,这才双手把信展开。

桂香识字不算多,幸而此信写得极简约直白,她大致看得明白。写信的人是在向锡晓岩相劝,说自己也曾“从贼“多年,深受其害,所累积种下的罪孽,“此身难赎“;假如锡晓岩仍然记得彼此一场相交,请他脱离叛军,七天之后在庐山西边山脚下七杨村外大树相见。

到了末尾,桂香看见署名只有一个字:

“花“。

“写这信的就是…“桂香问:“…那个女人?“

其他四个女孩都不明白“那个女人“是指谁,却看见锡晓岩点了点头。锡晓岩突然收到这封信,心里的感受复杂无比:日夜思念的女人突然传来音信,令他极是惊喜,被她知道自己正身在叛军阵营,甚至与巫纪洪成了同伙,又教他深感羞愧。

可是最令他矛盾的还是信里最后那段。

霍瑶花正在向他招手。

——可要是在大战前夕离开,那等于再次背叛武当,再次背叛掌门姚莲舟。

桂香从旁看着锡晓岩。她并不知道他此刻心里正纠缠着些什么,只是直接感受到他的痛苦。

“你有没有想到:在你要离开九江城之前,在你要送我们走的前夕,刚好来得及收这封信,是老天给你的提示?“

听见桂香的说话,锡晓岩抬起头来。他看看她,然后从她手上取回霍瑶花那封信,再次仔细读着。

信上的字迹有点潦草,显出写的人当时的心情。

锡晓岩回想过去的一切。他忆起自己在武当山上学到的种种。还有武当派的理念与理想。“天下无敌“。不屈从于任何人。不服从于世界的法则。

锡晓岩又回忆自己一个人离开武当的那天。那时候他没有多想,只是依随自己本性而行。之后流落江湖,以“鬼刀陈“之名震慑群豪;然后与霍瑶花结识,浪荡天涯…他从前不愿意想,但如今坦诚面对自己,不得不承认,那是他人生中最痛快的一段时光。

他感激武当给予自己的一切。但这无法改变他的真正本性:他本该是匹奔跑在原野上的狼。

锡晓岩把信细心折好藏进了衣襟,缓缓走到自己床前,拿起属于霍瑶花的大锯刀。

他回头瞧着桂香。在油灯的微弱光芒照映下,他眼睛里的矛盾与痛苦已然消失。

所乘坐的战船还未抵达湖口,姚莲舟就收到锡晓岩撇下军队私自离开的消息。

最初听到时姚莲舟完全不相信。锡晓岩的勇毅与忠诚,姚莲舟极是清楚,有信心他绝不会临阵脱逃。可是当他随同宁王的主力船队抵达了鄱阳湖北口后,闵廿四率领驻守九江的水军到来会合,并带着锡晓岩遗下的帅印旗牌到来交还给宁王,姚莲舟见了,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跟随着姚莲舟的叶辰渊,也罕有地露出震惊的表情,并不禁回想起三十一年之前,在物移教“大欢喜洞“发现的那个生命力极顽强的手抱孩儿。锡晓岩毕生都在武当山上长大,从前众多弟子里,没有几个身体内流着比锡晓岩更浓的武当血。然而在这复兴武当的重要关头,他竟然一走了之。

——到底为了什么…

“『神猿将军』前日天色未亮就留下帅印离城出走。“闵廿四向朱宸濠如是禀报。“身边带着五个女人。“

进击南京的大军全体会合,本该是士气正盛之时,但此事顿时令帅营蒙上了不快的阴影。

船队停泊下来之后,朱宸濠召唤了姚莲舟到他陈设华丽的船舱来。

姚莲舟是极少数获许身带兵刃进入这船舱的人。他步进时看见宁王世子及娄妃都在一旁,朱宸濠本人则坐在一把虎皮大交椅上,那张坚实的方脸如铁阴沉,直视着武当掌门。

“姚将军,你记得吗?“朱宸濠干了一杯酒之后以低沉的声线说,每字倶像有千斤重。“当天我是听了你的激励而决心起兵的。可是你真有跟随我战至最后的决心吗?我开始怀疑了。“

姚莲舟左手把着腰间剑柄,右手按在心胸前。

“姚某如何处置,但从王爷一句话。“他脸上没有半丝恐惧惊怕,直视着朱宸濠的眼睛镇定不移。“我只求王爷莫追究他。也不要再派人去找他。“

“我还未说如何处置你,你竟有胆量先为他求情?“朱宸濠的眼睛瞪得像要跌出来。

“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走。“姚莲舟依然平静地说:“但他没有带走什么。“

“他带走了我给他的荣耀和信任啊。“朱宸濠举起握紧的拳头。“他竟弃之如粪土!其他将士要怎样看我?“

宁王府的护卫军,说到底毕竟只是一群贼。把他们团结起来的,就是对日后荣华富贵的希望与眼前攻城略地的利益,说白了就是每个人都将性命押在“朱宸濠称帝“这一盘生意上。宁王个人的威望就是这盘生意的前景,而相比起理想与大义,这是脆弱得多的东西。

“我会将锡晓岩那一份也担起来。“姚莲舟回答。“他日回头看,王爷就会知道今天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真正的荣耀在前头。“

朱宸濠听了,又自行斟了一杯酒干尽。自从出兵以来他比从前喝多了,他要靠着酒去消减精神上的巨大压力。

喝完后朱宸濠用手背擦了擦嘴巴,凝视姚莲舟。他的表情悄悄和缓下来。

“那家伙的事交给你。你要不要派人追他,我不管。『雷火队』我决定交给卫东琉,他原本统率的『血风队』一分为二,并入『雷火』及『玄林』两队。就这样。“

朱宸濠说完挥了挥手,又斟一杯。

姚莲舟无言。“雷火队“落在商承羽那边的阵营,也就等于姚莲舟直接掌握的力量大大削弱了,这不免是个大损失。可是这已经是最好的收场了。他也没办法,行了个礼就步出船舱。

才走上甲板,姚莲舟正好与刚登船的卫东琉碰上。卫东琉自然是过来受命及掌接“雷火队“旗印。姚莲舟毕竟仍是武当掌门,卫东琉不管多狂,一遇见还是欠身行礼。

卫东琉并未因为获得擢升而流露出兴奋之情,他对于权力没什么大兴趣。唯一令他高兴的是:“雷火队“主责攻城,意味他将很快走上血花纷飞的最前线。

姚莲舟正要离去时,卫东琉却忽然开口。

“掌门…我在想,锡师兄离开也许是好事。“

姚莲舟回头看着他。

卫东琉的脸少有地温和,显露出昔日同门之情。

“他根本就不适合这里。这么下去只会失去自己。“卫东琉的阴阳双瞳看着姚莲舟。“武当武道,不是要找属于自己的道路吗?“

听到这一句,姚莲舟呆住了。

卫东琉再次行礼,然后转身步往宁王的船舱,留下仍在沉思的掌门。

一身披挂战甲的张文锦拾级登上墙时,那姿态就像一具木头人偶一样,动作很是生硬,而且呼吸短促。

身旁的杨锐见了微微一笑。等张文锦上了墙顶,他马上走上前为张知府调整战甲的束带。张文锦这才松了口气。

“我很久没穿了。“

“不要紧,很快就会习惯。“杨锐也整理一下自己的头盔。“是我的前辈说的:战场上所有的事情,你很快就会习惯。假如能够活下来的话。“

两人相视一笑。

他们走到安庆城南门侧的城墙前,并肩俯看城外风光。长江河岸一片宁静,教人心旷神怡。

可是这片土地即将成为无数人的地狱。

墙头上许多士兵民勇正在忙着布防。各种守城的器械十中有九都已备齐:弓矢、落石、盾牌、长矛、长叉、柴火、煮沸汤用的铁锅…城墙内也有许多男女老少一同协助运送石块,在烈日下人人挥汗如雨,但谁也没有抱怨。连孩子亦帮忙送水上城楼。

为迎接这一战,安庆城民与州府里招集的近万名民兵壮勇齐集,军民全体一心,誓保家园。如此团结,完全最靠着知府张文锦的威望与手腕。每一次张知府向群众宣讲号令时,都总能传达一股无比信心,这一点令杨锐佩服不已。

这个早上他们已经收到侦察前哨的确报:朱宸濠叛军已抵湖口,预计一天之内进发到来安庆城,而早前的线报描述,叛贼的战船大队连绵不断进入鄱阳湖,目测船队接连长达五、六十里…

安庆面对的就是如此规模的敌人。

“张大人心情如何?“张锐紧捏着双拳。以制止那微抖,问着身边的张文锦。

“没什么想。“张文锦淡定地回答。“事情一早就决定了。该做的也都做了。现在我担心的反而是,那逆贼会绕过安庆直捣南京。“

“这个我已经准备了对策。“

张锐说着,微笑指一指城墙角落。只见各处放着一卷卷又长又厚的旗幡,正在等待士卒稍后挂起来。

张文锦点点头。

“假如那逆贼的性情一如所料,这应该会有用。“

这时他们发觉,后头在干活的民兵都静了下来。

两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影排众缓缓拾级登上城墙顶来,身上包裹着一块宽阔的残破粗布,右手撑着一根两端包着的铜钉铁片的长棍,一颗头颅刚刚刮过秃得发亮,正是圆性和尚。

圆性的脚步虽比从前轻快了许多,但此刻的他令人感受到一股奇特的沉重,好像他身体里的骨头变成了铁铸。

张文锦与杨锐看着圆性走近过来。他们都无法确定这个和尚有多大能耐,但都无可抗拒的选择了相信他,全因为他所散发的这股气度。

——眼前这个局面,他们不能放弃任何可用的力量,任何可能出现的奇迹。

圆性上前向两位大人合什施礼。这时他们看见:和尚从布披风底下伸出来的左手,穿戴着铜造的护手拳甲,形貌奇特,发出淡淡的金红光芒。

圆性察觉他们的目光,也就掀开披风,展露出包着左半边身体的“半身铜人甲“。那副半边罗剎面罩插在腰带间。

“我也有一段日子没穿它了。“圆性看着自己的左手,捏动一下包着铜片的指节。“要先习惯一下。“

杨锐看见那副铜甲,大概猜到圆性是从哪里来的了。他的眼睛里冒起一股兴奋

“有个人跟我说过“张文锦向圆性和尚说:“战场上的一切很快就会习惯。只要能够活下来“

三个准备明天开始竭尽所能去杀人的男人,一同豪迈地笑起来

还没有接近那庄园,霍瑶花远远就感到不对劲,马上指示众人停下脚步

随同霍瑶花的那十名民兵与两个负责带路的九江府线眼,牵着马静静隐藏在树林里,二十四只眼睛一时远眺林外数十丈处那座庄园,一时又看看霍瑶花的表情。

霍瑶花观察着远处那庄园的状况。凭着以前在荆、湘之间劫掠多年的经验,她看出庄园外头曾经有大量人马停留,而且是近几天的事。再加上庄园内外不见人影又异常宁静,足以判断庄园里已然出事。

那群民兵都有作战经验,多少也感受到前方的异状。没有选择从大路正面前赴庄园,改为绕道穿过树林从后接近,并用布条束着马口不让牠们发声,这个决定是正确的。他们对霍瑶花的敬佩和信任又增了一重。

霍瑶花的眼睛密切注视着那庄园后门,心里盘算着如何应对。

从九江城南郊到德安县的路途期间,霍瑶花心里一直想着都是怎样快快完成这次护送信鸽的任务,再去庐山等待,她满心相信,只要那封信送得到锡晓岩手上,他看了必定会来。

但她也没有被焦急蒙蔽了头脑。抵达德安县之后他们在县城郊外野宿隐匿,只派一人进城去,按预定的通信方法于城隍庙前留下指示暗号。

可是等了两天,都还没有驻在德安的线眼到来接头。这已经是不妙的迹象。

同行两名九江府线眼知道德安县同伴常用的三个地点,其中又多以这庄园收藏信鸽及其他器物,于是霍瑶花等人就前来查探。结果马上有所发现。

“你们别出去,只在这里戒备。如果遇到敌人,我会把他们引过来,你们再伏击。“

霍瑶花把腰间的军刀解下来,拔了刀后将鞘和腰带交给一个民兵。她反手握刀,将刀刃隐藏在右臂之后,压低身姿以又轻又密的步伐走出树林,往那庄园的后门接近。

各民兵在树林里分散开来,并一一伸手握着兵器的把柄,依照霍瑶花嘱咐准备。

霍瑶花闪进庄园的后院,发现地上到处都有人马的步印,就更确定这里曾遇袭。后院角落处有个养鸡的竹棚,可是已不见家禽的踪影,看来已被来袭者抓光。

霍瑶花前后察看了好一会,都没发现动静,判断出敌人早已撤离。她大着胆闯进屋里。

那大屋的前厅,一片都是血腥,霍瑶花彷佛突然陷身地狱。

十二、三具尸体散布在那前厅里,其中三具从横梁上垂吊下来,在微微地摇荡。地上、墙壁上四处都是血污,还黏附着其他更可怕的东西…:

霍瑶花不用细看就断定出:这是拷问的现场。

她再巡视一下房屋各处及内外,确定庄园已无一个活人,这才回到后门外,远远朝树林打手势,示意同伴可以进来。

两名线眼一进到那前厅,看见牺牲者的惨状,目眦欲裂,惊栗得混身颤抖,其中一个更当场喔吐出来。霍瑶花上前拍拍他们的肩头。

“现在不是伤心或恐惧的时候。“她冷静地说:“要靠你们仔细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特别,死前有否留下些什么。“

两人点点头,深深呼吸了几口气,喔吐的那个又抹净了嘴巴,便开始去查看那些尸体。

民兵们则在屋里仔细捜查,又将三个吊在梁上的死者解了下来。

霍瑶花看着死尸,心里想到底来袭的是谁。会是波龙术王吗?看手段有点像。但她又直觉不是。

——是更可怕的角色吗?

——难道是他本人?…

民兵发现了养信鸽的笼子,同样已空空如也,只遗下许多羽毛和血渎。看来也已被敌人杀死并带走作粮食。这次任务彻底失败了。

要一一查看那十几具尸首是很花工夫的事情。他们一直干到窗外的阳光渐变昏黄。结果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民兵们只想快点把死者下葬,再离开这个鬼地方——何况不保证敌人不会回来。

霍瑶花心里也很想快点回去与锡晓岩相见。但她深深感到不妥当:敌人拷问这些线眼,到底要知道些什么重要的事情?一口气拷问这么多人,所花的气力和工夫绝不少,对方至少也留了在这庄园一整天。这一定有原因。

其中几条尸体是喉眬被割一刀杀死的。也就是说敌人很可能已经套出所要的情报,不再久留。

她回想到先前在营地的晚上,那线眼首领猜测关于“破门六剑“面对的危险,她怀疑跟眼前此事有关系,所以还是决定多留一段时间查个究竟。

“你们以前曾经来过这屋子。“霍瑶花对那两名线眼说:“快回想一下,屋里有什么跟那时候不一样?“

两人四处观察着。可还是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处。霍瑶花知道一直迫他们也不会有结果——再说,如果记号或信息收藏得太隐蔽的话,那本来就没有效用。

看来他们确实赶不及传递或留下些什么消息

“等一等丨“其中一名线眼高叫:“我怎么忘了?五爷的手指!“他的同伴听了,猛地点点头,飞快走到尸堆之间寻找。

他们找到其中一个男人的尸体,抬起他的左手,只见缺了一根尾指。两人目光亮起来:“果然没有了!“

“是怎么回事?“

“这个五爷是小偷出身的。“其中一个线眼解释:“他这里有一根铜造的义指,里面是空的,藏着开锁用的小器具。他年轻时有两次被抓进牢,都是靠事前吞了那义指,在牢房再吐出来开锁逃脱!他常常很自豪地谈这件旧事。“

“现在他的义指不见了,也是紧急时呑进了肚里。“另一人补充。一名民兵插口:“你怎么知道不是被敌人拷问时抢走或者丢掉了?“

霍瑶花从腰带拔出匕首。

“证实一下看看就知道了。“

所有人的眼睛瞪大着。霍瑶花却无半点动容,拿着匕首步向五爷的尸体。

割开的尸腹冒出一股臭气。众人都不禁稍为走开,霍瑶花却极是专注,没有皱一皱眉。

她把手伸进那刚割开的胃囊破口,翻找了一轮,血淋淋的手掌就拔出来,拈着一根铜铸的义指。

众人露出兴奋之色,拿来清水冲洗。霍瑶花将手跟义指抹干净后,仔细研究了一会,把义指左右一扭,分成了两半。

只见掉落在霍瑶花掌心的东西,除了三件精巧幼细的开锁工具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纸卷,正是线眼们常用于飞鸽传书那种大小。。

霍瑶花的指头将纸卷拉了开来。上面用潦草笔迹只写了四个小字:“六剑建昌“

看见“六剑“二字,霍瑶花彷佛心脏停顿了一下。果然。

她马上就组织出庄园发生的整件事情来:遭受敌人突袭时,线眼们已知必为“破门六剑“的行踪受到拷问;他们没有信心捱得过拷问而不吐露,唯一的希望是留下信息给其他同伴知道,并吿知“破门六剑“。很渺茫,但没有其他办法。

“破门六剑“正在南面的建昌县一带。敌人很可能已问出这情报,正在收紧捕杀的网口…

而目前只有这里十三人知道这事情。

霍瑶花将那张纸捏在掌心。她的眼神如刀锋般冷锐。

虽然心里记挂锡晓岩,但她知道他无论多久都会等自己。

但“破门六剑“不能等。

而她欠他们实在太多。

不止如此。这事关系的是眼前战争的形势。

“建昌县距离南昌城甚接近。『破门六剑』在那里,多半是为了配合王大人的策略。“霍瑶花将那纸条撕碎散开,她捡起搁在地上的匕首,抹干净刃上的血,收回腰带皮鞘里。“我们不能失去他们五个。用我们的命也得换回来。“

十二人看着霍瑶花。没有一个质疑她。

“把马准备好。我们走一趟。“

卷十八 杀与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