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变成死人去慢慢地说不许吧。”女鲛人挥了挥手,似乎不屑于多话。随着她这一挥手,身后的尸仆群里立即冲出八个尸仆,一同扑向安星眠。安星眠正面迎了上去,咔嚓一声,已经用关节技法扭住第一个尸仆的右臂,将它的右臂卸脱臼,然后圈住它的脖子,手上运力,拧断了尸仆的颈骨。他平时和人动手过招,从来不下杀手,但现在面对的只是一群尸体,就没有任何顾虑了。

这几下干脆利落,毫无拖泥带水,紧接着他又以相同的手法接连摧毁了两具尸仆,每一次出手都迅若闪电,对面的尸仆根本无力反抗。剩余的五名尸仆却在这时停住了,退了回去。安星眠有些意外地看着女鲛人。

“你的身手、力量和反应都比我所知道的更强了,而且强了不只一星半点。”女鲛人皱起了眉头,“但是这些天来,你一直都只是待在我的船舱里。发生了什么事会让你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进步神速?我不相信长门的功法能有这样的效果。”

“长门的确没这个能耐,不过我自己有,”安星眠有些恶狠狠地笑了笑,“只要找到一个方法把我的力量释放出来就没问题了。”

须弥子突然大步走上前来,厉声喝问:“你说什么?你是不是把萨犀伽罗取下来了?”

“你总是那么敏锐,须弥子先生,”安星眠说,“我虽然打不过你们俩,但我也有想要保护的人,不愿意就这样坐以待毙,于是我想起来了,当萨犀伽罗远离我的身体的时候,我体内那股不知名的力量会爆发出来。我想,如果能运用这股力量,我大概可以和二位略微抗衡一下。”

“你这个蠢货!你疯了吗?”须弥子突然破口大骂,“快点把萨犀伽罗戴回去!”

须弥子的脸看起来相当恼怒,安星眠一笑:“你不必紧张,那么短的时间里,萨犀伽罗还不至于承受不住而产生异变。我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没有让它离我的身体过于远,所以这一次,我还马虎承受得住。”

“你真是个愚不可及的蠢货!”须弥子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生气,“那三百个人的性命关你屁事,你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你知道他们当中有没有杀人越货男盗女娼之徒?你知道如果你落难了,他们会不会连你的肉都要吃?老子生平最烦见到的就是你这种仁义道德毒入骨髓的笨蛋。”

安星眠摇了摇头,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似乎这样的笑容才能帮助他克制体内翻涌的异种精神力量:“我其实算不得什么仁义道德入骨髓。什么道理我都懂得,如果需要论辩,我能够站在你这一边把任何人辩得哑口无言。我也很清楚,这些人未必个个都值得救,搞不好里面还有什么十恶不赦之徒。我更加清楚,现在你和这位鲛人前辈所图谋的事,也许会害死成千上万甚至更多的人,和这一船三百来人相比较,孰轻孰重是显而易见的。但是我这个人天生有一个毛病,那就是总是无法用理性来约束我内心的真实情感。”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雪怀青,接着说:“我曾经为此苦恼过,但后来有一个人对我说,她喜欢真性情的我,希望我不要总是思虑太多顾及太多,在某些时刻,就应该顺服自己的真实内心。所以现在,我选择听她的话——我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你们俩屠杀三百个无辜的人,我要阻止你们。”

他开始催动精神力,一点一点把那股蕴藏于体内至今无法解释的邪恶力量释放了出来。他的双目渐渐变成了血红色,身上的肌肉开始膨胀,骨骼也发出了奇怪的声响。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但站在他身边的雪怀青并没有阻止他。

“你认为对的事情,就去做,”雪怀青轻声说,“你说得对,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子。”

须弥子脸色铁青,死死瞪着安星眠,似乎恨不能把他生吞活剥了,这副表情连女鲛人都觉得有些奇怪。她忍不住说:“喂,这小子身上的力量的确有点不寻常,但也并非我们俩对付不了的,等制服了他再把萨犀伽罗捆到他身上就好了,你干什么这么紧张?”

“我不是紧张……不是紧张……”须弥子喃喃地说,两只拳头握得紧紧的,牙关紧咬,这副神态的确是相当不寻常。女鲛人察言观色,像是忽然间明白了什么,脸上的表情有点似笑非笑。

“我总算是明白了,须弥子,”她冷冷地说,“你压根就不是在紧张萨犀伽罗,也不是在紧张你和我的大战。”

她伸手指了指已经渐渐变得有如恶魔一般的安星眠:“你根本就只是在担心这个小子!”

女鲛人的这一番话简直比安星眠的变化还要让人意外,安星眠本人更是难以置信。他看着一脸怒容的须弥子,小心翼翼地问:“我?你不是在关心萨犀伽罗,你是在关心……我?”

须弥子看样子似乎恨不得把身边的一切全部撕碎来发泄他的怒火,但最终,他只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这一声长叹里包含了无数的复杂情绪,那一瞬间,他看上去不再像是那个杀人如麻无恶不作的天下第一狂徒,而只是一个充满悲伤和忧郁的老人。

“你把萨犀伽罗重新戴回去吧,我不杀这一船的人了,”他说,“在这种时刻,我不能铸成大错。”

“铸成大错?”安星眠一呆,“怎么叫铸成大错?”

但他看得出来,须弥子这番话绝非作伪,而是出自真心。犹豫了一会儿后,他在雪怀青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雪怀青飞也似的跑进船舱,很快拿出了原本镶嵌在安星眠腰带上的那块翡翠,也就是萨犀伽罗。

看着安星眠把翡翠重新纳入怀里,身上的异象消失,须弥子才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他摆了摆手:“我本来以为,凭着本事把东西赢到手就好,难道我这一生到最后还是注定免不了要求人么?”

鲛人吃了一惊:“求人?你打算求我?这不是开玩笑的吧?”

“绝对是开玩笑,”雪怀青连嘴都合不上了,“这怎么可能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

安星眠此时则软软地坐在了地上。即便只是在很短时间内释放出那股奇怪的力量,他也觉得身体难以承受。喘息了好一阵子,他才有机会重新说话:“你为什么要为了我去求人?到底是什么事?我和你有什么关系?”

须弥子木然呆立在原地,过了许久才说:“你……你是琴音的亲生儿子。”

你是琴音的亲生儿子。

姜琴音的亲生儿子。

那个和须弥子纠缠了半生,最后落寞死去的姜琴音。那个心高气傲却放不掉情爱痴缠的姜琴音。雪怀青的授业恩师,脾气古怪的老女人,姜琴音。

而安星眠,是这个姜琴音的儿子。

“这不可能!我师父……她从来没提过她有一个儿子!”雪怀青完全陷入了震惊中。

“你在胡说些什么?”安星眠不顾浑身上下的疲软酸痛,硬撑着站了起来,“我的母亲在生我的时候难产死掉了。她早就死了,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怎么可能是怀青的师父?”

“她早就死了,所以你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她,不是么?”须弥子说,“没有亲眼见过,你就敢断言我是在说谎话,这就是你们长门僧的处世智慧吗?”

安星眠被噎住了。须弥子说得不错,这种时候,听凭着情感的支配拒绝对方的说法,只是愚蠢的行为。何况尽管他从感情上有些难以接受,内心深处的理智却在悄悄地说:须弥子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也没有说谎的理由和动机。他所说的,多半是真话。

安星眠闭上眼睛,努力强迫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然后慢慢地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是姜琴音的儿子,那我的父亲是谁?你又为了什么要来这里见这位鲛人?”

须弥子哼了一声:“这还像点话。如果琴音的儿子是这么一个只会意气用事的糊涂蛋,不如直接杀掉干净。”

“我还没有承认我是姜琴音的儿子,”安星眠说,“所以我需要你讲清楚事实的真相。”

“先等一等,”鲛人却在这时候插嘴了,“我对这小子是谁的儿子没有丝毫兴趣,你我的对决也可以先压下一会儿再继续,但你必须告诉我,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事。”

“不用抢,你们俩的问题,我可以合并在一起一次回答清楚”,须弥子说,“你的确是琴音的儿子,但却不是一个普通人,因为在琴音怀孕期间,她对你做了一件事,让你的体内产生了那一道凶猛的异种精神力,我来寻找这个鲛人,也只因为想要找她借阅一下《魅灵之书》,来替你消解这道精神力,把你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正常人。那是琴音留给我的遗愿,我无论如何也要完成它,尽管你非常不讨我喜欢。”

“我不是一个普通人……怀孕期间……要靠《魅灵之书》来消解……”安星眠一时间难以消化这一句话里的诸多信息,“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到底是什么?”

但是女鲛人却似乎已经明白了,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安星眠,长出了一口气:“原来如此,好狠心的女人,我明白了。不错,这个法子是《魅灵之书》所记载的,的确只能想办法从这本书上寻找化解的办法,虽然我很怀疑它根本就无法消解。”

“为什么狠心?到底是《魅灵之书》上的什么邪法?”雪怀青也急了。她亲眼目睹师傅姜琴音因为修炼《魅灵之书》而死,从心底深处对这本书既害怕又厌恶,眼下居然听说安星眠身上也被种有《魅灵之书》里记载的邪术,一下子惊惶起来。

鲛人微微一笑,似乎安星眠和雪怀青的焦急更能让她得到邪恶的快乐。她幸灾乐祸地看着安星眠,一字一顿地说:“你是一个鬼婴。”

“鬼婴?”安星眠身子微微一晃,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发出一声怒斥,“你胡说!我怎么可能是那种东西?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刚开始时,他的声音很响亮,陷入一种猝不及防的愤怒之中,但很快地,他的声音低下去了,语调也变得不那么坚定。

“你的学识很丰富,知道鬼婴是什么东西,”须弥子说,“所以你也猜到了,她说的是实话。女娃儿,你知道鬼婴吗?”

从听到“鬼婴”这两个字开始,雪怀青就脸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几乎要站不稳。安星眠扶住了她,她用一种近乎虚弱的声音回答须弥子说:“我……听说过,虽然所知不算太详细。先师曾向我提起过,说那是一种笨方法,不过虽然笨,却十分有效。”

她回忆起师父所告诉她的关于鬼婴的一些知识。那是一种极度邪恶的修炼方式,只有怀孕的女性才能施用。那几乎是专属于绝望的人们的一种邪术,是无路可走的时候,不惜牺牲自己和自己的孩子来进行报复的疯狂手段。

如果一个怀孕的女性想要培育鬼婴,那么临产时,她不会直接生下孩子,而是从肚脐处注入某种特殊的药物,利用这种药物让胎儿长期存在于母体中。接下来,母亲会利用各种剧毒药物来养这个婴儿,让它不断地积蓄力量,成为一个拥有极强大的精神力量的怪胎。

一般而言,这样一个鬼婴可以在母亲体内存在两年到三年,甚至更长时间,给母体带来的痛苦折磨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假如这个狠心的母亲能一直坚持下去,直到把鬼婴培育成熟的话,他将拥有极度可怕的精神力量,可以成为杀人的利器。最恐怖的是,这股精神力就像活人一样,是可以不断增长的。也就是说,一个鬼婴使用越久,就会越发强大。

但是问题来了,雪怀青依稀记得,用这种方法培育出来的鬼婴,与其说是活人,不如说是类似于尸仆那样的傀儡,完全听从母体的支配,并没有自己的独立意识。而安星眠却一直是一个有着自己的思想和智慧的正常人。这是怎么回事呢?

雪怀青提出了自己的疑问。须弥子解释说:“一般情况下是这样的,那是因为鬼婴出世之后,体内的那股异种精神力量就会完全压倒他本身的精神,令他完全丧失理智。但如果修炼不到家,就会有所缺陷,再加上在出生之前,有高明的秘术士想办法硬生生地压制住了这股精神力,使其不能发作,那这个婴儿至少在出生的时候是正常的。当然了,随着他的肉体和精神不断成长,这股异种精神力也会不断增长,迟早有一天还是会发作,除非碰上奇迹才能继续活下去。”

“而我遇上的奇迹,就是萨犀伽罗了。”安星眠喃喃地说。他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自己体内会有这样一股无法阻挡的邪恶力量,也明白过来为什么萨犀伽罗恰恰与之契合。那是因为这股异种精神力量会令自己不断地成长膨胀,刚好和萨犀伽罗贪婪的欲望相抵消。二十多年前,逃亡中的鹤鸿临那一次无意间的闯入,就这样把萨犀伽罗带到自己身边,救了自己一命。

原来我是一个鬼婴,安星眠颓然坐倒在地上。一直以来,虽然他和人相处总是谦和平易,但在内心深处,还是难免要为自己而感到骄傲的:家世不错,相貌不坏,武技虽不顶尖也算得上是高手,尤其是头脑和学识俱佳。总体而言,他觉得自己还马马虎虎当得起“优秀”两个字。

但是现在他还发现,原来自己竟然是一个误会邪恶的鬼婴,一个原本就不应当出生的存在。他的降世就是为了报复和杀戮,就是为了母亲姜琴音的刻骨仇恨——虽然他还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恨。

生命是一道道没有穷尽的长门,但我原本连第一道门都不应该跨过,他想着,忽然有一种连心脏都懒得再跳动的感觉。

就在这时候,他感到一双温暖细腻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掌,不用抬头,他就知道是雪怀青。

“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有智慧的人,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应该看不穿,”雪怀青在他耳边温柔地说,“你是什么人,不在于你是怎么出生的,也不在于你的父母是谁,而在于你怎么活。”

“在于我怎么活……”安星眠一怔。

“你是个鬼婴又怎么样?你是泥土捏出来的又怎么样?”雪怀青说,“这二十多年,你活得不快乐吗?你想做的事情没有做成吗?当那些被你帮助的贫民们尊称你为夫子的时候,他们知道你是一个鬼婴吗?”

安星眠若有所思,久久地没有说话。雪怀青轻轻一笑:“先别想那么多了,这是你刚刚跟我说过的话。我们还是先听须弥子把话说完吧。”