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指一弹,空气中划过一道闪亮的痕迹,老人右手划出圆圈,以空气为盾挡住了这一下诅咒,身子又是一震,可见这个相貌平庸的女子秘术也相当厉害。老人的面色有些阴沉,但仍然不显得慌乱。

“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老人不紧不慢地问,“就算那位被我击败并逃走的羽人还没死,我也不觉得他有能力追踪我。但是现在看来,我还是低估他了。他找到你们帮忙并不奇怪,但为什么你们还能跟到这里?”

“这个么,你就不必细究了,也没有必要,”骆血摇摇头,“我们还是快点把账清一清吧,你欠长门的债,今天非还不可。”

安星眠却陷入了沉思中。从双方的对话可以听出,首先风秋客虽然败了,却没有死,这一点当然是好事;其次风秋客找到了骆血,这也不用奇怪,这个几乎无所不能的家伙肯定注意到了骆血和自己的那次会面。

但有意思的是,这次似乎又是风秋客准确提供了自己的行踪。老人认为是风秋客用某种独特的方法跟踪了他,这不对,风秋客所跟踪的,是自己。但他明明已经重伤,不可能再跟随了,为什么还能准确提供此地的方位,让骆血等人找到自己?

难道是我的身上有某种特殊的东西,能让风秋客感应到?安星眠猜测着,不过很快命令自己停止无关的胡思乱想。眼下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去关注,追问风秋客什么的,可以放到日后再说。

“讨债证明了你们的勇气,但能不能讨到债,需要看你们的实力。”老人平静地说。

“一对一,你也许能胜过我们每一个人,但我们合力起来,你恐怕没有胜算,”骆血说。“我们只是长门僧,不是市井中的武人,没什么规矩可讲。面对想要摧毁长门信仰的人,我们只能全力诛杀之。”

“你们要诛杀我确实不算太难,”老人微微一笑,“但我也并不害怕你们的诛杀,因为如果我输给了你们,那不过证明我是一个凡人,凡人的力量有时而尽。但是,假如你们面对的是神的力量,你们还能让我屈服么?”

“别开玩笑了!”骆血轻蔑地一笑,“你是想告诉我,你是神的化身么?”

“当然不是,我怎么配?”老人的回答听起来虔诚,语气中却含有一丝讥讽,“神是那样的伟大,那样的高高在上,用他的手掌控着世间的一切,我连做他的仆人都不配啊。”

这话有点不对?安星眠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系列的念头。世上最喜欢自称神的仆人的是什么人?根据他所阅读到的一些史料,恐怕是一直笼罩在神秘烟云中的辰月教。他们以神的仆人自居,遵循着那无人得知的教义,把战火和灾难带给世人。

辰月教?这个老人难道是辰月教里的人?以他这样高深的秘术来看,说不定是个教长级别的人物。

但又不大像。听着这个老人的话语,提到了神和神的仆人,却说“我连做他的仆人都不配”,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除了一丝讥讽的意味,眼神里还闪过一丝怨恨。从见面开始,这个老人就一直平和淡然,几乎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但在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的确产生了怨憎的感情,这一点太不寻常了。难道是……

豁出去了,我要赌上一赌,哪怕是干扰到他的情绪也好,那样也能稍微减弱一点他的精神力的纯净。想到这里,他咬了咬牙,不顾一切地大喊道:“你的确不配!你这个辰月教的弃徒!”

老人霍然脸色大变,双目中放射出极度愤怒的目光,声音也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你说什么?”

看来猜对了!虽然一时间闹不明白辰月弃徒和毁灭长门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安星眠还是继续吼道:“我说了,你不配做神的仆人,你只是一个辰月教的弃徒!可悲可怜的弃徒!你是一只可怜虫!”

他生平从来不喜欢侮辱他人,但眼下出于生死攸关之际,什么都管不了。这几句话看来分量十足,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尖刀一样,扎进了老人的内心,让他的面孔变得扭曲。之前那种掌控者般的雍容大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愤怒,极度的愤怒。

他稍微沉默了一会儿,重新开口时,声音又恢复了平静,但安星眠能听出来,这种平静只是表面上的。老人的内心已经有熊熊怒火在燃烧。

“你很聪明,很像我年轻的时候,”老人叹息一声,“可惜的是,聪明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比如说我……也比如说你。”

老人的双掌骤然间合拢,随即放开,一股黑色的旋流从手心中释放出来,并且急剧扩大,渐渐形成了旋风。安星眠刚才已经见识过他旋风的厉害了,此刻气流变成黑色,显然更加可怖,他连忙大叫一声:“小心!”

其实不必他喊,骆血等人也都看出了这一招不一般,都在全神戒备,但当黑色旋流旋转着移过来时,他们还是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抵御。那股旋流仿佛带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把每个人的身体往其中扯去。不管是骆血这样的武士还是其他的几位秘术士,都找不到任何方法去消解这种旋流,而旋流的膨胀速度让他们甚至来不及从石室顶部的出口退出去。

很快地,所有人的身体都被卷进了旋流中。骆血等人还能勉强站稳脚步,安星眠等已经中毒的人却开始不由自主地在石室中旋转起来。安星眠已经趁着旋流卷过来之前,紧紧把雪怀青抱住,看看白千云也不知什么时候努力挣脱了绳索,护住了唐荷,但这样的动作似乎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了,他们根本就自身难保。

驱风之术当然是一个很厉害的秘术门类,但对于其他秘道家而言,还是有各种方法可以应对化解的,但这位老人所使出的这种秘术却非同小可,骆血所带来的几位长门僧都是秘术大家,虽然生平几乎从不与人动手,但秘术功底之强也堪称罕有对手,否则不会那么快就击败老人的六位得意门生。但现在,他们竟然完全没有抵抗的余地,更糟糕的是,随着在旋风中慢慢相抗,他们发现自己的精神力在一点一点流逝,好像是被那古怪的旋风抽空了。

小个子男人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失声惊呼出来,“这是谷玄系的玄流玉!可以吸取精神力的秘术!”

其他人也都心里一沉。谷玄代表黑暗和终结,谷玄系的秘术一向十分难练,但一旦掌握就威力巨大。这位老人使用出了玄流玉,显然也是要拼尽全力一搏了。

秘术士们暗暗叫苦,玄流玉并非不能破解,但要诀在于制敌先机。而眼下由于看上去形势占有,过于托大了,结果被这个老人占据了上风,玄流玉的威力完全发挥出来,反而落了下风。

他们想方设法地视图反击,但玄流玉的谷玄力量对一切的星辰力都有消解作用,使他们的反击威力大减,根本不足以形成威胁。

这间石室现在已经完全被玄流玉那黑色的旋风所吞噬。如同谷玄的本质一样,这股旋流甚至连声音都没有,就已经在无声无息之间把所有人席卷其中,并且一点一点吸取他们的精神力。一旦精神力完全被抽干,***(915倒数第三行)不可避免了,到那时候,所有人都得死。

安星眠的头脑飞速运转思考着,但却始终没有想到一个可以帮助他们脱困的方法。他仿佛置身于汹涌澎湃的大海之中,无处不在的玄流玉气流就是那黑色的海水,让他无法用力也无法逃避。而怀中的雪怀青始终昏迷不醒,更是让他无比的焦虑。他急于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以便为精神力消耗过度的雪怀青治疗,但现在看起来,似乎他只能和雪怀青一起葬身于此了。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安星眠焦急地思考着。看看周围,白千云虽然强壮,但双腿是硬木假肢,体重反而比一般人轻,此时已经和唐荷一起步履踉跄四处打转了;骆血等人也在苦苦支撑,却始终找不到反击的余地,随着精神力一点点被吸干,反击的机会更加渺茫。

他甚至有点后悔自己刚才用言语去刺激这位老人,反而让他在暴怒中燃烧了精神力,使得玄流玉的威力更加猛烈。但是事已至此,也许还不如继续刺激他,也许反而能找到破绽。这或许就是破罐子破摔?

那就破摔吧,安星眠想着,继续开口羞辱这个老人,虽然这绝非他所情愿的:“你的秘术功底如此深厚,罗织阴谋也那么在行,想必年轻时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吧?正因为那样,当你被辰月教驱逐的时候,才会有如许的怨恨,让你的心灵慢慢扭曲,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对吗?”

老人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沉声说:“如果你想要比他们死得早一点,我可以成全你。”

“生又何欢,死有何惧?”安星眠大声回答,“至少我是为了捍卫自己的信仰而死,至少我是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死,幽冥路上也不会寂寞。而你呢?到死也是个孤家寡人,年轻时候成为神的仆人的梦想也将永远烟消云散,再也不可能完成。相比之下,至少我快乐过,幸福过,而你呢?只不过是个可悲的糟老头子……”

这一番话半点也不符合长门僧的身份,一方面是长门僧不会在口头上去侮辱他人,另外什么“幽冥路上不寂寞”“至少我快乐过幸福过”云云,似乎和长门追求真道不信鬼神的宗旨完全背道而驰,根本不像是一个经过修炼的修士该说出来的话。听得骆血等人连连摇头。但这些话却似乎再次重重刺入了老人的内心,他的身子微微抖动了一下,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双眼隐隐有些现出血红色。

“那你就到幽冥路上去寻求你的快乐吧!”老人低声咆哮着,双掌一搓,一个淡紫色的小小光球从掌心激射而出,竟然是直接飞向了雪怀青。安星眠不知道这是一种伤害咒术还是一种诅咒术,但已经无力闪躲了。他情急之下一把把雪怀青推开,雪怀青的身子摔到了地上,而这团紫色光球也正好击中安星眠的腰际。

完了,安星眠绝望地闭上眼睛,这下子恐怕是要肠穿肚烂了,等死吧。

他闭上眼睛,等待着这个秘术起效,是把自己的肚子直接炸出一个窟窿呢,还是进入体内让自己的血液沸腾心脏停跳呢?反正都绝对不好玩。他想起自己以前对自己日后的最终死亡做出的理想勾勒,忍不住想要笑出声来。

“我只希望以后有一天能够躺在床上进入梦乡,然后在梦境里安安稳稳毫无痛苦恐惧地死去。”那时候他对唐荷说。

“真棒!”唐荷翘起大拇指,“一头猪的最高理想也不过如此。”

现在这个理想实现不了了,而且也许会很痛苦,但安星眠却发现自己毫无恐惧。为什么呢?或许是因为有雪怀青陪在身边?又或许……因为他尽到了自己的全部努力。在临死的这一刻,他能对自己说,我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老师,对得起长门。

这短短的一瞬间,安星眠的头脑里闪过无数念头,最后剩下的只有平静。他猛然间觉得,自己虽然一直以来都很不像很不像一个长门僧,但到了临死的时刻,反倒有点像了,因为他终于追寻到了这种平静。

现在,让我安然跨过这道门吧。

安星眠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为什么死亡来得如此之慢?是因为人死的时候都会感觉时光变慢吗?还是因为别的?

他意识到了不对,睁开眼睛一看,登时惊诧地“咦”了一声。那团致命的光球的确击中了他的身体,却并没有透入,因为……被他的腰带挡住了。确切地说,是被腰带上所镶嵌的那块墨绿色的翡翠挡住了。紫色的光球整个笼罩住了那块翡翠,却无法透入。

这就让他纳闷了,一块普普通通的翡翠,怎么可能挡住一位秘术大师夹带着极度愤怒的攻势?但很快地,一些陈年往事浮出了水面。

这块翡翠是在一场大病之后突然出现的。他只记得那时候自己年纪还十分幼小,也记不清是三四岁还是四五岁,在进入冬季的时候,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发烧烧到神志不清。也不知道那场病最终是怎么治好的,反正等他清醒过来,烧已经退了,除了身体依然虚弱外,其它完全无碍。而这块翡翠,当时就贴着他的身体放着。

“这是一块福翠,”父亲对他说,“以后一定要随身带着,保佑你百病不侵。”

当然了,百病不侵是不可能的,在以后的一二十年间,安星眠仍旧难免偶尔头痛发热风寒感冒,但这块翡翠贴身带着却也变成了习惯。每次他更换腰带,都会把这块翡翠镶嵌在伞面。但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块翡翠不仅仅意味着运气或者福气。

他进一步想到了,在那之后,似乎风秋客就频繁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了,自称是承受了父亲大恩,为图报恩,教授了他传自羽族鹤雪士的关节技法,此后又一直跟随在他左右,以保护他的安全为己任。甚至于这一次被无名老人抓来这里,也是风秋客重伤逃脱后去向骆血求助,才换来的生机。

突然之间,安星眠心头雪亮:风秋客根本就不是为了保护他,而是为了保护这块翡翠!一定是由于某些特殊的原因,这块翡翠必须由自己随身携带,不能远离,所以父亲才会骗自己说那是福翠,可保百病不侵,用意在于让自己始终带着它。而风秋客则在二十年间始终跟随自己,以保证这块翡翠的平安。

他又想起了当天风秋客在白千云那里找到自己时,白千云用机关铁手抓住自己,装模作样的恫吓,风秋客竟然立即就服软了。现在想想,他最担心的恐怕不是自己受到伤害,而是那只铁手抓得太紧,会损害到翡翠。

原来这块翡翠才是保护的目标,我只是个挑担的力夫,他不由得微微一笑,但也没什么好责备风秋客的。不管怎么说,风秋客不只一次在危难关头帮助了自己,那就足够了,而现在,他帮不上忙了,这块古怪的翡翠却很有可能。他解下了腰带,把翡翠握在手中。

老人也注意到了翡翠的异状,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明白如果不摧毁此物,就可能带来更多麻烦,于是强行分神,在玄流玉的余暇中释放出一道红色的烈焰,袭向安星眠。安星眠已经心里有数了,大着胆子左手举起腰带,用翡翠迎向那道火焰。噗的一声,火焰正中翡翠,如安星眠所料,火焰对翡翠仍然毫无伤害,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而就在火焰消失之后,安星眠惊讶地发现,翡翠的颜色变深了,本来就较深的墨绿色已经接近于黑色了。更加离奇的是,他骤然发现身畔玄流玉的挤压力度变小了,身体轻松了许多,精神力的流失也减缓了。

这块翡翠正在被唤醒!安星眠隐隐猜到了。这块翡翠其实是一件法器,里面封禁了某些威力巨大的力量,原本一直处在沉睡当中,所以即便是玄流玉的包围也没有激发出它的反击。但是刚才老人放出的那一记秘术,却刚刚好拥有唤醒它的力量。所以现在,这件法器一点一点苏醒了。

法器的颜色越来越深,最终变成了纯黑色,而且是完全不反光的纯黑色。而安星眠开始感觉身边的压力越来越轻,精神力也慢慢不再流逝。他心中一喜,连忙俯身扶起雪怀青。雪怀青虽然仍旧处于昏迷中,但还始终呼吸平稳,这让他稍微放心了一些。

“你那块翡翠……是什么?为什么能挡住我的秘术?”老人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吃惊的神情。

安星眠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耳边忽然听到一点奇怪的声音,低头一看,竟然是已经变成黑色的翡翠在发出一种非同一般的响动。那声音乍一听像是轻微的风声,却慢慢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渐渐地掺杂了一些鬼哭狼嚎般的怪响,就好像是有无数人在火海中凄厉的惨呼一样。

“这是萨犀伽罗!”跟随骆血而来的那名中年妇人惊呼起来,语声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惶恐。

“萨犀伽罗?什么东西?”

“这是传说中羽族威力最大的法器!”中年妇人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萨犀伽罗是古老的羽族神使文,译成东陆语的话,大意就是‘通往地狱之门’。”

“是吗?管他呢,既然威力最大,一定能派上用场,快告诉我怎么用!”安星眠大喜。

“用?别开玩笑了!”妇人连连摇头,“这可千万用不得,它会把我们全都杀死的!更何况,我也只是听说过它的存在,并且碰巧知道它可以消除一切秘术,但除此之外还有怎样的功用、威力能大到什么程度、该怎么运用它,这世上几乎没有活人知晓。”

安星眠傻眼了:“可是……它好像已经被唤醒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的确,这块被称作“萨犀伽罗”的翡翠状法器似乎已经失去了控制。它所发出的响亮的啸叫声简直让人难以忍受了,而安星眠无意中松了一下手,更是惊恐地发现它直接悬浮在了半空中。啪的一声,腰带落到了地上,萨犀伽罗再也没有任何束缚,就那样悬停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