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逆贼

安庆城四角的城楼之上,高高竖立着十数面巨大直幡,每面幡上以触目惊心的泼墨,书写了这三个大字,每个字都相当于一个人张尽双臂般宽阔,即使远在城外江心上的舟船,也能读得出来。

在猎猎飞扬的巨幡之下,城墙蓦然发出震荡。南墙其中一片炸起烟雾与碎石。

遥对安庆城的江岸之上,继续接连爆出雷鸣似的轰响与闪烁火光。数股可怕的破风啸音高速朝府城袭来,在南门前头多处土地上炸出凹洞,土石翻飞。只有一发命中了城墙东南角,令墙角又陷了一块。

从外面看不见墙头上有半个人。除了那些旗幡,整个安庆就像一座空城。

数组在江岸处的五十多口重炮分成了三组,轮着装填与调整,向安庆城接连轰击。除了炮军之外,陆续有士兵带着各种军械从快艇登岸,在炮击同时沿江集结,远看犹如无数蝼蚁移动。

炮击已然持续了接近两刻,把安庆城南面打得一片疮痍。有两发炮弹越过了城墙堕进城内,但大多数还是落到城外,其余则击在墙上。

从外面看,安庆城却是全无反应。

在大江中的战船上,朱宸濠于众卫士拱护之下,站在甲板远眺这炮击。每一次目睹炮弹打到城墙上,都彷佛令他心脏跳得更兴奋?,但每一眼看见那些烟雾里的大幡,又令他恨得咬牙切齿。

原本太师李士实之子、军师李君元曾经劝吿宁王,可绕过安庆直接进迫南京,只要经过时放慢行军,并且分兵登陆戒备护送,应可顺利通过。但此法会令本来顺江而行的大军慢下来,更重要的是朱宸濠一见安庆城插满讨贼旗幡这个风景,实在怒不可遏,马上下令攻城。

“我军征南康、九江,臣民都望风归顺,所向披麾;如今首次遇上拒抗,且如此羞辱本王,如我避而不战,置颜面士气于何地?陷此府城,军心必振,再挟势取南京,方是我王师之正策!“

此刻朱宸濠看着炮军猛击,对方全无还击对策,只能龟缩,心中大快。自他起兵以来,这是大军首场战役,一开局即占上风,不久前锡晓岩出逃带来的郁闷,此刻在心里一扫而空。

最令他自豪的是,这支炮军乃是他苦心经营多时才组成,得来不易。五十五口重炮之中,三十三口是借助钱宁得来的神机营“盏口将军“大炮(其中十一口是用本已报废的部件重新组装),其他则是他在宁王府仿照西方佛朗机人之法私造的大炮,如今终于首次在战场上发威。

——有一天,这些大炮也会把朱厚照那小子的军队,轰个魂飞魄散!

在另一条船上,姚莲舟与叶辰渊远远观看炮击,心头百感交集。

他们都无法忘怀那声音。叶辰渊不自觉伸手去抚摸那条早已不存在的左臂。

时局转换,他们今天竟站到了炮口的后头。即使如此,姚莲舟无法挥去对这兵器的厌恶。可是他也知道:将来假如真要达成梦想,必须要拥抱这种力量。

也许等我取得天下之后,才把它们统统都废掉

李君元也与姚莲舟同坐一条船,正在另一头也看着炮击。可是他跟宁王的神情完全相反,脸上充满了忧虑。

他看出这炮击根本没有什么大效果。命中的炮弹实在太少了;而从目测也看出,即使轰中了城墙,并不足以造成有意义的破坏。宁王军拥有的大炮,自制那批固然威力较弱,就算是由神机营弄来的,因为都是假称报销的火炮,俱是较老旧的一批。这些重炮若是野战还能发挥作用,攻城则无论数量和火力都不够。

更要命的是王府护卫军里根本就欠缺了操作火炮的人才,而且为了保密,之前也没多少机会操练试发,所以命中的准绳才这么差。

只有希望他们经过交战的练习,会有所进步吧

炮击最多只能震慑安庆城军民,制造一阵恐怖,要真的炸陷那坚实的城墙,实在不可能,而再持续下去,消耗太多弹药,攻南京时就会不够用…负责指挥陆上军兵的大将凌十一,虽只是个马贼头子出身,但头脑还不错,也作出了与李君元相近的判断,于是下令暂停炮击。

看来还是要强攻。

炮轰停了下来,安庆城仍被硝烟与尘雾笼罩,乍看好像已变荒城。登岸的宁王军见了甚是振奋,不断擂着战鼓和击打手上刀枪兵器,如一阵阵潮浪。他们渐渐合和着高呼:

“取天下!取天下!取天下!取天下!“

当烟雾渐渐变淡后,他们却看见安庆城的墙头之上,已然站满了人,还有无数闪烁的刀枪刃光。

那城墙上人数之众,出乎了叛军众将领的意料。——他们从哪里招来这么多军队?

实情是知府张文锦动员了全安庆城的百姓,不管男女长幼都站了上去,与军队及民兵混在一起,以壮声势军容,果真把对方欺骗了。

这时城墙上的军民也都欢呼起来,同样在擂鼓击枪。他们一同在墙头上踏步,渐渐合成一个节奏,那气势竟比叛军更强,众人随着这个节奏一起放声高呼:

“诛逆贼!诛逆贼!诛逆贼!诛逆贼!“

叛军将士听了,纷纷指着安庆城恶毒地大骂。

两边阵营隔空叫阵,互不相让。

朱宸濠在船上听见这整齐和叫的“诛逆贼“,脸色大变,猛力拍击船舷。“杀!把他们都杀光!全城里外,不留一口!“

就像遥遥收到主人的号令一样,大将军凌十一指示身旁传令兵挥动旗号并吹响号角。

万人自江岸向着安庆城奔跑。

真正的战斗展开。

在无数死者的哀号声中,圆性盘膝打坐,一只手拄着齐眉棍,双目轻轻闭着,面容镇定而祥和。

彷佛他完全隔绝于战场之外,身处于另一个世界。

就在他跟前只有十来尺处,守城的民兵密集聚在城墙边上,一边发出充满杀气的嚎叫,一边将石块奋力向下抛。弓箭手俯身寻找目标,首先针对是敌方的弓队,一发现就毫不犹疑地放箭,利用居高的优势屠杀对手。

箭矢与石头如雨降下,制造一波又一波的血腥。破裂头颅与骨折的声响,箭镞射入肉体的闷声,惊恐愤怒的叫骂。攀墙的钩索被砍断,云梯被推翻,一整串人体从高如人偶般飞堕而下。

攻城战本来就是生命的消耗。在城墙的保护下,安庆守军每人战力相当于敌人的数倍。然而叛军却以压倒的人数不断涌至,而且团团四面激烈围打,城墙上守军的人数不免被长长的战线拉薄,而他们不能失守其中任何一段。

这不断的消耗对守军也是个难题。就算居高临下射箭抛石算是以逸待劳,毫无停歇的战斗还是令守城兵体力不断下降,他们却没有多少退避休息的余地。

——而战斗只进行了一个时辰而已。

有箭矢从城下射了上来,一名民兵中箭向后仰倒在墙头上。战友迅速将他拖走,并填补他的守备空缺。

搭上墙来的钩索与云梯越渐增加。守军虽然一次又一次把绳索割断,用铁叉将勾住墙头的云梯推去,又利用高度杀伤了不少叛军,但无法竭止贼军已迫上墙头来的形势。

守兵已准备随时改换盾牌和矛枪,与登上来的敌人展开第一波的白刃战。

圆性此时睁开眼。他轻轻戴上铜铸的半边罗剎面罩,那容貌从佛相般的祥和,一变而成争战神魔似的狰狞。

他站起来,掀去身上那片破披风,亮出半边发亮的铜甲,守军们看见亦不禁发出讶异的轻呼。

圆性踏上前去。

正站在东南角城楼上指挥的杨锐,远远看见圆性出动,心里只祈求他真的能够发挥作用。

守兵按照原先的吩咐,纷纷远离圆性所在那段墙头,改去守其他部分,那些地带的守备力量顿时增强,又把攻城叛军的力量压回去。

两边城墙的抵抗力加强,唯独中间一段空虚了。叛军就像流水自然涌向低处一样,集中往那个缺口搭上云梯和钩索,竟然真的无任何人阻止。

终于有第一个攻城的贼兵登上城墙。

大将凌十一看见这个突破,极是兴奋,指挥邻近的将士都集中往那缺口进攻登上城墙的叛军眨眼就增至十多人。

站在船上的朱宸濠也眺望到这个景象,兴奋得在空中挥拳,一天就攻破了!

登墙的那群贼兵兴奋莫名。如能取得攻陷安庆的首功,他们将得到超乎期望的赏赐。但眼前最重要还是扩大和巩固这个墙头据点。众人握着刀枪,准备向墙的两端拼杀。

他们前后看看。西方那一端墙头上,满满站着都是敌人,东面那一端却空荡荡,只有一个穿着奇怪半边装甲的秃头男人。

谁都知道应该向哪一边进攻。

贼兵举着刀枪一起朝圆性冲过去。

在仍有两丈距离时,圆性双手抡起包铁齐眉棍,侧身摆起迎战架式,左半边身体与手腿居前,“半身铜人甲“从头至脚,完全覆盖了面向敌人的身体各部位,没有一丝空隙。

在贼兵的角度看过去,圆性像突然从一个人化为了一座重型兵器。

他们这时才发觉选择错误了。

在远处的凌十一不停催促部下强攻,同时密切注视着城墙上方那缺口的状况。从那处登上了墙头的攻城兵少说已经有三十几人,但远看却并未出现预期中的大混战和骚乱。那些人就好像被无声无息地吸收进去…

只是他从地面看不见:在那段城墙上,已然铺垫出一条死尸之路。就连守在附近墙头的守城兵,也被刚刚发生的事情吓呆了。

城楼上的杨锐,用力擦擦自己的眼睛。他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武器“。

这时才刚登上的几名贼兵,蓦然看见墙顶那情景,顿时全身僵硬,阻塞着长梯的后来者。

而铜甲上沾满了鲜血的圆性,如魔君般矗立在他们面前。

凌十一远远目睹了:在那城墙上,一个攻城兵像炮弹般飞出来,离开墙顶几乎一丈远才开始往下摔。类似的情形,凌十一不是没见过,但那是被全速奔跑的健马撞击才产生的效果。城墙上不可能有马。

所有目击的人,同样被这种奇异的力量震撼。

齐眉棍快速圈转挥打之下,搭上墙头的那些攻城云梯纷纷接连向后倒,带着梯上贼兵的悲惨叫声落下。

朱宸濠在船上看见,他以为已突破敌城的攻势,在眨眼间崩溃消散。他感到喉头哽塞着。

圆性一条腿踩在墙头,俯视下方颤栗的敌人。阳光映在他的铜甲上,反射出教人无法直视的光芒。半人半魔的脸,烙印在众贼兵心坎。

今天,在这个战场上,诞生了一个许多人传扬的名字:“金身鬼“。

入夜后,战斗停止。但是不代表安庆城里的人就能安心休息。

百姓几乎全体出动,摸黑为城墙各守备点补充石块、箭矢及柴木,收集尸体的兵器护甲,并将之搬运掩埋,取代部分的守城兵在墙上视察戒备,好给军健轮流睡觉;另外还要煮食、修补器械衣服、照料伤者等等…

安庆城民日间受过一轮炮击,然后又捱过三个多时辰的攻袭,虽不是在最前线作战,心神所承受的压力和恐惧也足使人疲劳;黑夜中还要做这许多后勤事务,颇是辛苦。但不管是老人、孩子还是妇女,每个都晈紧牙关出一分力。正正因为经历了首天的战斗,人人都深深感受到,全城已是一体。战败,就一起死。

——何况相比此际有事可做,白天匿伏着等待炮击过去的那段时间,才更远为难受。

杨锐与张文锦、各民兵统领及官僚,正在知府衙门里商议。点算第一天,守军死去两百三十余人,另有百来个伤者短期之内不可能再重回战场。这数目令杨锐皱眉,尽管他心里早有接受的准备:第一天的战斗死伤者总是比较多,一来行伍里较弱者会被淘汰,二来许多人还未习惯守城的应变战术,因此容易犯错。

——可还是太多了…

“各处的哨戒都备好了吗?“张文锦问各统领。他们都在安庆城大地图上指出各哨点。张知府仔细听取报吿,确定其中没有盲点和漏洞。

曾经偷袭过宁王府的圆性吿知张文锦,朱宸濠收买了不少武人,其中不乏身手了得之辈,很可能乘夜潜入城来,必要多加提防。

他们继而捡讨今天守城的策略,有什么要改进。

“明天对方很可能还会先来炮轰。“一名民兵统领说:“而且炮火一停止就会紧随着挥军攻来,不会再像今天相隔这么久。“

杨锐点点头。他想了一会,就指示明日士兵躲避炮击时要匿伏在各个什么位置,务求炮击一结束马上就能最快登上城墙守备。

另一名统领则提出应该再多预备燃点的火箭,因今日所见火箭比一般箭矢效果更大。杨锐也同意了。此外张文锦又责令官僚,要加紧多造盾牌,因预计之后墙头上的白刃交战必然增多。

一说到接近战,杨锐不禁又想到圆性。

“大师他到了哪里?“

“回『龙佛寺』休息了。“一名官吏说。

杨锐听了点点头。给他多歇息是好事。他回想黄昏时停战之后看见圆性那情景。圆性那根两端包铁的齐眉棍上,还有“半身铜人甲“都结着一层厚厚的血痂。半边面罩几乎被血黏得脱不下来。然而那些血没有一滴是他自己的。留下一堆死尸后的圆性仍显得神清气爽,似乎还能再打几个时辰。

杨锐无法断定圆性一人到底解决了多少个敌兵。少说也有四、五十人吧?当然那多少得力于城墙地形狭窄之利,令他能够逐一屠戮对手,但是那种果断迅猛,那股威力和耐战力,仍是远远超越凡人。

这和尚是安庆城极贵重的武器,杨锐如此断定。当然不能说今天守住城墙全靠他

事实上圆性对于敌人的震摄只显现在南城墙及东城墙其中段,今日守护成功,始终还是靠事前周全的备战和策划。但今日叛军攻城气势转变,无疑是从圆性发难开始的。

“杨大人,你在想些什么?“张文锦问。

“那位大师今天所击杀的人数,以贼军的兵势来说当然是微不足道。“

杨锐摸摸下巴的胡子说。“但他的效用远不止于杀敌身,还在于杀敌气。我在想,若是善加利用,他对我军的助力,可以是数倍,甚至数十倍。“

张文锦听了,知道杨锐必然已有些战术的想法,只是还没有完全成形

他对杨锐的话很同意。

“大师身在安庆,实在是天赐的运气。“张文锦不禁说。

“不。“杨锐微笑。“依佛家说法的话,这叫因缘。“

到了第三天,真正的考验来了。

昨天第二日攻城,叛军的炮击连接进攻的确变得更紧密,贼兵们登城的组织亦更整齐,但攻法与首天大同小异,守军已然习惯,照样将数倍的来犯者拒于墙外,城墙下又再堆栈另一层尸体。而这次圆性改在西、北两侧的城墙出动,亦是用上同一招,摆出防守的空缺请君入瓮。另一批叛军终于亲眼见证,前一夜战友谈论的那只“金身鬼“到底有多可怕。

然而到了这第三天,情况改变了。

宁王府叛军提早在清晨就发动攻势,显然是想削减安庆城守军的休息时间。首先也是来一轮远程的轰击,可是这次不一样,除了炮击之外,又加上了四十多台刚刚组装好的投石车,分从东、西两侧朝城里抛投。城里被大石击中陷落的房屋有三十多家,这是城墙内首次发生重大伤亡,街道充斥惊惶的哀叫。

这死伤以整个安庆城来说只是很少,所制造的恐慌效果才是最大的打击。

杨锐在城楼之上,看着安庆不断承受这攻击,强忍着情绪,把下唇也咬破出血。他无法还击,甚至不能派人去救助城里伤者——炮石的攻击仍在持续,若随便遣人离开掩护去救人,有可能再添伤亡。城里的惊叫和哀号,就像尖锥一记记刺进他的心坎。

炮石的轰击终于停止,在硝烟与尘雾之间,叛军的攻城部队又再冲过来了。

这次他们出动的不止是钩索云梯,还有两台像装着轮子的小屋般的巨型冲车,各由三十名士兵推动,朝着安庆城的东门及南门接近。

杨锐远远望见这两副巨大器械就知道不妙,下令集中向它们射箭。但冲车上方覆盖着木板和厚厚牛皮,箭矢根本射不透,无法伤及推车的贼兵。

冲车到了城门,在士兵的合和声里,车中悬吊的大棰锤开始一记一记地撞击,城门为之摇动!

守在门里的民兵得知敌方的攻门兵器出动,早已着手巩固城门,以各种木材和石块加固,此刻更数十人一涌而上去推城门,顶住那冲车撞棰的力量!

同时四面城墙的攻防战也没有缓和下来。这次贼兵的长长云梯顶上也增

加了木板的保护,而且精挑最壮健的士兵提着大盾率先攀登,云梯的铁钩紧紧搭牢在墙头,令守军难以动摇。同时贼兵所用的登城钩索,比前两天多了几近一倍数量,守军要应付实在疲于奔命。

安庆的守城兵奋勇如昔,不断向下方敌人以矢石攻击,无情地打击如虫群般涌上来的敌人。他们都已习惯了战斗,再没有呕吐或者下手犹疑,狠狠以重石瞄准攀上来敌人的头脸猛摔,或是专门往敌群最密集所在放出死亡的羽箭。其中一半的箭都沾油点火,好些攻城云梯都是被蔓延的火烧毁,也有身体着火的贼兵悲呼着四处狂奔,把火焰传了给战友。

彼此都没有把对方看成人类。

此时杨锐下达指令,向南城墙挥动一面旗帜。

南城墙其中一段的守兵接令,随即往左右散开,空出来一个大缺口。守兵们转往其他段落助战。

正在攀墙的贼兵一看见那缺口,脸色大变。

——“金身鬼“!他又在那里等我们进去!

有些本来以云梯钩索攀往那个守备缺口的叛军也都却步了,甚至匆匆回头下来。他们都不敢乘机攻进去。有的宁可转移到旁边其他地点再进攻。杨锐看见缺口果然产生了他希望的效果,不再犹疑,命传令兵吹响号角。

各城楼的传令兵把号音接续传下去,直至整个安庆城都收到指令。四面墙壁上的守军几乎在同时变阵,突然墙顶上就出现了十多个一样的无人缺口。

攻城叛军士兵的反应全也一样,纷纷都避开那些缺口不敢直进。他们宁可面对看得见的抵抗,也不愿遇上随时在任何一个缺口后等待的“金身鬼“。

于是城墙上出现了一个十分奇特的现象:攻城兵反而都避开无人守护之处,而涌向有守军的方位去。

叛军大将凌十一看着这景象,完全呆住了。

因为弃守了城墙多段,安庆城的守军力量得以集中在其他段落,向下方敌人施以更猛烈的迎头痛击,密集的矢石令攀爬倍为困难?,增添的人手更有效把钩搭上墙头的云梯清除。叛军的攻势停顿不前,甚至渐被击得往下退。

正在冲击南门那座攻城冲车,终于不堪重石的密集砸打而崩溃了,藏在车内的三十几名贼兵全数死伤在矢石之下。门内的守兵不禁振臂欢呼。

凌十一暴跳如雷,挥着刀焦急地传令,要部下一起向那些守备缺口进攻。

——那个什么“鬼“不管多厉害,也不可能同时从每个缺口出现啊!可是这时叛军攻城的气势衰退到了低点,战线也已全乱掉,不可能再驱使他们冒险。

凌十一再观望了一会,苦恼地下了收兵的决定。他不敢想象宁王的脸

结果这一天圆性连半个人也没杀,他对战局的助力却无可计量。

夜里杨锐派出一批较壮健的妇女,去城外收集用过的箭矢,又搜罗敌方遗下仍可用的弓枪兵刃,以填补城里这几天的消耗。

正当七月仲夏,酷暑中堆在城外的死尸都已开始腐坏,弥漫一股难忍的恶臭。那些妇女挑着灯笼,用布巾蒙着口鼻,既要忍受尸臭与各种可怖死状,又强压着随时有敌人黑夜来袭的恐惧,在尸丛里吃力地收集羽箭和兵器,实在需要坚毅的意志。但只要想到自己的丈夫或兄弟日间如何奋战,假若城破自己的孩子又会遭受怎样的命运,女人们的身体里就自然生起气力与胆量。张文锦决定不去掩埋城外的死尸。

“他们每天在墙外逗留这么久,我们则隔在墙内,假如真有疫病,也多是对方先染。“他向众统领解释。“就算不幸双方都害瘟疫的话,那即是把贼军的战力大大削弱,对大势有利。这样的牺牲也值得。“

虽说如此,安庆城民还是预先准备防疫的草药汤,还在城里划定隔离病人的疫区。幸而张知府备战的对策极完备,城里储存的药物十分充足。

今天有三十几个百姓死在投石车的攻击之下。众人都知道明天、后天还会继续这样死人。城里一片哀伤凝重的气氛。张文锦开始担心,城民还能够忍耐这种压力多少天…

这时他听到外头远处传来一片诵经声。

“龙佛寺“与城内其他几家佛寺的五十多名僧侣,此时正聚集在那座“骑龙石佛“佛堂前的空地上,并排打坐,念经超渡安庆城新近的亡魂。无数士兵百姓都聚在外头观看。

圆性亦在其中。他没穿护甲,头顶和嘴巴四周又已长出短短而浓密的胡须,回复了野和尚般的模样,跟着众僧一同念经。许多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他脸上和身上。

他此刻神态祥和地念诵,闭着眼一心为死者超渡,半点没有日间那逼人杀气。然而在百姓眼中,圆性就像是从天降下、伏妖降魔的罗汉。

众人看着、听着圆性及众僧念经,心里感觉安祥了不少。他们没有忘记面前的困苦,但知道即使不幸牺牲,至少有这活佛来超渡,不至堕入地狱。

圆性隐约也感到安庆军民对自己的崇拜,心里虽感荒谬,但并未说穿,相反像此刻他还不介意在无数眼睛跟前诵经。

假如这样能够安定军民的情绪,有助持续守城的话,他愿意扮演这个角色。

只是他一边念经,一边心里清楚:接下来的战斗只有越来越艰辛。叛军必然尝试更多攻城的方法;宁王府收纳的武者似乎仍未出动;安庆城战士的体力和意志正无间断地消耗。

——而我在这场战斗里的作用,恐怕会越变越小…

“阿弥陀佛“

合诵的佛号,在黑夜的天空中响亮,但驱不去那浓重的死亡气息。

卷十八 杀与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