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星眠忽然愣了一愣:“啊……其实是我解下萨犀伽罗,原本是想借助萨犀伽罗爆发的力量逃命,没想到差点送了自己的命……”

他把自己被天驱囚禁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鹤鸿临点点头:“果然如此。二十年过去了,你的病况并没有丝毫改善,离开萨犀伽罗还是会发狂。”

安星眠也跟着点了点头,然后发现自己再次无话可说了。其实他有一肚子的情绪想要宣泄,但不知怎么的,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倒是雪怀青冷不丁地开口:“羽族的未来什么的,对你而言就那么重要吗?"

鹤鸿临微微一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儿子已经死了,无法复生;你也并不是为了报仇,萨犀伽罗其实—辈子也搅扰不到你了,你完全可以像以前那样继续拿着贵族的月俸安安稳稳过日子,”雪怀青说,“为什么你会那么执着地想要做这件事,让自己背负起弃徒的恶名,不得不隐藏在人类的面皮下生存……这一切值得吗?”

“无所谓值得不值得,”鹤鸿临回答,“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假如放在天平上去斤斤计较地衡量,多半会发现不值,但是你不做的话,以后却又一定会后悔。所以最好还是顺应本心。”.

“顺应本心……”安星眠轻叹一声,“这句话不止一个人对我说过啦,也许我就欠缺你这份气度。”

“时候不早了,你们赶紧回去休息吧,我这茶庄里只有一张留给我临时休息的床,”鹤鸿临话锋一转,“中午再过来,我会给你们准备好去西南戈壁的必备品,这样你们就能即刻出发了。那里路途艰难,你们要多多小心。”

安星眠不知该说什么好,过了许久才吞吞吐吐地说:“鹤先生……”

“还是接着叫我汪叔吧,听习惯了。”鹤鸿临淡淡地说。

“好吧,其实我也叫习惯了,改口挺别扭的,”安星眠说,“汪叔,其实我是想,没必要急在这一两天。后天再走吧,明天我们可以一起过除夕。”“除夕?”鹤鸿临呆了一呆,随即苦笑一声,“是啊,明天是除夕夜,后天就是新年了。我竟然忘了。日子过得真快。”

“以往的年份,都是你回东陆陪我们过年,给我发压岁钱,”安星眠的脸上带着笑意,“这一次,就算是我在你的家乡陪你过年吧。”

羽族的新年自然也有欢庆,但并没有东陆人类那么铺张热闹。何况安星眠和雪怀青也不敢在外多露面,只能躲在鹤鸿临的宅子里。多年以来,顶着“汪惜墨”外皮的鹤鸿临为了避免身份败露,既没有婚娶,也没有雇佣人,家里的—切都由他自己亲手操持。

除夕之夜,三人在鹤鸿临的卧房里,鹤鸿临做了几道东陆风味的家常菜,温好了酒,就是一顿简简单单的除夕家宴。安星眠和雪怀青看着屋里简朴到近乎简陋的陈设, 再想想鹤鸿临曾经有过却又自己甘愿放弃掉的贵族生活,心里都有些微微难过。席间两人绝口不提和萨犀伽罗有关的话题,安星眠不停说起自己童年时代和鹤鸿临相处的趣事,鹤鸿临微笑聆听,仿佛自己真的只是那个爱小孩别无他念的汪叔叔。.

“有一年新年前,汪叔又给我和父亲带回了礼物,但还没来得拆包分发,就被父亲找去谈生意上的急事。我等不及了,就偷偷打开他的包裹,结果在里面找到了一瓶羽人的果酒。”安星眠说。

“你一定是偷偷喝酒了,是不是?”雪怀青猜测。

“错了,其实我小时候相当坏,”安星眠坏笑着,“我自己没有喝,却骗了一个来做客的堂弟喝了。果酒味道香甜,他一口气喝下去半瓶,那天晚上在院子里脱光了衣服打醉拳,别提多热闹了。”

雪怀青笑得喘不过气来:“我一直觉得你蛮像个正人君子,原来也有这么缺德的时候。”

她笑吟吟地喝了一杯酒:“无论怎么样,这已经是我连续第二年新年过得那么快活了,谢谢你们俩。”安星眠不由得想起了了去年的新年,他和雪怀青也是处于奔波劳碌中,最后在一个贫穷的小山村里过了年,心里还压着无数沉重的心事。他以为这个新年很凄惨,雪怀青却告诉他,她已绍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有人陪着说笑的除夕之夜了,对她而言,这样的新年实在是很好。

其实人们想要的,无非只是一些微小的幸福,一些简单的快乐,仅此而已,安星眠想。比起这些小小的幸福,苍银之月.、萨犀伽罗、城邦的统治、天驱和辰月的争斗,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丑陋。

“汤应该炖好了,我去厨房看看,”鹤鸿临说,“这里比不得东陆老家,你和你父亲爱喝的那些鲍鱼燕窝之类精细的汤都弄不到材料,就是普通的莲藕排骨汤,我也是托了郎大厨才弄到那些排骨的。”

“莲藕排骨汤很好,我去帮你端吧。”安星眠说。

“不必了,你们俩好好说会儿话。”鹤鸿临摆摆手,走了出去。

安星眠一笑,回头看雪怀青,雪怀青也正在看着他,满脸盈盈的笑意,显得格外妩媚动人。他心里一动,正想要说些什么,雪怀青却猛地站了起来:“院子里有动静!”

安星眠知道雪怀青耳朵灵敏,连忙一个箭步跨到门前,拉开了们。在门外的漫天雪花中,他放眼望去,什么都没有看到。

“奇怪了,明明听到什么声音。”雪怀青皱着眉头说,“难道是野猫?”

“难说,羽人一般不吃肉,就算有野猫,也一定馋肉馋得不行,”安星眠说,“也许就是被我们这堆吃的吸引来的。”

两人重新回到房里,不久之后,鹤鸿临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砂锅走了进来。他把砂锅放在桌上,替两人盛上汤。

“趁热喝,过一会儿我再去煮点校子,”鹤鸿临笑咪咪地说,“这样才有过年的味道。”

“我的肚子都撑圆了,哪儿还装得下饺子,”安星眠说着,和雪怀青各喝了几口汤,没过多久,两人突然扔下手里的碗筷,扑通倒在桌子上。

“你们怎么了?”鹤鸿临大惊。

“有毒!”安星眠喘息着说,“汤里有毒!”

“这怎么可能呢? ”鹤鸿临有些手足无措,又很快镇静下来,因为他注意到有脚步声正在靠近。他虽然武技一般,也没有钻研过毒术,但为人机警,立即从床铺下拿出一直藏着的宝剑。然而敌人的动作比他迅速得多,已经撞门进来,一掌打落他手里的剑,并以自己的短剑架在他脖子上,制住了他。

“安星眠,我早就说过,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来人用一种充满恨意的声音说。

“这个年真是过得精彩啊,”安星眠叹息着,软绵绵地趴在桌上,眯缝着眼看着这位已经打过多次交道的女天驱,“不过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女天驱犹豫了一下:“也对,你至少应该知道自己死在谁的手里。我姓楚,楚霏,被你杀死的我的爱人叫王恒,你给我记牢了。”

.“楚霏,王恒,我记住了。”安星眠喃喃地说,突然间双手齐出,以闪电般的速度扣住楚霏的手腕,劲力一吐,“咔嚓”两声,.楚霏的两首关节一齐被卸脱,短剑掉到了地上,安星眠把她的双臂拧到背后,发力将她按得屈膝跪地:“抱歉,我不愿意对女人下手过重,但你的手段我见识过,不这样做我没法放心。”

“你没有中毒?”楚霏十分恼怒,拼命挣扎着,但手腕已经脱臼,毕竟无处发力,一时间难以挣脱。

“我听到院子里有响动,已经在暗喑留神了,”雪怀青说,“那时侯我们就已经商量好了应对的办法。这锅汤一端进来,我就闻到里面下了毒,所以其实我们俩根本没有喝,只是做做样子。后来中毒倒下,自然也是为了把你骗进来。”

鹤鸿临找来一根粗绳,把她牢牢捆起来,安星眠这才放手。楚霏努力扭着头,狠狠瞪视着他,他不由得苦笑一声:“上次你说,也要我尝尝所爱之人被杀的滋味,想必是你以为我杀了你的爱人王恒了。但是我想你一定是搞错了,我这辈子还没有杀过人,更加不认识一个叫王恒的人。”-

楚霏的眼神瞬间变得迷茫:“你说什么?他不是你杀的?这怎么可能?”

她的表情一下子显得很怪异,刚才的仇恨依旧残留,却又增添了几分意外,几分迷惘,更多的是一种无处着力的空虚和一种极度失望后的悲伤。雪怀青看得十分不忍心,走上几步,轻声对她说:“你一定是弄错了,他从来不是个残忍好杀的人,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们,为什么你一口咬定是他杀了人?你的爱人是在什么情况下……”

她正在说着,安星眠却陡然捕获到了一丁点异常。楚霏表情近乎崩溃,眼神涣散呆滞,看起来好像完完全全方寸大乱,但他却注意到,她的身体并没有丝毫放松,反而越绷越紧。他猛地意识到了对方的企图,大喊一声:“小心!”但却似乎已经迟了一丁点。楚霏的嘴唇微张,一道尖锐的寒光已经赶在安星眠喊出声之前从她的唇间闪现。

那是一枚钢钉,从嘴里射出的致命的钢钉,钢钉的去向并不是安星眠,而是雪怀青。

安星眠刹那间明白过来,自己和雪怀青设计欺骗了楚霏,却没料到楚霏的中招本来就是个计谋。她早就知道雪怀青精于用毒,自己如果想要下毒的话,一定会被识破,于是她故意用这种方法来让两人放松警惕,再故意装作失手被擒,所等待的就是两人大意的这一瞬间。这一根直扑心脏的钢钉,才是她真正的杀招。她表面上看起来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却仍然和两人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把杀人精确成了一种艺术。

“我只是也想让你尝尝心爱的人被杀的滋味。”这是楚霏曾对他说过的话。安星眠没有料到,她是认真的,比起杀死安星眠,她更愿意让他承受失去爱人的痛苦,因为这痛苦更深邃绵长,也许比死亡本身还要难熬。

这枚钢钉的发出实在是太突然,雪怀青原本就更擅长精神方面的功夫,身法只是一般,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一时间根本来不及闪躲。当她见到寒光闪过时,心里就知道糟糕,恐怕只剩等死一条路了。

然而,当钢钉发射出来之后,安星眠的手臂却已经紧跟着伸了出来,似乎是在楚霏身前晃了一下。钢钉来到雪怀青面耐,速度竟然减慢了许多,慢到了她足够反应过来。雪怀青顾不上细想究竟,只是本能拼命一扭头,钢钉擦着她的太阳穴飞过,擦破了一点皮肉,然后钉在门上。

我没有死。雪怀青惊魂稍定,把视线转回身前,登时觉得心脏猛地一缩,好像被人打了一记重拳。她看见安星眠的左手握住右手掌,脸上现出痛楚的神色,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涌出。而地上除了滴落的鲜血之外,还多了两样东西。

——那是安星眠右手的食指和中指!

她这才明白过来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在间不容发之际,安星眠拼力伸出右臂,用右手手账阻挡了一下钢钉的来势,令她可以勉强躲过着致命一击,而安星眠的右手,却被这一击割下了两根手指头。

“我要你的命!”突如其来狂怒一下子填满了雪怀青的心胸,甚至令她顾不上心痛和哀伤,她的手里握住了一根长长的毒针,身形一闪,针尖向着楚霏的胸口刺去。楚霏一击不中,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机会,苦笑一声,闭目待死。

这具尸体的表情很安详,仿佛是在睡梦中就不知不觉地丢掉了性命。致命的伤口在后脑,鲜血已经凝结。可以想象,这名护卫正沿着墙根巡逻的时候,突然被人偷袭,以某种尖锐的兵器直接贯穿后脑,甚至都来不及哼一声。

“半个月以来的第三起了,公子,”一名亲信愤愤地说,“简直不把宇文家放在眼里。”

“没关系的,先把尸体抬下去吧,好好安葬,家人多给些抚恤。你们也先下去吧。”宇文工子温和地说。

所有人都退下去了,宇文公子随手拿起桌上的—枚玉雕在手里把玩,嘴里喃喃自语:“看起来,说过的谎话败露了呢,惹得别人来寻仇了。这个安星眠,倒真是命长……”

当天夜里,宇文公子离开了他在淮安城的被称为“客栈”的宅院,坐上一辆马车,来到淮安城南的一间陶土行。他一言不发,径直进入了陶土行,店伙计立刻站起身来,上门板关闭了店门。

宇文公子走进陶土行的后堂,取下墙上的一幅山水窗,在墙上轻轻—按,一道暗门打开了,他走了进去,暗门随即关上,暗门背后,常年为他服务的女斥候正在等着他。

“辰月和天驱的动向如何?”宇文公子开口问。

“两边都在准备行动了,”女斥候说,“他们已经判断出,当年在西南戈壁深处失踪的雪寂并没有死,而且很可能已经被那个由叛匪、马贼和各地逃犯组成的游民部落所收留。”

“他们怎么能肯定?有什么证据吗?”宇文公子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