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几个月来雪寂第一次回到“正常”的人世,虽然这里只是一个边陲小镇,充斥着油水很大但绝不精致的食品,充斥着各种粗糙便宜的生活用品,充斥着来此寻求生意的庸脂俗粉,他却仍然感受到了一丝无法抹去的留恋。他坐在一家酒楼的二楼,有些出神地看着窗外闪亮的灯光,视线却并没有聚焦在任何一个点上,仿佛只是那种朦朦胧胧四散模糊的灯火就已经足够让人沉醉了。过了好久,他才忽然意识到,好像有人在窥视他。

但转过头去,刚才那种令人不舒服的被窥视感却已经消失了,周围并没有可以人等,只有一些低头闷饮或吵闹干杯的酒客。他以为那是错觉,并没有太在意。

这一夜他谁在客栈软和的床上,很快进入了梦乡,但这一觉睡得很沉,似乎又有一些不同寻常,当他醒来时,惊觉日上三竿,同伴已经收拾停当等着他。他赶忙起来准备洗漱,就在这时,他发现床头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木质的长形盒子。

雪寂思索了片刻,有些明白为什么这一觉会睡得那么死了,一定是有人悄悄给他下了迷药,然后趁夜潜入他的房间里,留下了这件东西。他仔细检查,发现并没有丢失任何物件,而自己全身上下也无异状,就是说,这个潜入者既没有伤他,也没有盗窃,似乎唯一的目的就是留下这个木盒。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这个木盒,突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残留的香气,这股香气就像一道闪电,一瞬间让他几乎不能动弹,他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打开了木盒,苍银之月就在木盒里静静地躺着,那特殊的材质在太阳下也几乎没有反光。

雪寂一把将这把堪称无价之宝的苍银之月扔在地上,推开窗户看出去,门外只有艳阳高照,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并没有他想要找的那个熟悉的身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略微恢复了冷静,意识到留下这柄苍银之月的人必然早就已经消失了,这样推开窗户怎么可能看得见?

他狠狠喘了一口粗气,重新捡起苍银之月,仔细地查看。没错,这不是赝品,而是货真价实的苍银之月,残杀了无数灵魂的恐怖法器。有多少人一提到它就禁不住战栗,又有多少人做梦也想得到它,但是现在,它竟然就这么轻易地出现在自己的床头,被自己握在手里。

“是你留给我的吗?”雪寂喃喃地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什么?”

“那一定是我娘留给你的,”雪怀青说,“没有人能从她手里夺走苍银之月。”

“那是确凿无误的,”雪寂说,“她身上的气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可是,她明明是打算利用我去抢夺法器的,却又为什么反而把苍银之月交给我呢?我完全想不通。”

“我也想不通,”雪怀青皱着眉头,“就算她放过你了,你们这一时半会儿哪能解得开?先不提这个了,我的事情讲得差不多了,说一说你吧,虽然我也调查到了一些你的情况,但毕竟只是大致的梗概。我很想知道你这些年来的一切,所有的一切。”

“你们慢慢谈,我下去走走。”安星眠知趣地说,从那个打开的天窗跳了下去。他想,这个时候父女俩还是单独相处为好,虽然某种程度上他也不能算“外人”。

安星眠离开客栈来到街上,脑子里始终想着聂青那不合常理的举动。她为什么会把苍银之月留给雪寂?假如说她是为了雪寂所感动幡然醒悟,那大可以两人光明正大地见面,为什么做了这件事后又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来解释?雪寂固然说了他想了二十年都没有想明白,但安星眠还是禁不住要去猜测其中的情由。

他信步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曾和雪怀青一起藏身的那个棺材铺,想起之前狠狠捉弄过铺子里的老板和店伙计,还打坏了他们好几口棺材,心里微微有点歉疚。我们的安公子虽然是个长门僧,却大概是古往今来最有钱的长门僧,摸摸怀里的银票,打算悄悄塞一张进门缝,聊作补偿。

他取出一张面值一百金铢的银票,来到棺材铺门口,弯下腰正准备把银票从门缝里塞进去,却忽然听到里面传来几声对话。这对话的声音刚一入耳,他就僵住了,连忙收回银票,蹑手蹑脚地缩在一边,忽然间背上冷汗直冒。

他听到了宇文公子和须弥子对话的声音!

“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那我也只能从命,谁叫我技不如人呢?”这是宇文公子在说话,“我也知道你是个骄傲的人,多余的话我不必说,但是你确定能把那两个人也一起带去?”

“去不去,不是他们说了算的,”这是须弥子一贯倨傲的声音,“他们非去不可。”

在此之前,须弥子好几次帮助过安星眠,但这个老怪物的性情实在是无人可以捉摸,所以安星眠仍旧十分谨慎,并没有在心底了把须弥子当成自己人。而想眼下看来,这样的谨慎绝非没有道理,因为须弥子竟然和宇文工资待在一起,而且从对话的内容听来,这两人结成了某种同盟。至于他们为什么在棺材铺里,大概和之前安雪二人的想法差不多:棺材里最方便藏人,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

“把那两个人一起带去”,安星眠琢磨着这句话。所谓的“那两个人”,估计就是指他和雪怀青了,可是带到哪里去呢?无论如何,从须弥子的语气来判断,一定是会强迫他和雪怀青从命的,那么这个要去的地方多半也不会是什么好地方。

他悄悄地向后退出几步,打算回去找到雪寂和雪怀青,先离开这里再做打算,哪怕是暂时避入沙漠里的游牧部落。须弥子再强大,想要在茫茫沙海里逞威恐怕也不容易。但刚刚退出两步,就感到背后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一回头,他看到了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和一双呆滞的眼睛——这是须弥子的尸仆。

“你的耳朵到底有多灵光?”安星眠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早该想到,这么热闹的一场大戏,真正的狠角色总是会最后登场。”

“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聪明到我都有点舍不得杀你了。”须弥子冷冰冰的话语声从棺材铺的门缝里传了出来。

片刻之后,安星眠带着须弥子来到了杨柳客栈的楼下,同行的除了须弥子的是尸仆之外,还有宇文公子和他的两位随从。女斥候抬头看了看客栈的顶部,有些担心:“你不会耍诈吧?”

安星眠还没有回答,须弥子已经开口说:“他没有这个胆子。他很清楚,在这样一个小小的镇子上,无论什么人躲藏在哪里,都一定会被我揪出来,所以还不如老实一点交出人来,可以避免受到更多的伤害。”

“有时候我真是挺讨厌你这种目中无人的自信心的,”安星眠无奈地说,“但我又不得不承认,你说的是实话。”

须弥子哼了一声,忽然间身形一闪,已经离开了之前所站着的位置。“嗖”的一声,一支长箭从半空中划过,正钉在须弥子刚刚站立的地方,箭头深深地钻入了地表。

“看起来,你懂事,有些人却不太懂事,”须弥子的话语里杀气弥漫,“那就不能怪我了。”

安星眠抬起头来,看着夜空中,一个白色的光点正在高空中盘旋飞行。那是拿着弓箭的雪寂。

第十一章 鬼船

安星眠离开后,雪怀青向她的父亲雪寂讲述了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之前她一直以为,作为一个不太擅长言辞的人——虽然现在已经比过去强多了——要讲述清楚这么多年的经历,或许是件挺费劲的事,但真正讲起来之后她才发现,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困难。她好像被激发起了一种倾诉的欲望,想要让父亲知道她过往的一切,仿佛这样就能让两人的生命产生交集。到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虽然不只一次对安星眠讲过,她对自己这位连面都没见过的生身父亲其实并无太多感情,但真的到了见面之后,那种流淌在血液里的父女亲情缺失无法遏止的。而雪寂也一直十分专注地倾听,当听到雪怀青讲起过去一年半时间里与安星眠所遭遇的种种险阻,尽管明知道并无大碍,脸上仍旧不自觉地现出紧张的神情。

“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呢?”在听完了女儿的讲述之后,雪寂问道。

“我想,大部分的麻烦都解决了吧?”雪怀青不太确定地说,“至少那些想要抢夺苍银之月的人都被你骗过了,不会再动念头了。剩下的事情,就是怎么向霍钦图城邦洗清你的冤屈……”

“不必要,”雪寂坚决地摇摇头,“这么多年了,我已习惯了沙漠的生活,那些冤屈,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苍银之月失效的信息一定会传到他们那里,他们对萨犀伽罗的渴求也就不会像过去那么迫切,你们俩可以安安稳稳地活下去了。”

“安安稳稳地活下去……”雪怀青重复了一遍,“哪有那么容易?更何况,如果不能替你恢复清白,我的心里始终不会好过。”

“我说过了,名声之类,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丝毫的意义了。”雪寂站起身来,脸上的神情有些落寞。他一瘸一拐地拖着伤腿走到房顶的边缘,看着脚下喧嚷的一切:“我的世界,只存在于大沙漠里,即便是这个粗陋不堪的小镇,都并不属于我。我和黄沙为伍,与恶狼为伴,旁人怎么看待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其实,你可以离开的,”雪怀青说,“你不像其他的那些游牧民,是货真价实犯了罪的。一旦查找到杀害风白暮的真凶,你就可以放心地回到正常的世界。你之所以不想回去,只是因为你已经心灰意冷了。可是现在不同了,你有我啊。”

雪寂身子一震,雪怀青继续说下去:“你虽然失去了妻子,但是现在,你却有了女儿。离开这片沙漠吧,和我在一起,我和星眠会一起侍奉你,照顾你,为你养老送终。过去我从来无法体会这样的情感,可是现在,我觉得那一点也不困难,因为父亲就是父亲,女儿就是女儿,无论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一点。”

她来到雪寂身后,轻柔地挽住他的胳膊。雪寂原本身材高大,但眼下弓腰驼背,身形枯瘦,又瘸了一条腿,倒显得雪怀青更高一些。父女俩倚靠在一起,什么话都没有说,却又像是已经交流了千言万语。

但这样的温馨时光并没能持续太久,雪寂锐利的眼光偶然从脚下的街道上扫过,忽然一把拉住雪怀青,带着她向后退了几步。

“怎么了?”雪怀青忙问。

“是那个姓安的小伙子,好像遇到麻烦了,”雪寂说,“他明显是被几个人押着向这边走过来。”

雪怀青悄悄探头一看,不禁脸色大变:“糟糕,是须弥子!还有宇文公子!”

雪寂虽然长年困居沙漠之中,但消息仍然灵通,对这两人的名字并不感到陌生:“都是很难缠的角色。看起来,须弥子之前帮助你们,果然是不怀好意的。”

“我现在猜想,他大概是想利用我找到你,就此找到苍银之月,”雪怀青说,“他的胃口果然很大,想两件法器一起独吞,否则的话,之前他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对星眠下手先抢走萨犀伽罗,但他却一直隐忍不发。”

“那么现在就算得上是图穷匕见了,”雪寂说,“他押着安星眠,想必是要用他来要挟你我交出苍银之月。”

雪怀青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雪寂微微一笑:“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既不愿意让我为难,又担心你所爱的人的安危。既然这样,我去替你对付他吧。”

“不行,你不知道须弥子有多强!”雪怀青急忙说,“在这个世上,恐怕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也许可以试着和他谈一谈。”

“我知道把握很小,但却不得不一试,”雪寂说,“现在安星眠在下面,苍银之月无法发挥作用,即便能起效,有他在,也是投鼠忌器。除了硬碰硬之外,没有别的办法,难道你以为须弥子这样的人会因为你的几句话而改变念头吗?”

雪怀青还想要说话,忽然后颈一痛,还没反应过来,就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雪寂扶住她,轻轻把她放在屋顶的瓦片上,双目凝视着她的面容,轻轻叹了口气。

“你长到那么大,我都没有为你做过任何事情,”他低声说,“现在就让我尽一次做父亲的责任吧。”

不久之后,遍体鳞伤的雪寂倒在了长街的中央,手里的弓已经折成了两半。在他身边,躺着七具须弥子的尸仆,要么头颅被长箭贯穿,要么脖颈被射断,已经无法再派上用场,所以须弥子撤去了对它们的操控。

“我已经很久没有遇上能上一口气毁掉我七具尸仆的人了,”须弥子的语声依然狂傲十足,但也掺杂了一丝赞赏,“所以我才留了你一条命。”

“你的尸仆居然随身带着硬弩,是为了对付我吗?”雪寂问。

“那倒不是,不过这些年轻常和羽人打交道,不带点相应的武器怎么对付他们呢?”须弥子说。

雪寂点点头:“没错,你虽然很骄狂,却绝不鲁莽,万事都会有充足的准备,输在你手里,我没什么可说的。”

“那就快把苍银之月交出来吧,”须弥子说,“就冲着你这一身本事,交出苍银之月,我不杀你。”

“能不能先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抢夺这两件法器?”雪寂问,“以你的骄傲,绝不像是愿意借助身外之物来变得更加强大的那种人,你应该只相信自己的力量才对。”

“我做的事情无须向别人解释,”须弥子说,“所以你只需要把你躲在屋顶上的女儿叫下来,让她把苍银之月交给我就行了。”

“恐怕不能如你所愿了,”雪寂咳出一口血,喘息了一会儿之后说,“我已经打晕了她,然后让我的手下把她和苍银之月都送走了。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我都不能冒险让苍银之月落入你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